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李家的一举一动都有林嬷嬷盯着,林嬷嬷没有传回其他消息。”
“另外,朱季川向李家举荐了为朱合洛治伤的一个道士,”女官说,“正是李大人从两浙路带回来的三平道长。”
高滔滔:“乐宁那怎么样了?”
“听阿福说还没开始,在等三平道长调制药膏。”
高滔滔没再问什么,只是看着殿外的雨说了句:“这雨也该停了。”
天边还有疾雷破屋,雨下得又大又凶,殿外水汽弥漫,看不清对面的屋舍。
一个内侍弯着腰沿着墙角过来,跪在殿外问:“启禀太皇太后,润王想见您。”
“让他安分等着。”
“晟郡王也想见您。”
“带他过来。”
晟郡王是润王的长子,比赵煦小三岁,长得比赵煦英武硬朗些。
他自己撑伞而来,衣摆下湿了一大片。
高滔滔忙叫内侍去取干净衣服来。
“皇祖母不用担心,就湿这么一些,穿一会就自己烘干了,”赵晟说,“哪有这么娇气。”
他拉着高滔滔的袖子:“皇祖母,我也想去金陵,您能不能让户部郎中带上我?”
高滔滔:“哎呦,我的小乖孙,你去那里作甚?”
“皇祖母放心,我不下河堤,就去看看大人们是怎么治水的,”赵晟,“爹爹拿出了遗诏,皇祖母是不是觉得我想去立功?您放心好了,我只去看看,您就……让我当朱季川的书童好了,都不用我自己的名号。”
高滔滔捏了他的脸蛋一把:“哎哟喂,那这不是给我添乱,是给朱季川添乱去了。想都别想,好生陪着你母妃在皇祖母这里再住几日就回去了。”
赵晟低着头:“先生说我的策论也写得好。”
高滔滔:“朱季川是李昱白李大人和山长一起举荐的,我朝不缺探花郎,但缺能干好水利的实干者,这可不是儿戏,你就别去添乱了。”
“再说,朱季川都该出发了。”
晟郡王拉着她的袖子不放:“不嘛,皇祖母让我也去,我保证绝不贪玩也不贪功……”
等晟郡王走后,高滔滔叫来了皇城司的人。
“去,将李进已被救活的消息,和李昱白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尤其是两浙路、江南东西两路、淮南东西两路和京畿路……传得越广越好。”
朱府,朱老夫人泪水涟涟地正让人收拾朱季川的行囊。
久不露面的于知意也在场。
“我的乖孙此时去金陵,几时才能回?这若是耽误了大考,就要又等三年。”
朱季川:“奶奶不要担心,孙儿此去是心甘情愿的,父亲常说,若是我能将笔头的功夫落到实处,那才是真本事,现在我有机会能将笔头的功夫去试一试,是我的大机缘。”
朱合洛吊着胳膊,笑得开怀:“正是这个道理。”
“你若是跟着李大人去,奶奶反倒不担心,只是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不让李昱白出行?
朱老夫人的话才落音,朱合洛便低声提醒:“母亲不要妄自猜度。”
“哎哎哎,好好好,”朱老夫人忙不迭地应了,“那我的乖孙孙千万要小心,奶奶等着你回来考个状元。当时候再娶个名门淑女,给奶奶生几个乖曾孙。”
朱季川只笑没说话。
于知意倒没说别的,只在无人时,摸着他的头唏嘘了一句:“我的儿,总觉得你没有以前快乐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朱季川叫来了观棋:“你留在京都,这趟我带木砚出去。”
“大少爷……”观棋着急了。
“你在京都替我办更重要的事,”朱季川说,“盯着李进府里,还有三平道长。”
这两处总有一处,会是跟她有关系的。
尤其是李进。
他手边有本小册子,是李进经武举而进入皇城司后所有的脚色状。
李进与自己的父亲有同样的经历,都曾被皇室中人打压。
打压自己父亲的是大长公主,打压李进的是先皇。
但又先后被皇室中人提拔了起来。
提拔自己父亲的是先皇,提拔李进的是先皇后,如今的周太后。
别看先皇与先皇后离心离德,但在九年前,先皇后曾与先皇同进同出,亲密胜过以往任何时候,连当时母凭子贵的顺妃都要屈居其后。
若是顺妃生育的七皇子继承大统,此刻皇太后必然是顺妃无疑。
陈小七说她的亲人是被李进害死的,会不会就在那段动乱的时候?
