帅旗之下,约摸有两千人之众,队伍排开布阵将州兵都拦住了。
“这是鱼鳞阵,”朱季川说,“优势在阵前方,缺点在阵后方,善于集中攻击敌阵中央。”
也就是说,布阵的目的是为了攻击在城外的州兵,而不是为了攻城。
一名伟岸的男子骑着骏马从队伍中出来后,双手抱拳大声呼喊:“臣乃两浙路指挥使庄伟,奉命前来迎驾。”
“请圣驾稍安。”
不等城楼上回应,他一挥手:“杀敌。”
队伍中的五色旗挥动,红色旗和黄色旗各自向前,将那一千州兵团团围住,齐声大喝:“降则不杀。”
那姓金的被逼从队伍中纵马出来,没一会就被擒下了马。
他一被抓,他带的兵便将兵器扔在地上,队伍中顶起了白旗。
对方没一会便控制住了局面。
庄伟这才疾步快走到城墙下,双膝跪倒在地,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臣庄伟带两千急行军前来护驾,”他高声喊道,“后方由节度使领兵一万,大军约一日后可到。”
“虎符在此,恭请查验。”
他的双手恭恭敬敬的举过头顶,手里托着半枚长六寸的铜制令牌,只有左边一半。
赵煦想起了小七妹说的“假冒援军”之类的话,于是扬声问道:“庄伟,何人前往两浙路报信?此人在哪里?”
“回您的话,报信人乃白塘县衙杂吏杜大桑,他与节度使一路,正在赶来的途中。”
对上了。
“节度使派臣先行而来,是因为官家束发时,是臣送节礼回京,在太皇太后宫里,官家曾见过臣。”
朱季川:“委屈将军卸甲,孤身入城。”
庄伟利索的将衣甲解下,武器留在马边,拉住垂下去的麻绳,被朱季川带人接上了城楼。
还未报忧,便先报喜。
“恭喜官家,太皇太后昭告天下,下月初六,六神所在,乃官家大婚的黄道吉日。”
“大婚后三日的初九,官家亲政。”
赵煦眨了眨眼,失语片刻后说道:“快,派人去找陈小七。”
白塘县暂时无碍了,在去打下安国府之前的,得先找到小七妹。
“这么大的官,是病死的还是?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
“安国府修得跟皇宫一样,那里面的消息能这么容易传出来么?”
“府尹大人要是死了,那安国府归谁?”
江宁府以金陵为中心。
秦淮河又将金陵围成了内城。
今早的内城十分喧嚣,城门一开,便到处都是扎堆交头接耳的。
秦淮河上烟波浩渺,花灯已经熄灭,大大小小的花船褪去了夜晚的奢靡,变得安静无比。
引凤归的船舱里,周公子的眼皮滚了滚。
醒来时,只见纱帘外有个风姿绰约的身影。
“青鸾姑娘,”周公子顿时翻身坐起,“我……我这是喝醉了?”
他撩开纱帘走出来,立刻有船里的姑娘殷勤过来为他洁面净齿。
等他整理好,却见青鸾还在窗前写字。
妆容清淡却眉目如画,周身素衣不掩国色天香。
不由得看呆了。
青鸾放下笔,转头对他一笑,在晨曦中如花般清丽无双。
“天意真是弄人,”周公子感叹道,“青鸾姑娘才色俱是一绝,偏偏口不能言,真是令人惋惜。”
青鸾浅笑着冲他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并不介怀的意思。
“我昨夜可有在姑娘面前失礼?”周公子解释道,“我平日里酒量素来不错的,不知为何……”
“哎,我这是作诗做不过青鸾姑娘你,连喝酒都输给了你,真是汗颜至极。”
青鸾回身,在桌前写了几个字。
“公子乃是至情至性之人,何必介怀这些小事。”
周公子走过去低头看,口里感叹:“青鸾姑娘这手字当是从小便练的,若是没有十几年功底,也写不来这么飘逸高扬。”
他看着看着,便在一堆纸张中挑出了其中一张:“这是柳才文的字。”
写得满满的一张,其中不乏些诗句。
“哼,姑娘莫要轻易原谅这小子……”
话没说完,却见桌面上还有一张纸,被折叠得十分精巧。
打开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安国府王定国死了?”
