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医者从来难自医。
“劝别人挺擅长,你自己呢,”尹春晓斜眼,“打算怎么选?”
“什么?”程音企图装傻。
“如果选这位,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将来不会大富大贵,但能正常过日子到老。”她用下巴指了指雏菊,而后又看了眼楼上?。
“选18楼那?位,物?质上?不会亏待你,名分么估计没有。退一万步,你本事了得?,真嫁入了豪门,个中滋味……”尹春晓笑?意凉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得?拿东西换。”
程音轻抚雏菊细碎的?花瓣,没有说话,但她在听。
“感情?这种东西,靠不住,说没就?没了。真考虑结婚对象,你得?想想,能给对方什么,自己配不配。”尹春晓从无名指上?摘下翡翠戒指,对着?灯光欣赏片刻。
“万把块钱工资,单亲带个孩子,没房没车,在北京是不是挺难活的??”她问。
“还行,”程音道,“比你现在的?条件当然?差得?远,但不至于?活不下去。有个收入稳定的?工作,比大多数人已经好很多了。”
尹春晓点头,没忍住劝了一句:“你现在这状态,真挺好的?,而且会越来越好。所以,如无必要,最好别结婚。”
程音:……
道理她都懂,问题是,现在她确有这个必要。
虽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但这个困难如果好克服,程音也不会一直拖到今天。
陈嘉棋的?提醒句句在理,婚姻不是儿?戏,而是一种法律行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对方身负巨额债务,一纸证书就?能把她变成债务共有人。
不知根底的?,还真不敢随便扯上?关系。
雏菊清雅,插进水瓶,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枯萎,是非常适合居家?的?一款鲜切花。
程音在想,也许她确实应该试试,也许她真喜欢雏菊也说不定呢?
何?况他说服她的?方式——陈述利弊、寻觅双赢,很像在谈业务,是一种让她感到舒适的?方式。
要是真扑上?来聊感情?,才会把她直接吓跑。
过去程音做选择全凭心意, 如今则纯靠理性。
于是这天下班时分?,季总收到了程音鸽他的信息。
季辞是程音的另一项头痛,自从上回在茶室演过一出《破镜重圆带球跑》, 此人变本加厉, 一天比一天丧失边界感,如今几?乎长驱直入, 全面进驻了她的生活。
要不是程音竭力拒绝,他真?能让老李早接晚送,把季总的司机变成她小程的司机。
搞得她每天上下班都很鬼祟,生怕被季总当街捕捉。
可他真?要捉她,她根本也逃不脱。
每到下班他就开始约饭,确切说, 是约鹿雪的饭,领着她遍尝京城各大亲子餐厅,顺带邀程音作陪。
这二位是何时迅速打成一片的,程音始终没能跟上节奏。
虽说带小孩他不是没有经验,她本人就由季辞一手带大(?), 但鹿雪并非容易讨好的小孩。
程鹿雪能迅速燃起热情,也会?转眼失去兴趣,人漂亮,但嘴巴毒, 过于实事求是,从不给人留面?子。
程音曾观察过她和陈嘉棋私下相处,老实人根本唱不了?对手戏, 聊天内容完全对不齐。
她哪知道, 季辞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程音飞鸽来时,他正在向鹿雪展示一款来自意大利的高档奢侈品。
“这种独立通气笼, 叫做IVC,笼子是密闭的,有独立的供排气系统,可以确保空气干净。”
鹿雪透过透明笼壁,观察正在进食的小鼠:“我能摸摸它吗?”
“不能,这不是宠物?小仓鼠,是了?不起的合作伙伴,可以帮我们完成很多科学实验。为了?确保安全,这里,这个生命窗,会?过滤掉99.99%的病毒和细菌。”
“怕我把感冒传染给它吗?”
“也怕它把什么传染给你。”
鹿雪安静下来,继续和她的新朋友隔笼相望,忽听?季辞道:“你妈妈说,她今晚不来吃饭。”
鹿雪抬眼:“又去相亲了??”
