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个极好的人,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像其他阿兄们一样待她好。他要是活着,言十安也一定不会那么辛苦的长大。
有父母疼爱的言十安,有皇位继承的言十安,见着她得喊她一声……小师姑。
时不虞低头笑了笑,有些事情,真是时也命也运也。
二阿兄要是还活着,就不会有这些破烂事,可要是二师兄还活着,她和言十安的关系,不会变成这样。
时不虞突然就想,她是想听一声小师姑呢,还是不虞?
后背被轻轻点了点,时不虞收回思绪,看向对面的人,一心二用,她知道对方刚才说了什么。
“曾大人先好好歇一歇,尽快将身体养好,后边还有许多仰仗你的地方。”
曾正会意起身:“那我就先行回转。这骨头就留在姑娘手里了,注意千万不能触碰。”
“多谢。”
送走曾正,时不虞回到红梅居,在风雨廊上盘腿而坐,认真思考言十安叫她小师姑的可能性。
言十安的心思已经明明白白的告知了她,可要是能让他唤自己小师姑,把这关系确定下来,那他们之间就差着辈份,到时,他那些心思,不散也得散。
时不虞抿住唇,以她的手段要做到并不难,可是,要做吗?
倚着栏杆,时不虞看向院门的方向,好像看到了计安提着衣裳下摆无数次跨过门槛的模样。
有时是在绿荫之下,有时,三角梅在他的头顶盛放。
但相同的是他的笑脸。
他看向自己时,从来都是笑着的。
时不虞埋进双膝,她有些舍不得让他难过。
第404章 再疑贵嫔
待天气回暖了一些,贺茂时回来了,呈上的一应证据都说明贵嫔确实是章相国的远亲。
皇帝看似信了,还去群芳殿住了一晚。
又过得几日,刘延风尘仆仆的带回一个名为古盈盈的姑娘。
姑娘长相质朴,一看就是纯良百姓,头也不敢抬的将状纸举过头顶,声音颤抖:“请万岁为小女子做主,为古家做主。”
皇帝接过来看过,神情莫测:“你说,你是古盈盈?”
“是。”
“你若是古盈盈,那朕的贵嫔,是谁?”
刘延双手将折子和一包证物递上:“皇上,臣已查实,古家和章家并无关系,所谓远亲完全无从说起。若贵嫔和相国大人是远亲,那,臣不知到底贵嫔是错的,还是这远亲是错的。”
大总管接过去送到皇上手边,见皇上不接,偷偷抬头,看皇上阴沉着脸,后背顿时直冒冷汗。
一会后,皇帝才接过去翻阅,一时间,御书房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
这些证据里,有眼前这个古盈盈完整的生活轨迹,尤其是古家大火之后更是没有丝毫含糊,从她藏在父母的身体底下幸免于难,身上哪里留下了烧伤痕迹,这些年在哪里生活,全都有迹可巡,且证词和物证俱全。
更不用说,刘延还带回一幅古盈盈母亲的画像,和眼前的古盈盈像极了。
皇帝又打开贺茂时带回的证物做对比,前者有多精细完整,后者就有多敷衍潦草。
皇帝冷声道:“去把贵嫔和朕的好相国请来。”
贵嫔就在宫中,离着近,很快就过来了,仍是一身冷白衣裳,清高又孤冷,和缩头缩脑的另一个古盈盈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盈盈一礼,更显得姿态万千:“妾拜见陛下。”
可惜皇帝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她这般姿态倒像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贵嫔,朕记得你好像说过,你是在古家走水后投奔的章续之这个远亲。”
贵嫔早有心理准备,镇定应是。
“朕有些好奇,当时古家为何走水?”
“妾当时年纪还小,有些事只知道是那么回事。”贵嫔一脸不解,反问:“皇上还是不信妾?到底要妾怎么做,皇上才能信任妾?”
“相信你……”皇帝起身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转了个向:“你若是古盈盈,那她是谁?”
古盈盈看向那眼生的姑娘:“皇上,妾不认识她!”
“巧了不是,她也和爱妃一样,姓古,名盈盈。”皇帝狞笑着:“不如爱妃和朕解释解释,怎么又多了个来告御状的古盈盈?”
“不可能!”古盈盈想也不想就反驳,真正的古盈盈早就死透了,还是她亲手解决了埋掉的,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哦?贵嫔这么确定?”
“是,妾确定!”
皇帝笑了:“可朕怎么听说,古家人不是死于走水,而是死于毒杀呢?”
“怎么,怎么可能!”贵嫔脑子转得飞快,原来前阵子古家墓地被挖是用在这里!
“皇上,这一定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在对付妾。”贵嫔泫然欲泣,那模样像是蒙受了千古奇冤一般:“前阵子妾收着消息,说妾老家墓地被掘,妾就在担心是有人要拿那墓地做文章,果真应验了。皇上,您别中了计啊!”
这话倒也有理,皇帝心里稍有动摇,可为皇这么多年,一年比一年重的疑心病让他并没有立刻相信。
在一堆证物中扒拉一番,他拿出几张纸扔到她脸上:“就算真如你所说,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古家死于毒杀也是事实。若古家几十口人全死于毒杀,为何你能独活?对方既然要毒杀古家,为何又要留你这条性命?”
