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黄昏暗的天色里,天上下起层层叠叠的土, 要淹没这?个小山湾。
姜青禾赶紧扒着门板走回去, 差点被绊倒, 关上门又踩在了一层土上, 她扯下头巾和?帽子, 沙粒扑簌簌往下落。
她呸了好几声,舌头上满是土味, 鼻子底下也渗出?一层细沙, 延伸到鼻子里头, 搞得人一直咳嗽打?喷嚏。
“喝水喝水, ”宋大花见她咳得脸通红, 赶紧跑去给她倒了杯没土的水。
姜青禾抹了抹咳得太厉害流出?来的眼泪,她声音干哑, “叫它黄沙云彩没叫错。”
那涌起来的黄沙尘土真的跟云没有区别。
宋大花翻着自己的衣兜,抖抖里头的沙子, 她骂道:“狗屁云彩,这?不要脸的贼风,你?瞅到没,把俺们家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个瘟天!”
她咒骂了一句,低头看见了这?从门缝里飞进去来的黄沙,长叹口气,又变了脸色,“活都活到这?份上了,得想开点,这?黄毛风糟心得很,可这?沙子送来的好啊。”
姜青禾坐下来解开皮绳,拔出?鞋子倒沙子,她半抬起头问:“好啥?”
“改土啊,你?是不晓得,”宋大花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来,手挥挥涌进来的尘土,“俺们出?去办事,有片地在乌水旁,娘的,是片黑黏地,还渗盐碱,种东西?没法种算了,俺们要是走那块过,那车轱辘就?被陷进去拔拉不出?来。”
“搬石块也不是个好法子,俺们都说拉点沙混进去,趁着冬闲吃点苦头,把它混成沙土,沙土就?能种庄稼了。”
“把这?些沙都扫扫搂搂到一处,不就?现成的沙子,还不用俺们去挖了,拉着车到湾里去,谁家扫了倒袋子里头,哎呀,这?不都有用的,”宋大花说得乐呵。
她反正想得开,人活着要是想不开,天天搁那咒天咒地的,那真是活一辈子也没个指望。
姜青禾失笑,她越琢磨是这?回事,便也说道:“那也算个好,照我来说,这?沙子进了屋,等停了正好里里外?外?打?扫个遍,该洗的洗,该扫的扫,就?当年二十四?以前扫房子了。”
“对头,就?是这?个理,”宋大花点点她,一副你?说得半点没错的表情。
这?时蔓蔓跟二妞子从后头屋子里钻出?来,两人趴在那窗户边看黄毛风嘞。
二妞子走过来,两只手摊开夸张地说:“天上下油茶面子了!”
“我想吃油茶面子了,”蔓蔓舔了舔嘴巴。
刚两人猫在那破洞处看黄风时,本来是害怕的,可直到虎子跑着从外?头抓了把沙土回来,发现这?玩意跟油茶面子的颜色一样,一样的是焦黄色。
啥害怕阿早就?抛到脑后去了,蔓蔓抓了把土放在手心里,她异想天开,“这?要下的是油茶面子,得去河里。”
二妞子不解,“去河里做啥?”