季辞翻阅信息,不咸不淡:“她说跟人有约。”
他的不悦过于明显,冷脸上书四个大字“闲人免近”——通常这种时候,下属是绝不敢随意靠近的。
鹿雪浑然不觉,随口?火上浇油:“约会?吗?我知道了?,和陈爸爸。”
季辞脸更冷了?。
鹿雪还?解释呢:“他们之前也经常约会?的。”作为摄影搭档,他们经常要去陈珊那儿试妆和拍摄。
季辞半响没说话,忽然冷笑:“他在外?面?,不准你叫爸爸,不是吗?”
鹿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就不是我爸爸呀。”
见季辞皱眉,她说:“我们今年才刚认识呢。”
“之前,你从未见过他?”
“对呀。”
鹿雪不明白她的回答有什么问题,竟让季辞咬紧了?后槽牙。
男人深吸口?气,略闭了?闭眼,恢复了?情绪控制:“我们快些吃,好么?妈妈眼睛不大好,吃完一起去接她。”
愿望丰满,现实骨感。
季总最终只能先带鹿雪回家,因为程音压根没有回复他的信息。
既然收受了?季叔叔的礼物?,鹿雪也不好袖手旁观,于是提供了?几?处她知道的,程音与陈嘉棋经常约饭的地点。
可她阴晴不定的季叔叔听?完,情绪反而?更差了?,聪慧的小女孩灵光一现:“啊!你该不会?……也想追我妈妈吧?”
季辞不置可否,反问:“追她的人多么?”
“挺多的,走在路上都有人搭讪,”鹿雪耸肩,“但她没空谈恋爱,她不喜欢男人。”
季辞:……
“哦,也不喜欢女人,可能她就是不喜欢人类吧。我妈说了?,将来等?我长大了?,可以交朋友,也可以谈恋爱,但不要依赖任何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季辞怔住了?。
“她还?说什么了??”他低声问,没有意识到自己声音变得温柔而?酸楚。
“不要太相信别人说的话,要看他们做的事。”
“说得没错。”
“她还?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绝对不会?骗我,就是我自己。”
季辞停下脚步,他正牵着鹿雪走在街边,橱窗灯照亮小姑娘有点困惑的脸:“季叔叔,可是我觉得,我妈妈也绝对不会?骗我的,对吗?”
他蹲下看着鹿雪:“当然。”
“她让我不要盲目相信别人,包括她。”
季辞沉吟:“她只是在说一个……普遍意义上的道理。但世上总有例外?,对于孩子来说,妈妈就是那个例外?。”
“所以我可以相信她,百分?百相信!”鹿雪的眼睛亮晶晶。
“当然可以,无论她做什么,一定都是因为爱你,百分?百爱你。”
“她让我学着独立。”小姑娘眨巴眼睛,“要能自己玩,自己看书,自己睡觉。老师说,像我这样能独立管理自己的小孩,很厉害,她从没见过。”
“是很厉害。”季辞摸了?摸她翘起的羊角辫。
或许是他的目光中,那种近乎酸涩的温柔,唤醒了?她幼小心灵中模糊的共鸣,鹿雪忽然鼻子一酸。
“季叔叔,是因为我太厉害,所以妈妈才让我住在学校吗?”
这种问题,她绝对不会?去问程音。
程鹿雪知道怎样做一个妈妈喜欢的好孩子。好孩子要生活能够自理。好孩子不能有分?离焦虑。好孩子寄宿在学校,在其?他小朋友每天晚上和父母视频通话时,会?闭上眼睛不听?不看。
但好孩子也会?害怕。
“要是我妈妈和陈爸爸结了?婚,会?有自己的小孩吗?我每周还?能回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姓季的叔叔,不知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虽然他其?实看起来不太亲切,还?有些威严,是那种会?让其?他大人畏惧的气质。
但鹿雪一点也不怕他。他的眼睛和她一样,在暗光下泛着湖水般的深灰。他的爱好也和她一样,是眼睛、头骨、小鼠之类的古里古怪。
他还?用她从未听?过的笃定口?吻告诉她,要相信,可以相信。
此时此刻,灰眼睛的小姑娘还?不知道,面?前这个灰眼睛的男人,虽然外?表还?完好无损,内里却被她一句话碾得稀碎。
心肺可能也碎了?,否则呼吸不会?变得这么艰难。季辞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了?微笑模样:“程鹿雪同学,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想追你妈妈?”
