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绕是这般,她只怕也挺不到天黑。
庞嘉雯撑大着眼睛,瞳孔剧烈地紧缩着,目光忽明忽暗。
她告诉自己,父亲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
因为唯有这样,她才可能继续撑下去。
倏尔间,她手中的青霜剑被人夺取。
庞嘉雯心里一惊,以为自己又遇到强敌时,却见江怀已经杀了两个冲上来的鞑靼,并稳稳地将她挡在身后。
“师父?”
庞嘉雯不敢置信地轻喃,声音低不可闻。
然而江怀并没有理会她,他杀伐果决,顷刻间便荡平了四周,给她了一片足够安全的区域。
然而当他回头时,庞嘉雯却被吓了一跳。
只见他面容冷肃,目光阴翳,那模样恨不得要一剑结果了她。
庞嘉雯吓得往后退了退,却险些被拓跋丰的尸体绊倒。
江怀一把将她拽到身边,他的手劲很大,几乎都掐进她的肉里去了。
庞嘉雯疼得面色骤变,却是连哼都不敢哼。
师父发怒太可怕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可就在这时,白若瑾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疼……疼啊……”
就在白若瑾抱住她的时候,江怀捏住她手腕的力气突然加大,疼得庞嘉雯惊呼出声。
白若瑾还以为是自己抱疼了她,连忙放开。他伸手想摸摸她是不是受伤了,结果却摸到满手的血。
他看着手上的血,又看了看庞嘉雯的脸,整个人宛如失了魂魄一样。
庞嘉雯却顶着那张满是鲜血的脸问他道:“怎么?你怕了?”
白若瑾先是呆住,转而又捧着她的脸,快速地帮她把血迹擦干净。
看着熟悉的庞嘉雯,白若瑾长长地松一口气,煞白的脸也渐渐有了血色。
他紧握着庞嘉雯的手,握得紧紧的,另外一只手却捡起地上的一杆长枪,不假思索道:“嘉雯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庞嘉雯看着他握着长枪不安地动着,手心里黏稠的鲜血都染在长枪上,他明明很害怕,却反过来想要安慰她。
庞嘉雯突然觉得好笑,她做过鬼,见识过比鬼更可怕的人心。她亲眼目睹白若瑾一边将人凌迟,一边笑而谈及其他。
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庞嘉雯,白若瑾却还是最初的白若瑾。
他们之间隔的,何止一个前世?
庞嘉雯回握着白若瑾的手,将他拉回到自己的身边。
在白若瑾诧异之时,她夺过白若瑾手里的长枪,认真道:“让我来吧!”
白若瑾急了,惶惶不安地望着她,固执道:“嘉雯,我可以的。”
庞嘉雯眼里泛起了一层泪光,她笑着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可以为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但我不想那样了!
白若瑾,我不想那样了!
重活一世,如果还有什么是我为你能做的,那我想就是现在!
我不会再让你卷入杀戮,也不再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所以,就让我来吧!
让我来还你一世昭昭明朗,温润如初!
第199章 伤他的心
庞嘉雯拼着最后那点力气,一边护着白若瑾,一边还杀了两个妄图从背后偷袭的鞑靼,皆是用长枪穿破喉咙,出手又快又准。
她那股狠辣劲彻底惊呆了白若瑾,也震撼到了江怀。
他们两个看着她,只见她瞪大双眸,瞳孔幽幽,眉宇间拢着一层浓浓的戾气,与往日活泼明媚大相庭径。
“嘉雯……”
白若瑾不安地抓紧她的手,害怕这一放就再也抓不住了。
庞嘉雯却叮嘱他道:“抓紧了,别放开。”
江怀见她决心要护着白若瑾,眉眼阴郁,冷冷道:“你们先走。”
白若瑾当即拉着庞嘉雯往外走,因为害怕再有鞑靼跟过来,白若瑾还寻了一把长刀握着,准备断后。
庞嘉雯愣了愣神,她既想留下来和他们同进退,又想护白若瑾周全。
这是她第一次拿不定主意,整个人也有些恍惚。
江怀再次爆喝道:“还不快走?”