蔓蔓瞥她,好认真地给她解释,“那油茶面子加水才是油茶嘛,下到河里肯定?河也变成油茶河了呀。”
“那俺们拿碗下河去捞?”虎子挠挠头,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蔓蔓叹气,“好傻哦,这?下的是土,又不是油茶面子。”
她觉得虎子哥哥傻到家了,胡话也信,想吃油茶得找她娘啊。
姜青禾跟宋大花听了大笑,但还真顶着肆虐的风沙,在屋里用旧的油布搭出?个小棚子,在里头炒油茶面子。
没办法,这?沙土钻的哪哪都是,连锅灶里都浮了一层的尘土,简直无孔不入。
三个娃无比期待地蹲在这?个小棚子前,看着锅里的猪油一点点融化,面粉铺上去,一点点炒成土黄色,跟黄毛风带来的沙尘是一样的。
姜青禾还加了芝麻和?核桃碎,拌了红糖,舀一勺到碗里用滚水冲开,倒进去就?搅拌成糊糊。
蔓蔓捧着糊糊坐在小帐篷角落,呼呼吹气,冲好的油茶黏黏糊糊,上头漂浮着黑色的芝麻,入嘴绵绵的,甜滋滋。
三个孩子吃着热乎乎的油茶,哪怕外?头风刮得再猛烈,也不觉得害怕。
这?一次持续两天不间断的黄毛风,并没有给蔓蔓这?几个娃带来阴影。
至少她只会记得,在那两天里,她吃了跟天上下的土一样的油茶,她能去上学时一定?要跟小芽说。
吃了糖棋子,颜色也跟土差不多?,是那种蔓蔓曾经玩过的红黏土的褐红色。用面粉、糖混着鸡蛋做的,烤出?来,一小块酥酥的,掰开粘到舌头就?化开,香甜劲很足。
那是夜里风最猛烈的时候,门板啪啪作响,要被撞击开,哐当哐当的声音响个没完,外?头游荡着类似于不明生?物的痛苦哀嚎,几个娃越听越渗得慌,抱在一起发抖。
姜青禾就?做糖棋子,用红糖化开混到面粉里,揉成面饼,让他们三个帮忙搓长条,用小木片分成小剂子。
在火堆旁等醒面的功夫让她们挨个数数,每人数到一百个数。
这?对于蔓蔓来说很简单,她一气喝成数完了,姜青禾说:“哎呀,数漏了好几个,再来一次。”
她有点懊恼,“那我蔓蔓再数一次吧,娘,我数漏了你?要喊我一声喽。”
没人搞懂她说的是蔓蔓还是慢慢,这?会儿?也没人再管黄毛风了,全都专心听她数数,等到二妞子磕磕绊绊数完后,虎子压根数不清楚,被宋大花脱了鞋要追着他打?。
边追边踩着沙子打?滑,还要喊:“你?个小犊子,送你?进童学,连百个数也数不清,你?个糟心玩意。”
虎子跑的吱哇乱叫,“俺学了!”
“学了啥?”
“学了咋玩啊,”虎子理直气壮。
大伙哄堂大笑,这?下更没人在意外?头那咆哮的风声了,等糖棋子烤好,外?头的风也小了,娃们早已忘记那恐怖的风声,睡下时只记得这?糖棋子真好吃。
连梦里天上下的也是香香的油茶面子,地上是一块块烤到焦甜的糖棋子。
如此过了两天,风沙渐渐退去,退回到戈壁滩,退回到那茫茫的沙漠里,平静地蛰伏,好像不曾肆虐过。
至少短期内,它应该不会再重返,因为雪快要落了。当然?重来大伙也没法子,那来呗。
那样黄雾弥散的天也回归晴朗,天依旧高高蓝,而地面则满目狼藉,遍地黄沙,出?门的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兵马俑,拎着扫帚和?铁锹开始清理。
他们怨恨贼老天,又格外?庆幸。
“还好嘞,没赶着年三十那会子来,不然?真有够磨人的。”
“这?回来还成,俺家这?棵枣树没叫这?贼风给拽走了。”
枣花婶笑了笑,“偷着乐吧,今年来的时候地里粮食收了,没叫黄毛风给糟践了。”
有人赶紧跟上,“最要紧的是啥,今年小麦还没下种。”
说到这?大伙又乐了,这?黄毛风虽然?来的时间久,呼呼刮风,可地里粮食没祸害,还有没赶上小麦下种的日子。
那要是把下好的种子给刮走,那今年全完蛋。今年改种了新?的和?尚头麦种,这?麦种得来并不易,而且他们春耕时并没有换新?的麦种,要是刮走了,补种的麦种都不知道从哪凑。