“嗯。”
“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我不知道,需要我帮你问问吗?”
“需要你帮我,以别的方式。你愿意帮我吗?”
这是个全新的课题,程鹿雪六岁半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这样的问询,她一时想不出答案,便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你和我妈妈结婚,能让我回家住吗?”
季辞暗灰色的眼睛里,泛出了?极其?柔软的波光:“我保证。”
“你们会?生别的小孩吗?”
“你是姐姐,会?先征得你的同意。”
鹿雪一脸严肃,她想笑着点头,又想皱眉质疑,由于拿不定使用哪个表情,只能保持面?无表情。
最终,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我能相信你吗?”
“你想相信我吗?”季辞温声问道。
他们的脚边,小白鼠在透明笼子里立起,睁着红宝石似的眼睛好奇地看。
“Ruby,”鹿雪忽然道,“我打算给它起名叫Ruby。”
“很好听?。”
“我想相信你。”
“那很好,”季辞笑了?,“虽然妈妈说的没错,不能随便相信一个人,但想要去相信、愿意去相信,也是很重要的本领。”
鹿雪点了?点头:“那我们拉钩吧,定下契约。”
季辞伸出修长手指,勾住小女孩短拙的小胖手:“如果你有需要,我还?有这个城市最好最贵的律师,我们可以盖一个真?正的手印。”
“什么是律师?”
“帮你把约定写在纸上的人,还?能帮你惩罚说话不算话的坏家伙。”
“很需要!可以让他明天来一趟幼儿园吗?我同学借了?我的书,三个星期了?,一直不还?!还?是叫律师吧!”
程音的约会?初体验堪称失败,整个过程她都心不在焉。
正当陈嘉棋开始点菜之际,她的手机里弹出了?一条信息。
Z:何时结束?我去接你。
季辞的口?吻过于日常,以至于程音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恍惚:他们到底从何时起变得如此亲密?
随即她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今天这次约会?,到底算不算她的约会?初体验?
程音没有答案,她至今都不确定,当年和季辞的那顿烛光晚餐,算不算一次约会?。
她自然是如此期待,奈何季辞恐怕不能苟同,当时他发现情况不对,差一点就直接转身走人。
季辞是被林音骗去的。
以旁人的名义、学习的名义、冠冕堂皇的名义,将他约到了?学校对门的西?餐厅。
那个年头,凡是舶来品都时髦金贵,披萨汉堡也能轻易扮作高端餐饮。林音学校对面?的这家店,人均上百的消费额,一般学生去不起,一般情况也不会?去。
但在圣诞前夜,此地必然是全场爆满,一桌难求。
季辞走到门口?便已觉察不对,大师兄约他谈事,一般都是烤串店,怎可能搞这种格调。
再一推门,烛光摇曳、乐声悠扬,少男少女眉目含光,满屋子都是暧昧的空气。
他以为弄错了?地址,直到看见了?林音。
这次她的打扮得还?算正常,脸上干干净净,只涂了?润唇膏,薄红光润,如同将熟的草莓。
色浅而?娇嫩,还?没她的脸蛋红。
季辞蹙眉,默然走到林音旁边,问都没问,打算拎起她直接走人,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衣袖。
“我同学都看着呢……吃顿饭都不行吗……”
林音红着脸小声哀求。
何止同学,还?有仇敌呢,都等?着瞧她出洋相。那个瞬间,林音都有点后悔骗季辞过来了?,但凡他不肯配合,从此她要沦为一个笑柄。
好在,季辞坐下了?。
点餐、吃饭、结账,安静地陪完了?一整顿饭。
林音也没想到,一切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唯一可恨的是她自己,居然全程沉默干饭,连一个像样的话题都找不出来。
她就是这种关?键时刻很会?掉链子的人。
机会?摆在面?前永远抓不住,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她所有的聪明才智、机灵狡猾,在季辞面?前都会?被解除武装。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冲动的,但真?冲到他面?前,与他短兵相接,她的行动力又会?当场消失。
林音当时是如此空洞,全然不知魂魄飘去了?哪个太空。
她的脑袋里滋滋滋全是杂讯,周围每一对小情侣都在蜜里调油——互相喂对方薯条,在桌下悄悄牵手,甚至有胆大的少男少女,以阔叶绿植做遮掩,飞快地打一个啵。
身处在这一片暧昧的海洋中,尽管季辞与她什么都没有做,林音也克制不住一直脸红。
他愿意和她一起吃这段饭,是不是就代表了?什么?
