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出手机。
“你需要多少?”
“需要你给陆律师发条信息,说你不介意——”
“不介意什么?”
梁弋周冷不丁解了安全带,凑近她,望向她,浓密的睫羽几乎划过崔钰脸颊,带来很轻微的痒意。
“不介意你一次两次地扔下我?不介意你能尽心帮别人解决家务事、却懒得在别的事上花时间?”
“崔钰,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别再烦了行吗?”
那晚,陆蕴跟他说到家暴的时候,他很久没说话,最后只轻声说了一句:当事人是她朋友吧。
换来惊讶的反问:我以为你要追问案件细节呢,你怎么知道?
梁弋周没有多解释什么。那一秒,甚至从胸腔隐约浮上来很深的悲哀。
有的下意识,简直比本能还刻骨。
崔钰不是什么好人,从来不在乎世人看重的很多东西,更不用说面子——她绝不会让自己真吃亏。如果真到了暴力无法调节的地步,她半夜爬起来给对方一刀,死都不会允许自己沦落成输家。
她就是这样的人。
也因为了解,他更无法轻易原谅她。
“嗯。”
崔钰头紧紧抵着座位,眼眸微垂,落在梁弋周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暧昧到可怕。她下巴如果往前凑一公分,就会撞上。
他好像还是那样。
生气的时候会气笑,唇角上翘,弯出凛而冷的弧度。
沉默了好几秒,崔钰才抬眸,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声乖巧道。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一遍吗?”
在叭叭什么。
她都没听清。
美色误人是个急需解决的社会性需求。
梁弋周:……
说个屁说。
真想把她捆起来一起从飞机上跳下去。
吴一恺创业五年,四轮融资,遇到过的大小风浪无数,今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完了,现金流崩掉不说,眼见着订单快飞了,客户跑了,交付都要出问题,屋漏偏逢连夜雨,债权人把他一告,资产和手里股份都被冻了。
真的完球。
至少在机场见到梁弋周前,他是这么想的。
盛颐的这位 GP 是天使轮投资人,嘴毒人猛,吴一恺好几次跟他打交道,完事儿都要在水疗馆待七天修复心神。
但不得不承认,跟他 打交道很省事。
梁弋周是个没什么灰色地带的人。换句话说,装逼需求接近于 0,不好为人师,不会因为没能在渝州找到高端场所谈话而挂脸,不会挑剔接自己的车是不是豪华商务,不会明里暗里说些废话。
这人高度依赖自己的大脑。
吴一恺公司做钛合金金属材料的,生产线在郊区,当时天使轮前,梁弋周过来待了三天就做了决定,给他扔上了投决,在生死存亡之际捞了他一把。后来公司的估值也一路水涨船高,巅峰期在 13 亿左右。
可失败也如同雪崩一样砸下来,滚多米诺骨牌,滚得无法停下。
在接机口看见梁弋周时,吴一恺有种抓住最后稻草的悲怆,眼圈都红了。
人头攒动处,男人穿深灰衬衫、黑色西裤,款式简洁,衬得身形颀长,大马金刀地就走了过来。
路过吴一恺时脚步都没停。
“吴总,你这眼泪留着渝州缺水用吧。”
梁弋周语气好不散漫。
等上了车,解套方案已经扔到了吴一恺面前。
“长话短说,我手里的百分之六股份,零元对价转你。解冻以后先把公司推上轨道,金城的客户优先,对下一轮融资有好处。”
车窗外,正经过渝州的一座大桥。
夜色从梁弋周身后飞速闪过,盏盏路灯划过,照得人半明半昧,他深然的眉骨藏在阴影里,锋利淡然。
这个方案不是唯一的,但是最快的,也是最冒险的。
吴一恺想到过,可又没太敢想。
这是用实在的利益在赌,赌公司还能起来,如果砸手里,全盘皆输。
梁弋周:“没什么问题就这样。”
说着,又深深蹙眉:“要我提醒你吗?你的表情太恶心了,转过去吧。”
“梁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真的……”
吴一恺捉过他的手,握紧:“我发誓我会——”
梁弋周把手强抽出来:“别,发誓这种事我不信。”
他挑唇,说不出的桀骜散漫。
“我不是做慈善的,用实际点的东西回报我。”
“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吴一恺神色严肃。
“我们吴家都可以是你的!”
