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虞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拿着墨条慢慢研磨,边问:“贵妃受了责罚吗?”
“皇上打了贵妃一个耳光,并下令将贵妃禁足在寝宫,不得往外迈半步。”
“算着时间,古家的墓被开棺的消息在年前该送到相国府了才对,相国知道了,古盈盈也就知道了。”时不虞看着清水渐渐变黑:“放出消息,章相国和古盈盈不是远亲,两人常共处一室,关系非同寻常。”
言则应下,看姑娘在思考,没有急着离开。
墨越来越浓,时不虞停了手。
有古家坟墓的事在前,再得知他们的关系被人知晓,章相国和古盈盈肯定会慌,想尽办法都要见面商讨。
之后,她只需要扛着锄头到处挖坑就可以了。
不过,端妃的狠辣超出预料了,她需得多些提防。
“皇帝放纵这么多年,不会因为被抓着小辫子就停下来。继续盯着相国府,凡是进出的马车都要跟上,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还敢往外抛尸。”
用指尖沾了点墨,轻轻捻了捻,时不虞又道:“再给素绢送信,请她留意宫中是否有异常,皇帝若近期不往外抛尸了,那就会埋在宫里。这些事一定会避着人做,但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告诉她,她只需带着眼睛和耳朵,什么都不必做。”
“是。”
时不虞挥手示意他退下,对着一屋的宣纸书籍轻叹一口气,有些人的命,她实在是救不了。
她只能竭尽全力,去把皇帝弄死了。
从来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短短时间,大家走亲访友间便多了个新的话题:章相国和贵嫔娘娘原来并不是远亲!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两人并非远亲,为何要假装是?
而且,两人不是远亲,还常共处一室,这,这可就有得想了!
贵嫔入宫后很快就生下四皇子,这皇子,真是皇室血脉?
事关皇室,皇帝很快得到消息,他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当年他就是微服去往章续之家中的时候见到的盈盈,一见面即惊为天人,强行要了她的清白,之后以章续之的远亲侄女身份入宫。
若两人不是远亲,那是什么关系?
他猛的起身,顿时眼前一黑,身体摇晃。
内侍立刻上前扶住,被他一把推开了去,踉跄着大步往外走,甚至都忘了可以乘坐肩舆,也可以坐人轿。
从没有一刻,他觉得皇宫这么大,走廊这么长,好像走不到头。
等走到贵嫔如今住的地方,他扶着门框,喘息声如同老旧的,随时都要破掉的风箱。
内侍忙上来搀扶,他恶狠狠的回头:“滚开!”
内侍吓得跪倒在地,身体抖动,既不敢言,也不敢动。
皇帝稍缓了缓,才迈步往里走去。所经之处,宫女内侍纷纷行礼。
这里,是群芳殿,宫中最大的几处宫殿之一,以前秀女入宫最先入住的地方。
贵妃降为嫔,打入冷宫,他命人把这里重新收拾过,让贵嫔从原来的宫殿搬来了这里。
就连侍候的下人,都悉数跟了来。
古盈盈有一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不笑时,一脸纯真,笑起来时,一脸媚态。
穿得素淡些时,自带一股柔弱又倔强的气质。若是盛装打扮,就如盛放牡丹,艳冠群芳。
今日,她便穿一身白色素衣站在寝宫门口,下巴微微抬着,脸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倔强和娇嗔,更难得的是,以她的年纪,这般姿态她做出来一点不显违和。
听说皇上来得很急,古盈盈心里底气更足了。
早上皇上听信端妃的话,怀疑是她再次对五皇子下手,更是因此打了她一巴掌。
呵,要真是她下的手,哪能让五皇子留下命来。
皇上此时前来,一定是知道冤枉了她,哄她来了。
见到人,她咬着唇,一脸委屈的屈膝:“妾……啊!”
话刚出口,一脚就狠狠的踢在她肚子上,剧痛之下,她后退两步后摔倒在地。
她按住肚子抬头看去,对上皇上欲噬人的眼神心下惊骇,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皇上,妾哪里做错了?您要如此对妾!”