周公子不禁拉着青鸾的衣袖:“这……这是谁说的?”
青鸾写了几个字。
“秦淮小浪子,他从哪得到的消息?”周公子道,“这……”
青鸾又写了几个字:“秦淮河上都传遍了。”
“我得回去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早做准备……”周公子手忙脚乱地往外走。
青鸾也没拦他。
周公子走了两步,又跑回来:“青鸾姑娘,我能替你赎身吗?”
青鸾低头又写了一行小字:“你说十年前你曾在安国府见过我的画像,这是真的么?”
“真的,”周公子说,“要不我怎么说青鸾姑娘好生眼熟呢。”
青鸾不再问什么,只笑颜浅浅的看着他。
周公子没得到答复,便又问了声:“我替你赎身可好?我想你必定是家道中落才不得不流落至此,我虽然……”
青鸾害羞地低头。
周公子色与魂授,见她提笔写了几个字。
“只怕令公子蒙尘。”
周公子喜笑颜开:“那你等着我,我得先回府办点事。”
青鸾只笑着送他。
等他走后,她执笔写了“安国府”三个字,又放下纸笔坐在窗前,面色沉重。
良久后才叫来娥姐,让她带大家回伍家沟。
“不是说好今日一起回的么?”娥姐不高兴了,“周公子给你赎身,还不如让那个姓朱的给你赎身,再说,你不去京都了?”
青鸾笑着说:“周公子说,安国府王定国死了,这消息是从咱们船上传出去的。”
“不是有姓朱的摆平剩下的事么,”娥姐不解地问,“你为他做事如此尽力,不会是想进他府里吧?”
“不,我现在想进安国府。”青鸾说,“所以我在这里等着安国府的人来找我。”
她的脸上有不一般的坚定和决绝。
娥姐直觉到不太妙。
“你家小妹头同意你这么做吗?”她不赞同的问,“你要是在安国府出了事,那我怎么跟你家小妹头解释?又怎么跟那个姓朱的交差?”
青鸾思索片刻,终于笑了。
“娥姐,你说得对,我妹妹把我从绝境拉出来,不是为了让我自轻自贱自投罗网的。”
“走,娥姐,”青鸾站起来,“我们回伍家沟。”
“我现在也是有妹妹疼的人了。”
被小七妹打死的于都监在得意时曾说,若不是当年在秦淮河上见了她的画像,他哪有得偿所愿的机会。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秦淮河的画上。
如今看来,她的悲剧只怕始于安国府。
引凤归的花船刚到水门口,就听到城门口有人在喊:“安国府有令,关城门。”
“不见府尹手令,不得开城门。”
“收城梯,备滚木雷石。”
这是在做打仗前的准备了。
娥姐赶紧招呼着将船上的各色装饰都收了起来,一艘花船没一会就变得朴实无华了。
她去了城门口,塞了两个银稞子:“小哥,还请通融则个……”
还没说完便被推了回来:“府尹大人有令,擅开城门者杀。”
出不去了。
青鸾站在船头,举目四眺,远远的只看到一长队的兵马正在入城。
高头大马一匹接一匹,连绵不绝。
“青鸾,出不了城了,怎么办?”
“差点就进不来了,”青鸾还没说话,紧挨着并不远的另一条进城的船上,有人美滋滋的抿了一口酒,扼腕叹息个不停。
“要真打起来,这趟活就亏大了,得加大钱才行啊。”
这条和引凤归交错过身的船上,是一船奇奇怪怪的人。
一个山羊胡子的老道士,自带几分坑蒙拐骗的神棍气质。
一个并不文弱的书生,眉眼周正,摇着把鸦青七骨扇,看起来是一家之主。
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自带几分镖局长工气质。
一个微胖但眼神憨憨的小伙子,身边挨着个带着面纱连手都蒙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
船舱里坐着个垂头丧气的自带几分管家气质、一看就正在烦恼中的老人……
有三分像是草台班子,又有五分像是富商巨贾微服出行……
青鸾的视线往船舱里一扫,顿时惊讶得不得了:“小咕咕……”
满船形形色色的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都转向她。
船舱里的小咕咕懒洋洋的抬起脑袋,睁开鹰眼,勉为其难的对着她咕咕两声。
其中那个高个的小伙子憨憨的歪着头,带着些疑惑又带着些肯定地问:“青鸾姐姐?”