很快,他就没有时间多想了。
金陵水患,比奏报上说的更严重。
陈南山虽然奉命守在润王府外,但他最挂念的还是李昱白的下落。
林武被于管事的人劫走,自此下落不明。
李昱白也是在和于管事的人短兵相接后下落不明的。
王汉带着人将大相国寺和太庙这一带都已经翻来覆去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陈南山叹了口气,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荷包来。
这是从李昱白的贴身衣物里找出来的,里面曾装有萤石粉。
李昱白在做什么打算,如今他能想出来了。
“情这一关,大人还是过不了啊,”陈南山又叹了口气。
现在只盼小老七和小咕咕是一直跟着李昱白的。
大雨滂沱,泥路崎岖,一队送葬返乡的人被大雨阻在金陵城外的一间寺庙里。
送葬的孝子孝女都被淋得湿透了。
寺庙里原先避雨的人都同情的让开了地方,任他们歇息躲雨。
那具绑在马车上的棺木被雨点砸得噼里啪啦响。
“你们要去哪里?如今城外到处都在涨水,不如先找个义庄……”有人好心提议道。
“爹爹死得突然,家中还有祖父母在殷切等候,”其中为首的孝子说道,“只等雨势小一点就得上路,免得家中担心。”
“哎,这天啊,”劝他们的人感叹着,“希望这片孝心能感动天地,早日放晴,好让已逝的人能早日入土为安。”
“是啊,咱老百姓还是讲究个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家乡去方好。”
雨点噼啪作响,掩盖了棺木里传来的“科科”的叩击声。
“这是我的床,你没有这样的床吗?”
初见面的时候,小老七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如今自己也有了副棺材做的床了。
别说,只要心里不慌不怕,就像小老七说的那样,棺材里头其实挺舒服的。
那包萤石粉,本来是留给自己用的,没想到会在山里又遇到梅小姐,只好给她用了。
好在小老七追着梅小姐去了,不论怎样,自己的棺材和梅小姐极有可能将去同一个地方,小老七最后一定能找到自己的。
一时想到小老七,心里安慰许多,也觉得棺材里并不是很可怕。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生机勃勃的人,难怪能让朱季川念念不忘。陈南山若是知道小老七是个姑娘家,又会是什么反应。
但一时又想到阿辞,不由得心痛得很,想着她当年便是这样被人一路运出城,在黑暗中耳不能听眼不能看,若是再……
如今,他只盼阿辞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
棺材外的声音他都听不见,小老七夸他是个好聋子,不知道有没有治好的可能?
不辨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方,李昱白抱了一丝希望,若是棺材板子打开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可以看见阿辞的脸?
这次停留的时间有点久,之后再动起来时,速度也慢了许多。
不知是路上的路况不好,还是在等什么。
在他感觉他的床变得空气十分稀薄的时候,他再次伸手叩响了棺材板子,还问到:“外面有人吗?”
棺材停了,又被打开了一个小口子,微凉的风带着细雨丝一下就从小口子那里灌了进来,新鲜的凉意让他的鼻子很痒。
李昱白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口子那里出现的人脸立刻退开了。
“抱歉,”李昱白说,“失礼了。”
是穿着孝子服头上围着圈草绳的一个中年男子。
从没见过的一张脸。
这个孝子什么都没说,只给自己喂了口水,很快就把棺材板子盖上了。
就这一会功夫,李昱白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还有带着湿意的风雨。
四野都是水,整个队伍是淌在水里行走着的,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要去往哪里。
很快,他的世界又只剩一片沉默的漆黑。
但他心里是有希望的,他离阿辞更近了。
“娥姐,伍叔一直没回花船,会不会是那边出事了?”青鸾在花船上翘首以待,心中忐忑不安。
“外河涨水了,”娥姐说,“伍家沟那地势高,涨不到他那去,估摸着大约是被拉苦力去修堤坝了。”
青鸾实在是等不了,撑着伞走出了船舱。
“哎呦,青鸾,你就别担心了,你家小妹头水性好着呢,”娥姐说,“鱼都没她能游,泥鳅都没她滑溜,饕餮都没她能吃肉。”
青鸾不说话,雨水在她的伞沿滴成了一道水帘,她伸出手去接住了滴滴答而下的水珠。
水雾弥漫中,更衬得她螓首娥眉,秀丽无端。
“一枝秾艳露凝妆,云雨巫山枉断肠,”娥姐越看越欢喜,“咱们的青鸾明日必定能拔个头筹回来,娥姐我啊,也能在这秦淮河扬眉吐气一把。”
青鸾乖巧的应了声,眼睛却一直看着远方,双眉轻锁,不胜担忧之态。
娥姐便不由得安慰道:“你把心放肚子里去,要不我让老黑子去伍家沟打探一下。”
青鸾:“娥姐,我能不能跟着去看看?”