皇帝蹲到她面前,用力捏住她的下巴,狞笑着道:“爱妃不如自己说说都做错了些什么事。”
没有套出话头,古盈盈心下更是没底,不知道自己哪桩事暴露了,毕竟她做的那些事,于大佑来说做对的时候不多。
可在皇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脑子但凡差一点都早死了,自也不会被这点事难住。
不用做戏,下巴和肚子的疼痛就逼出了她的眼泪,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滑落,越加衬得她楚楚可怜。
“皇上,妾真没有对五皇子下手。妾在您身边这么多年,您知道的,妾若真要弄死五皇子,他活不下来,怎可能留这么大个把柄给端妃。”
“哦?”皇帝在内侍搬来的椅子里坐了,阴笑着道:“若你下手,小五是不是就像当年的二皇儿一样死透了?”
古盈盈心下一紧,有些事,天知地知,她知皇上可能也知,可只要不揭穿就等于无事发生。
但现在,皇上不但提及了,还直接说穿了!
外边到底发生了何事!让皇上直接冲着她来了!
她忍痛跪到皇上腿边,揪着皇上的衣摆用带着哭腔的语调道:“皇上,妾若是做错了事,您直接处罚就是,妾都受着,可您不能把那些事全都算在妾头上,妾冤枉啊!”
“冤枉?”皇上弯腰倾身靠近,轻声道:“在这皇宫之中有无数被冤枉的人,被冤枉的事,但这其中,一定没有你。”
“原来,妾在皇上心里如此坏。”古盈盈突然就一反常态的不求了,用拇指轻轻拂去眼泪,笑道:“也对,有些事做得确实是坏得很,如果杀了我能抹平了那些事,免去皇上的后顾之忧,妾认。”
几句话,让皇帝的火气降下来了些,那些事是指哪些事,他心知肚明。
在这皇宫中,要说有谁能得他几分信任,只有贵嫔。
那处他寻欢作乐的宫殿,也只有贵嫔能进出,其他人,都是有进无出的。
而且有贵嫔那些手段,才能让他玩得最畅快。
皇帝的态度稍有软化,古盈盈便感觉到了,趁机又滑下一串的眼泪,哽咽着道:“皇儿的功课正是关键时刻,我走了后,还请皇上盯紧些。还有长润的婚事,皇上,她是您唯一的公主,一定要为她寻一个值得托付的驸马,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行了,收收你的眼泪,朕什么手段没见过。”皇帝抖了抖衣摆,垂下眉眼看向泪眼婆娑的女人:“你和章续之,到底是何关系!”
原来是为这事!
古盈盈心跳加速,面上却一脸错愕:“皇上这话是何意?妾和相国大人是远亲,您不是多少年前就知道了吗?”
“是吗?”皇帝的声音阴恻恻的如毒蛇攀附,让人泛起满身鸡皮疙瘩:“那怎么有人说,你和章续之并非远亲,还曾共处一室,关系非同寻常呢?”
古盈盈抱住皇上的腿:“皇上,妾冤枉啊!您忘了吗?妾的清白之身是给您的啊!您可以在其他事上怀疑妾,甚至怀疑是妾对五皇子下手,可您怀疑妾和相国大人……皇上,您怎么就看不明白,这是有人在逼妾去死啊!”
“哦?”皇帝一想也觉得有理:“那你觉得,是谁想出这种招数来逼你去死?”
“端妃,一定是端妃往妾头上泼脏水!”
古盈盈立刻想到了可疑之人:“您想想,您膝下只有两位皇子,若是毁了我的清白名声,四皇子的血脉存疑,那这太子之位自然就只能落五皇子头上!皇上,一定是端妃在陷害妾!”
