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吃过。
每次攒到两块钱,就会去店里把攒的钱消费一空,三毛钱的辣条,五毛的香菇肥牛,一块二的弹珠汽水,正正好好。
直到某一次,一个附近发廊出来的客人来买东西,大波浪卷发、紫色花上衣,嘴唇和眼睛都是鲜艳的红色,她失恋了,买了很多糖果和巧克力,路过崔钰时,有巧克力掉下来,她没捡,崔钰要递给她,她挥挥手,说送你了小朋友,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费列罗促进身体分泌多巴胺的威力,崔钰第一次体会。
她吃完一颗后,插着兜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很久。虽然脚走在地上,但人像飘了起来,飘到天上,大脑内部放着烟花,并且立刻后悔起来,咬下巧克力外壳的那一刻,舌头接触到柔顺的可可酱、咬破坚果的速度,都太快了,快到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全融合在嘴里。
崔钰的嗅觉和味觉都异常发达,空气中刺鼻的烟味,汽车的尾气味,牛肉面店开发新菜品的味道,有人路过,她甚至知道对方在嚼什么味道的泡泡糖。
世界于她而言,是这些可挥发性分子构成的。
后来那两颗费列罗,前后半年才消耗掉。咬一口,包起来。过段时间冰箱拿出来,再咬一口。
奇怪的是,她对钱好像也有不同嗅觉。
崔文军根本不记得要给她零花钱这件事,偶尔喝得醉醺醺回来,兴致高了扔个十块二十快的,做一个月饭费。
但在李家沟小学那六年,崔钰不仅被体育老师发掘了跑步能力,还发掘了自己的天分。
崔钰业务开展的五花八门:代写作业、通风报信、让出午饭、跑到五公里以外去大商店搜刮新零食绝版 CD 拿来卖或者转借等等,主打一个价格低廉、服务到位,后来还出了跨校服务加五毛。
后来还开放了服务月卡,一个月七块,十次以内的合理需求都可以满足。攒到了五十巨款后,开始借钱给高年级,每次利率控制在 5%以内,主打一个细水长流。
从李家沟小学毕业,崔钰同学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老油条。
但升到了镇上的长乐中学,客源要重新攒不说,跟这帮新同学关系也一般。起因是开学后的冬天,崔钰那个班和隔壁四班打算联手,给作业考试偏多的年轻女老师来个下马威:决不做她给的任何作业,她说什么都起哄。
崔钰没参与。倒不是多有同情心,主要是经过了几年的跨年级代写,初一卷子对她来说还挺简单的,顺手的事。
虽然要赚钱,可读书也很重要,她认得清。
再加上话不多,放学了经常去田径训练,没及时加入团体……种种因素叠加,就被针对了。
她心态挺好,不想与人交恶,想交目前也打不过,还得继续观察形势,而且也不能把潜在客户们一把子得罪了……态度很好、笑容甜甜的崔小钰抱着忍者之心,每天独来独往,只能做些老客户的生意,而且有好几笔坏账,对方是初二生,知道她的处境,已经明显不想还了。
遇到梁弋周,则是意外中的意外。
看到他第一面,崔钰就知道这是陌生面孔,新来的。
下一秒,她开始琢磨起来。
——可以招来做打手。
但梁弋周此人,实在可恶。完全是给她雪上加霜!
恨得她午夜梦回都默默握紧拳头。
在长乐中学里再次遇见,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不过,两个人虽是初识,倒很有默契,对对方的评价高度一致:
——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崔钰看梁弋周:小人一个,卖路人求荣!半点义气不讲!