青鸾突然流出热泪来,她赶紧点了个头。
“小七说她认识了个特别有学问的姐姐,”大武咧着嘴笑,“原来是你呀。”
小七对自己的亲人说起过她的,她真的是有妹妹疼的人。
“是我,”青鸾深深地弯腰行了个全礼,“您是小七的亲人?”
“我是哥哥,”憨小伙伸出三根手指头,“我叫大武,一二三四五的五。”
三平敲了他一个爆栗子:“你小子,说了多少次,武功的武,不是三四五的五。”
“姑娘,这小子写不来武功的武字。”他笑眯眯地抱了抱拳,“我是她爹。”
青鸾立刻行了个跪礼:“拜见伯父。”
三平在那边船上“哎呦”一声,凌空虚扶了一把,东摸西摸,摸出个瓷瓶来,挺不好意思的:“也没准备,就拿这个当见面礼吧。”
瓷瓶没打开,自有一股熟悉的药味。
青鸾的眼睛又红了。
她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虽未见面,却蒙您的恩惠护佑,青鸾感激不尽。”
“起来起来。”三平两只手凌空来扶她。
青鸾起身后,他摸了摸胡须:“祖师爷慈悲,看来我死后不会堕入畜生道了,下辈子我也想当个富贵散人。”
青鸾磕完头,又对那个小姑娘行礼:“妹妹好。”
“谁是你妹妹,”小姑娘眼一瞪,挺凶地呸了一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见大武正看着自己,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起来吧。”
也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抛了过来:“见面礼。”
青鸾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一抖,但很快又握在手心里,笑得一样温暖:“多谢妹妹。”
眼尖的娥姐一眼就看出来,是块不带皮的风干肉。
“在下陈南山,”陈南山收起了折扇,“姑娘有礼。”
“给陈大……给您请安,”青鸾侧身避开他的礼,“朱少爷说……”
但她立刻收住了嘴,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您也来了。”
“在下王汉,见过姑娘。”身后的汉子抱了抱拳。
福伯愁眉苦脸地见了个礼:“姑娘叫我福伯就行。”
船尾有两个汉子隔空见了礼。
娥姐见了这一船人,笑眯眯地问:“诸位是节度使朱府的人?”
“朱府算老几,一等家奴而已,”安宁哼了声,从袖子里又掏出来一个东西抛过来,“赏你的。”
娥姐属实不想接,任它滚到地上:“客气了,姑娘自己留着吃……唉呀妈呀……”
地上滚了坨明晃晃的金子。
娥姐赶紧捡起来,顾不得吹灰,赶紧咬了一口:“哎呦,谢谢姑娘您呐。”
她十分殷勤:“都是一家人,诸位有地方住了吗?若是不嫌弃……”
“嫌弃,”安宁倨傲地说,“让这个……姐姐过来就行。”
“那可不行,”娥姐眼珠子一转,“我们青鸾身子弱,离不得娥姐我。”
三平捋了捋胡子:“那就麻烦娥姐了。”
福伯立刻上来,递过来一张银票子:“劳烦安排得干净些。”
秦淮河边,娥姐自己家的小院子收拾得挺干净的。
见她带着丫头在厨房忙碌得有模有样的,三平擦了擦口水:“这狮子头的香味,正宗……”
于是等吃饭的时候,大武记住了:“狮子头大姐,我还想要一份。”
娥姐咂吧着嘴:“小
妹头的心眼太多,把你的也给用了是吧。”
乐宁:“大胆,你算老几,也敢说他,自己掌嘴……唔……”
大武塞给她一口菜堵住了她的嘴巴。
那边厢,王汉守着门口。
青鸾和陈南山、三平等已经交换了彼此明面上能交换的情报。
青鸾没说自己的身世,三平没说小老七的过去。
听到李昱白极有可能被人掳走藏在江宁时,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安国府。”
陈南山:“姑娘属实聪慧,我也是这么想的。”
青鸾垂下了眼帘。