皇帝来回踱步,在这宫里,为争太子之位,多少年来耍的都是这些手段。端妃这些年看着胆小怯弱,可这皇宫之中,不会有真正的胆小怯弱之人,就算有,也都死了。
“朕会让人去查。”
得着这话,古盈盈反倒放下心来,她最不怕的就是皇上去查,早在多少年前就安排好了。
“连华。”
大总管连华躬着身上前来:“奴婢在。”
“把贵嫔身边侍候的所有人带下去分开审问。”皇帝看向脸色变了的贵嫔:“不拘于此事,凡是他们知道的,都从他们嘴里给朕挖出来。朕也想知道知道,朕的盈盈这些年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朕。”
“奴婢遵命。”
“另外,从端妃宫里借几个人过来群芳殿伺候。告诉端妃,若有什么不该传出去的消息传出去了,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朕唯她是问。”
扔下这句,皇帝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古盈盈心往下沉,不敢多说半句,跪伏于地恭送。
等没有动静了,她才直起腰来,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冷了脸。
皇上摆明了是要借端妃之手来看住她,看样子,是真疑她了。
这段时间她最好什么都不做,连宫里都得到消息了,章续之肯定知道得更清楚,那他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他们有利。
第401章 明暗两波
在群芳殿外上了肩舆,皇帝揉着额头思虑片刻,吩咐道:“让贺茂时来见我。”
“是。”
贺茂时就在宫里当差,来得很快,皇帝刚在御书房坐定他就到了。
“你去一趟贵嫔的娘家太平县,查问清楚她的生平,以及和章续之的关系。”皇帝看向下首之人:“朕知道你和章续之有交情,但是此事干系重大,若你敢帮着他欺瞒,朕要你整个贺家的命!”
贺茂时心惊肉跳,立刻跪倒于地:“臣不敢。”
“真不敢才好。”皇帝冷笑一声:“多带几个人,快去快回。”
“是,臣回去交待一番就点了人手出发。”
皇帝挥挥手,轮流宣了臣子过来问话,为今日之事大发雷霆。
最后叫来的是御史中丞刘延,他管着御史台,是御书房的常客。连他自己觉得平常,留意着御书房动静的也没人疑他。
皇帝先是和他说了几句正事,之后朝大总管连华示意。
连华不知道皇上打算做什么,但眼色是看得懂的,找了个理由把其他内侍打发了,自己在门口守着。
“刘延,你去替朕查件事。”
刘延忙应话:“臣请皇上吩咐。”
“如今外边的传言你当也知道,事关皇室血脉,朕不敢大意。过两日你找个适当的理由离京,去替朕查实此事,注意避开贺茂时,不要撞上了。”
这不是一桩好差事,无论查出来是个什么结果都落不着好。
可身为臣子,刘延没得选择,只得应下。
皇帝将一块令牌扔他面前:“拿去,方便行事。”
“臣,领旨。”
相国府。
章续之阴沉着脸,在书房来来回回的踱步,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才站定了,面向门口等着。
“爹,宫中的消息。”长子章勇泽快步进来告知:“皇上刚才传召了京兆尹李晟,金吾卫统领和监门卫大将军袁浩,最后见的是御史中丞刘延,我从侧面打听了一番,因为京城此番传言,皇上对他们大发雷霆,命他们彻查背后是谁在搞鬼。”
章续之轻轻点头:“我们的人有查出来什么吗?”
“还没有。”章勇泽轻轻摇头:“这传言好像突然之间就遍地开花了,根本无法查到源头。”
“计安那未婚妻这两天有什么动静?”
“除了正常拜年,完全没有多余的走动。”章勇泽稍一犹豫,仍是问:“爹您怀疑是她?”
“我们盯她这么久,她明明就什么都没做,但奇怪的是,我总有一种她不简单的感觉。”章续之眉头紧皱:“再加派几个人过去,把那里盯紧了。”
章勇泽应下,又问:“那贺将军那里……”
“他那里什么都不必做,就他那点本事,查不出什么来,不必去送把柄。”
“是。”
示意儿子退下,章续之坐进宽椅里细细思量。
他是怀疑过计安的未婚妻骆氏,可比起她,端妃显然更可疑。
从结果来看,这事得到最大好处的只有端妃。四皇子的血脉一旦存疑,原本板上钉钉的太子之位就悬了。
皇室之中荒唐事无数,只这一件事上,既是最好做文章,也最容不得一丝可疑。
端妃能活到现在,要说她没有一点野心,谁信。
一旦贵嫔污了名声,四皇子没了机会,那皇上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五皇子。
章续之后悔不已,他还是做错了,当时就不该留下这个隐患,若让皇上只有四皇子这个唯一的选择,今日这事轻易就能糊弄过去。
如今五皇子就住在他府里,和他章家所有人的性命共存亡,除非皇上薨逝,不然他都得护珍宝一样护着他。
章续之一拍桌子,越想越气。
而另一边的言宅红梅居,时不虞也得到了消息。
“明暗两帮人手去查,派去的还是刘延。”时不虞笑:“这皇帝虽然昏庸了,愿意想事的时候脑子还是能用的。”
万霞调侃:“让谁去不好,让刘延去,正好掉姑娘你碗里了。”
“不是碗里。”时不虞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从肩上取下锄头,一下一下的往地上砸:“阿姑你看我这坑挖得好吗?”