“……大可不必。”
梁弋周揉了揉眼窝。
“我在渝州这几天,还有点别的事,你是本地的,帮我个忙,顺便帮我找个住处,清静一点,尤其注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钱夹里抽出张证件照。
“别让这个人靠近我十米之内。”
证件照上,女生齐耳短发,异常灿烂的笑容,露了标准的八颗牙,眉毛高高抬起,有点滑稽,可那股明朗甜美又冲出薄薄照片,勾着一丝赏心悦目。
“这……”
吴一恺也不是傻的,这照片来源……看起来不像他能掺和的样子。
于是有些犹豫。
“拦下就行了。”
梁弋周靠在车座椅背上,闭目养神,话里话外有散不开的疲惫:“假如出现的话。”
吴一恺干笑了两声。
他都没好意思说,就算您老脸长得不错,都这年代了,又不是学生时期,谁会丢下自己的生活追这么紧呢。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这女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不仅出现在周围,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偏偏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大大方方跟他们打招呼:“哈喽,吴总,好巧。”
巧……吗?
吴一恺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吃火锅能遇见,在酒店顶楼看风景能遇见,去了江边还能遇见。
“崔小姐,你……是不是找梁总有事啊?要不然我……代为转达?”
吴一恺试探着问。
“那麻烦您转告梁总了,人的情绪跟心理是挂钩的,为了健康,也要想开一点,别把什么垃圾都往心里装,该过去的就放它过去,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呢。”
崔钰抬手轻捏了捏严熹脸颊,迎着江风和晚霞,神态温柔:“你说呢?对不对?”
这是严骏一手带大的亲妹妹,今年十六,重度抑郁休学一年半。这俩人也算相依为命。严骏再怎么犯浑,那天请她吃饭,严熹也在场,这孩子努力给她布菜、小心翼翼为兄长谋求一线生机的样子,让崔钰不由得在心里叹气。
——帮你哥有点难。你呢?有什么心愿吗?
崔钰当时问。
严熹说没来过渝州,想来转转。
这不巧了。
于是就来了。
吴一恺则深吸一口气,扭头冲左边的男人道:“梁总,人的情绪跟心理是挂钩的,为了健康,您也要想开一点,别把什么——”
梁弋周:“闭嘴。”
吴一恺:“好的。”
没办法,梁弋周直接把对方当空气,熟视无睹。
他的眼里透着股沧桑,但这股沧桑在收到转账时又消弭了。
“梁总大气。”
吴一恺哭笑不得,压低声音问梁弋周:“不过,你们确定不好好聊聊吗。”
“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吗?”
梁弋周忽然开口。
吴一恺的妈妈是天津的,捧哏基因优良。
“哦?这是为什么呢?”
“有水的地方很好,它能埋掉很多秘密。”
梁弋周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我五行天生缺水。不该忘的不会忘,最痛恨重蹈覆辙的蠢事。”
这些年,记忆的确像潮水,一遍遍地涌上岸边,在不深不浅的地方淹没他。
当然也可以不想她。
但是只要回头看,那些连绵险峻的山,穿镇悠悠的河,无数路过的人,哪处没有烙印?要他把所有的记忆都搅散推翻吗?崔钰,几乎变成某种咒语,潮湿拖延地在他的记忆版图中留下撒野痕迹。
像蛛网的中心一样,无限蔓延,牵一发而动全身,缠绕着使人窒息。
梁弋周真是看到路上的流浪狗都觉得刺眼。
一度,能让他好受点的,只有这种痛苦也许是共同的信念。
崔钰也会觉得不好受吗?也会整夜整夜睡不着需要靠药过吗?
会的。会的。
因为她是始作俑者,该的!