“哎呦, 我的小祖宗,”娥姐赶紧将她扶进花厅里,“你别看咱这河面就高了几寸,城外现在可不敢随便去,指定是已经发大水了。”娥姐说,“你且安心再去练会舞,等你练好舞,老黑子也就回来了。”
“这么大的雨,若是城外已经闹了水患,秦淮河上还能举行选花魁大赛么?”青鸾问,“娥姐,那些当官的、那些世家能在这个时候抽空来看花榜吗?”
“十六楼那么高,水淹不到火烧不了,外城涨水关内城什么事,你见过几个世家公子住在外城的,又有哪个当官的一年能下乡走一回?”娥姐笑起来,“你放心,只要十六楼还开着,明日的花场盛事就一定能开起来。”
她畅想了一下明日的盛况,得意地总结说:“花场两榜,一个艳榜,一个艺榜,艳榜选状元、探花、榜眼、传胪各一人,艺榜只选状元一人,青鸾你拿下艳榜状元是当之无愧的,哎,只是可惜你的声音……”
她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递给青鸾:“若是能拿下艳榜艺榜双榜状元,那真是太好了,娥姐我也能在秦淮河上……不,至少
也能在金陵城里横着走了。”
青鸾优雅的将那杯茶举到唇边,抬眼便看到了那座犹如宫殿的十六楼。
秦淮河边,十六楼上,据说老早就已经被包场了,就连金陵王家、周家几大世家公子一掷千金,都没抢到十六楼南边的顶楼包厢。
秦淮河上的花灯宛如游龙惊鸿,连拱桥的桥墩都披红挂彩焕然一新,这全江南的才子富豪英雄都将汇聚在这里。
远近花船上的琴箫之声悠扬又嘈杂,都铆足了劲想在一众仙乐之中脱颖而出。
娥姐说:“放心,我让老黑子把小妹头也接过来,让她开开眼,看一看这秦淮盛事。”
青鸾拨动了琴弦,若不是担心外城水患,她私心里是不想小七妹来的。
小七妹是自由自在的鹰,何须来看这笼中金丝雀的扭捏作态。
不过她又笑了。
她想得浅了。
小七妹从未高看她自己,也从未看低别的女子。
内城一片歌舞升平,却不知外城已经哀鸿遍地。
小七妹的草鞋汲满了水,在田埂间走动的脚已经开始发白起皱了。
现在已经顾不得去找老伍了,最重要的是守住荷包套。
羊报来了,预示着上游的洪水就要来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为何官府没有来人?衙门工房呢?水利使、河务使、堤防使呢?最不济也得有河工吧?河工呢?都去哪了?”
