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亲生儿子润王赵颜。
润王手里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迈着四方步上前来。
跪着的他看起来诚惶诚恐,手里却高举着那份据说从太庙的圣地里找到的遗诏。
队伍中没有李昱白,当然,也没有她的孙子。
李昱白和赵煦都失踪了。
天狗吞日后第一日,大雨倾盆而下,内外城门俱紧闭,宫门关。
天狗吞日后第二日,大雨瓢泼而下,城门依然紧闭,宫门也未开。
天狗吞日后第三日,大雨转小雨,四更时分,国师下山,五更时分,内城门开,外城水门大开,其他城门紧闭,大相国寺武僧护送百官入宫,终日未出。
内城居住着的官员家眷紧闭家门,苦候宫中消息而不得。
申时二刻,天放晴,阴云散去,有长虹贯日。
自天狗噬日后,又现五十年难见的异常天象。
内城有平常百姓开始走出家门,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空。
突然有人大哭起来,跪倒在地,朝天拜个不停。
“天子无德,大灾将至,祸已临头……”
又有其他的人跪下,朝天祈求。
“老天爷开眼吧,老百姓的日子才好了一点,给条活路吧。”
“遗诏找到了,皇位该拨乱反正还给润王了……”
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
“什么遗诏?”
“说是太庙塌了,从圣地里找到的。”
“润王找到的?不会吧?我怎么不信呢……”
“不是润王,听说是太庙里的庙吏,以前太宗皇帝留下的,这回天狗把太庙烧塌了,这才露了出来……”
“这润王才是真命天子?”
“那官家到底该不该亲政?这又是天狗噬日又是长虹贯日,他亲政不是顺应天命吧?”
“那岂不是说,天象示警,润王才是真命天子……”
“不管怎么说,官家这把龙椅该换人坐了……”
“长虹贯日,主君王遇害,这到底说的是先帝是被害死的,还是说官家被害死了?”
“想死啊,妄议皇室,你有几个头能被砍几回?”
“天象示警,润王该是真命天子……”
“往上数数,这传位给自己兄弟的,太宗便是表率。”
“这么说起来,先帝颇有太宗遗风……”
“遗诏现世,兄终弟及,传位给润王赵颜……”
“遗诏现世,兄终弟及,传位给润王……”
这呼声在有心人的传播下越来越响,在很快的时间里就传遍了全城。
垂拱殿里,这份从天而降的遗诏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分成好几拨人,又吵了好几回了。
“这份遗诏究竟是从圣地里得到的,还是有人早就准备在那等着被发现的,这谁敢拍着胸脯保证?林大人你敢吗?”
“皇家圣地,这世上唯有天子一人知道。谁能造假造到官家头上?金大人这话过分了。”
“李进呢?他说润王伙同大长公主谋反,这可是大家都听到了的事,让他出来举证啊。”
“本官倒觉得,钦天监张大人是不是首先得出来说几句,听说他将和润王成为儿女亲家,可有这回事?”
“禁卫军负责太庙的安防护卫,为何会让刺客混入其中?”
“听说润王广交天下能人异士,幕僚之中不乏武功高强之人,还在府中豢养了死士,焉知这刺客不是王府死士?”
“大人所言,得要有证据才行,可不能学市井中人空口白牙无端指责诬陷他人。”
“端明殿学士、正奉大人、皇城司提举、户部侍郎四位大人究竟是何人所杀此刻还未定论,连李大人也失踪了,除了润王,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李大人是为了护着官家,才失踪在太宗圣地,”
益王缩在老臣子的身后发呆,有太皇太后在,这麻烦事跟他无关。
最有资格判定这份“遗诏”是不是真的人,端坐在金雕龙木椅的对面。
这几年来,她虽然从未坐上过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利的龙椅,但没有人会质疑她手里掌握着的权力。
即使是此刻,争吵中的朝臣也在偷眼觑看她的表情。
此刻的她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即使在垂拱殿熬了一整天,她也未见疲色。
百官争吵时,她一言不发。
只在此刻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提刑司陈南山何在?”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争吵中的官员顿时安静了下来。
陈南山从队伍最末端走出来:“微臣在。”
高滔滔示意他上前来:“李昱白安排的事都进行得怎么样了?”
