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九点的长安街灯火通明,与淡淡春雾一起,糅成?城市的光污染,轻幽地勾勒出?房间里的陈设。
季辞就跪在了玄关处。
原本他还能站,在程音进来的瞬间,直接精神?松懈,扶着墙壁半跪了下?去。
程音在这种光源下?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循着动?静在黑暗中摸索,隔着被汗浸湿的衬衣,她一把摸到了季辞肌肉贲张的肩背。
她立刻顺势跪在了地毯上,手沿着季辞腰侧,去找他的西装裤的口袋。如果她没记错,药就放在了口袋的夹层。
“吃过了。”季辞模糊地说了一句,随即再度咬紧牙关。
吃过了?那怎么没有好转?接下?来该怎么办?程音有些慌。
“头很疼吗?能不能开灯?我看不见。”她小?声问。
“先别?,扶我去沙发。”
季辞挣扎着起身,脚步踉跄,半个?人?都倚在程音身上,引着她往客厅去。
这见鬼的总统套房,两三百平米的面积,客厅大到令人?发指,程音扶着季辞一步步往前挪,很担心他会中道崩殂。
好在艰难地挪到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男人?重重倒在了沙发上。
程音趔趄着被他带倒,伏在他滚烫的胸口,听到他说一句:“冰。”
起初她没听明白,以为季辞说的是“病”,连问了几句,他却不再应答。
程音只觉得?掌心下?面一片潮湿热烫,那颗心脏仿佛在一片熔浆中极速搏动?,这可怕的过热感让她猛?*? 醒。
冰,他需要马上降温,得?去找些冰来!
程音手脚并用,摸索着去开了茶几上的灯。
季辞歪在沙发上,双目紧闭,鼻息沉沉,整个?人?似刚从热水中捞起,呈现?一种煮沸的虾粉色。
她探手试了试他的脉搏,虽快但还算平稳,略微放下?了心,飞快地跑向了冰箱。
房间里的冰块供应充足,冰桶也是现?成?,她倒了两个?满桶,又去浴室拿来几条打湿的浴巾,打算给季辞物理降热。
这么高的体温,可别?把脑子给烧坏了。
程音用毛巾裹住冰块,压在季辞的额头,又解开他的衬衫,将湿毛巾垫在他的胸口。
家有六岁儿童,难免偶尔发生头疼脑热,程音对于处理高烧很有经验。
物理退热主要擦拭脖子、手脚心、肘部、腋下?、双腿腘窝和腹股沟。若是鹿雪,她三下?五除二就能从头到脚擦几个?来回。
但是给季辞……
只上半身降温,应该也有效果的吧?
程音解开了季辞的衬衣,他的胸膛比脸色还要更?红,她甚至感觉到毛巾里的冰块在快速融化。
冰敷了十分钟,终于他的心率开始放缓。等到整桶冰消耗殆尽,触手的体温总算不再那么异常。
程音松了口气。
她用手背擦掉额前的汗珠,将毛巾丢回冰桶,忽然膝盖一滑,擦过他肌肉紧实的腰侧。
这才意识到,她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跪伏在季辞身上。
沙发既窄又矮,方才程音斜坐在边缘,侧腰实在酸痛,不得?已将一只脚跨上了沙发,否则手下?都没有着力点。
此刻这个?形态,多少是有些难以直视了。
程音慌慌张张,当即要从季辞身上起来,谁知跪坐太久,小?腿血液不畅,压得?又麻又疼,又重新跌了回去。
她手掌抵住他的胸膛,龇牙咧嘴缓了半天,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万幸刚那一下?没有将他弄醒。
脚还麻着,程音的手不敢乱动?,眼睛也不敢乱瞄。
茶几上一盏光晕柔和的复古台灯,像水彩画家的铺色笔,轻轻点亮了季辞侧脸,在额角、鼻梁与唇珠留下?金色高光,让这一幕梦幻得?如同游戏CG。
嗯,还是18+的那种。
她将视线稍微下?移,又瞬间上移,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心态倒还算稳:没关系,别?乱看,手脚放轻点,他不会知道的。
她边默念边轻轻地倒抽着气,腿好麻,千万只蚂蚁在咬,难受得?完全使不上劲。
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将视线锁定在季辞的脸上,又发现?脸也不行,眼睫、鼻尖、嘴唇……目光放在哪儿都不对劲。
闭上眼,更?奇怪了。复又睁开,慌乱片刻,最终视线的落点,选在了他眼角的那道伤痕。
离这么近看,仿佛白璧微裂,镶了一痕红玉。
他没骗她。
这么深的伤口,当初他遭遇的那场车祸,必然严重。
程音不知中了什么邪,情不自禁伸出?了手,碰了碰那道伤疤——用指尖,极轻的,如蝴蝶触须般的触碰,一触即收。
却没能收走。
她的手被季辞用力攥住,下?一秒,深邃目光将她直直锁定,他醒了。
他醒了!