赵煦在岸边狂怒不已。
青叔他们忙得没时间听他说了什么,趁着雨停,他们得赶紧清淤。
一旦荷包套里的蓄水太多超过水位线,荷包套这个平日里用来蓄水的坝就会变成一个高悬在下游几县几区数十个大小村落头顶的地上河。
“该杀,”赵煦气得咬牙,“如此懈怠民生,就该从上杀到下,杀之以儆效尤。”
“赵小六,”小七妹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让路啦,你就像家养的那头驴,哦,不,驴还会推磨赶路,你就光长了张嘴会嗷嗷喊,一点其他的长处都没有。”
长贵看着赵煦屁股上的泥脚印捂住了心口,哎,还是没经验,谁家皇帝微服私访不带点啥信物的,官家倒好,就带着一张能吃的嘴,和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不像阿梅,虽然心智小,但手巧啊,这些天都已经学会做饭了,虽然做得色香味全无,好歹能入口饱腹了。
这么想一想,自己除了梅花针,好像还有那套落叶十三飘,总算还能再换一阵子的饭食。
这么说起来, 百无一用是官家啊。
荷包套的堤坝上,青叔说的三个村子里能出来的劳力都出来了,没出来的也是在各自的村子里忙活防水防灾的事。
小七妹和青婶子负责将村子里做好的饭食送到荷包套来。
下河清淤消耗极大,若是没有吃食补充体力,只怕就要死在水里了。
听青叔说,荷包套有个泄洪口被淤堵给塞住了,若是能把这个泄洪口疏通,哪怕上游放水,也能侥幸过关。
很快,青叔一行人已经挨个轮换着下去又上来两个回合了,终于在第三个回合,眼看就要把被淤堵的泄洪口给疏通了。
“快,拉住,拉稳了。”青叔赶紧招呼大家,“别让大柱子被龙王爷吸走了。”
现在在泄洪口的正是村里的大柱子。
汉子们一窝蜂的往上爬,争先恐后的将绑在树上的绳子拉在自己手里,绳子的另一端就绑着大柱子的腰间。
泄洪口疏通的瞬间会产生非常大的吸力,一定得拉住这根绳子才能避免大柱子被洪水吸走。
绳子很长,十几个大汉一个接一个的拉着,绳子绷得紧紧的。
只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轰”响,接着就是青叔他们齐声大喊的号子:“嘿呦……嘿呦……加把力哦,一起来哦,明日一同吃烧鹅哦……”
“嘿呦……嘿呦……加把力哦,一起来哦,明日一同游花船哦……”
随着水面一声大喊,大柱子身不由己的被水面的旋涡吸住了,绳子被绷得更紧了,那棵树周围的土开始往上拱,几乎就要被从土里拔出来了。
十几个汉子脸憋得通红,但还是被强大的吸力带得一步一步往前滑去。
地面的泥浆湿滑、沾满泥浆的草鞋湿滑,手里拉着的绳子也湿滑。
大柱子已经被旋涡吸得只看到一个脑袋了。
大家的号子喊的更急了。
青婶子远远的看见了,立刻跪在地上,虔诚无比的喊着:“求神仙保佑,求神仙保佑。”
小七妹见状飞奔过去,拉住绳子的尾端缠在自己胳膊上,使足了劲往相反的方向跑。
绳子立刻就被拉得僵住了,她的身体因此也被拉得一滞,之后就变得相当吃力,几乎是一点一点往前挪。
赵煦和阿梅急得齐声大喊。
青叔趁机站稳了脚,用力吆喝着号子:“加把力啊,吃烧鹅啊……”
赵煦跟着喊:“加把力啊,吃烧鹅啊……”
小七妹咬着牙,颤颤巍巍地迈脚,又往前跨出了一步,等她再跨第二步,却始终踩不到地上去。
长贵忙将手里拉着的阿梅和大傻呆都交给赵煦,伸左手拉住了小七妹,小七妹的脚终于得以落地,往前跨了一大步,被吸进旋涡里的绳子终于回正了。
汉子们趁这一会的功夫都站稳了,绳子一点一点被从水面拉出来,大柱子终于露出了肩膀。
就这样小七妹朝前进一步,大家跟着往后退一步,一起使劲,水面“哗啦”一声响,终于将大柱子从旋涡里拉了出来。
阿梅“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你傻不傻,害怕的时候哭,欢喜的时候也哭,真是个哭包,哭得丑死了……”赵煦自己用袖子蹭掉了自己脸上的水。
大柱子被人按着肚子,一按吐一口水,一按吐一口水,又一按,吐出一条小鱼来。
阿梅哭着哭着,笑出了鼻涕泡来。
青叔直起身来,指着上游喊了句:“快跑,快跑……上游放水了,上游放水了……”
一道黄色的线从天边滚过来,在河面上铺开了一层浪。
浪滚滚从大河倾泻而下,其中一小部分,涌进了荷包套。
一群人拉的拉,扯的扯,拔腿跑向远处的田埂。
没一会,就看到之前那棵松了土的树被卷进了洪水里,瞬间就消失在河面上。
浑浊的水浪狠狠地拍在荷包套的堤坝上,又轰的从泄洪口涌了出去。
原先他们站的那块土被卷进了洪水里。
青叔:“菩萨保佑,我们的村子没事了。”
青婶子站着发抖:“菩萨保佑,希望下面的村子也没事。”
赵煦看着这些狼狈得像泥人的人,兴高采烈地喊:“陈小七,拿银子来,得去给大家买烧鹅……”
“还得去看花船,噗……”
他的话音没落,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没事,我老毛病了,吐啊吐啊都已经习惯了,反正也死不了的。”
被扶回家躺着的赵煦其实是想要被夸和被安慰的,奈何小七妹嘴一撇:“你可真会挑时候吐血,哎,没用的毛病又加一个。”
赵煦闷闷不乐:“我也不想的好吧。”
“你到底是中毒,还是有病?”小七妹压低声音,“会不会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是被人下了慢性毒?”