恶狠狠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能让人好过一点但实际上精神状态更操蛋了。
再次正式见面,所有的幻想灰飞烟灭。
对方乐滋滋的,活得还挺不错。
那天,在食品节摊位散掉前,他返回去,躲在暗处看到崔钰哄孩子,非常熟练的抱着,仗着臂力强,跟女孩儿玩儿荡秋千的游戏,嘴里逗着:“狗狗,狗狗你咋这么让人心疼呢。”
他们老家把小孩儿、宝贝叫狗狗,心疼是可爱的意思。
梁弋周走了很长的夜路,深色的山仿佛变成吃人凶兽,夜色倾塌,心被埋在岩浆中。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崔钰手机里 1 号紧急联系人的备注。
她的狗狗换人了。
一换就是一辈子。
应该要恨一下的,可那天只有一种感情,就是麻木。
可毕竟过了这么久,现在再怎么样,也缓过劲来了。
梁弋周不想报复她。
报复前任这种事很 low,他只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他知道崔钰想要什么——她想要听到一句虚伪的没关系。
然后就可以揭篇而过了。
做梦。做梦。做梦。
做她的春秋大梦吧!
哪怕只有一点点愧疚,他要她把这点愧带到坟墓里。
江边的晚霞血红,大片大片地染遍天际线,夕阳的光奢侈地洒在江面。
渝州本来就是出名的旅游城市,此时许多人都拿起手机兴奋地记录。
个体的痛苦渺小如尘,他们盯着对方,却都不是实在的看着那双眼睛。
隔了太多年,记忆的荒原早叫火焰烧成了一片废墟。
崔钰的胸口急剧起伏,最终平静下来,她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开口,语气认真至极:“梁弋周,我知道你不想听,但确实是我的错。对不起。”
——梁弋周,我告诉你,作恶的人会有报应的,天不算自有人算。我会算的。
这是她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梁弋周手臂搭在栏杆上,显然想起来了,面上闪过一丝阴郁。
她举起手,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轻拍了拍梁弋周的手背——
却被男人眼疾手快抽手躲开了。
……看来,想躲还是躲得过的。
脑内闪过一些画面,崔钰唇边的苦笑一闪而过。
梁弋周忽然轻声开口,黑眸凝视着她。
“你时刻都在庆幸吧,离开我以后,是不是过得很开心?”
今天渝州很热,江风吹不来清凉,但毕竟是夏风。隐隐约约地,吹来尘埃落定的预兆,迷雾散尽,此后各走各路的未来。
他们都是聪明人,话不用挑太明,都能辨清这个事实。
崔钰沉默了很久,才说:“是我命格太差,无福消受。梁弋周……祝你前程似锦。”
她的句尾结束在一声很轻的喟叹。
下意识想伸手,用掌心丈量一下他的下颌,比从前清晰锋利了许多,属于成年男人的线条。
但梁弋周退后了,神色清淡,楚河汉界般地分出山水迢迢的距离。
他没有说话,这已是答案。
崔钰耸了耸肩,轻松笑了笑。
“再见。”
多么骄傲的人,会有多少不甘心,谁能比她更清楚呢?
目前来说没有。
她带着严熹离开了,在梁弋周的渝州之行中,再没有出现过。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也比想象中快,是三天后。
这天,梁弋周跟长乐的校友吃了顿饭,被灌了不少酒,他是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的。
渝州是一座架在江上的城市,大桥很多。
顶着星夜,沿着上坡路走,中间他蹲下来抓住一只黄色小土狗,一看就是流浪犬,浑身毛发都打结了,瘦的皮包骨都出来了。
梁弋周喝了大半斤白的,一瓶洋的,半瓶红的,但还能准确的从兜里摸出随身带的玉米肠。
“喏。”
“多吃点,长大了化成人回来报答你爹我,拉钩。”
梁弋周单腿蹲下,看着小土狗的脑袋,轻笑,很快笑就淡了。
曾经养过一只狗,捡回来的中华田园犬。
他,以及那狗的另一位官方监护人,懒得提名字;
他们俩都很宠它。
生活费还完债就剩三百了,还能拨拉出五十来当口粮。后来带小狗遛弯,被一醉驾的傻逼撞了,替她倒挡下一劫。后来送去医院做手术,钱不够,柔顺的小狗毛被血迹打湿,结成一绺一绺的。
医生安慰他们,说钱够了也不一定救回来,伤太重了,两个人抱着它走了六公里回了家,那天申城太阳毒辣,但它的身体很冷,她一直焦虑地把它往怀抱深处裹,他揽住她的肩,扣得很紧。
那段夏天从他眼前飞逝而过,极速变形,变成吴一恺乱飞的五官。
在他耳边吼着什么?