梁弋周看崔钰:灰头土脸爱收高利贷又很怂的野小猴子。
他自己都是资深混子,无数场架打过来,在锡城被人堵过收保护费、因为那帮人自己喜欢的女生喜欢他就想揍他的情况多如牛毛,梁弋周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拳干死的人生准则,接触的人多了,一眼就能看穿崔钰油滑奸商本质,既不屑又好笑。
“起来吧你。”
那一天,梁弋周最终还是揪住她后领,把人带去了医务室,丢给医务老师以后转身就走,不过视线只多扫了一秒,牛逼的视力让他扫见她校裤下的腿青紫红一片,像打翻的颜料盘。
受伤不奇怪,混子们受伤就是家常便饭。
奇怪的是,崔钰低头时的表情。
梁弋周多看了两眼,印象很深刻。
再怎么家常便饭,人也是有痛觉的。哪怕全世界没人在乎,总会自己心疼自己。
但她没有。
盯着自己小腿时,只有近乎凝聚的专注。
就像把伤心进化掉了。
崔钰没当回事,她是容易留痕的体质,自己挠几下都能挠出血。
而梁弋周也确实没想到,几年后,这事儿会有多严重地影响他的心情。
有一次他们隔了很久,到假期才见。
那天正好七月暴雨,黑云压城城欲摧,梁弋周刚从实习的楼里出来,站在马路安全岛上,周围都是闷头走路的行人,崔钰从远处跑来,像某种兴奋的犬类,短裤下双腿修长,膝盖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破了,痕迹触目惊心。半点影响不到她,崔钰的板鞋踩在斑马线上,飞溅出水花——崔钰管这叫水型烟花,经常在大雨天玩水。
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撞进怀里的人,眉头却已经蹙起。
毛茸茸的头,在梁弋周胸口蹭了蹭。她刚想说话,很快听见梁弋周语气低沉:“怎么回事?又怎么搞的?”
崔钰还没来得及回答,人已经在面前蹲下,仔细查看起她膝盖伤口来。
他柔软的黑发有小小漩涡,深灰衬衫收在西裤里,收进去的弧度勾出宽肩窄腰,雨点飞进来,打湿衬衫,肩胛骨若隐若现。
天是灰色的,心却在放晴。
崔钰揉乱他的头发,笑眯眯地说,“没事,前两天滑了一跤。”
“真要给您老人家上个护膝了,”
梁弋周话里透着散不去的头疼:“不然迟早被你吓死。”
“呦。就这么喜欢我?”
崔钰打趣道,蹲下来笑得眼睛弯弯。
“不喜欢,”
梁弋周神态不羁地轻笑,抬手捏住她下巴晃晃,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喜欢鬼我。”
崔钰做了个调皮的鬼脸:“看来还是我。”
梁弋周单膝蹲下,把人拉到自己背上,嗯哼了一声。
“是你,行了吧。上来。”
…………
三十岁的梁弋周从梦中猛地醒来。
看了眼表。
凌晨三点二十六。
梦里的场景真实到有点可怕。像巨大的漂浮水晶球,他被人摁在那儿观看过去。
从渝州回来已经一周了,睡眠还是糟糕的一塌糊涂。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手机冷不丁响起。
梁弋周飞速去拿,看到来电显示时动作又慢了下来。
他随手接起,开了免提。
“说。”
徐渊听出男人的不爽了:“不应该啊,这时候你醒着呢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别别。明天不是去利总攒的那局吗,我是想起来了,提醒你一下,你知道利总心思没断吧?要对人家女儿不感兴趣,你一定要划清界限!人是重点关照对象,千万别得罪了,我明年能不能还完贷款就看你了!”
“不是喜欢卖我求荣么,怎么不往外推销了?”
梁弋周还没来得及擦水,抬起头,懒洋洋地看着镜子里那张眼圈青黑但依然帅到离谱的脸。
很冷漠,很自由,已经潇洒往前看的一张脸。
很好。保持。
徐渊沉吟了几秒:“问个事,你知不知道,在微信点赞的视频会被推送给你的列表?”
梁弋周嗯了声,心不在焉。
“所以?”
徐渊:“‘又学到了!在感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是第三者!’”
声情并茂,感情充沛。
徐渊:“这是你点的。你不知道吗?”
梁弋周:?
梁弋周:……………………
又一个周末,陆蕴来海郡举办的商宴上晃了圈,顺便看看陆以昊的状态。
“行,状态不错。别想着逃了。”
陆蕴屈指,在陆以昊西装肩头一弹,弹走不存在的灰尘,四处环顾了圈:“你老板呢?”