庞嘉雯抬头去看,只见江怀出招狠辣,杀伐果决。青霜剑所到之处,鲜血喷溅,一片哀嚎。他那身余白色的鹤氅免不了溅上血迹,原本带着玉冠的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起来格外的不羁和冷戾。
庞嘉雯见识过江怀的狠,但此时她觉得那不过是冰山一角。他是那种就算闭上眼睛也能一招杀敌的高手,发怒时瞬间荡平四周,气场宛如踏过尸山血海,煞气极重。
恍惚中,庞嘉雯还以为看见了另外一个白若瑾。
也就是在这时,她心里一悸,很快跟随白若瑾离开了。
他们刚走出战场便见鞑靼溃败而逃,大燕的将士们乘胜追击,往前又推进了十里左右。
庞嘉雯停了下来,大军往前推进,除了留下来打扫战场的,便只有江怀和张朔身影慢慢朝他们走过来。
白若瑾紧握着庞嘉雯的手,见她不走了,便道:“怎么了?”
“等等,我师父他们过来了。”
庞嘉雯说着,席地而坐。她现在很累,左边手臂和肩膀也在隐隐作疼。
白若瑾见她坐下来,便也随她一同坐下。他侧身望着她,询问道:“可有受伤?”
庞嘉雯摇了摇头。
白若瑾道:“你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任性了,今天不只是我,就连小舅舅和张道长都被吓到了。”
庞嘉雯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白若瑾紧张道:“你不会还想来吧?”
庞嘉雯闭上眼睛小憩,淡淡道:“为什么不呢?”
白若瑾一下子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谎?
结果不是,她微微仰着头,整个人疲倦着,唇瓣轻轻抿起,看起来正在享受难得的惬意时光。
“你在说真的?”
“嗯,真的。”
“战场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命丧于此,你怎么能任性妄为?”
白若瑾低声咆哮着,十分生气。
庞嘉雯倏尔间睁开双眼,漆黑的瞳孔深邃极了,她直直地盯着白若瑾看,嘴角轻勾便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白若瑾顿住,心脏突然揪在一起,疼得他面色煞白。
他受伤般地望着庞嘉雯,不敢相信这句会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所以呢?”庞嘉雯仰着头看他,似笑非笑。
白若瑾的喉结滚动着,他艰难地咽着口水,目光回望着她,难过道:“所以,你能不能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受伤。”
庞嘉雯轻轻一笑,似嘲弄又似讥诮。她对白若瑾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可笑?”
白若瑾摇了摇头,眼里的痛苦更甚,脸色逐渐惨白。
庞嘉雯却仿佛看不见,她继续道:“我姓庞,是庞家的女儿,冲锋陷阵的是我父兄。莫说我现在还未嫁人,即便我已经嫁人了,你觉得我会眼睁睁看着我的亲人们征战沙场而我却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吗?”
“是庞家养育了我,是我的父母养育了我,是我的两位哥哥照顾着我。”
“而现在,在我父亲已经首肯我可以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有什么立场来劝诫我,希望我不要再回战场?”
白若瑾说不上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刨开,冷冷的寒风刮进身体里,他感觉自己冷透了。
原来从前她说的那些拒绝的话都不算伤人,真正伤人的是她现在的态度。她在心里将他狠狠推开,在两人之间划下深深沟壑,仿佛他就像是个陌生人,连关心她的权利都没有了。
白若瑾苦笑着,伤心极了。
他看向她,眼里闪着泪光,却不肯让眼泪落下,只是一个劲地强忍着,难过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庞嘉雯讥诮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记住,我不会想在战场上看见你,我护着你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你死在我的面前,我不想你是因我而死的。”
“至于其他的,你没有资格说。”
就在白若瑾僵住的同时,不远处也有两道身影突然僵住,他们迟疑着,没再继续往前走。
白若瑾看着庞嘉雯那张绝情的脸,那双冷戾又漠然的眼睛,仿佛他们从未相识过。
曾经的庞嘉雯就像他手里一缕握不住的风,突然间就不知所踪了。
白若瑾感觉自己说了什么,可他那唇瓣好半天都没有动,更是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过了好久好久,他恍惚地勾了勾嘴角,整个人宛如失了魂魄。
庞嘉雯皱着眉,继续不留余力地打击道:“我上战场还想挣军功,将来像我爹爹和我两位哥哥那样光耀门楣。你这么弱就别来挡我的道了,咱们好歹相识一场,你就当行行好,回京城去吧。”
“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不是一路人。”
白若瑾一直看着她,撑大眼睛,任凭泪水倾覆也不肯眨眼,就这样固执又伤心地看着她。
他想让她改口,哪怕只有一句,但只要她不要说得这么绝情,他就一定会原谅她,然后他们重归于好。
可他把眼睛都看酸了,眼眶里的眼泪蓄满后猝不及防地掉落,他那样绝望和伤心地看着她,她还是不为所动。
终于,白若瑾败了。
他败在了她的绝情,败在了她那双冷漠又讥讽的眼睛里,败在了她那无动于衷的面孔上。
白若瑾深深吸了口凉气,慢慢地转过身,步伐僵硬地走了。
他低垂着头,像个佝偻的老者,一步步地离开了庞嘉雯的身边。
庞嘉雯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极了,仿佛像这片苍茫的草原,富有万物却又空旷幽远。
走得远远的才好。
她不可能做回从前的庞嘉雯,何必又要拖着他,让他也跌入这阴森恐怖的杀孽当中?