不远处的杂音也多了起来,现在的路人就喜欢看热闹,黑压压地在桥上挤了一团,噪音和喊声都愈发明显。
梁弋周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掉头就要走下坡路,被吴一恺拉住。
“听得见我说话吗?!”
吴一恺抓着他大吼。
梁弋周皱眉,一把甩开他肩膀:“有事说事,我没聋。”
“前两天那姑娘,那俩,不管谁,你认识她们家属吗?!”
吴一恺指了指黑压压的人群方向,又一指桥下湍急的流水,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跳了!跳了!”
梁弋周听清了,但大脑还在后滞反应阶段,只问了关键信息。
“谁?”
“两个!人家说那个小女孩儿先的,崔小姐没拦住,直接下去救了!”
天穹是苍蓝色,可暗的要命。
梁弋周抓着栏杆往下看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像坏了的 CD,他的大脑,剔除了数字和理智,只剩一堆吱呀作响的雪花。
好像,他总是在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离别。
没有一次过渡平缓,命运只用当头棒喝来通知他。
——结束了。
完全,完全不给他任何一丝后悔的机会。
为什么?他做错什么了?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已经厌倦了。
滚吧。老子不玩了。
于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吴一恺眼疾手快,神色骤变,飞快把人拖下来,厉喝:“梁弋周——!”
几乎,几乎,要碰到了,但是没有。
那道笔直的身影坠入水面时那样坚决,像颗小小的子弹,砰——
携着无限的动能,最终化成了朵看不清的水花。
周围传来数道惊呼,还有不少夜晚骑行的人赶忙下来查看。
“怎么回事?”
“有人跳下去了!”
“是啊,我看着呢!”
“咦,崔小姐——?”
吴一恺路过,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颗熟悉的圆圆脑袋。
她往下探头,身体几乎要出去一半,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定住了。
崔钰忽然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只留了里面的短袖,语调冷静地指中人群中某一位:“麻烦你报下警,叫个救护车,谢谢。”
说完,单手撑住栏杆,没有任何犹豫地翻身跳了下去。
不过三四秒,谁拦也来不及了,这一回,沸腾的惊呼声在人群中更加炸锅般散开。
“怎么回事!下去救了吗?”
“哎!这江面这么高!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对啊,水上救援队应该就在附近吧?”
“行了,快找找有没有救生圈!给她们扔下去!”
吴一恺亲眼看着人从他眼前跳下去,刺激已经不小了,愣了好一会儿,余光里突然撞进一个走路些微不稳的颀长身影。
要干什么?对,这是梁弋周认识的人,得通知一下。
吴一恺连忙冲过去。
三分半钟后就后悔了。
不过这次吸取了教训,吴一恺出手及时,把疯子迅速拖拦了下来,吓得五官移位,直呼大名:“梁弋周——!你醉成这样打算下去送死啊?!水警都到了!”
醉汉下去确实只能送死。
但崔钰不会。
她从小水性好的离谱,经常在河里游泳,有丰富的呛水经验——以及良好的夜视能力。崔钰跳下来前,估了估离严熹近的方位,从水里冒出头后,迅速凭感觉和水流方向游过去,找到了人,崔钰从背后绕过去,用手臂紧紧卡住了严熹,将她尽量拖出水面,这样可以避免对方下意识的挣扎,别到时候再一起溺水沉底了。
在夜里的江水中漂流,很奇特的感受。
崔钰夹着人,往桥墩的方向稳定游去,直到严熹开始挣扎。
“别动!”