无数次心理建设,终于林音在最后一道甜点上桌时,积攒了?足够的勇气。
她切下一片巧克力布朗尼,用叉子递到季辞的嘴边。
叉子很小,却千钧重,程音举了?几?秒,手就开始发抖。
她不知道季辞什么表情,因为她连目光对视都不敢有,就这么直直伸着手,等?他给出反应。
季辞当然不可能跟她搞这种肉麻的喂饭play。
他的目光从轻颤的蛋糕,转移到她通红的耳垂,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程音的叉子差点应声而?落。
抖了?下,最后落到了?他的手里。
季辞接过蛋糕叉,将蛋糕放回了?林音的盘子:“快吃,吃完回家。”
他语气淡淡,完全辨不清当时情绪。
饭后,陈嘉棋送程音回家。
胡同幽静,反倒比餐厅更适合聊天,程音本着坦诚合作的原则,觉得有些窗户纸得提前捅破。
“陈嘉棋,我急着结婚,只是为了?让小孩上学。”
“我知道。”
“我们即使真?的结婚,也没法?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
“没关?系,慢慢来,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
“这对你而?言很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我妈天天催婚,每周让我相一次亲,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我真?的很需要有人来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找个自己喜欢的合作对象,总比随便结婚来得强。再说,搞不好一起生活个一两年,你会?喜欢上我也不一定。”
“不太可能,我这个人,情感并不丰富。”
“那也没关?系,先搭伙过日子呗,假如将来我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或者?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我们再离婚就是了?。至少在当下,我们算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实在谈不了?感情,咱们就谈谈合作。”
他们边走边聊,很快到了?程音家的小院门口?。
院门虚掩着,程音没直接进,实话说,陈嘉棋刚刚那些话,多少还?是打动了?她。
不谈感情谈合作,这确实是她的舒适区域。
“如果我们结婚,我的责任义务包括哪些?”她自动转向了?谈合同的思路。
“你只需要对我的父母履行当儿媳的义务,就足够了?。不用担心,我不会?强迫你对我履行任何做妻子的义务。”
程音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我得事先声明。”想了?想,她决定也拿出一点合作的诚意,“我有比较严重的夜盲症,可能随时失去视力,变成盲人。”
“这么严重?治不好的吗?”陈嘉棋当真?吃了?一惊。
“先天的,治不好。”
陈嘉棋沉默了?片刻:“也不一定就会?发生。”
“如果真?的发生,我们就直接离婚吧。可以写个托底条款,”程音建议,“写在婚前协议里,你的婚前财产正好也需要做个保护。”
陈嘉棋:“……行。”
鹿雪的户口总算有了眉目, 程音心情松弛,步履轻盈地推开了小院的门。
门里?光影交织,影子里?站了个人, 她?没能看清, 一头撞在了对方身上,险些被吓趴在?地?。
“是我。”那人伸手扶住她?, 沉稳熟悉的声线。
刘婶这几日回了老家,前院安静无人,只有一盏灯,半明半暗地?闪烁。
季辞举起?手上的新灯泡,对她?笑语:“回来得正好,过来帮忙。”
程音站在?院中, 手上扶了个摇摇晃晃的折叠凳。
抬头是季辞微青的下巴,能看到他额前的碎发在?夜风中飞舞,无数细小的蠓虫绕着灯罩飞旋,像一朵朵散落的金色绒花。
好神?奇的一幕。
柳世的季总,正在?帮她?换坏掉的电灯泡。
换完灯, 季辞收起?折叠凳,又拉开了程音家?的大门。
这扇门每次开关都要用?力往上托举,否则歪掉的门扉会蹭到地?砖,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他连这个小诀窍都知道, 熟门熟路仿佛回自己的家?。
分明他周身气质清贵,和这间二十平米的陋室格格不入。
程音刚一进门就发现了屋里?不对劲。
多了很多东西?,零食、饮料、各色日用?品, 沿着墙角码了两?排, 桌上还多了个微波炉,旁边是做了一半的三明治。
季辞洗净了手, 用?油纸覆住三明治:“盐买了吗?”