陆以昊不情不愿嘟囔:“你果然不是来救我的……谁要逃啊,死梁弋周会弄死我。”
陆小公子当然是顶着公家名头来的,海郡是业内龙头,盛颐最重要的客户之一,他们 ceo 利总亲自发的邀请函,那两位 GP 自然也在。
陆蕴笑得不行,目光一转,从人群中快速瞥见了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
她爱好摄影,学生时期周末常跨省跑,花几个钟头等。花开。印象深的,是深暗夜色里,开闪光灯照亮雪白花落的瞬间。
那场夏,好像也纷纷扬扬吹在他肩上。惊艳、利落。
陆蕴对他这款不感兴趣,但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那受欢迎,看看这无可指摘的皮囊,跟花瓶似得。
梁弋周就在不远处,一身纯黑西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笑得眼眸微眯,对酒杯只是浅抿,无意做陪喝。
他面上总挂着游刃有余的戏谑,偶尔会有极理性的冷静滑过,在对方不注意时,视线扫过对面高谈阔论的人,在分秒之间做了观察判断,如刀刃上寒光一闪。
陆蕴走过去,把人从社交漩涡里捞出来,两人换到人少的餐台前,又跟梁弋周轻碰了碰杯,眉头一挑:“不感谢我?”
“感谢。”
梁弋周莞尔,从甜片台上选了块树莓歌剧院,送到陆蕴手里。
“谢谢你啊,我在减脂。”
陆蕴把诱惑迅速放回去,下巴一抬:“新换的?”
她喜欢收藏表,看到梁弋周腕表戴了只 Piaget Polo 黑武士,公价最多十万左右。
“嗯。”
梁弋周把那块树莓歌剧院又端回来,悠哉哉吃了一口,头也不抬。
“不是我说,你这买表的品味……”陆蕴想起来,梁弋周的表好像也没超过二十万的,干脆走近两步,压低声音:“你知道那个老喜欢跟你暗搓搓比的路总,他都搞四支百达裴丽了,今年还打算换 RM,我在店里遇见过他,你不会要被他比下去吧?”
“谁?”
梁弋周掀起眼皮,看到陆蕴无语的表情,想两秒,想起来了:“哦。他 LP 去年还心梗过那个?那心梗进度我要不要赶一赶?”
“你太小瞧物质的力量了。”
陆蕴摇摇头,叹了口气,看了眼四周没人注意这边,又轻声道:“我的新客户明天晚上航班从虹桥走,回老家了,短期内估计不打算回来了,别说我没提醒你。”
梁弋周拿叉子的手没停,瞥了陆蕴一眼:“什么东西?”
“装傻呢,”
陆蕴皱眉:“真听不懂?怪不得成为人前任了。”
“关我什么事?”
梁弋周轻哂,从路过的侍者那里取了杯香槟,手腕微动,澄澈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轻晃。
“陆蕴,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对前任执念那么深的。”
信息换资源这种事,陆蕴还是跟梁弋周学精的,好容易有了拿捏的机会,结果人家不买账,干脆拉长声音。
“噢,这样啊,看来你打算重新开始了,那利总就在那儿呢,说不定以后你能辅佐利家千金给海郡出力呢,对吧?”
“利若潇,”
梁弋周神色淡淡:“人家有大名。还是说,你喜欢被人叫陆家千金?我明天跟她有个晚饭。”
“好,”
陆蕴为他鼓掌:“祝你早日成为乘龙快婿。”
顺便拿出外套兜里一直亮着屏幕的手机,转头走人:“喂,崔小姐,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一会儿——”
偷偷看了眼。
梁弋周半点反应没有。
……看来是她判断错了?
陆蕴收起假动作,走出一段距离,疑惑地歪了歪头,后面又仔细地望了梁弋周很久,他神色如常地社交,看起来的确没有半分波动。
也许真是下定决心了,要跟执念切割。
毕竟,人总是会美化过去,和没得到的东西。
在这一点上,陆蕴还是很有经验的。
一声叹息,不再多想,反正俩小时后她都要上飞机出差了。
……至于那份已经寄往梁弋周家路上的文件,她又不好取消,就那么着吧。
陆蕴知道自己多此一举了,但偶尔也想偷下懒。
晚上七点。
崔钰看着陆蕴发的地址,抬头又看了眼面前的小区。
御桥,这附近片区顶级大平层之一,十七层以上可以俯瞰广阔江景。
没错是没错。
陆蕴只说文件要转交给她,可自己临时有事,让她来朋友家取。
朋友名字倒没告诉她。
但这手机号码——
她也不是傻的,当然认得。这不就梁弋周的吗?