“回太皇太后,”陈南山,“五品副督头赵明带人去了京西路
,此刻应该已经到了陈留县;五品带刀侍卫王汉已经带队在搜山……”
他每讲一句话,润王的头便低一分。
高滔滔听完后只说了一句:“去吧,哀家许久未见晟儿,你去请润王妃将他带来。”
陈南山低头应是,只听纯金丝楠木高椅上传来不紧不慢的一句:“润王不在府里,便由你负责王府的安危。”
晟儿是润王赵颜的儿子。
太皇太后这么一说完,润王的腰立刻弯了下去,手里举着的那份遗诏便重若千斤。
底下站着的朝臣中,那些曾主张遗诏为真的几个顿时觉得腿脚发软眼前发黑。
“去一趟山里,将太傅和太保请下山,让他们回府休息。他们年纪和哀家一样大了,受不得这份累。”
官家的文武两位师父都还在太庙那里守着。
她说完这一句,腿脚发软的那几位又觉得有了力气,润王的腰也直了一分。
“外都水监孟……嗯,”高滔滔略沉思了片刻,她身后的女官立刻上前耳语一句,之后她便清楚地问,“孟叔康何在?”
立刻有人上前回道:“五更时分城门开时,孟大人便带人前往广济河道泄洪口。”
“好,”高滔滔看似随口问道,“孟叔康的女儿今年芳龄几何?是否婚配?”
“孟大人仅有一女,据说订婚后不久男方便出了意外,因此在娘家守节。”
“哦。”高滔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她身后的女官很快上前问道:“我朝从不提倡望门寡,孟家小姐既未曾出嫁,便可婚嫁自由。太后近日时常觉得身体不适,不如让孟小姐进宫陪伴太后?”
高滔滔点头:“可。”
但她也仅仅是说了这几句,便又恢复了之前不言不语的模样。
殿里再也没有争吵声了。
大家都在等。
等太庙那里传回来的官家的消息。
至于那份遗诏究竟是不是真的,既要看官家死没死,又要看太皇太后认不认。
太皇太后认不认,谁也揣摩不了她的心思。
天黑之前,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
大相国寺留守的僧人说,李大人曾到大相国寺求援,带着寺里留守的八位武僧又进了山里,后山发现有丢弃的长刀,有李昱白李大人的金鱼袋,未见李大人的踪迹。
太庙塌陷的密道里,挖出了负责看守圣地的瞎眼太监,以及扁了半个头但还有一口气的李进。
唯独没有找到官家,不见活人,也没有死尸。
长虹贯日,主君王受害。
官家究竟在哪里?
“啊呦,伊这人啊,是既犯嫌又呆气,简直就是胡里八涂,赫人吧啦的……”
“长贵,这人说的什么鸟语?”
“呃……”
“她说你又小气又讨厌。”
“陈小七,别以为你是小郡王的人我就不敢治你。”
“赵小六,你凶姐姐,你是坏人,你不许在我们船上,你下去。”
“好阿梅,一会姐姐给你烤鱼吃。”
一艘乌篷船在秦淮河上游荡,试图从一条又一条的花船中穿过去。
却被另一艘卖冰粉的乌篷船给拦住了。
“喂,付钱啦。看你小子人模狗样的,怎么吃几碗冰粉还想赖账。”冰粉西施拦住了她们。
人模狗样的赵煦:“我可没有赖账,是你自己算不清账。一碗冰粉三文钱,我一共要了五碗,这没错吧。”
冰粉西施点头:“没错。”
赵煦指了指前面那艘大花船:“他们买了十碗,你送了两碗,这没错吧。”
冰粉阿姐点头:“没错。”
赵煦理直气壮地叉着腰:“那我又要一碗总共六碗付五碗的银钱一共十五文有什么错?”
冰粉阿姐:“错了,你们喝了六碗,该付十八文钱才对。”
赵煦扳起手指头又来一遍:“你看,是不是你错了,买十送二,那就是买五送一,他们要了十二碗付十碗没错,我要了六碗付五碗也没错。”
冰粉阿姐:“错了,要了六碗就该给六碗的钱……”
被故意抹黑了脸蛋的阿梅:“三文钱,我有我来付。”
赵煦:“不行,谁付都不行,这是三文钱的事吗?这明明是讲不讲理的事!”