赵煦也压低声音:“你就直接说是不是皇祖母给我下了毒不就得了。”
“你这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小七妹伸了个大拇指,“那话本里说得对吗?”
长贵想要捂住耳朵,这是他能听的吗?
赵煦:“应该不是,父皇遇刺那年,宫中情势不明,皇叔日夜守着,皇祖母便将我和弟弟们一起接到了宝慈殿和她同吃同住,后来父皇过世,皇祖母更是将我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直到十二岁才从宝慈殿搬出来。”
“呃,或许太皇太后就是看你吐血吐得好,和你的两个弟弟比起来特别不一样……的弱,所以才选的你当皇帝?”
赵煦顿时怒了,虽然他在朝堂上经常只看人屁股,但也没人敢当面这样说他。
于是他气鼓鼓地瞪了小七妹一眼。
小七妹顺毛摸了摸他的头:“不气不气啊,你看你眼珠子鼓得像只癞蛤蟆,都不美了,多浪费你这张宜男宜女的脸啊。”
赵煦更气了。
“不过,我听说书人说,本来你爹是要选你的小七弟当太子的,”小七妹不怕事地继续问,“是因为你的小七弟没了才选你的。”
赵煦不想理她了。
“好吧,小可怜,那你为何会经常吐血?”小七妹问,“太医院没诊出病来?”
赵煦诧异地问:“你从哪知道我经常吐血?”
小七妹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看他:“这难道是秘密?秦淮河上有个枢密院的什么周公子上回还说,你连束发礼都没完成就吐了两口血,大选就是为了给你冲喜的。”
赵煦:“枢密院就没有姓周的,你乱讲。”
“你自己去打听去吧,周公子在秦淮河上很有名的,他说他的姑父是枢密院的,是他姑父亲眼看到的,这能有假。”小七妹摇头,“还是你没用,连枢密院有哪些官都不知道。哎,你这个官家当得……”
赵煦不服气:“谁说我没用,我都已经想好该怎么找到伍……叔了。”
小七妹顿时狗腿地给他捏起胳膊来:“哎呦呦,哥哥辛苦了,一会给你买烧鹅吃。”
这个赵煦,看着随和没心机,其实不该漏的一句都没漏,嘴还挺严的。
她笑眯眯地问:“请问哥哥,该怎么找到伍叔?”