崔钰站在小区门口,眉头紧锁。
陆律的专业能力没话说,可讲起其他事来奇奇怪怪的,完全没有谈公事时的精准。
——对了,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多事了,你记得提前跟我这个,呃,朋友,约下时间,他最近应该是有新的……date 的一些选择,就,你知道有可能晚上的话……怕不方便,你懂我意思吗?
崔钰当然能懂,一秒就听懂了。
——我了解,会提前联系的。
以防撞到对面正在浓情蜜意,这当然,当然正常。
可要提前打电话吗?
梁弋周这人,如果真的很不方便,直接会变成失联状态。还电话,上去敲门也不一定会开,总会把自己想做的做到底再料理其他事。
崔钰从七点思考到七点半,实在不能再拖了,才决定发个短信。
他虽然没换过手机号码,还好她换了。反正也不知道她是谁,语气改变一下比较好。
……话又说回来,要个文件能有什么语气啊。
您好,几点?
崔钰苦思冥想时,一道春风拂来:林云朝忽然给她打了个电话,开口就幽幽说自己要被抢走了,最近认识的女生攻势非常猛,还是精致二次元,经常半夜找他开双排云云,崔钰刚要挂,又想起来什么,把手机贴在耳边,勤学好问:“二次元妹妹?一般都怎么跟你聊天?”
十分钟后,崔钰深吸一口气,在备忘录先编辑好了信息。
咽了口口水后,闭着眼睛复制粘贴到了信息框,按发送以后迅速退出了界面,把头埋在膝盖中,呼吸半天都不顺畅。
她个近三十的人,在这儿模仿人家真青春美少女,真是罪过。
保佑对面赶紧看到信息,速速同城快递吧。
御桥三十二层,主卧浴室中水雾腾腾。
男人修长赤裸的上半身隐约映在镜子中,肌肉线条流畅紧实。花洒的热水顺着结实背廓肌理而下。
梁弋周被四十五度的热水冲刷包裹,低着头,右手垂下,呼吸渐重起来,胸膛起伏。
只有在极私密的空间,他才会允许自己偶尔出格。
这辈子唯一认真恨过的身影,却是段倒流进他生命湿漉漉的欲望,化成有形或无形的水流。浸透,淹没,溺水。
听见了手机的短信响声。
压根无暇去理。
推开浴室的玻璃门,梁弋周抽过浴巾,把发梢上滴的水先擦干,顺手点开了未读短信。
【私密马赛,帅哥打扰了喵=3=】
【陆律跟我说有份文件在您那儿呢,现在才联系尊嘟不好意思呜呜呜呜 TvT!】
【我什么时候过去合适呢(wink】
【如果不方便的话同城快递就好噜(双手合十】
梁弋周擦头发的手一顿。
崔钰向来是擅长等待的。
十岁时有同龄人说愿意把吃不完的葱味饼干拿来给她,约她在离家一公里的榕树下见,她从下午四点等到六点,对方一直没来,她也就一直蹲地上作土堆玩儿,玩尽兴了,问路过的同乡人时间,一听说到了六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掌心托着小圆土球,一蹦一跳地回家了,觉得今天收获还挺多的,这里的土质松软,比家附近那种混着石子的好捏。
高中时被人约架,结果对方前一天刚好跟高三的发生了冲突,负伤躺平,没来也不通知她,崔钰也照样等满了五十分钟。最后还是高三的赢家梁弋周单肩背着书包,蹲在台阶高处懒洋洋喊了她一声:“站桩呢?人让你等你就等啊?怎么,给你付钱了吗?”
少年身上有种属于自由的桀骜,好像永远也无法被驯服。校服外套松松系在劲瘦腰间,往那儿一杵,配上那天的晚霞,简直有种‘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的效果。
崔钰没有欣赏的欲望,他们已经认识三年,她早看麻了。
那天她心情不好,其实也忘了什么事了,愿意等,是真心期待着靠互殴释放一下压力。
“那就你吧,我不挑。”
崔钰说着,把书包和校服外套扔地上。
梁弋周不愿意,可也感觉她状态不太对,从高处潇洒跳下来,这一年崔钰身高拔到了一米六八,但他已经一米八六,要认真看崔钰的眼睛,需要微微俯身。
‘不打女的’四个字还没出口,被崔钰冷启动的一拳‘咣’锤眼眶上了。
“……崔、钰!!”