头上簪着花穿着亮色衣裙的小七妹正在对影欣赏自己的倒影,对这四天已经出现过八回的争端视若无睹。
“哎呀,我可真好看。”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要是戴上耳铛,肯定能更好看,沉鱼落雁说的就是我了。”
“哎呀,要是手指头能像阿梅你的手指这样细细嫩嫩的像葱管就好了。”她捏了捏指节上的血痂,“有疤都不美了。”
内侍高高手长贵穿了身渔夫的衣裳,袖着受伤的右手坐在船头,实在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任凭小七妹将船摇到了芦苇荡边的一个小渔村里。
小小的院子,旁边是一汪又一汪的池塘和水泊,出行全靠乌篷船,就是要串个门都要摇船,让他一个没坐过船的人晕得很。
哎呦,这一路,官家究竟是怎么和这一大一小两个丫头混成一伙的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他也没眨眼啊,怎么就没看懂呢?
李大人一走,官家就从躲藏的地方钻了出去:“长贵,走,我带你闯荡江湖去。这宫里看别人屁股的日子我过得够够的了。”
长贵不肯:“可李大人还没来。”
“没有我这个拖累,李大人反而更安全。”赵煦率先往山下走,“你不走那就后会有期吧。”
于是自己不得不跟着走。
先是做了些该做的,比如杀退来犯的刺客。润王豢养的高手不少,其中一个伤了他的右手,武力降了不止一半。
后来做了些鸡鸣狗盗之事,比如偷了百姓家的衣裳,又比如偷富户家的银子,还没偷到被狗撵了……
也做了些违逆太皇太后懿旨的事,比如从紧闭的城门口溜走,带着官家从城墙处翻出了城,还没成功,被小七妹捡了……
还做了些意想不到的事,丢了内侍高手的脸。
想他堂堂一个内侍四品高高手……
“长贵叔,”小七妹招手叫他,“该准备今夜的伙食了。”
长贵将左手伸出来,接过小七妹递过来的两枚绣花针。
“平心静气,手臂与肩相平,以手腕带动手指,气发针出……”长贵从未觉得自己的绝活如此难以启齿,“这一招叫做梅不开。”
河面上浮出了一条翻肚子的鱼。
可惜,两根针才中了一条鱼,左手还是不如右手好使啊。
“好,今夜给长贵叔你做紫苏鱼干。”小七妹乐滋滋地用同样的手法射出了一根细针。
“梅上枝,梅不开,”小七妹问,“下一招就到梅吐蕊了……”
哎,生活不易,长贵卖艺。
为了让官家有人养,他的梅花针法快要教完了。谁家少爷出来闯荡江湖就带个人,别的啥也没带。
哪像这丫头,出来闯荡江湖,
带了好多能铰碎了当银钱使的金簪子。
他压低声音问赵煦:“官……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赵煦吵架没吵赢正跟阿梅生气呢。
“谁让你杀鱼的,快放生。”
阿梅被他一凶,眼泪汪汪地看小七妹:“姐姐,放不放生?”
“嗯,放生……姜吧,不然腥气。”袖刀在小七妹的手指间飞舞,三两下就将鱼开膛破肚,“赵小六快生火。”
赵煦:“就不生,你又能怎样?”
“不生就不生呗,”小七妹,“反正你们老赵家生不了的多了去了,你到时候也过继一个。”
赵煦:“我说的是生火。”
“那你倒是生啊,”小七妹,“你也就会一个生火而已,还五次有两次生不起来。”
长贵又低声问赵煦:“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
“看了秦淮河选花魁再说,”赵煦,“你没听说遗诏都出来了么,就别耽误那两母子斗法了,再说回去还不知道被谁杀。”
真是的,李大人怎么还没有找过来?
他的下属都这么好当的吗?
都不用向上峰交代的吗?
好在没多久,一个船夫来了。
“青鸾姑娘让小的来告诉你,选花魁的日子定了,就在三日之后。”
小七妹鼓了鼓掌:“太好了,我还没见过选花魁呢,可以开开眼了。”
赵煦啧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船夫笑眯眯地说:“也是官家终于大选了,不然还定不下来呢。”
“官家大选了?”赵煦诧异地转身,“我怎么不知道。”
船夫鄙夷地看着他:“官家大选关你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什么事?”