赵煦得意地仰起头:“两个法子,要么去下游找汛期守候官,要么去上游找衙门工房堤防使。”
小七妹点点头:“好吧,首先得去找条船。”
汛期守候官,听起来是个官名,实则没有品级,只能算是下等吏。
吏见官,和百姓一样需得下跪听训。
官是管事的,吏是做事的。
但有一点,有句老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扎根的吏。”
官是外来的,有升迁贬调,而吏基本上都是本地人,扎根于此,老子做完传给儿子继续做,时日一长,便也有了自己的圈子。
官是现官,吏是现管。
像汛期守候官,平日里就是巡巡河堤看看水位,算是清闲。
但到了汛期,便必须日夜驻扎在河流入城的分支口。
阿梅不会水,长贵伤了手,所以他俩就留在伍叔家里。
青叔摇着橹,带着小七妹和赵煦两人从其他溪流穿行而去。
等找到目标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在漫天的黄色洪水中,汛期守候官的那座吊脚楼就像指引方向的坐标。
但里面空无一人,连备用的船都没有。
就像荒芜已久。
而青叔惊呼一声:“糟了,前面的村子被淹了。”
阴沉沉的天色下,黄浑浑的洪水中,一个大村落陷在洪水里,低矮处的房子已经没顶了,地势高处的房子也已经没了半腰。
青叔加快了速度将船摇了过去。
远远的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哭声。
小七妹永远忘不了这个场景。
高处的屋顶上坐着些泥人,看到有船来,都在急切地挥着手求救。
有人在大喊救命,有人在哭自己的亲人……
“我的爹娘被冲走了,求求你们划船去找一找……”
“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的孩子不见了……”
“我家就在那,我阿奶没跑出来……”
“江宁府的官衙到底在做什么?”赵煦四顾之下愤怒顿生,“天狗噬月,天子无德,后世记录这场水患,不会说官衙治水不力,只会说我这个在位的皇帝昏庸无能。”
他仰头望着天,骂了一句:“老天,你长没长眼,我还没亲政呢。”
“赵煦,这是你的子民,”小七妹问,“除了骂人,你总得做点什么才行。”
赵煦问:“我能做些什么?对,太傅说,灾后赈灾三大要务,是什么来着?提举常平司发常平仓赈济,转运司发户部拨款,提刑司依法打击盗贼治安,这些该怎么做才好?”
小七妹叹了口气:“我管不了你要做什么,但我要做的事你得帮我。”
赵煦:“你要去做什么?”
“我有一套拳法,要去官衙里练一练,”小七妹说,“你得想个师出有名的官给我当一当。”
“祖师爷慈悲,也不用太大,比方说有个从四品和陈南山平起平坐就行。”
赵煦眼睛一亮:“我封你为河道走马承受,正四品怎么样?”
“管马的?”小七妹质疑道,“能换个管人的吗?”
“哎呀,走马承受,又叫暗察使,属安抚司,都是朝廷临时委任的官,也就是说书人说的钦差大臣,”赵煦兴致勃勃地说,“不过,委屈你先当个太监。”
“太监就太监,”小七妹说,“官大就行。”
“青叔,”她乐滋滋地问,“这个村归哪个衙门管?”
“白塘县,”青叔说,“这里和我们伍家沟不一样,它归白塘县管。”
听了个半懂不懂的他担忧地说:“你们两个娃可别瞎胡闹,过家家也不是这么个过法。”
赵煦一拍巴掌:“过家家好啊,我还没玩过呢,不如我也当个太监来玩玩。”
小七妹:“首先,得去搞两套戏服。”
赵煦:“我可以用萝卜刻个玉玺。”
小七妹:“祖师爷慈悲,咱俩先礼后兵。”
“怎么个先礼后兵法?”赵煦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现在就能开场。
“你先上,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理,说不通,就让我的三七拳法当兵,”小七妹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先礼……后兵……”
第194章 麻衣局7
在村里忙了一夜,将能看到的都转移到高处,第二日清晨,青叔绕着远路避开大河,将他俩送到了白塘县城。
一路行来,入目都是惨况。
有在用盆一盆一盆地把屋里的水泼到屋外的,有在扫水的,也有在沿着道路翻捡物事的,还有在四处奔走找人的……
有满身泥泞打着赤脚的少年,在喊着“阿爹阿娘你们在哪啊……”
有浑身湿透的男子在招呼人帮忙:“快来帮把手,这个树干下压着人……”
有默默垂泪的:“铺子里的货都进了水,这可怎么活呀?”
有嚎啕大哭的:“今年的庄稼可全都毁了,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有在骂的:“贼老天,天子无德,你倒是去劈狗皇帝啊,你让老百姓可怎么活……”
在晨光雾霭中,赵煦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青叔将他们先送到了白塘县,再摇着船去救人。
走时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逞强,没找到老伍也没事,老伍是我们伍家沟水性最好的,他真不一定会出事的。”
“还有,千万别打架,我看这小子身子骨不太行,可别让自己吃了亏。”
“不过,要是实在闹不赢,你就让这小子吐血,一吐一个圆,谁见了都得躲,啊,记住了没,民不与官斗,斗不赢就开溜……”
小七妹头点得很乖巧,赵煦打起精神来笑话她:“你在长辈面前装得挺乖么。”
“比不上你在你皇祖母面前装鹌鹑。”小七妹笑眯眯地说,“更比不上你在朝堂上装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