程音茫然脸。
“没看到微信?那?我去买。”
说话间他又出了门,徒留程音一人在?屋里?发呆——这一幕仿佛旧梦重温,她?又回到了与?他一起?住出租屋的日子。
唯一的区别,多出了一个程鹿雪。
小孩还是在?自家?床上睡得踏实,小姑娘四仰八叉,甚至打起?了欢畅的小呼噜。
季辞,出租屋,还加上一个小的。
简直像是过上了。
这个想法像一根针,蓦然戳醒了程音——疼归疼,但那?针尖或许是淬了糖,甜蜜一下子泛开,像往心里?猛撒了一把糖。
这一整晚,她?和陈嘉棋约会谈天,和上班开会的心情全无区别,此时在?不合时宜地?甜个什么鬼。
奢想者会被上天惩罚,脚踏实地?才能被生?活奖励。
在?季辞提了包盐从便利店回来时,程音也打定了主意。
“我要结婚了。”
她?本打算委婉,但甜蜜的余味让她?惊恐,索性抽了把最?快的刀。
“我担心,别人会产生?误会,所以……以后你别再来我家?了。”
季辞没说话,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总带了些冷寂的倦意,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不好相处,还有些懒慢疏狂。
“别人?”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走到桌旁撕开盐包,捻了少许洒在?煎蛋上,又用?油纸裹好三明治。
慢条斯理?,喜怒难辨,这个态度,反而让程音有点不敢往下说。
她?没想到她?和季辞说话,居然还要鼓一鼓勇气。
“我和陈嘉棋在?交往,”她?假装镇定,想到季总可?能未必认识这个层级的员工,又补充道,“他也是我们公司的。”
“我知道。”季辞淡淡道。
他将?三明治裹好,用?马克笔做了区分标记:“你喜欢他?”
“……对。”
“鹿雪也喜欢?”
“对。”
季辞弯腰,将?三明治放进冰箱——程音刚注意到家?里?还多了小冰箱,精致可?爱,正好能放一天的食材。
“三明治明早用?微波炉加热1分钟,画五角星的是鹿雪要的口味。”他低头用?湿巾擦手,“水电费我交过了。”
原本就无法进行的对话,越发不知该如何应答,程音轻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这次季辞没有发现,他目光低垂,并未看她?。
“你觉得,他能给你幸福?”季辞一根根擦干净手指。
幸福的生?活应由自己创造,这话程音不敢讲,季辞现在?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大家?长,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嘉棋娶她?,还得先去找季总提亲。
此人护短,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在?家?对程音凶得要死,出了门绝不允许旁人碰她?一根头发。
好多年没进入季三的保护罩,她?都有点不习惯了,但还是本能地?知道,怎么样的回答能够让他满意。
此时,季辞再次抬起?了眼,他的上目线弧度清冷,专注看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带着无情的质疑。
一个无法靠近的人。她?从小喜欢到大的人。
直到今天,此刻,程音被他专心地?注视、认真地?对待,还是会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让她?的声音带了种自己都觉察不到的酸楚:“对于?我来说,今时今日,他就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季辞没有应声,他的目光似轻又重,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确定?”