崔钰的语气严肃至极,说话间又被不可抗力拉的直往下坠,被迫灌了一大口水。
好在,她已经感觉到了水上救援的信号灯,刺目又充满安全感的亮光。
救援人员非常专业,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她们旁边,很快就被合力拽上了救援船。
“……别管我,我没事,”
崔钰对着救援人员摆摆手,指向昏迷的严熹,气都没喘匀:“她下水时间比我长,需要心肺复苏。”
等辗转到了最近的医院,已经快晚上十点了。
崔钰被推进去,尽管她再三说不需要,最后却也决定先做个全身检查。她浑身湿漉漉地,想掏手机,掏了个空,想起来之前是在衬衫兜里。很快,她又被手臂传来的疼痛刺得一个激灵,看向左臂,才发现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别动啊,估计脱臼了。”
推着她的医护提醒道:“别挪位置!”
崔钰:“好的。辛苦您了。”
脱臼很好处理,确定没有大碍后,骨科医生迅速给她安上了。
她被要求住院观察一天。崔钰问了严熹情况,得知没有生命危险,但呛水不少,目前还没完全苏醒过来。
护士让她尽快通知小孩儿家属,崔钰刚开口借手机到一半,余光瞥到病房门口的修长身影。
“……不用了,谢谢啊。”
崔钰冲护士甜甜笑了笑。
看到一张比锅底还黑的俊脸,紧绷也不知怎么,莫名消散了点。
梁弋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气势裹挟着一股冷然的凌厉。
停在病床边,他不发一言地掀开崔钰身上的被子。
崔钰贴心的话语也已经飘了过来:“四肢还在,别失望哈。”
……妈呀,真勇士。都这时候了,还敢开玩笑。
跟在身后的吴一恺眼看着情势不对,招呼也不打了,冲她摆摆手,迅速退出了病房。
梁弋周长了一张适合恃靓行凶的脸。
但又是出了名的凶恶,出了名的难搞,其中,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眼尤其吸睛,恩仇情意都能收拢其中,笑起来时欺骗性也极强。右眼下有颗痣很淡的痣,似有若无地替主人加强传达着感情。
比如此刻,就很清晰。
他在生气。
黑眸里烧着沉默翻涌的、滔天的深色火焰。
崔钰权当没看见,掌心朝上,眨巴了下眼睛:“借下手机,给严骏打个电话,让他来交医药费。”
梁弋周凝视着她,声音很轻。
“是不是疯了?”
“这么不想活?”
崔钰:“没。”
她屈起一条腿,手臂搁上面,下巴压着手臂,懒洋洋地,病房的灯照在她面上,简直像只慵懒晒着日光的小狮子。
“我只是记得一句话:不喜欢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死。不吉利啊,对吧?”
“而且,我会游泳。那里离桥墩也不远——”
“会死的。”
梁弋周平静地打断她,眼里血丝明显。
“你知道会死。”
从桥那个高度跳入水面,甚至跟砸在水泥地上没什么区别,角度控制不好,幸运一点就是骨折,情况坏点就是胸椎颈椎齐断,还不包括溺水。
崔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吐出一口气。
“是,有这样的风险。但做什么没风险呢?”
话锋一转,她甚至勾起了个自嘲的笑:“如果死了,就说明我小时候没错。”
做错事的人总会有报应的。
傻一点的人类就会相信这句话。
“崔、钰。”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齿关蹦出来的。
梁弋周恨不得掐死她,又有种血压爆表自己说不定死得更快的预感。
“干嘛呀?我跳都跳了!”
崔钰往被窝里一躺,四肢收拢在雪白被子里,只留了头在外边,望着梁弋周甜甜微笑:“如果真死了,你记得看三十秒广告复活我呗——好了别瞪了,看来你也没那么恨我嘛,很希望我好好活着?”
梁弋周不怒反笑。
“我是希望崔小姐未来能准时参加我的婚礼,不是喜欢说对不起么?记得礼金包厚点。”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梁弋周。”
崔钰忽然安安静静叫了他一声。
男人脚步顿了顿,偏头,声线冷硬:“说。”
“你过来一下嘛。”
她声音放低了两分,听起来很疲倦,又带点不易察觉的叹息。
梁弋周站在原地好几秒没动,像在跟什么无形敌人作斗争,最终还是落败,转过身来,冷冷斜睨她。
看到他不情愿的样子,崔钰简直要失笑,干脆伸直右臂,冲他招了招手:“近点儿,跟你说个秘密。”
梁弋周:“别得寸进尺。”
崔钰:“干嘛?怕我占你便宜?”