程音像一只可怜的猫,当场被吓炸了尾巴,她起身想跑,哪里还能跑脱。
季辞展臂箍住她的腰,似一只咬住猎物的猎豹,利落翻滚了一圈,将她压制在沙发上。
“又胡闹。”
这几个?字,低哑含糊,几乎是抵住她的鼻尖说出?来的。
程音不太记得?,她是否曾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过季辞的双眼,大约是没有过的,因为这个?视角实在过于陌生。
他的神?情也极陌生——程音曾见过神?色冷峻的季辞,淡淡厌倦的季辞,故作?温和的季辞——却从未见过此时?这般的他。
清冷雪原之?下?,熔浆缓缓沸腾,危险而炽烈。
程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被他单手握住两只手腕,向上拉起在头顶禁锢,继而俯身吻住。
与前次的狠戾完全不同,这一次,季辞吻得?热切而缠绵。
在她试图挣扎之?前,他的手指已经探入她浓密的乌发间,轻轻摩挲她的脑后,让这个?吻几乎带了点诱哄的性?质。
程音大脑一片空白,她过载了。
直到舌尖被人?温柔地轻吮,她才在战栗中清醒了片刻——他在做什么?这是他本人?吗?即使在最荒谬的梦中,她也不会这样来假设季辞。
而且……这个?姿势……
他在哪里跟谁学的,太羞耻了,她被迫抬高了手臂,因而不得?已摆出?一个?迎合的姿态,几乎身体的每一寸都与他亲密贴合。
“季辞!”她趁着短暂的清醒时?刻,努力别?开脸,挣脱出?了他的诱哄。
但下?一秒,她又重回他的掌控之?中:“叫我什么?没大没小?。”
批评完她,继续深吻。
这一次吻得?重,诱哄变成?了惩罚,共同特点是都非常地“不季辞”。如果说季辞=克制、隐忍、冷淡,此时?的这个?男人?,完全是一组反义词。
手腕被掐得?有些疼,他不再小?心怜惜,将大部分身体重量加诸于她身,非常明确的占有姿态。
程音快要疯了,他在做什么!他的手往哪儿去!怎么这么熟练!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为何而战栗,灵魂究竟在喜悦还是抗拒。
好在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一切。
狗男人?,女朋友为你的健康忧心忡忡,而你随便抱个?妹子就啃,什么大猪蹄子!
程音越想越气,照着季辞的舌尖狠狠就是一口,成?功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季辞吃痛,惊愕看她:“知知?”
程音更?恼火了,好,竟然知道我是谁,就算是神?志不清也不值得?原谅。
“孟小?姐就在外面!”
她说不好是羞是气,用力推开他,将被他褪去一半的衣服重新穿好。
季辞眯了眯眼:“谁是孟小?姐?”
程音:……
“孟少轶,你恩师的女儿,你换届选举最大的筹码,你谈了很多年的女朋友,没印象了吗?”
她咬牙切齿指控,然而季辞的表情证明,他没有伪装,是真?的没印象。
“你睡迷糊了?还是今天愚人?节?”他疑惑地歪了下?头,又伸手抚了下?她的头顶,“我女朋友不是你吗?”