不知不觉,庞嘉雯哭了。
悄无声息,泪流满面。
庞嘉雯抬头,发现是江怀给她的。
他和张朔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此时正注视着她,目光幽静极了。
江怀和张朔都坐了下来,三人看着远处血淋淋的战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擦干眼泪的庞嘉雯问道:“师父,师叔,你们怎么不骂我?”
江怀不言。
张朔轻嗤道:“我们敢吗?刚刚若瑾不过说你两句,你便将他骂走了。”
庞嘉雯不解释,只是道:“我是一定不会走的。”
张朔点头:“看出来了。”
江怀道:“累吗?”
“什么?”
庞嘉雯听见,但师父的声音好温柔,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在战场上的时候,师父很生气,看她的目光锐利森冷,一副恨不得杀了她解气的模样。
怎么这会子突然这么温柔了,还问她累吗?
庞嘉雯提心吊胆的,竖起耳朵,越发不敢怠慢了。
可江怀看着远处,目光幽幽道:“我问你,上战场累吗?”
庞嘉雯不敢糊弄,连忙实话实说道:“累啊,好累。”
“其实一般的鞑靼都是靠蛮力和偷袭,很好对付的。可他们太多了,我渐渐便有些力不从心。后来拓跋丰来挑衅,也全靠父亲先与他对战,让我歇息片刻。”
“这才是第一仗呢,我也并非一天到晚都在杀敌,就这样我都觉得累,可父亲和哥哥他们有时候一打就是几天几夜,还没有援兵,我简直不敢想。”
江怀转头看向她,目光灼灼道:“就算觉得累,也知道危机四伏,更清楚有可能战死沙场,可你还是想要继续上战场,在战场上陪着你的父亲和两位出生入死,是这样吗?”
庞嘉雯点头,笃定道:“是的。”
“不后悔?”
“不后悔!”
江怀站起来,径直走了。
庞嘉雯看着他那干净利落的背影,整个人懵懵的。
她看向张朔,小声问道:“我师父他这是……?”
“同意了吧!”张朔说,也站了起来。
“什么?”庞嘉雯不敢置信,也不敢追问。
她还坐在原地,像是不准备走了。
张朔走了好几步回头,望着她道:“你还要等谁?”
庞嘉雯苦笑道:“刚刚坐下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会子好像使不上力了。”
张朔愕然,很快折返来扶她。
走在前面的江怀回头,蹙了蹙眉。庞嘉雯左边的肩膀受伤了,应该是伤到了筋骨。
拓跋丰哪有那么好杀的?