麦子没事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麦子歉收,田税却得照常补给衙门,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姜青禾也格外?庆幸,至少这?风力没那么强,虽说刮走了一层地皮,土壤流失,但至少人没啥事,牲畜虽然?也有点受惊,可没有太大的问题。
苗阿婆用铁锹往袋子里倒沙子时,她豁达地说:“人没事就?成,衣裳脏了就?洗,屋子倒了嘛再建,树没了再种,活着就?成嘞。”
“没事别想,拿起锄头就?干呗。”
她想的也是大伙想的,遇事还能咋的,该干就?干,该收拾收拾。
先?去看地,还好风来回刮,土刮走了又盖回来,倒是露出?了藏在地里的土块和?石头。
姜青禾只把屋子里小部分要用的地方沙子扫了,就?急急忙忙将?精力投入地里,刨土块来烧灰,开始今年的秋耕。
至于犁地,她没有办法驱牛入田,牛劲大的要把她甩飞,只能请有根叔帮她赶牛犁田翻地。
犏牛比黄牛的劲还要大,用在人身上那命估计也保不住,可用在地里,那几亩干硬的旱地,它两天就?给翻了个遍。
人倒是不咋吃力,剩下的还能借给四?婆和?宋大花用。
尤其犏牛太好使了,卯着劲往前冲的,搞得宋大花也羡慕极了,说自个儿?明年要搞头牛来。
麦子下种前,大伙还在祈祷这?天别再变了,索性黄毛风刮足了两天两夜,估摸着刮足瘾了,这?会儿?连寒风都没那么呼呼跟拍巴掌一样,往人脸上招呼了。
麦子下种之后,姜青禾还在扫卧室里的土,成堆的土扫也扫不完,估摸着扫上个几天还能再扫出?好几斤的沙土来。
而且扫土得带着厚口罩,不然?就?要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咳嗽,咳的脸发红,眼泪直流,沙尘的威力太大了。
姜青禾扫了土倒进袋子里,随着沙子落下的声音,她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是雨声,久违的雨声。
在他们盼望雪落的时候,肆虐的风沙过去,竟然?带来了一场茫茫大雨。
雨落到地里的那一刻,姜青禾眼前有点模糊,那是久违了四?五个月的大雨。
宋大花冒着雨朝跑过来,她欢呼呐喊,“瞅见了没,雨来了,今年的麦子保住了!”
“土地有望阿!”
这?一场雨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希望。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今年土地旱成这?样,黄毛风刮了好几场,雪会不会及时落下,要是今年的雪小或是不落,那明年不会有好日子过。
没有雨能熬过大半年,再没有雪,没有雪盖着越冬的麦子长不好。没有经由雪化浇透的土地,来年不会有齐齐蓬发的山野菜,草原得不到灌溉,草不会萌芽,那么牛羊也长不好,甚至吃不到鲜草而饿死。
他们欢呼的是雨,又是那绵绵不绝的生?机。
这?场雨下的足够大,雨点重重地砸在石板上,溅出?老大的水花。
姜青禾这?次学了湾里妇人过日子的办法,她也把那些粘了灰的厚地毯,扔在屋檐底下的台阶上,叫雨水给浇透。
等会儿?她好拿回来再抹一遍土肥皂,洗洗刷刷几遍,撑着伞挂在院子里的木竿上,让它尽情被雨水冲刷干净。
那些脏衣服、鞋子,包括袜子她都是这?么做的,因为她知道,一下完雨天又会干燥,又是晴天,肯定?能晒干,不会有任何发霉的问题。
但是在南方绝对不敢这?么做,有时候一连下半个月的雨,要是没有烘干机,又没有阳光,洗完的衣服会有股无法言说的臭味。
之前她还做不到接雨水,旱了四?五个月,她和?蔓蔓把家里所有能用来接水的,除了水缸,都摆在了院子里。
蔓蔓伸手接落下的雨滴,她不解,“为啥要接水,要烧了喝嘛?”