万霞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煞有其事的点头应和:“又大又深,能埋人了。”
“争取多埋几个。”时不虞嘿笑一声:“言则,晚上请刘大人来见我。”
“是。”
刘延是易装过来的,一身不起眼的衣裳,看着像个商贾。
本来还有些担心自己太过冒险,可当他跟着进了那宅子,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来了这地方的妙处。
言宅众所瞩目,不知多少人盯着,谁能想到隔着两条巷子的地方,竟也是他的地盘。
怪不得被盯得这么紧的那位姑娘,行动却好像一点没受限。
时不虞已经在等着了,奉了茶后也不说那些客套的话,直入正题。
“你此行会有危险。”
刘延自然不是天真的人,这案子牵涉如此之大,若章相国和贵嫔真有什么,太平县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就算再悄悄的去,只要去查那些事,就一定会被盯上。
“姑娘可有什么提点?”
“这事我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并且曾大人已经去过一趟。”时不虞将自己装订成册的一叠纸让言则递过去:“您先大概看看,这是我誊抄的一份,可以带走,但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刘延没想到人还未出京城,就已经有答案送到了手里。他忙谢过,打开仔细看起来。
自从得了这桩差事就沉浮不定的心,在这真相面前反倒缓缓落了地。
他不怕冒险,甚至不怕拼命,自打做了这御史,他就做好了青史留名的心理准备。
他只怕自己死得不值。
可现在,他不怕了。
因为这真相值得他去拼命,也因为暗中做这些事的人,值得他拼命。
多少年没人疑过的事,要查到这些,谈何容易。可他们默默的在做,没有填人命进去,没有大动干戈,更没有得着这事就弄得朝堂动荡,而是有计划的,循序渐进的行事。
明明是在争皇位,却让他看到了君子之风。
这才是真正难得。
看过一遍,刘延抬头:“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这趟我还是得去。”
“大人当然得去。”时不虞笑:“我会安排人假扮成大人,用来应对章续之派出的杀手。大人暗中再去查实这些,之后稍微受点伤回京,就一切都交待得过去了。”
刘延扬了扬手中那册子:“姑娘想借我之手,将这些东西呈到皇上面前。”
“不止如此。刘大人回来时还会带上一个人,古家,古盈盈。”
御史平素的职责就是找茬,脑子自然好使,刘延立刻想到了:“姑娘想让贵嫔乱了阵脚。”
“世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说不定埋的时候古盈盈还没死透,被救走了呢?即便她万般确定古盈盈死掉了,她又怎么自证自己才是真的古盈盈,你带回来的这个是假的。”时不虞坏笑:“她总不能说,人就是她亲手杀的。”
刘延听笑了,就算到时贵嫔仍能从在脱身,但君王的疑心,可不好消除。
“此事,姑娘最后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时不虞倒下大拇指:“一:离间皇帝和贵嫔。贵嫔如今的名声受污,皇上又不如以前信任她了,为了她的儿子能当太子,她一定不会什么都不做。狗急跳墙,她越做,才能越错。”
按着食指倒在拇指上,时不虞继续道:“二:贺茂时和章续之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砍不了,也要先把骨头打折了。贺茂时那个位置,得让偏向计安的人坐上去。至于章相国……”
“他的一切来自于皇帝的重用,只要皇帝疑了他,对他不那么重用了不说,还开始架空他,他就会慌。人若是慌了,就容易出昏招。他和皇帝在一条船上这么多年,手里不知抓着皇帝多少把柄,无论他们是狗咬狗,攀扯出一些事来,还是互相提防着谁也不信任,于我们都有利。”
刘延轻轻点头,期待着还有第三个好处。
“三,他们有麻烦了,才能少找计安的麻烦。四,用他来衬托计安。”时不虞笑了笑:“到时让他看看,何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刘延眼中异彩连连,拱手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事做漂亮了。”
时不虞回了一礼:“刘大人只管放手施为,那里会有人护大人周全。”
送走刘延,时不虞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拍了拍肩膀上不存在的锄头,下一个坑,挖哪里呢?