第二天,几无败绩的一中顶流(非褒义)梁弋周顶着右边熊猫眼上的学,一整天难得面无表情,看得人退避三舍。立马被教导主任拉去亲切关怀了,生怕他在校外惹出太大的祸事,到时候别再铁窗泪了。
那天放学后,崔钰约他去新开的小吃街道歉,顺便想薅下他在竞赛班的资料羊毛,于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处等了一小时,最后打算卡点走的前一分钟,人家才不紧不慢、姗姗来迟。
崔钰立马笑得灿烂,态度拉满。
“公主这边请,今天小的为您包下这条街。”
崔钰的等待通常没有怨言。但她对时间和数字非常敏感,自己心里有道泾渭分明的线,如果打算等上一个小时,那就是六十分钟整,多一分钟都懒得留。
可到了二十八岁的今天,她频频看表,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并且在撑了十五分钟杳无回音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立马决定离开——毕竟不远处的保安亭内,人家正在关切地望着她的方向,刚才也过来问过两次了,是哪一家的客人,需要做个访客登记。压根不想上去好么。
崔钰拔腿要走时,手机铃声冷不丁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让人心凉。
她闭了闭眼,等了好几声后,刚想接起来,对面又突然挂断了。
随即是一条进来的新信息。
【#6 号 3208。直接上来。】
崔钰叹口气,折返回去路过保安亭,刚要开口,对方已经把本子推过来:“3208 的对吧?来登记一下就行!”
她拿过笔,在名字那栏犹豫了一瞬。
最后还是飞快地填下了崔钰两个字,手机号那一栏填了周茉的。
往 6 单元走的路上,崔钰回了条短信做最后的努力。
【辛苦了,要不放门口吧】
想一想,为了人设不崩还补了条。
【^w^】
再无回音。
御桥的布局是一梯两户,到了 3208 门口,崔钰站在门口调理了一下,把防晒衣的连帽仔细戴好,按响了门铃。
她等了几秒,耳朵悄悄贴在门上,突然升起一种复杂的希冀心态:不会真的在忙吧,如果是的话,两个人一起来开门,那再尴尬也尴尬不到哪儿去——
压下那复杂中一点点奇怪的心情,崔钰刚准备摁第二次,门突然开了。
她的头都还没来得及拔开!!!
崔钰心说不好,身体反应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没用,被惯性往前狠狠一带,一头栽在……
她没有抬眼,脑子进入了全自动模式。
——这神奇的触感,坚硬结实。
——这高度。
——噢。
——男人的胸膛。
崔钰冷静地弹开一米远。
人看着还在,实际走了有一会儿了。
面前的人刚刚出浴,穿着藏蓝色的浴袍,领口敞着,腰带松松系在腰间,发梢还在滴水,水珠从脖滚滴落进锁骨、脖颈,最后滚进引人遐想的深处。修长的肌肉线条昭示着男人良好的锻炼习惯,腰线也乍然收出弧度,相当赏心悦目的倒三角骨架。
他在的这方空间内,有柑橘、黑柠檬和烟熏感的木香清淡交织的味道。
崔钰不想去分辨,奈何鼻子太好。
他脸上神色很淡,看到是她也没什么波动,黑眸掠过,拿毛巾随意擦了擦发梢的水,转身就往里走。
“来干嘛?”
“那个,陆律跟我说有份文件在你这儿,”
崔钰恢复了正常语气:“应该是今天到的?我来取一下,跟案子有关。”
“那是寄给你的?”
梁弋周走到餐台旁倒了杯水,流线型灯带如同金色水纹,淌了他一身。
他掀了掀眼皮,扭头瞥了崔钰一眼。
“但收件人是我。”
“对,陆律应该是弄错了。”
崔钰镇定道。
“弄错了吗?”
梁弋周转身倚在餐台上,没骨头似的靠着,似笑非笑望着她,眼底却偏冷,语气轻飘飘的。
“我还以为她想撮合我们呢。不觉得搞笑吗?”
“她……误会了。”
崔钰很诚恳。
“我会跟她说清楚,以后绝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的。”
“你能保证什么?”