他紧抿着唇,当即又走回去。
张朔已经替庞嘉雯摸了骨,疼得她面色煞白,险些将唇瓣都咬破了。
这样好的机会,明着奚落还能替外甥寻回些体面。但破天荒的,那些话到嘴边便都说不出来了。
江怀想到她在战场上时那么担心白若瑾,离开战场时却可以讥讽奚落白若瑾,将他推得远远的。
一个人那么在乎另外一个人的生死,又怎么会不在乎那个人对她的感情?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不想拖累白若瑾,不想白若瑾因为她而上战场。
白若瑾那么聪明,一时被她伤到了,这会想不明白,回去想想也会明白。
只是这两个人这样肆意妄为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
把庞嘉雯送回大营后,江怀就走了。
张朔留下给庞嘉雯开方煎药针灸,忙活到了晚上才回大将军府。
他回去没有找到江怀,最后去了别苑。
江怀果然在别苑里,不仅在,还准备了面具和长枪。
张朔看见以后,当即冷笑道:“我就知道。”
江怀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什么?”
张朔没好气地冷哼道:“嘉雯奚落若瑾的时候你不出声,当时我就觉得奇怪。现在想一想,你是同意了嘉雯上战场,再明里暗里回去帮她,护着她不出意外也就说得通了。”
江怀道:“你也听见那丫头说什么了。她是庞彪的女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庞彪和她两位哥哥负伤出征。她剑术不错,一般人近不了她的身。可她学武的时间短,根本没有多少内力,倘若我不去护着,你能保证她平安无事?”
张朔讥讽道:“我不能保证。但我保证你敢去,庞彪就一定会认出来。”
江怀浑不在意道:“认出来就认出来,我还怕他去告密不成?”
张朔怒而拍桌,没好气地吼道:“庞彪虽然跟李家的渊源颇深,但他毕竟是顺平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身边更不知藏了多少顺平帝的眼线。你这个时候还想上战场护着嘉雯,你是疯了吗?”
“我要是你,我就直接打晕嘉雯带走。”
江怀讥诮道:“若瑾都没有资格做的事情,你觉得我们有资格?”
张朔大声道:“有啊,怎么没有?我们是嘉雯的师父和师叔。你去问庞彪,如果我们能带嘉雯走,你看他愿不愿意?”
江怀沉凝着,不出声。
张朔气冲冲地道:“你不去问,我去问。”
说着,拂袖离去。
谁料刚出院门便见江怀已经骑在马上了,他当即回头看了一眼内院,又转过头来看着江怀,嘴角狂抽!
江怀没好气道:“你还走不走了?”
张朔捏了捏拳,上前愤懑道:“我要跟你共乘一骑。”
话落,江怀打马走了。
张朔:“……”
江怀和张朔都以为庞彪会答应的,他们一路上都在想,要怎么打晕庞嘉雯才不会伤害到她。
亦或者给她吃点蒙汗药就行,但他们肯定是不方便照顾的,还得把如意带着。
他们想得多好啊,可庞彪说了不行。
江怀和张朔都以为自己幻听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庞彪道:“我知道二位是担心嘉雯,你们把嘉雯当自己的孩子,我便也不拿你们当外人。”
“今日嘉雯杀拓跋丰是险,但我却是从头看到尾的。这孩子与旁人不一样,旁人第一次上战场不是哭就是怕,更有甚者转身就逃。可她却遇强则强,骁勇善战。”
“我们大燕不是没有出过女将,曾经威名赫赫的郭惠郭将军就曾叱咤一方,打得鞑靼闻风丧胆。”
“我不指望嘉雯能和郭惠将军相提并论,但我想郭惠将军若是还在世,定会亲自带着嘉雯上阵杀敌的。”
庞彪说得兴致勃勃,却不曾想,营帐很快陷入诡异地寂静。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江怀和张朔都已不再说话了。
庞嘉雯一战成名,在军营中也无需乔装打扮。
跟随庞彪打了十几年的老将们,一个个都说虎父无犬女,称赞她巾帼不让须眉。
庞彪做主给了她一个昭信校尉的武职,还上折子入京,道明原委。
大军往前推进,然而战事却陷入僵局。
鞑靼退守到地势较高的云峰峡谷上,而他们要攻上去就只能穿过峡谷,那个地方最容易被伏击。在没有想出好的计策前,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
冬月十六日,李老夫人的信到了。
信上说,让江怀把庞嘉雯带回京城去。她还单独写了信给了庞彪,让庞彪不许拦着。
江怀算算时间,信大约是肃州战事刚起的时候寄出的,依照目前的形式来看,这封信有些晚了。
果不其然,庞彪在看到信以后只是道:“如果嘉雯愿意跟你走,那我不会拦着。如果嘉雯不愿,回京后我自会去向你母亲请罪。”
江怀微微颔首,去见了庞嘉雯。
她在校场练功,江怀去的时候,只见她在泥泞里跟高鹏较劲。
满身泥污,像个在雨夜里觅食的花豹子一样,眼神格外狠辣。她将高鹏压在泥水里,掐着他的脖子道:“你服不服?”