赵煦忍了:“那选的谁家?”
第184章 赵小六
“听说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选的是修水渠抗洪涝的孟家,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瘩里的小官。”船夫老伍说,“哎呀,这么说起来,一国之后家里就是个修水渠的呗。”
他摸摸头,憨厚地说:“我感觉我们庄子里踮踮脚,好像也能够到这个位置上的官了。哎呀,这国丈听起来就挺亲切啊。”
是够亲切的,姓孟的这个人是个干实务的,外都水监这个位置是风险很大的,从四品官的这个品级是不够看的……
总之,这个人和这个位置,干好了没啥奔头,干不好立刻要被砍头。
不容易出头,却很容易掉头。
哎,好惨。
“有意思,”赵煦问,“这个姓孟的家里有几个女儿,定的又是哪一个?”
“听说这位国丈家里人口简单,就一子一女,女儿听说是个命硬克夫的,”船夫老伍挠挠头,“前头定亲那家的公子才刚纳吉就那啥了。”
“那肯定是那家公子之前身体就不行,”小七妹又看了看赵煦,“赵小六,你看起来也不怎么行,赶紧好好养,可别没成亲就嘎嘣折了,带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赵煦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我努力活到成亲以后再嘎嘣。”
小七妹:“不,我是说你得争取活到生个娃再嘎嘣。”
阿梅怕怕的:“就不能一直活着吗?棺材里好恐怖的。”
长贵:呃,三个人加起来都没他老……
赵煦气了会,又来哄小七妹:“陈小七,带我去逛秦淮河的花船吧,我还没见识过呢。”
“你也没逛过乱葬岗呢,”小七妹不客气地说,“要不要去见识下?”
赵煦正要生气,突然觉得挺有道理的:“那确实没逛过,不如现在就先去乱葬岗上看看。”
“嗯,行,”小七妹点头附和,“你提前选个地挖个坑,得深点,不然容易被野狗刨了。”
长贵摸了摸心口,他有点累,想倒头就睡,花魁啊,就早点选了吧,官家看完了才能跟他回宫,回宫他才好交差了。
老伍很快又回内秦淮那边的花船去了。
小七妹带着他们三个住在老伍家,就是之前小七妹受伤时,青鸾想要她来养伤的地方。
这里靠近龙藏浦的河堤,若没有连日大雨,此时正是扁舟捕鱼的好时机。
但如今河水浑浊,水浪翻腾,河堤边的泥土正一大块一大块被河水吞没带走。
“喂,老伍,”有人隔得远远的在屋外喊,“快,荷包套那边涨水了,潮沟庄要被淹了,快去帮忙。”
小七妹赶紧抢出门。
来人穿着草鞋,裤子高高的捋到了膝盖上,正是这个伍家庄的保长青伯。
“小七啊, 你娘舅没回来吗?”青伯先一眼看向跟在小七后面出门的长贵,“能来一个帮手的……么?”
马上就看到了长贵包着的右手,又看向赵煦,砸吧着嘴啥也没说,反而叮嘱着,“那你们自己小心点,眼观四面啊,咱村里位置高,要是有人飘来了,能伸手一下就帮把手,以后万一家里人来找总能找得到全尸。”
“青伯,我跟你去潮沟帮忙,我水性好。”小七妹赶紧换了衣服摘了头饰塞在阿梅手里,“你们在家乖乖听长贵叔的话,我去去就回。”
她跳上青伯的船就走了。
结果到了半夜还没回。
门外边田垄中间那些池塘、水泊一点一点的连成了一片浑浊的水域。
阿梅扒在门口急得哭了。
赵煦也在门口来来回回看了好多次。
终于远远的看到了一群泥猴子一样的人摸黑往这边走。
他赶过去一看,人群中那只最瘦小的泥猴子就是小七妹。
所有人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是淤泥,伸出来的手爪子也被泥蒙住了。
活像一樽樽要去殉葬的泥偶。
“帮上忙了吗?”赵煦问。
小七妹闷闷不乐的没搭理他,赵煦又去问那位青伯。
“青……青伯,人都救上了吧?”