“接了打?扫屋子阿,你?瞅那门要擦的吧,地要扫的吧,不能浪费雨阿,”姜青禾盘算得很好,哪怕她不缺水,她也得接雨,别浪费得来不易的水。
在下雨的日子里,姜青禾扫土,蔓蔓用巾子蘸了水擦门擦窗户,她很乐意干这?个活,带着皮手套虽然?笨拙,可是能接雨玩水。
干了整整一天,至少屋里暂时恢复了整洁,姜青禾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搞过清洁,之前那都是徐祯做的。
她敲着自己背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土长反着穿羊皮袄子,头上扣着顶草帽过来了。
“咋淋雨过来的?”姜青禾瞧着她浑身湿漉漉的样子,震惊非常,忙取了条干净的巾子给她。
土长接过来随意擦了擦脸,将?羊皮袄子脱下,捏住往外?甩了甩,又把滴水的草帽放到外?面,才进来说:“你?不是说知道咋在那戈壁种树活得好吗,之前俺叫人捡了好些石块,草绳也搓好了,新?买的这?一批树苗也全都到了,都是适合秋天种的。”
她语气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俺当时怕土地太硬又旱得要死,这?一批的树苗子栽下去,得连着不停浇水还有点活的苗头。”
“可是你?瞅阿,”土长指着外?头磅礴倾泻的大雨说,“有雨,地里的墒情有了,俺们要抢墒种树!”
姜青禾愣住,她转过头看着这?能浇到人透心凉的雨,她有点迟疑地问,“淋雨种树?”
“傻了不是,等雨停就?种,半夜雨停就?半夜起来种,”土长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绝对不能等雨停后开晴了再种,”土长很了解这?变化无常的天,“半夜雨停等雾散了,眼下这?天,地里就?开始上冻,上了一层冰,翻地就?更折腾人。”
“对对对,俺又给忘了,除了理理这?种树是咋种的以外?,这?两天把你?家的牛喂好点,到时候借来使使。”
土长连坐的功夫也没有,急匆匆交代完,又准备带上草帽往雨里冲,她还得往下一家去,还是姜青禾忙拉住了她,要她带上伞。
目送土长离开以后,姜青禾开始在纸上回忆草方格种树的办法,要有充足的麦草或是其他干草,平铺在地上,用铁锹以锹锹铲进地里,半露半扎根,形成一米大小的方格,来减缓沙奔腾的走向?,从而达到固沙的目的。
这?个当年她初次见到戈壁时就?说过的,当时她悲观地想,这?里的人种不出?树来的,再多?的也是白费工。
但一年半以后的今天,她想的是,人怎么可能会种不出?树来,不仅仅种活一棵树,还要种出?一片森林来。
尤其当次日天黑雨停歇了,全湾里的汉子妇人打?着火把出?动,留下小娃和?老人守着家里。
深夜里有雨滴落的声音,随即就?是吵嚷声,大伙闹哄哄地走到戈壁滩,插上一根根火把。
会赶牛的拉着牛犁一遍沙地,尤其是紧挨着沙漠边缘的戈壁,得牢牢固住沙子。
夜里荒漠的风特?别大,沙子往人脸上拍,土长举着火把,拉下头巾喊道:“眼下是抢墒种树的好时候,俺晓得大伙累,夜里风大又没得睡。”
“都撑会儿?,赶着雨水足没上冻时,把地给翻透了,这?会儿?俺们抢种了树,等树根扎稳了,能在这?里活了。今年雪又得落了,等到明年开春,它们能生?枝长叶,有的会落草籽到地里,赶上雨水好的时候,还能生?一批树和?草出?来。”
风灌进土长的嘴里,她咳嗽了声,又接着喊:“俺晓得有些人不情愿,可俺们现在不吃点苦,俺们今年不种树,难不成还等着黄毛风一年又一年来,难不成要等俺们下一辈长大了再来种不成!”
“今年种了树,树在这?里生?了根,明年黄毛风就?能少一点,明年再种,后年再种,年年种,还怕种不出?一片林子来!”