高鹏被污水呛到,眼睛都险些睁不开,连忙道:“服,我服了。”
周围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庞嘉荣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高鹏道:“我都说了让你不要惹她,你非要惹。看看现在,你跟泥狗子有什么区别?”
话落,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庞嘉雯站起来,擦了擦脸,眼神还流露出一股子狠劲。
真是跟一个野小子没有区别了,就这样回京城去,只怕连母亲都管不住了。
江怀头疼地扶额,站在远处没过去。
是庞嘉荣看见江怀了,朝庞嘉雯使了个眼色道:“你师父来了。”
庞嘉雯瞬间觉得身体有些僵硬,紧张道:“在哪里?”
庞嘉荣道:“在你后面。”
庞嘉雯眼中的狠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惶恐。
庞嘉荣见了,当即笑道:“我骗你的,他离得好远,一时半刻还过不来。”
庞嘉雯瞪了她二哥一眼,当即转过头去。
江怀果然还站在很远的地方,他穿着淡青色圆领袍,长身玉立,温润儒雅。
庞嘉雯低头看了看满身泥污的自己,突然有一种泥潭里的小泥鳅要去见云端上的仙鹤一般,有种自残形愧的羞耻感。
真是的,师父怎么会来?
庞嘉雯磨磨唧唧地走过去,站在距离江怀三尺之外,小声道:“师父。”
江怀瞧她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嫌弃道:“去换身衣服,我在营帐外等你。”
被赤裸裸嫌弃的庞嘉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跑了。
她用了最快的速度洗澡换衣服,然后头发一扎,当即往营帐外跑。
江怀站在那青葱小道上等她,他那件淡青色的圆领袍上绣着黄色的云水纹,远远看去,仿佛锦团一样的桂花纹,透着一丝丝让人惬意的温柔。
庞嘉雯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地走上前去。
“师父,我来了。”
江怀看着她,眉头轻轻皱起。
这么冷的天,她头发还在滴水呢,脸颊有好几处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样子是冻伤的。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又黑又透,圆溜溜地转动着,像只预备逃跑的小松鼠。
江怀掏出手帕递给庞嘉雯,淡淡道:“先擦擦头发上的水珠。”
庞嘉雯没接,她浑不在意道:“没事的,一会就干了。”
江怀眼眸一沉,轻嗤道:“一会?你在等它结冰?”
庞嘉雯心里一怵,连忙接了过去。那小小的手帕也就把额头周围擦擦,发梢上还是有水珠。
江怀紧蹙着眉,脸色愈发阴沉。
庞嘉雯小声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军帐里有烧水的炉子,不如我请师父去喝杯茶?”