季辞一边说胡话,一边还嘶嘶吸着气,抱怨舌头被她咬破了。
语调轻软,分明是在同她撒娇。
季辞撒娇。
如此新颖的主谓搭配,让程音直接丧失了思考能力,她愣愣与季辞对视,怀疑他被人?夺了舍。
否则怎会如此深情与她相望。
望着望着,他又把手放到了她的颈后,指尖似有若无,抚弄她的耳垂……
程音脸红了。
他居然还笑,头一低又要索吻,程音连忙避让,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电话铃欢快跳脱,仍是之?前的那一首,甜蜜又黏糊的彩铃声响彻了整个?客厅。
“你的小?宝贝来电话啦~”
季辞转头看了眼茶几,深深皱起了眉,严肃得?如同一只发现?了异常情况的警犬。
“陈嘉棋是谁?”
警犬向嫌疑人?程音投去了质询的目光。
程音未答, 趁着接听电话,她成功从季辞的掌控中脱逃,站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陈嘉棋在她离开后, 对陈珊好?一番洗脑, 勉强获得了这位堂姐的支持——陈珊同意充当?他的?说客,在他父母抵京之?后, 尽量多说程音的好话。
拿下了关键一票,陈嘉棋立刻发信息给程音,然而她一直没回,于是他打?了个电话。
“你爸妈?周末要过来?”程音很是吃惊,这事他并没有提前与她知会。
“那肯定的?呀,结婚这么?大的?事, 他们总得来看一眼未来的?儿媳妇。”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程音倒也冷静。
“不急,我和我姐商量,叫几个同事来家里吃饭,到时候你也一起,多去厨房里帮帮忙, 讨一讨他们的?欢心。”
“我不太会做饭。”
程音据实以告,程敏华就不会做饭,她从?小到大都吃的?食堂。
“临时学两个菜,没事, 你就装装样子,看起来贤惠、会照顾人就好?了。”
“明白,我尽力。”
程音挂了电话, 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在聊工作项目, 一抬眼,看到季辞抱胸站在她对面。
“陈嘉棋, 是谁?”警犬竖着无形的?耳朵,虎视眈眈地审问?。
果然季总当?下神志不清。
程音都无奈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季辞在错乱中,会觉得她是他的?女朋友,刚才?那一场混乱纠缠,让她到现在心跳都没平复。
她急需一个挡箭牌。
“陈嘉棋是我未婚夫,我们快要结婚了。”
程音这句话说完,季辞神色陡变,其过?程之?复杂微妙,简直应该录下来作为戏剧表演专业的?学习材料。
震惊——恼怒——压抑——平复——委屈——
她完全没想?到,最后留在他脸上的?情绪,居然会是委屈。
“什?么?时候的?事?”季辞转身在沙发上坐下,一副打?算长谈的?模样。
“陈嘉棋是我大学同学,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所以你一直背着我……”他深吸了口气,很受伤的?表情,看得程音几乎产生了内疚。
不是,什?么?叫背着你……我又为什?么?要内疚……程音抓了抓头发。
“我……”她百口莫辩了。
不要说得好?像她在外面搞了个小三行不行?
“知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找了你好?多年。”季辞愣了会儿神,神情忽然又转为了迷惑。
“这些年,你一直跟他在一起?”他问?。
“对……”
“你们……”他皱眉,似乎在思索和回忆,“是不是还有个孩子?”
“……是。”
程音根本不知道季辞脑子在走什?么?剧情,只能顺着他满口胡诌,跟一个说胡话的?人较什?么?真。
她开始担心,刚才?那一场高热,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脑子。
该不会从?此以后一直这样糊里糊涂的?吧?
不过?季辞没再接着问?话,他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坐那儿一动不动,神情时而委屈,时而茫然,眼中浮荡着破碎的?波光。
程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诸如此类的?表情,这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被人抛弃在街边的?大型犬。
程音:……
好?的?,她真的?开始内疚了。
大型犬沮丧了片刻,缓缓抬头看她,目光忧郁,漂亮的?脸上写满不甘:“你以前说,非我不嫁,还记得么??”
记得。但不想?记得。
“忘了。”程音力争让自己?听起来足够冷酷,她已经不敢与季辞对视。
还是逃跑吧。
这种背着自己?男人出轨的?感觉,算怎么?个事儿,搞得他俩好?像谈过?!