“俺们种,俺们又不是孬货,”汉子们举着铁锹和?锄头大喊。
女人则喊得更大声,“种点树谁还能怂了不成。”
他们不吃苦,下一辈就?得吃苦,他们不种树,年年都会有黄毛风。
土长也跟姜青禾通过气,她保证,“种完的人,每个人能领两块猪胰子回家!”
听到这?个,大伙干劲更足了。所以大半夜,寒风呼啸,沙子席卷,摸黑干活,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火光。
一群人挥舞着锄头刨坑,一些人在姜青禾的指导下,得要将?麦草平铺在沙子上,用铁锹一铲铲将?那麦草给扎进土里,形成一个个草方格。
那些编织的草绳弯曲缠绕在竖起的木杆上,立起一道防风屏障。将?戈壁与荒漠的接口处隔开一点,暂时抵抗来自荒漠的风沙,免得吹趴下树苗子。
大半夜人困得要命,还得掐着虎口顶风干。夜里温度低,此时被雨水浇灌过的土壤,已经开始不好挖了,牛犁地的速度变慢,轮换着上场。
而茫茫戈壁滩何其的大,今年是没有办法种完的,他们只能在最靠近春山湾的一侧种满树苗。
姜青禾抵着锄头歇了会儿?,这?活实在磨人得很,站着都要睡过去,眼皮打?架,手掌磨得人生?疼。
大伙要睡着了就?去喝运来的大蒜加葱白煮出?来的水,能防治大冷天被冻坏,除了这?还有熬的红糖生?姜,喝一碗浑身发暖后接着干。
磨到晨雾散去,日头出?现,地犁得差不多?,草方格也渐渐挂上去,坑也挖好了。
大家甩甩僵硬而疲累的身体,吃过顶饱的馍馍后,开始往坑里种树苗。其实说是树苗,这?些都是灌木,灌木的根系发达,又耐旱又抗寒。
有柠条、花棒、怪柳、沙枣、白刺等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来的,除了灌木还有草,多?种多?样。
买得这?么杂,就?是想瞅瞅哪几种灌木和?草在地里活得久,更牢固,更耐沙耐旱,明年就?可以直接买这?些苗种拿来种下。
这?长达十亩的地上,几十个人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将?那满满几车的树苗,一颗颗栽种在坑里好好填土。
在天渐渐黑下去时,又亮起熊熊的火把,最后的树苗也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
大伙全都累瘫了,他们坐下来,喘着粗气,看着这?些幼小的树苗在风里摇摆。
他们有股异样的满足感,可将?目光往远处看时,他们只栽种了极为少的一部分。
大伙根本不知道戈壁滩和?沙漠有多?大,基本是无边无际,谁能知道这?曾经是一片草原呢。
有人茫然?地问,“俺活着的时候,真能看见这?能全种上树不?”