梁弋周挑起唇角,把玻璃杯不轻不重地放在大理石台上,发出‘砰’的尾音,像在代替人发出声响。一点冷淡的怒气忽然被激发出来。
“崔钰,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崔钰咬了咬唇,只想赶紧走人,嘴上滑跪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看我现在混的还没您一半好呢,梁总,你看命运还是很平衡的。我回去反复想了,真是我的错,真的。”
梁弋周忽然笑开,笑到胸膛微微震动,然后看着她,轻柔道:“假的。”
“……”
崔钰下意识摸了摸鼻尖,干脆没回答。
坦白说,如果谁要用刀尖抵着脑袋问出真的答案,她会说不后悔。
光明坦途很重要,都不用放在命运之秤上比一比,她也有答案:要比爱情重多了。
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
事实证明,没了她这个灾星,梁弋周也过得很好。
不过就是偶尔想起她、骂骂咧咧地过好日子,那也比在一起雨天蹲着接漏水好,好一千倍一万倍。没有谁能再因为嫉妒或其它什么狗屁原因,随意卡住他或她的喉咙,逼迫一个人放弃到手的机会。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世上没有万全。
只有适当的选择或放弃。
梁弋周喝了口冰水,用一句随口的话勾回她注意力。
“也是,你从不后悔。”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笑,若有所思:“崔钰,你的人生准则,是不是永远不回头?”
崔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很久,认真问道:“你要怎么做解气?”
她这人是行动派,干脆掏起牛仔裤兜,银行卡摸到一半,握在手里,又犹豫了。
为开店攒的七位数,攒的也蛮辛苦。她倒不是心疼。
……主要给了会不会适得其反?
……再加上她也是真的很需要到时候卡也对方还更火大了蛮亏。
正在天人交战时,梁弋周走到她跟前,视线从她手里的银行卡一滑而过,轻哂了声。
“你在恶心谁?”
崔钰:“……你?”
既然问了,她也就试探着答了。显得这对话尤其滑稽。
眼看着梁弋周眉头微蹙,崔钰立马把卡重新揣回兜里,神情肃穆:“钱这种脏东西,我不该用它来侮辱你!没事的话,我取了文件就先走了不碍您眼——”
“你没听见我刚刚说什么吗?”
梁弋周没有生气,只是抬眸,视线在她面上停留片刻,懒散复述。
“你的准则是不回头,对不对?”
“这个,”
崔钰仔细想了想:“看情况。”
“那就破一次例。一次消债。”
梁弋周语气很轻,盯着她,抬手,手背抚过崔钰的脸颊,动作轻缓柔和。
以前的婴儿肥全瘦没了,手感很糟糕。
“什么意思?”
崔钰问是问了,但脑子转速过高,已经转出了答案,干脆老实把话摊开了。
“你想跟我睡一次啊?”
梁弋周唇角扯了扯,不无恶意地揽过她的腰,不由分说地把人压制在餐台边沿,指尖陷入崔钰柔软的腰际,几乎要隔着两层布料陷进去,铁定会留下印迹的力道。
“看来大家还是成熟点好。对,一次就行,时间你来定。”
崔钰愣了愣,没想到他这么坦然,脸都快皱在一起了:“……啊?”
“要么择日不如撞日。”
梁弋周慢条斯理地说,把崔钰真吓了一跳,赶紧赔上虚伪的笑容,顺便用了最大的劲道,试图掰开他的手:“……我还要赶飞机,今晚的。”
“你赶什么飞机?”
梁弋周掌心一把扣住她脖颈,箍住她,迫使崔钰看向自己,神色温淡:“明天的航班,需要提前十二个小时到机场吗?”
他的膝盖顶进崔钰的两腿之间,从上到下都堵住了她所有逃跑路径。
崔钰脑海里警铃大作,身子都微微僵住了,脸色更僵。
“梁弋周,你开什么玩笑?”
她问:“你缺人睡吗?”
“不缺。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记仇。”
梁弋周手上松了力道,微微退出一点距离,垂着眸望她,用好整以暇的姿态讲最下流的话。
“想到你烦,就想着——”
他抬手,修长的食指捏住她柔软的耳垂揉捏,俯在她耳边落下两个字。
虽然说以前也常听常讲,但是现在这情况,是该听到的场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