她低头假装刷手机,转身往门口走:“那什?么?,没事我先回了,待会儿我给梁冰打?个电话,让他过?来陪你……哦对,梁冰是你的?助理?。”
程音猜测,他大概会问?梁冰是谁。
季辞没问?,他有更重?要的?问?题。
“知知,”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我能抱你吗?”
程音停下脚步,没等她开口回答,已经被人从?背后抱住。
这是一个她异常熟悉的?姿势——那一年在太平间,上个月在孤儿院,每逢人生天寒地冻的?时刻,她都会得到这样一个及时而温暖的?拥抱。
来自同一个人。
然而这一次,一切截然不同,虽然人还是那个人,高高大大,能将她整个圈在怀中,可他传递而来的?情绪,不再是一贯的?妥帖、沉稳,充满安慰。
而是激烈、悲伤、难以割舍。
“你有你的?自由,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他的?声音破碎低回,“只要你喜欢就好?,我不应该强求。”
“可是知知,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呢?”
他们所站之?处,恰好?在台灯光照范围之?外,身处黑暗中的?程音,五感总是超乎寻常地敏锐。
但再怎么?敏锐,她也无法准确地判断,背后这个抱着她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情绪有颜色,季辞应该是清冷的?深灰,像森林最深处无风的?湖面,无法轻易被外界窥探。
但此刻,他是五彩斑斓的?乱色调,浓烈如一团火烧云。
火烧云依恋地将她紧贴,脸颊摩挲着她的?脖子。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云中滴落,热烫而轻盈,划过?了她的?颈窝。
像盛夏突来的?雨。
程音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慌张转身,意欲去看季辞的?脸。与此同时,他也恰巧松开了双臂,转而抱住自己?的?头。
他的?面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绛色。
呼吸急促,双眼赤红,没等程音问?出一句话,季辞已径直倒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又来?连续发作?程音彻底慌了。
以前就算犯了头疾,他也都极尽克制,很少像这样直白地表达痛苦。
怎么?如此剧烈?刚吃完药就又扛不住?这要怎么?处理??冰敷还有用?吗?药还能再吃吗?还是立刻送急救?
程音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
最终她决定先做常规处理?,如果有进一步恶化,再求助外部医疗。
好?在常规处理?手段依然有效,又一颗药服下,季辞的?状况逐渐趋于稳定——也不能说稳定,他的?生命体征是正常了,精神状况却更加混乱。
将近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就这么?抱膝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睁着微红的?眼睛发呆。
程音伸手,想?试一下他的?额温,被他偏着脑袋躲开。
她蹲下,不料却对上了一双泪汪汪的?眼,季辞委屈巴巴,问?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我妈妈呢?”
程音:……
季辞是一个孤儿。
他的?父母早亡 ,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程音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听他聊过?任何一句家事。
此刻忽然问?她要妈妈,如何叫人不诧异。
“你妈妈……是谁?”她试探着询问?。
“在大城市,在北京。她工作很忙,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我很想?她。”
季辞抱着膝,声音有些迷茫,说着话居然还吸了下鼻子。程音没有看得太真切,似乎黑暗中星光闪过?,有泪珠从?眼角滑落。
这一幕还挺美?。
漂亮男人坐在暗夜的?客厅哀伤垂泪,落地窗外悬浮着万家灯火,又是一张CG名画。
可一想?到这是季辞,程音就彻底凌乱了。
他病中的?这些呓语,究竟关乎真实,还是他的?想?象?
难道在他的?想?象中人生之?中,他有一个妈妈,还有一个女朋友,而且女朋友是她?
程音困惑,自不必言,她扯了张纸巾递给季辞。
这次他没有躲开,伸手接过?纸,胡乱地擦了擦脸。程音顺便试了他的?额温,还好?,和他平常差不太多。
但平常的?那个他,绝对不会趁势抓住她的?手。
“姐姐,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找妈妈?”他问?得真诚而礼貌。
姐……姐……?
这称呼直接把程音叫懵了,从?女友到姐姐,从?限制级到动画片,季辞这一晚在坐什?么?过?山车。
她定了定神,尝试获取更多信息:“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季辞。”
“你家在哪儿?”