众人沉默,没有人敢打?保票,也许今年种下的树,明年冻死或是枯死都极为可能,也许被掩埋在沙子中,就?像那些在沙漠里的柳树。
要是没有雨,那慢慢的,树苗也全会枯死。
土长说:“别说那丧气话。”
姜青禾却说:“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即使在几十年以后。
只要他们能在明年时,从春山后蔓延往东的另一条河里,挖出?长长的沟渠,引水灌溉这?片土地,让灌木生?长,让树木存活。
也许在几十年以后,这?里会成为森林,而不是戈壁荒滩,到了那么一天,黄沙会平息,沙尘不再肆虐。
而现在种下的树苗,是生?生?不息的力量,它会扎根,会盘活这?片土壤,带来生?命和?希望。
第128章 生日愿望
种完树并不是就撒手不管了, 每天五人轮着去浇水、灌肥,尤其是种了沙打旺这些固沙草种的,一定要在生芽时浇足够的水,它的根才会往地里扎。
而且秋冬浇水得赶在晨雾消散, 日头晴朗的晌午到后半晌浇, 这样根苗才不会因早晚寒冷给冻坏。
至于水, 基本是之前接来的雨水,而且不用?瓢,用?今年熟好的葫芦,一只只沉了水挂在桶壁,掐着口反过来, 将小巧的葫芦口抵在土上?,浇到树苗根部。
在没有合适的滴灌技术下, 为了省水又浇透, 这算是姜青禾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了。
姜青禾是种下树后隔天就被安排来浇水的, 当她扶起第十株因夜里狂风而倒伏的灌木苗子时, 她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 治沙种树的不易。
头一天种下,夜里一阵风就被刮得倒伏, 只能扶起再种, 有些连根被拔断, 有的被吹飞, 损失了几十株苗种。
那些损坏的苗种没有被拿回去当柴烧, 而是插在了沙漠边缘,成为了沙障。
灌水是件很费力的事?情, 姜青禾捶着腰,坐在拉毡子上?, 她开始啃枣糕,土长从不远走过来。
她拍拍旁边的拉毡子,含糊不清地说?:“坐”,把还?剩的一块枣糕递过去。
土长也一点不见外,接过来就咬,饿得肚肠都?开始叫唤。
“累了不?”土长伸手挡在眼?前,躲避飞过来的风沙,侧头问?她。
姜青禾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转了转,“累啊,这后脑窝子一转就疼得慌。”
“我这后背的骨节子疼得没法?说?,腿肚子酸胀得很。”
土长也捶捶自己的腿肚子,“今年也没到头,明年更有的磨嘞。”
她指着前头戈壁滩最前面那片的荒滩,“那块地方,俺想叫人挖个涝池出?来,这冬的雪落在里头,开春就化了水,正?好拿来浇树。”
姜青禾对此深感赞同,水源地离得太远,浇水也是种负担。
“上?回你说?的那事?,叫人去油坊学?榨油的手艺,”土长捡了枯枝插在沙土上?,望着这片漫无边际的荒野,她说?:“俺觉得成,这笔账从俺这头出?。”
“你说?得对,湾里是得有好几个能来钱的路子,不能老是俺给垫了。手里头没点钱真?不成,俺有好些事?想办嘞。”
“想从东边那黄水江挖渠引道过来是不?”姜青禾上?回听她说?过一嘴。
土长垂头挖着沙土,语气有些许无奈,“俺老早就想挖,没法?子,衙门那边拖着没人来看,出?了春山湾俺不能再挖渠,这在外头挖的渠叫私渠,挖了这渠都?进牢房里待着去吧。”
“得要钱上?下打点,真?是人穷马瘦沟子松,”土长呸了声,衙门除了些清水部门以外,其他全用?银子卡着脖子,没给银子这事?这手续就办不下来,她恼火得很。
这事?除了银子有这个面子外,姜青禾是没有办法?的,平头老百姓没法?跟官家说?理去。
土长转转僵硬的肩膀,她也就能跟姜青禾说?上?一二,“俺还?想明年春天开化就种一批,只是草籽、树苗零零散散都?是批不小的花费。”
染坊里的钱以及其他杂七杂八加在一头的,土长不是花在砖窑上?,就是花在地里。种树的肥除了各家给的,还?得自己掏钱再买一批,还?有各种给孤儿寡母的冬节礼,没钱就是米面,有了点钱就给娃做件衣裳。
她手里还?有攒的几两?,都?是来年的开支,实则穷得叮当响,要是想让整个春山湾日子红火起来,除了靠大伙自身,还?得靠钱,靠很多很多钱。