梁弋周:“对。”
崔钰:“好吧,那你走吧。”
梁弋周走到门口,手都搭在门把手了,顿了几秒,干脆地返回,面无表情地俯身:“讲。”
换崔钰被吓了一跳。
但她也没犹豫,飞快伸出食指,在他右眼下的痣上轻拂而过,轻佻至极的调戏动作。
其实在水里时,一度意识涣散,那一刻,不知为何,眼前冒出来的人影就是他。还有笑起来时眼角下很小的一颗痣,清晰无比。
想碰一下。
就一下。
……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也没犯罪吧。
“梁总,酒喝多了,会变丑的。”
她用逗小孩的语气说道。
梁弋周黑眸沉沉,深不见底。
崔钰盯着他鼻梁,都没抬眼。知道对面估计气得想把她吃了,于是见好就收地停下,举起两手笑眯眯做投降动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冲动了。”
她正要偏头,躲过这道灼人视线,下巴却被梁弋周的虎口钳住,迫使她转头。
“躲什么?”
梁弋周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却用拇指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她柔软下唇,克制中暗含着放肆的轻微暴力,用崔钰完全躲不掉的力道,将压力施加回去。
“你现在做事只靠一腔冲动,是吗?”
屏气凝神的几秒被无限拉长。
下一秒,从外面冲进来的年轻男人仿佛行走的大喇叭,打破了窒息般的寂静:“崔姐崔姐,你没事——”
“呃……”
“吧?”
林云朝模特出身,腿长自不必说,几步就冲到了床跟前,径直越过在场另一人,冲崔钰扬起灿烂笑意,同时试图把梁弋周不着痕迹地挤开,嘴一张就合不上了,叭叭叭疯狂输出:“你精神看起来不错还好还好吓死我了对了那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在国内啦,你没看来电显示吗?我打算忙完去找你的,但这两天在屋头休息,然后看到我舅晚上骑行发群里的照片,看到你衣服我吓死了!”
话音刚落,崔钰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感觉后脖颈衣领被人拎了起来,对方力气非常大,绝不是他这种控制体重的人能抗衡的。
于是林云朝怒视,选择用眼神谴责,毫不客气:“这位大哥,你这样对我就算了,那么野蛮的对一个刚英勇救人的女孩子,合适吗?”
说着,林云朝都在心里暗暗庆幸了。
命运安排的剧本果然还是属于他。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刚刚那个危险距离,对面这男的既然长着嘴怕不是……还打算亲下去??
吓人,吓死人了。
梁弋周冲他挑唇,语气温和,眼里却没一点笑意,赐了他冰冷的三个字。
“滚出去。”
眼下情况本来就乱成一锅粥了,又加一位重量级,崔钰感觉颅压骤然升高,很想破罐子破摔,趁热把粥喝了得了。
林云朝小崔钰四岁,跟她认识四年多了,她铆足劲疯狂赚钱的一年,其中一个副业是干电商,正赶上蓝海,无货源发货开道攒了半桶金,又自己开了个小店,经常跑义乌或者福建广东去找货源,衣服首饰放一起卖,找到的第一个模特就是林云朝。
那时候她刚好来了渝州一趟,路过野球场,看到了正在打球的大二生林云朝,被对面的前锋撞得乱七八糟,狠狠摔在地上时,崔钰停下了脚步。
瘦,高,白。很艺术生的长相,很有想象力的粉色发色,奇怪地适合他。单眼皮很薄,自带一股厌世气质,一问,还是学美术的。
崔钰向他发出邀请,林说对做模特没兴趣。
但正逢家里太后断粮停卡,崔钰出价又奇高,一小时给他开一千五,最后成交。
后来林云朝才知道,崔钰把前两个月赚到的钱都拿出来扔他身上了。胆子大的离谱。
他们也算幸运,半个月后第三件就爆单了,那一个品的净利润二十三万,当时她团队里一共就俩人,客服妹妹和林云朝。崔钰给客服发了三万奖金,给林云朝四万。剩下的钱又投入了下一轮生意,提高了资金周转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