“我家,还是我妈妈家?我们不住一起。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火车,才?来到了北京。”
季辞抬头观察四周,目光扫过?美?轮美?奂的?套房陈设:“这是你家吗?北京的?房子好?漂亮。”
季总,这是您眼都不眨随便刷卡入住的?酒店……
程音抚额,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姐姐,我九岁了。”
嗯……跟她猜得差不太多,比鹿雪大不了多少。什?么?姐姐,他应该叫她阿姨。
这到底什?么?精神疾病,怎么?还能记忆跳跃呢?
程音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到梁冰之?前曾跟她说过?——
如果季总头疾发作,情况有什?么?不妥当?,一定要吃了药让他尽快入睡,一睡解千毒,等他睡醒,什?么?毛病都能不治而愈。
“季辞同学,你晚上都几点睡觉?”程音问?,“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我想?出去。”季辞回答。
“太晚了,出门不安全,我们明天再去找妈妈好?吗?”程音循循善诱,“像你这么?大的?小朋友,晚上九点就该睡觉了。”
她跟鹿雪说话时,完全不是这副甜言蜜语的?哄骗嘴脸,经常面无表情,甚至有时候还跟小孩耍耍无赖。
但现在她急着要哄季辞入睡,只能照着《好?妈妈不吼不叫教育男孩100招》的?路子来。
可是九岁男孩怎么?可能听你的?。
季辞充耳不闻,爬起来就往外走,那一双长腿飞舞起来,程音哪追得上。
一眨眼,人家已经拉开房门进入走廊。
走廊无人,孟少轶早已离开,不过?季辞刚一现身,套房专属的?贴身管家便如影随形,从?走廊的?另一端出现。
“季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管家训练有素,对住店客人闹出什?么?古怪均已见怪不怪。因此,即使?季辞未着上衣,西裤湿透,一路走来带着淋漓的?水,他也面不改色。
但客人一开口,还是让他失去了表情管理?。
“叔叔好?,我想?出去找个人,请问?北京公交车开到几点?”宽肩长腿的?男人,用?小学生般幼稚的?口吻,彬彬有礼地询问?。
管家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程音。
还好?,这位看起来应该没磕,她的?神情有些尴尬,冲过?来拉住了男人:“我带你去!”
男人回过?头微笑:“好?呀,谢谢姐姐。”
程音:“……外面冷,我们先回去把衣服穿好?,好?吗?”
“哦好?。”
季辞的?衬衣湿了大半,穿在身上几乎贴肤,程音用?电吹风吹了半天,才?将他全身上下折腾清爽。
顺带手还帮他吹干了头发。
暖风熏人,男人双目微阖,模样安静。程音不动声色,手指在他乌黑的?发间轻柔滑动,企图营造出一种催眠的?氛围。
谁知吹风一停,这位祖宗就立刻睁开眼:“快点走吧,姐姐,我还有东西要买。”
“……什?么?东西?”
“酥油、葡萄干、核桃仁。”他认认真真数。
“你饿了?”
“我不饿,我妈喜欢吃酥酪糕,我会做。”
言之?凿凿的?……好?像他真有个妈在北京……
程音完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但门他是一定要出的?,怎么?都拦不住,季总虽心智有所倒退,行动力却丝毫未受到影响。
程音一路小跑跟在季辞身后,到了电梯跟前,他却刹住了脚步。
电梯的?门开着。
那是酒店的?景观电梯,除了观景的?那一侧,其余都做了水瀑造景,仿佛一个黑色的?大型浴缸。
随着水流汩汩,季辞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
他从?小不游泳、不盆浴,见到水塘退避三舍,连沐浴都比一般人迅速,厌水厌得像一只猫。
程音本以为,这是他生长在高原的?缘故。
此刻看他模样,已经不只是厌恶,几乎称得上恐惧。
季辞一瞬不瞬盯着电梯内侧,仿佛那里蹲着一头看不见的?恐怖怪兽,他紧抿住双唇,忽然转身牵住了程音的?手,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姐姐,我们能不能走楼梯下去,我害怕。”
程音:……
柳世集团杀伐果断、不怒自威的?季总,可怜弱小而无助地缩成一团,甚至意图将自己?扎进下属怀中。
程音僵硬片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再朝着身后目瞪口呆的?管家露出一个粉饰太平的?笑。
“这层有货梯吗?”她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我老板怕水。”
你老板刚刚就是坐这个电梯上来的?……管家虽腹诽,但仍露出了专业称职的?微笑:“有,请随我来。”
直到出了货梯,季辞也没松开程音的?手。
起初她还有些脸热,后来干脆放弃了挣扎——只要她试图把手抽走,他就会立刻回头看她,目光清澈得令人羞愧。
他现在只有九岁,九岁小孩走夜路,想?找个人牵手手怎么?了?程鹿雪不也这样?不要多想?。程音告诫自己?。
但问?题是他不只牵手,看见迎面开来的?车,还会一把抱住程音,像看恐怖片时紧张地抱住沙发抱枕。
“这里好?多车,”他扑在她背上,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还有好?高的?楼。姐姐,你知道哪里有商店吗?”