江怀淡淡地应了一声,听起来不情不愿的。
但庞嘉雯知道,她猜对了。师父是因为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生气,而并非是因为其他。
不知为什么,明明看到的是师父冷面阴翳的面孔,但她的心却不可遏制地热乎起来。
等到了烧水的军帐里面,庞嘉雯遣退照看炉火的士兵,一个人殷勤地给江怀洗杯泡茶。
将茶水端到江怀面前的时候,庞嘉雯还怕他会不喝,便道:“我把杯子洗了三遍,还用沸水煮过,保证干干净净的。”
江怀听了,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殷勤地望着他,便端过去浅尝一口。
虽只是一口,但庞嘉雯却暗暗松了口气,想着师父应该不是特意来训她的。
果不其然,江怀很快拿了一封信递给她。
那字迹金钩铁划,挥洒自如,她一看便知道是李老夫人写来的,看时便有些忐忑。
她看完以后,因为无法答复,久久不语。
江怀就将信收回去,折起来。
庞嘉雯看到以后,讪讪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江怀望着她,目光清冷道:“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做主。”
庞嘉雯沉默着,她应付白若瑾那套说词在江怀面前不堪一击,她也没有那个脸大义凛然地说出口。
她只能像个懵懂,宛如听不懂讽刺的孩童一样,乖巧道:“我知道了。”
江怀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他一直觉得她乖巧且聪明,乖巧是让人喜爱的,聪明是让人无忧的。
可她把自己的小聪明用在他的身上,他便觉得从前那些对她的好都白费了。可气的是,一场赌局他输了,就算再如何不甘,他都不能将自己的赌注要回来。
所有的愤懑都将深埋于他心里,不会有人理会,更不会有人与他一同承担。
他径直走出去,本想就这样一走了之的。可他突然又想看看,谁都说不动的庞嘉雯是不是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于是他突然驻足,转头看向庞嘉雯道:“你之所以不怕死,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庞嘉雯猛地抬眸,眼中诧异万分。
她那唇瓣嗫嚅着,仿佛急于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又哽咽得厉害,一时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那双瞳孔紧缩着,突然变得惊恐无状。
江怀定定地望着她,双眸逐渐沉于黑暗。
他心道:果然!
第202章 鬼面人
庞嘉荣和高鹏带着庞嘉雯打过几次偷袭战,就是那种半夜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天亮就撤回大营的小规模战役。
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让庞嘉雯熟悉战场,以免突遇伏击和偷袭时乱了阵脚。
庞嘉雯对排兵布阵,调兵遣将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卒,将军让她往哪儿冲她就往哪儿冲。但她对熟悉地形和熟悉敌军战斗力倒是很感兴趣,因此十分乐意跟着他们来回奔波。
渐渐的,她与将士们混熟了。偶尔小憩时,不经意就会发现身边多了那么一两件首饰。
有时候是个镯子,有是时候是块玉佩,问是谁的也没有人说,庞嘉雯一律按捡到的交到她二哥的手里。
冬月二十二日,庞嘉雯又捡到一个红宝石戒指。
她照例交给她二哥的时候,他二哥往边上看了一眼,见旁边的人不出声,便直接点名道:“李泽峰,我妹过来了。”
被点到名的李泽峰是庞嘉荣的得力副将,山东人,今年二十岁,长相普通,不过论骁勇善战不输高鹏。
就是人有点傻,所以到现在还是个副将。
李泽峰抬头看着昏沉沉的天,突然说道:“今夜可能会下雨,我们要不回去吧。”
庞嘉荣鄙夷道:“没出息。”
庞嘉雯打着哈欠,转身走了。现在还没有打仗,她想趁机再睡会。
突然,她二哥一把抓住她的衣服道:“嘉雯,你留下。”
庞嘉雯狐疑道:“我留下干嘛?”
庞嘉荣一本正经道:“夜观天象。”
庞嘉雯:“……”??
庞嘉荣把她推过去靠着李泽峰,下达军令:“你们两个就好好在这里看天,什么时候下雨过来告诉我。”
他说完,带着亲卫兵走了。
庞嘉雯看着僵得像个木头的李泽峰,随地坐在他的边上,淡淡道:“我们分工,你负责看天,我负责报信。”
李泽峰应了一声,身体站得笔直笔直的。
庞嘉雯倒头就睡,想多补充点体力。
李泽峰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又准备睡觉,当即急了。
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说道:“我跟你二哥,我们是朋友。”
庞嘉雯:“嗯。”
李泽峰:“你也可以把我当哥哥……虽然,我可能不配。”
庞嘉雯:“嗯。”
李泽峰:“我们家也有做官的,我姐夫,他在国子监教学,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庞嘉雯:“嗯。”
李泽峰:“我其实想说,你二哥已经同意了……”
庞嘉雯:“……”??
李泽峰:“你二哥说你太凶了,像我这样不凶的刚好可以给你欺负。”
李泽峰说着,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庞嘉雯,小声继续:“所以……你愿意欺负我吗?”
庞嘉雯:“……”!!
“庞嘉荣!!!”庞嘉雯突然低声咆哮!
一直偷听的庞嘉荣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他举着手站起来,没骨气道:“先说好,打归打,你可不许动刀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庞嘉雯当即抽出了青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