三平愁眉苦脸:“安国府阿,王氏一族阿,都是天上的大人物啊,老道我呀,还想活久一点,就让小老七再杀进去一趟吧,她抗造得很。”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折了断了可难养得很。
而她一说起小七妹身边多了个小公子和年长保镖,陈南山顿时明白这是官家。
“官家竟然被小老七救了,”他一拍折扇,十分欣慰,“看来小老七开山立派指日可待了。”
青鸾震惊了一秒,小七妹就说了一嘴有个无家可归的小友人,可这个小友人的家真是……
小七妹太轻描淡写了。
但她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
“朱公子曾说,陈大人已经和京畿路大军一路去拦截江南官员,如今您到了这里,想必江南官员和五千州兵已经败下阵来了。”
“嗯,太皇太后将润王府给围了,将润王一家半软禁在宫里,如今又下了罪己诏,堵了天下悠悠之口。”
“这些官员中已有人秘密向太皇太后上了请罪帖,剩下的那些和安国府勾连太深,但也不足为惧。”
“但王家把江宁的消息给封锁了,官家与李大人至今没有消息,太皇太后担心官家与李大人,命我等微服潜入江宁。”
“京都无人知道王定国已死。”
“若是把王定国死了的消息传过去,剩下的不出一日就得降了。”
形势已经很明白了。
王定国死了,负责带五千州兵的王家人必败无疑。
王家掌权的便是儿子王仕杨。
“刚才入城的,只怕是王仕杨从江南两路西大营带回来的兵马。”
“此刻,他只有坚守金陵城这一条出路了。”
陈南山问:“只是不知道官家和小老七在白塘县如今情况如何了?得想办法联系上他才行。”
他义正辞严地说:“麻衣一局,王氏一族必然得给江宁百姓、给朝廷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得用王氏全族人的性命与累世积攒的财富。
…………
陈南山一行人分了三批,两批从不同的城门入了城,一批十人留在城外接应。
待安定好之后,王汉出去了一趟,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整个金陵封城,不准任何人进出。
有金陵的其他世家曾想出城,但守城校尉软硬不吃,将所有人都劝了回去。
塞钱都不好使,特别的廉洁奉公。
而偌大的安国府门口,聚集了好些其他官员家的家眷在登门拜访。
比如那位周公子家,就派了周公子前来。
或说是探访安国府里的小姐们的,或说是上门给王定国请安的……
安国府一律没见。
陈南山听了十分疑虑:“连王仕杨都没有出来见客吗?”
如今王家若是想平息流言,只说王定国去了军营,让府中说话有分量的人,比如王仕杨出来接见解释才是上策。
王汉:“朝阳门外有扎营,城墙上备有大量的草毡子,城墙外正在挖壕沟;神策门外边正在砍树;汉西门内外的上下浮桥都升起来了;南门内有重兵把守……”
外敌攻城,首选就是南门,但南门除了城墙,还有女墙,入了大门,还有瓮城,瓮城上下有许多藏兵洞,易守难攻。
朝阳门备有草毡子,防的是攻城的人引燕雀湖的水来淹城。
神策门外有狮子山的绵延,砍树是坚壁清野的一种,防止攻城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
汉西门是水门,内外的上下浮桥都升起来,攻城的想靠近城墙得游过莫愁湖,累死累活游到岸,战斗力下降至少三分之二,即使有天生神力的人上了岸杀了守城的兵,还得再游过秦淮内河……
“王氏一族已经做好了坚守的准备,说明他们知道自己在京都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陈南山分析道:“这个时候,王仕杨都不出面,只能说明,王仕杨不在金陵,他没有随大军一起回来。”
“他带兵去白塘县抓官家了。”
“糟糕,我们也出不去了。”三平摇头叹气,“要是小老七在就好了,他见过王仕杨,找个身形相仿的人,捏吧捏吧捏个王仕杨把城门骗开不就得了。”
陈南山目光烁烁地盯着三平:“你是不是能捏个王仕杨骗开安国府的大门?”
三平摇头:“老道我可连王仕杨长得像水仙花还是喇叭花都不知道,怎么捏?”