商店有,他要找的?那种没有,这二半夜的?,上哪儿给他去找酥油。
初夏之?夜本该凉爽,程音紧挨着超强热力源,热得满脸红粉绯绯:“给你买块蛋糕行吗?草莓的?。”
季辞坚持己?见:“我妈很久没吃过?酥酪糕了,我特意学的?。”
“明天买行吗,再说了,都这么?晚了,阿姨应该已经睡了。”
季辞站在十字路口,英俊的?面容忽然黯淡:“姐姐,你说,她会愿意见我吗?”
她说什?么?……她不会说……她只能顺着往下瞎聊:“当?然会,为什?么?不愿意?”
“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过?家。”
“那么?,她在北京做什?么?呢?”
“嫁人了,现在自己?当?大老板,她很厉害,也很漂亮,”季辞笑了下,笑容很快消失,“但镇上人都说,她不要我了。”
“不会的?,她是你妈妈,妈妈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孩子?”
说完这句,程音也沉默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貌似没什?么?说服力。
她强打?了精神:“总之?呢,先回去睡觉,等天亮了再去找你妈妈。”
“那,明天你有时间吗?我不认识路。”季辞请求。
“可以啊,”程音随口应付,“你给我地址,明天我带你去。”
“具体的?地址我也不清楚,”季辞摇头,“但我知道她在哪里工作,柳世,公司的?名字。”
程音停下脚步,惊讶地望向?他:“柳世?”
“对呀,姐姐听过?说吗?是个很大的?公司。”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程音惊疑不定,看着季辞的?眼睛,男人的?目光温柔又伤感:“她叫傅晶。”
程音拽着季辞回到酒店, 大脑像碎豆腐渣半天拼不出一个逻辑。
她实在不确定自己听到的究竟是病中呓语,还?是?豪门密辛。
季辞和傅晶不是姨甥,而是?母子?
为何他们要对众人撒谎?
柳石裕知道吗?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野蜂飞舞, 嗡嗡声中, 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反正以季辞的年纪判断,傅晶生他的时候才刚十八岁, 怎么算都不可能是?柳石裕的儿子。
长相更是?差出去十万八千里……
如果柳董得?知,傅晶试图推上位的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程音思?绪纷杂,不敢再继续深想。她情?愿此时能有一个机器猫的遗忘棒,赶紧往头上一拍,忘记刚刚听到的秘密。
然?而季辞却像一个真正的九岁男孩, 为了逃避睡觉,充满了分享欲。
“我妈从没回过家。”
“阿玛不要她寄来?的钱,也不准我来?北京找她。”
“我偷跑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动作十分自然?, 程音的脸腾地红了:“你脱衣服干吗?”
季辞奇怪地看她一眼?:“睡觉呀。”
“会弄皱的,”他将衬衣叠整齐,认真回答,“明天还?要穿呢。”
不, 明天也穿不了……程音的视线避开他块垒分明的肩背,审视床上那件明显带有水渍的白衬衣。
季总明天要是?穿这件去公司上班的话,内部匿名论坛上的八卦分子们会兴奋到开花。
九岁小孩可不管, 脱完衬衣继续脱西裤, 幸好?被皮带扣给难住。
皱眉研究了好?一会儿,季辞发起了求助:“姐姐, 可以帮我解开这个东西吗,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