“人为啥不愿意往俺们湾里来,啥卖货的货郎连从这跟前过去都?少?有,俺们这到镇上?的路难走啊,”土长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而姜青禾回想起从春山湾到镇上?的大路,几乎没有一段路是平坦的,除了黑黏地外、还?有那生满碎石的戈壁,时不时出?现的大小坑,轮子陷进去得费好大劲才拔得出?来。
走过这段路的人都?知道,要是不在屁股和腰上?垫厚布,颠的人尾骨好像开裂了。
从古至今,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是没有错的。
可关键是没钱。
要修一条大路出?来,光靠湾里人,三五年估计都?修不完,可要是找外头的力工来帮忙,土和人都?需要一大笔钱。
姜青禾抠着手,她想不出?能叫湾里能赚不少?钱的法?子,只能说?:“慢慢挣嘛,这路就边挣边修,等我也再想想法?子。”
土长话很糙,“果然还?得是那句,心急吃不了烫牙的稀屎。”
姜青禾笑了声,可她确实眼?下累得压根想不出?啥来,吹了一天冷风回去后。又开始流鼻涕,头昏脑胀的,索性及时喝了姜汤发汗,没再烧起来。
隔天除了送蔓蔓去童学?外,又回去睡了半下午。
而在她松快的这一天里,春山湾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砖窑一天不间断地往外冒烟,晚上?都?能见着里头有人影在走动。
宋大花家的房子叮叮哐哐地造,赶在入冬前造好,她用?的木头少?而砖瓦多些,泥水匠抹抹也要更快点。
从外头运土的车队是轮换着出?去运的,其余地里忙完的汉子,开始给那些冬天要造新房的整地基,这会儿趁着天干动土平基后,不会因为冬天太冷而砖块开裂,整座屋子倾斜。
女人则打理屋头,早点还?剩的稻谷都?拿出?来晒一晒,各色的干菜挂出?来。
湾里在四处忙碌中开始了备冬。
各家的石碾子和石磨骨碌碌响个没完,那是在磨冬面,弹过的棉花得再拿出?来晒一晒。那些旧的羊毛已经板结,不再温暖,也舍不得扔,用?细长的柳条在日头底下拍打着,绒毛满天飞里,羊毛重新开始蓬松。
夜里火盆边上?,妇人手法?快速地钩织着羊毛毯子外,还?得抽空钩几针给娃做的毛线鞋。
这种鞋子加上?一层厚内里,底要加厚,再穿双厚的羊毛袜,小娃此时就是这样?穿的。
她将脚离火盆远远的,怕火星子溅到新鞋子上?,她把凳子一点点挪到她娘的边上?,小娃摸着鞋子说?:“这个鞋穿着一点不疼,脚也没叫给冻坏了,不往外呼呼冒血了。”
她娘将棉线放到嘴边来扯断,笑了声,“你好好放那两?头羊,等今年春剪了毛,再给你做双。”
“瞅瞅你爹炕烧好了没,你只管睡去吧,俺这头还?得忙会儿,”妇人又拿起毯子来继续往下编织。
妇人叫三妮,她腿是瘸的,一下地一抽一抽的疼,家里只靠她男人挣三五个钱,自从领了这手上?活计后,日日抹猪胰子,手不生冻疮,钱又挣了。
她日日觉得这心里比火盆还?要热烫。
第二日早的时候,她怀里抱着几卷毯子往姜青禾家里走。
“三妮姐你来了,先上?屋里头坐会儿,”姜青禾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毯子,侧到一边去,热切地招呼,腾出?只手拉她到屋里坐下。
三妮咽了咽口水,她搓着羊皮袄子上?打结的羊毛,将它搓成一道道的绺。
她缓了两?口气,才出?声问?道:“青禾妹子,是俺之前钩的毯子丢人弄丑了,还?是哪不没弄好,钩出?了线…”
姜青禾拿着两?张毯子对着窗户边瞅,一条挂在自己手臂上?,她闻言转过头去,面上?露出?笑容,“不是为这事?,毯子好得很,是旁的事?情。”
“啥事?,”三妮明显有些紧张,她怕说?的是不要她来钩毯子了。
“不是啥大事?,就是问?问?你是不是会做毡鞋,”姜青禾给她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边。
姜青禾其实知道湾里很多人都?有点做毡的手艺,但?是她看过,都?太糙了,家里用?用?凑合,拿出?去卖就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