“没呢,”青伯长吁短叹地,“潮沟淤泥太多,水面涨得太快,要是能提前清淤疏浚河道就好了。”
赵煦呆呆的:“死了很多人?”
“有三户人家连人带屋子都没了。”青伯说,“回来歇一歇,天放亮还得去荷包套那挖。”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天:“现在就盼着不要下雨,把上游的水先过了。就怕下大雨,咱们村的水位要是涨了一寸,荷包套那就涨了一丈,下游就少说也得涨一丈
“那就该发洪汛的羊报了。”
“羊报,”赵煦点头,“朕在奏章里见过这个词。”
青伯诧异地问:“什么阵什么章?”
小七妹:“他无聊看的话本子,青伯别理他。”
青伯:“明儿你们继续守在屋里,村子里还得多去几个人到潮沟帮手。我把村里的大傻呆放在你家,你们看着他别让他走丢了就行。”
天还没放亮,小七妹就先起床了,赵煦也跟着出门。
见小七妹先看了水位,水面只比昨夜高了一个手指节。
赵煦正高兴呢,就见小七妹抬头看着天垮了脸,一头扎在灶台间做了好些烙饼。
香得长贵根本没法睡,而赵煦根本吃不着。
因为烙饼刚出锅就被她装进了布囊里了。
天边刚放出一点点亮来,青伯就带着个看起来呆呆的汉子来了。
“这个亮放得不对,只怕又要下雨。”青伯倒是很坦诚,“小七,你是来娘舅家暂时借住的,就甭跟着下水了。”
小七妹倒是没有坚持一定要去。
只将大傻呆的手牵着放在长贵的左手里,把装了烙饼的布囊给了青伯。
没一会,就见来了好些精壮憨厚的汉子,和青伯一起往昨日回来的下游方向走了。
小七妹站在水汪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没说话。
赵煦:“你想去就去呗。”
小七妹瞪了他一眼。
感觉被她眼神骂了的赵煦“啧”了一声:“我可没拖你后腿,你别把自己不能去的理由往我身上靠。”
小七妹没理他,只是又抬头看了看天。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放亮的天又黑了,豆子一样的雨滴在水汪里跳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泡。
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来了。
天地间雨茫茫的一片。
赵煦试着像小七妹之前做的那样,将手指头往水里一插,水位涨了。
大傻呆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老伍的蓑衣,吵嚷着要下水。
“皮……馄饨……”他嘟囔着,“吹……羊皮……羊做舟……”
赵煦听不懂,顿时就忘了之前自己还在生小七妹的气,赶紧喊:“陈小七,大傻呆在说什么?他是不是想吃馄饨?”
小七妹这次好好回答他了:“我也没听懂,但傻子都猜得到他说的不是吃的。”
“青鸾姑娘让我来接你们去内秦淮的大船上。”
他见了大傻呆在,自己反倒不想回大船了,支吾着跟小七妹说:“小妹头,你自己划船带他们回内秦淮河吧。内河再涨也涨不到哪儿去。我得在这里守着,这是我的家,是我的老根子。”
正说着,就听阿梅喊:“姐姐,快看,水里飘来了一只白羊……”
老伍脸色大变,两步抢出了门,小七妹赶紧跟着过去。
不远处的堤下,河道里飘着一只去毛羊,羊上紧紧地绑缚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
这只羊一半陷在河水里,一半随着水面起伏,绑着的汉子显然已经昏迷,手脚瘫软地荡在水面上。
大傻呆:“羊报……羊报……”
老伍站在幕天席地的雨里,用尽全部的力气嘶吼着喊:“羊报来了……羊报来了……上游洪水来了……快去报官……”
很远很远,似乎有人应和了老伍,天地间又是一阵嘶吼,从近往远传去了。
老伍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片刻就消失在河面。
赵煦和阿梅吓得齐齐大叫一声,不由得双双拉紧了小七妹一左一右两只衣袖。
好在片刻之后,老伍又浮出了水面,正使劲的往羊那边游。
“那不是羊,是一整张的羊皮,”赵煦说,“整只羊宰杀取皮,洗净晾干,用麻油浸泡后仔细缝紧,需要的时候用嘴吹气充满,便成了一只单人舟,最初时做为行军打仗过河所用,后来专门用来传递汛情。”
这就是羊报。
水卒勇士骑着羊做单人舟,腰系数十枚刻着汛情的水签,以一往无前有去无回的勇气投身于洪水的惊涛骇浪之中,被卷于激流险滩之间,伺机将水签沿途投于各个县区。
各县区专有河道督察,并设有汛期守候兵,通过水签得知上游水势,可以提前部署,加高堤坝,或者提前转移,以最大程度的降低洪水对沿途百姓的伤害。
“小妹头,”老伍将已经昏迷的水卒拖上岸,“你救他,我得去把他没投完的水签投到下游去。”
水卒腰间还绑着两根水签,羊做单人舟和他绑在一起,绑得很紧。
小七妹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老伍将水签咬在嘴里,又快如闪电的跳进了水里。
“伍叔……”阿梅和赵煦两人在屋里齐声发喊。
老伍在河水中翻腾,很快就消失在滚滚河水中了。
小七妹将昏迷的水卒扛在肩头往屋里走。
水卒一开始没反应,之后开始在她肩头不停地呕水。
“河道督察为何没能将他救起登岸?是哪处河道的汛期守候兵失察了?下游堤坝是否加高了?沿途民众转移了没?”