“我能找到一个人,他不但多次见过王仕杨,还能将王仕杨画出来。”青鸾说,“不过得冒点险。”
这个人,听王汉说起,他如今还守在安国府外。
那位周公子。
因为来了个庄伟,朱季川反而不能出城去找小七妹了。
其一,这个庄伟虽然说曾进京见过官家,但他去时,官家正是束发之际,且他的官阶太小,是一堆人一起觐见,赵煦属实不记得他了。
其二,赵煦也好,朱季川也好,都没有通过枢密院的调令,自然没有另一半鱼符来辨别真伪。
其三,大桑哥还没归来,无从验证庄伟的说辞。
因此,朱季川寸步不敢离开赵煦,更不敢让赵煦和庄伟单独相处。
庄伟带来的两千急行军也并没有安排进城,就在城墙外安营扎寨。
他点了老卫头,带了城内的两百来人,沿着左右两个方向去找小七妹。
长贵叔虽然受了伤,战斗力受损,但也守在庄伟左右。
因此,赵煦对于自己成为了拖累这一点耿耿于怀,在无处人又吐了一口血。
朱季川问:“太医院杏林高手如云,您吐血这个始终查不到病根么?”
赵煦苦笑:“一直在调理中,也一直在吐血中,死也死不了,治又治不好,就这么活吧。”
“小七有个师父,”朱季川说,“治外伤颇为拿手,不知道能不能治您这个?”
赵煦叹了口气:“不知道小七现在如何了?”
朱季川:“无论如何,我们得要撑到两浙路节度使到。”
但两浙路节度使还没到,安国府的幕僚先来了。
“虎父无犬子,朱公子少年英雄,可亲可敬。”他一人一马而来,手无寸铁,笑容可掬,说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
“鄙姓张,在安国府时曾与朱公子见过,”他摇着把羽扇,在马上颇有悠然自得之态,“今日孤身前来,不过是为了和朱公子说上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江宁府内,这山山水水甚是美,有江南婉约之风。可惜如今是汛期,让朱公子见到的是满目疮痍,委实是有失待客之道。”
朱季川不屑道:“张先生乃是安国府的肱骨之士,有话不如直说了。”
姓张的摇着扇子,在城下已被团团包围,却安之若素,侃侃而谈。
“上游有个荷包套,蓄水量可比半个燕雀湖;荷包套的上游还有个清水潭,蓄水量可比半个莫愁湖。”
“长桥县县丞于洪汛期擅离职守,已被捉拿。”
“白塘县县丞么,自然是畏罪身亡。”
“句容那里有个赤山湖,从赤山湖引水而下,正要经过长桥清水潭,再入荷包套。”
“赤山湖的湖水奔腾而下,到荷包套不过两日功夫。”
“如今都蓄在清水潭和荷包套。”
赵煦将邓县丞的地图展开,找到了姓张的说的这几处,每一处都是邓县丞生前重点标记之处。
他和朱季川对视一眼,两人的心里都已经有了十分不好的估算。
“我的人马已经守在了这几个地方,是炸开还是加高,都只等我一句话。”
“朱公子不如好好思量一番,是你守护的那位要紧,还是这城外的两千兵马,以及清水潭沿岸州县的百姓们要紧。”
“洪汛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江宁府死于洪涝的灾民是十五万,还是二十五万,此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赵煦气红了脸:“无耻,无耻至极……”
朱季川捏紧了手里的长枪,同样憋红了脸。
而城墙下,姓张的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说道:“朱公子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考虑。”
“两个时辰后,我带着那位走,这水就下不来。”
“我家主子只等你两个时辰。”
赵煦怒喝道:“以此等手段窃国,张先生真是辱没了文人风骨,王氏一家受江宁百姓供养已有百年,竟一丝仁爱之心都无,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姓张的拱了拱手:“赵煦小儿,你祖上从柴氏的孤儿寡母手中拿得大位,难道很光彩么?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赵煦指着他,怒喝一声“你……”
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喷出……
他推开邓婆婆来扶自己的手,往墙垛那走了一步。
朱季川喝道:“张先生好本事,一人匹马而来,只用三寸不烂之舌,便想立下旷世奇功,若是你成了,便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谋士。”