“姑娘。”言则快步进来:“郑尚书有信来。”
时不虞接过来拆了,看完信中的内容笑得意味深长。
万霞看姑娘那样便也笑了:“姑娘这么笑,看着不像好人。”
“做坏人才有意思。”时不虞把信递过去给阿姑看:“端妃娘娘以为郑尚书站到了五皇子那边,问他拿主意来了。”
“姑娘打算帮她吗?”
“不帮。”时不虞回得干脆:“之前我愿意多说几句,是不想她们母子在我的局里死得无辜。现在是她迫不及待的主动跳入这浑水中,试图去夺那至尊之位,这因果也就与我无关了。既然是与我无关的人和事,自然不管。从她使的这些手段来看,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人,既然走了这条路,就自己去承担后果。”
说着话,时不虞起身去往一边的书桌回信,上边就两字:撂手。
万霞笑了,姑娘会有心软的时候,但绝不是对谁都心软。
德永二十二年,一开年就风波乍起。哪怕直至出了正月也未再有事情发生,却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二月初二,龙抬头。
时不虞坐在风雨廊上,慢悠悠的往荷塘里扔着鱼食,时有春风吹过,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宜生将披风披到姑娘肩头,并不因为今日有风就劝诫姑娘回屋。
万姑姑说过,正事以外的时候姑娘最是四肢不勤,吃不得苦,受不得罪,绝不会为难自己。如今还在外边站着,就说明身体还受得住,陪着就是。
“姑娘!”言则几乎是跑着进来的,扬着手中的信嗓子都破了音:“是捷报!合兴大捷!公子又夺回一城!”
时不虞把一盘鱼食全倒进荷塘,让鱼儿也跟着沾沾喜气,接过薄厚两封信问:“传令兵进宫了?”
“是。”
时不虞先拆了薄的那封,这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顿觉又气又开心!
“四阿兄,墨家后人竟然是四阿兄!竟然都不告诉我,我要拔光大阿兄的胡子!”
言则一听也高兴得不行,墨家后人竟然去边境助公子了!这是何等大喜事!
时不虞起身回屋,边磨墨边琢磨,墨研磨好了,思路也清晰了,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言则,这次战事我编成了故事。”时不虞把纸递过去:“等宫中的消息传出来后,你想办法让这个故事通过说书人的嘴传开,务必人尽皆知。若有余力,京城以外的地方也可以如此传开。”
言则应下,接过来犹豫着问:“如此做,皇帝会不会更忌惮公子?”
“你以为不做这些皇帝就不忌惮了?他手段用尽,不就是想要计安的命。”时不虞拿帕子沾了点茶水,擦拭手上的墨迹:“争皇位这件事只有一个结果:成王败寇。其他的都不必去想,多余。”
“是,小的失言。”
时不虞抬头笑道:“吩咐下去,为庆贺你家公子大胜,今日多添几道大菜,这月月例翻倍。”
言则笑得咧开了嘴:“小的代大家谢姑娘赏。”
时不虞看门口一眼:“大家都添了菜,我也想添一道,言则你看着办。”
言则立刻意会:“今日买到了几尾特别新鲜的鱼,正适合做成鱼脍,小的这就让人送过来。”
“行吧,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强吃上一回。”
端着果茶到了门外的万霞长叹一口气,转身走了。
想来姑娘定也知道世间的事没有好事占尽的道理,既然想吃鱼脍,那这果茶就不必喝了,她正担心姑娘喝多了果茶,将来和老先生一样牙掉得不剩几颗。
时不虞还不知自己痛失了一壶果茶,从窗户那偷偷看着阿姑接过了言则送来的鱼,喜滋滋的边等着吃今年第一顿鱼脍,边拆了厚的那封信。
心情本来就好,看到信上言十安种种对她的挂怀后,更好了。
短短时间竟然又夺回一城,自然不止是言宅庆贺,满城都为之喧嚣起来。
茶楼酒肆饭馆,唾沫横飞的夸赞声随处可见。路上熟人相遇都要停下来讲两句此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平素或许狗嫌人骂,甚至欺男霸女,但是他们一定希望大佑昌盛。
而浮生集这个安殿下扬名的地方,在此种时刻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大家聚集的地方。
他们为将士,为安殿下,为大佑,谱写出一首又一首诗词歌赋,为之盛赞,为之抚掌,为之感叹。