赵煦嘟囔个没停。
“此时还未进入汛期,为何才三日大雨,河道就淤堵至此?平日里河工不养护吗?问题出在哪里,就该杀之以儆效尤……”
“太宗严令,诸县灾伤应诉而过时不受桩,或迎遏者,徒二年,州及监司不觉察者,减三等。这太轻了。”
“太祖出身行伍,自认粗鄙,对文官太过推崇宽容,朕以为,若是……”
“赵小六生火,长贵提水,”小七妹喊道,“阿梅准备汗巾。”
水卒浑身冰凉,想是泡在水里久了。
赵煦满腹的牢骚还没吐完,一边生火一边骂:“朕以为,凡延误民生大计者,贪腐以至水患旱灾者,皆该杀之,不杀不足以……”
小七妹:“赵小六,给他擦身,阿梅过来切生姜。”
赵煦顿时忘了骂官员,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给他擦身?”
小七妹:“不然呢?阿梅和我都是女孩子哦。”
赵煦求助的看向长贵。
“赵小六,你看长贵叔干什么?你都害得他就剩一只手能用了,他那只手还得牵着大傻呆叔别走丢了呢……”
“赵小六,他的头发也得擦干。”
“赵小六你轻点,是擦头发,不是揪掉人家的头皮。”
“赵小六你笨死得了……”
“赵…小…六……”
轰隆隆……
雨越下越大……
这场雨从南到北都在下,包括两浙到京都。
自天狗吞日第二日开始,只在宫门打开那天停了一天,之后连续下了三天,没日没夜,瓢泼不停。
遗诏是不是真的,太
皇太后没说。
但太皇太后将润王王妃以及润王的儿子还有怀孕的儿媳都留在宝慈殿。
孟家的女儿被迎进了周太后的福宁殿。
终生无子的周太后接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在多年闭门不出后,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开始筹办官家的大婚。
这几日,不停有宫外的消息传进宫内。
除了官家大选,由太皇太后指定了孟家长女之外,宫里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去。
某夜,皇城当值禁卫军有异动,某千夫长带兵擅闯东华门,被禁卫军统领当场射杀。
某午后,有飞骑从城外冒雨而来,从西华门入承天门,得太皇太后亲见。
“提刑司副督头来报,京畿路有厢军离营,急行军一天一夜,被右将军率部下拦于陈留县,带队者被斩于马下。”
某黄昏,提刑司陈南山觐见,润王府有幕僚趁夜偷出王府,于枢密院某官员府外被活捉。
天狗吞日后的第七日,太庙庙吏及禁卫军副指挥使同时来报。
太庙后殿的断垣残瓦下,清理出了所谓的圣地。
圣地里只有一块带字石碑,石碑上只有四个大字——优待柴氏。
而从圣地里捡回来一条命的瞎眼太监醒了。
仅有一口气的李进,活了,也醒了。
李府的大少爷在喜极而泣时,迎来了两位特殊的朋友,英国公之孙赵瑾,和节度使之子朱季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