姓张的在城墙下虚虚拱了拱手:“比不得朱公子少年英武,你在赵煦小儿身边,何尝不是想立功?你我大可推心置腹,同仇敌忾。”
朱季川鄙夷道:“你安国府以数万百姓披麻戴孝的灾难,挟持百姓、官员、朝堂为窃国之举,我朱季川不屑与你推心置腹。”
“这大宋江山该谁坐,赵氏传了数百年,兄传弟,叔传侄,父传子,兜兜转转,可并没有什么定数,”姓张的冷笑一声,“赵煦小儿体弱身残,既无定国之智,又无安邦之躯,长于妇人之手,困于妇人之威,他又何德何能。”
“张先生此言差矣,官家以身弱之躯,以一己之力,将被你安国府祸害的白塘县五县三区水患治理得井井有条,受灾百姓居有定所,衣食无忧,还福泽庇佑了附近其他县的受灾百姓,这就是安邦。”朱季川接着说,“他识人善用,以贫弱百姓对阵你安国府州兵,让林先生死得悄无声息,又打得金将军屁滚尿流,这就是定国。”
他也同样冷笑一声:“可叹先生勤学苦读多年,一把年纪,眼光却一如幼童般幼稚而短浅,只怕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姓张的一拍折扇,用折扇指着城墙上的他:“你……”
朱季川:“转念一想,像张先生这等肤浅之辈,却被称为安国府幕僚之首,可见安国府也不过如此,日薄西山,虞渊不存。”
姓张的:“黄口小儿……”
朱季川打断了他:“先生何不弃暗投明,官家身边人才虽济济,但要养一条如先生这般善吠能叫的狗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赵煦听得终于展颜笑了。
姓张的:“某不与你黄口小儿逞口舌之利,两个时辰后,某没有带着赵煦小儿前去官道口,这清水潭和荷包套便要开闸泄洪了。”
“怎知先生不是在信口开河,妄图以巧舌将城门骗开?”朱季川举起了手中的弓,“不如我一箭射死先生来试试?”
待他搭上羽箭将弓拉开,姓张的退了两步:“你不妨问问城里的灾民,五年前的洪汛除了没有这次严重,洪水泛滥区是不是同今日一模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煦追问道。
“五年前的那次不过是小试牛刀,为的就是一朝起事。”姓张的又将折扇打开摇了摇,“算算时辰,我出发前来的半个时辰后清水潭方向该有狼烟起,又半个时辰后荷包套也有狼烟起。”
“赵煦小儿,狼烟若四起,洪水便将至,”他得意道,“你若不与我一同出现,接应我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记得,这三次的洪水都是因你而起。”
“满城的百姓听着,就是这个人害得你们家破人亡,今日他若不出城,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这城墙下的士兵们也请记得,你们千里奔赴而来救护的人,即将置你们于死地。”
突然间,城墙上有人指着左方大喊:“那边冒烟了,那边真冒烟了……”
邓婆婆呆愣地看向那边:“清水潭那边真的冒烟了……”
赵煦喝问道:“姓张的,我来问你,上游骑羊皮舟前来报讯的羊报勇士,是不是你们杀的?白塘县邓县丞是不是你们杀的?”
姓张的却不答话,只催促道:“赵煦小儿,朱公子,留给你们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举目四望,城墙上隐约可以见到远处有一点河面。
小七妹和青叔他们在大雨中艰难地给荷包套疏浚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青叔曾说,他们伍家沟平日里靠着荷包套生活,荷包套那若是涨了一寸,下游便涨一寸五,下游的潮沟庄首先就会被淹没顶。
青叔带着那帮汉子喊号子的声音也还犹在耳边。
混着雷声和雨声,那些听不懂的号子让他心潮澎湃。
青婶颤抖着请菩萨保佑、大柱子从漩涡里被拉上来吐出一条小鱼、他们被勒出血的手、被泡皱的脚……
小七妹抢粮回来脸上的血、手里被衙刀磨出的泡;
大卫哥他们抢修堤坝时泥浆糊住的衣服和头脸……
赵煦回头看着城墙里,手里拿着菜刀的女子、扛着锄头的汉子、嗷嗷待哺的孩子……
还有他们从大水里听从了自己的安排带着家人涉水而来所期盼着的日子……
“姓张的,我若跟你走,焉知你会不会说话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