时不虞引导着风向,非但不怕皇上因此忌惮,反倒添上一把又一把的火。
得知皇帝借故大发雷霆,罢了早朝,时不虞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
这样下去,必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倒向计安,等时机到时,他们就全是助力。
寒意渐渐消退,春风拂面虽仍有冷意,却不再刺骨。
“姑娘,有信来。”言则快步过来将一封信送上:“另外,曾大人回来了,想见您。”
“请他过来。”
言则应了,走出门去吩咐了几句便又回来候着。
时不虞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轻笑一声:“想灭口,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万霞倾身看了一眼信,也笑了。
姑娘猜到皇帝不会放过天子万年笔帽上刻下来历的那三家,对他来说,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人才最安全,不过仍是棋差一招,姑娘派去的人及时将人救下来了。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言则,就在这附近收拾个宅子出来给他们住,派人照看。”
“是。”
时不虞特意换了身郑重些的衣裳去见曾正,她从白胡子那里听过关于种种不同臣子的形容,也亲眼见过一些,觉得如今已不在朝中的曾正让她感受最深刻。
可看着眼前添了白发,瘦削了两圈,用力忍着却仍抑制不住咳嗽的曾正,她仍觉得自己把他看轻了。
“曾大人这趟出去辛苦了。”
“岁月不饶人呐!”曾正摇头苦笑:“以前有过比这次出去时间更长,走得更远,也更辛苦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种力竭的感觉。”
“寒冬腊月出门,是比平时受累许多。”时不虞问:“病多久了?看大夫了吗?”
“就是受了风寒,不要紧,吃上几剂药养养就好。”
万霞闻言过去端走了曾正面前的茶,有些茶解药性,得换成更温和一些的茶水。
曾正看她一眼,拿起手边的物什,解开层层包裹着的布巾,露出里边一截泛着绿色的东西。
“那一户人家如今过得不好,我给了他们一些钱,和他们说他家祖上与我有恩,我如今发达了,回来给他们寻个风水宝地重新埋葬。他们百依百顺,全无怀疑,自也不知我带走了一根人骨。”
时不虞看着那绿色就知道碰不得,她非常惜命的不靠近,也不去拿,只是问:“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毒?”
“对。”曾正握着没解开的那一头,指着那骨头道:“外层已经看不到多少绿色了,反倒是骨头里边颜色更浓郁,可见这毒有多深入骨髓。”
时不虞轻轻点头:“若先皇真是中了这种毒,那他的骨头颜色一定比这个要绿得多。”
“可你没法确定。”曾正小心的把骨头包好,轻轻放下,边道:“先皇的陵墓一般人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没人有那个胆子去开棺,无法砸实这一点。若姑娘想要拿这个来说事,风险太大,毕竟还有别的可能,若不是这种毒呢?”
“我不会靠这一点去扳倒皇帝。计安他有资格,也有能力去争,这件事的用处只在于能更突显皇帝的恶毒。”时不虞拿起杯盖又放下:“如今的大佑前有狼后有虎,若再内斗,被瓜分是迟早的事,所以,我绝不会给皇帝内斗至你死我活的机会。”
要不是因为外有强敌,还是俩,就白胡子那个爆脾气,哪可能选择这种迂回的方式,早亲自上阵打烂皇帝的头给弟子报仇了。
曾正喝了口茶压下喉咙的痒意,问:“一年七城,有把握?”
“有。”时不虞承诺:“曾大人放心,一定不会让你白忙活。”
“只要结果是好的,我不在意是不是白忙活。”曾正看向对面的人:“我很乐意在先皇的事情上出一份力,也算是全了当年的君臣之情。”
时不虞突然就有些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没机会见那个被这么多人惦记着,拼命着的二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