他不爱她?,但有可?能真的很关心她?,这个认知让程音越发酸楚。
那?个久违的称呼,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很确定,三哥。”
这一夜的黑,是夜盲症的那?种黑。
陈旧小区的路灯永远失修,灯罩里?沉积着半盏黑色虫尸,它们起?初在?扑向光明时,必然不知自己扑进的是一座牢笼。
即便知道,它们一定也甘之?如饴。
季辞有段时间没来,门口又贴满了收费单据,他将?之?一一撕下,开门进了屋。
窗帘半开,月亮透过梧桐的新枝,在?地?面绘出曲折的清影。古欧洲人认为,月光会使人疯狂,如此无稽之?谈,季辞本不会信。
这天晚上,他却走到窗边,静静地?晒了一会儿月亮。
从他的视角,正好能看到一幅熟悉的画面。若是盛夏,当有梧桐浓荫匝地?,而今仲春,只见枝条疏朗、青叶初萌,在?夜风中轻摇款摆。
当年选择租下这套房子,只是因为知知站在?这扇窗前,赞了一声好风景。
好风景她?恐怕早已遗忘,即使每天对着他的微信头像,也勾不起?半分旧日回忆。她?也不会想到他习惯以“Z”为昵称,亦是取自她?的乳名。
往事于?他历历在?目,却是她?竭尽全力要抛之?脑后的东西?。
月色使人发疯。
光线冷而薄,带着不可?觉察的锋利之?意,像薄刃或是雪片,这样的光景,容易勾起?一些关于?雪天的回忆。
寂静的。哀伤的。失措的。燃烧的。
他的心,是一只陈旧的小破碗,摔得全是豁口,勉勉强强装着半盏陈年的雪。只有她?才能将?这冻雪融化,滋润他的渴。
她?消失不见的那?些年,他不能算是真的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满心只有复仇的念头。
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不在?意是否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而她?忽然出现,瞬间打乱了他的节奏。
箭在?满弦之?上,他没有后退的可?能。前方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无法对她?说出自己发病的真实原因,怕她?自责懊恼。
也无法对她?坦陈自己的计划,怕她?坚持要与?他共同进退,将?自己一并置于?险境。
更无法向她?坦陈心中的情感,他最?怕有一天,他也像程教授一样被人谋害,捏造成自杀的假象。
她?会又一次遭受被至爱抛弃的毁灭性打击。
世事便是如此无情。
他对她?怀着全宇宙最?炽热的爱,却要像恒星一样缄默无声,熵增不可?抗,宇宙会变冷,爱终会死亡,连同他残破的肉身一起?。
但爱是克制不住的,它不知从何而起?,便不知如何而终。
他克制不住对她?的贪心。
明知与?她?保持距离才是最?优选,他本该将?一切暗自安排妥当,再悄无声息消失。
但听闻她?要和别的男人结婚,他还是瞬间失去?*? 了理?性。
口口:我对人类的情感并不了解,不过她?既然跟那?个男人一起?孕育了孩子,打算结婚也很合理?。
季辞:不合理?。他无论作为丈夫还是父亲,都完全不合格。
口口:你也不合格呀,你连自己的精神?健康都无法保证。朋友,请听从我的科学建议,减少实验剂量,别再继续冒险。
季辞:减不了。
口口:这真的很危险,你也许会变成一个疯子。
季辞:实验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我只能承担一切可?能发生?的副作用?。
口口:那?你要怎么跟她?在?一起??万一精神?突然恶化怎么办?
季辞:无妨。我有托底方案。
敲完这句话,季辞走到了窗前,在?银色山泉一般的月光中,轻轻闭上了眼。
数个呼吸之?后,他拨出了一个电话。
“帮我查一家?上海的公司,主营鲜榨果汁。这类公司做厚利润,通常会在?原料上做手脚,如果发现了问题,找几家?自媒体曝光。”
“另外,想办法让陈家?知道,他们家?的独生?子谈了个女朋友,打算闪婚。”
他的语气是如此正常,对面听电话的人根本想不到,这个从来步步为营、计算精确的男人,一边平静地?给出指示,一边做出了一个毫不理?智、甚至称得上疯狂的决定。
他将?竭尽所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要。
只要他有。
疯子只在?月光下存在?,一旦拉上窗帘,坐在?工作台前,季辞的神?色就又恢复了平常。
他还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
在?他的私人邮箱中,躺着一长串的未读邮件。
都来自后缀@xihe的邮箱,发件人:赵奇。
如果单看季辞的邮箱列表,你会以为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报人员。
点开切换邮箱,有一长串的小号可?供选择,分别带包了不同的人设,执行不同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