皇帝冷笑一声:“得知古家是死于毒杀,你这个古家唯一的活口怎么一点不恼恨,不想着查出凶手为古家报仇,反倒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呢?”
贵嫔没想到被用了那么多药的皇帝脑子还这么好使,好在她反应也快,立刻辩解道:“妾身在深宫,您相信妾,妾才有机会去为家人报仇。若您不信妾了,妾又能做什么?”
“倒也有理。”皇帝似是听信了,话锋一转,又问:“刘卿带回来的人,有清清楚楚的证据证明她就是古盈盈,那爱妃你,要如何证明你是真的,她是假的呢?”
贵嫔顿觉头大,这要如何证明?贺茂时不是已经查实了她的身份吗?还要如何证明?
皇帝却笑了,自问自答般点头:“朕怎么忘了,是朕的相国大人证明你是古盈盈,可你们这远亲身份都存疑,他又凭什么替你证明!”
说着话,皇帝一脚将贵嫔踢飞出去。
“章续之呢!滚进来!”
章续之刚到,正好听到了皇上最后说的那句话,只听着这咆哮就知道今天这一关难过,可他仍得硬着头皮进去应话。
“微臣……”
一个镇尺随着暴怒的声音直直砸在他身上:“章续之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东西,说,你和贵嫔到底是什么关系!”
“皇上息怒,臣就算有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此事上说谎。”章续之伏在地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贵嫔此时狼狈的模样:“臣身正不怕影子斜,实在不知还要拿出什么证据来,才能证明我们是远亲关系。”
“你不知道,刘延却知道找出这么多证据证明古盈盈才是古家女!”皇帝抓起地上那一摞纸朝他扔过去:“章续之,朕给你十天时间,要是十天之内你证明不了你们的关系,都给朕去死!”
知道此时的皇上正在气头上,章续之完全不推托,而是道:“此去太平县路程遥远,请皇上多给些时间,臣一定向皇上证明臣和贵嫔娘娘的清白。”
“给你一个月。”皇帝衣袖一甩:“滚。”
章续之退下,眼神都不敢多给贵嫔娘娘一个。
皇帝看向刘延:“这个古盈盈你先看管一段时日。”
刘延应下,事情果如姑娘预料的那般,皇上对贵嫔和章相国的疑心更重了,他们想自证,贺茂时查到的那些作用就不大了,他们得再去找别的证据。
以姑娘的走一步看百步的行事风格,恐怕,条条都是死路。
贺家,完了。
皇帝虽然用他用得顺手,但猜疑心重的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身边的人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如今,贺茂时算是把他忌讳的点都踩了一遍。
皇帝不会立刻动章相国和贵嫔,但满腔疑心和火气需要个去处。
贺家,就是这一局里最先要出局的人。
“姑娘。”言则快步进来禀报:“禁卫围了贺家。”
真是,一点不意外。
时不虞将‘贺茂时’那张宣纸取下来投入火盆,看着那明明灭灭的火光道:“宫里有消息吗?”
“是,刚刚收到。刘大人带着‘古盈盈’面圣,将您准备好的一应证据都送到了皇帝手里,他越发疑了贵嫔和章相国,给了章相国一个月时间拿出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快马加鞭去传话,令他们按计划行事,谨慎些,章相国能走到今天绝不是蠢人,证据得到的太容易了会引起他怀疑。”
言则领命离开。
时不虞看着火盆中的灰烬,不是要新的证据吗?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不用感谢我。
铺开舆图,时不虞的眼神落在边境,如今已夺回古北、奚悦、合兴三城,再往前,就是朱曜城了。
合兴城能这么快夺回肯定有四阿兄这个墨家后人的功劳,可朱曜城比那三城都要大许多,一应建制也都完备。当时许容文就是在这里和丹巴国大军僵持许久,如今想要从敌军手中夺回,不会那么容易。
可言十安必须尽快把朱曜城夺回,合兴城小了些,攻防都太弱,随时有丢城的可能,只有夺回朱曜城,才能和丹巴国抗衡。
这一点,言十安不会不知道,眼下,应该已经在攻城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计安已经连续数日率军攻打朱曜城。
此时战事稍歇,中军帐内,嫡系几乎都在。
计安的盔甲解开卸在一边,衣裳敞开,露出鲜血淋淋的肩膀。
他咬着木棍,身上全是汗,闭着眼睛忍耐这极致的疼痛。
敌军有弩,本是冲着他面门来的,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伤口有些深,饶是军医有足够多的经验,取出箭头也费了些功夫。
待到上药时,计安将木棍扔到一边,喝了口元晨递来的烈酒麻痹疼痛。
抬头对上一众人担忧的眼神,他笑道:“没伤着要害,无碍。”
许容文道:“您不该置自己于危险之中。”
“我不该,谁就该?”计安又喝了一口酒止痛:“在战场上谁不是拿命在拼,总不能大家拼命保我计家的江山,而我这个计家人却连和人拼命的胆气都没有。若是如此,那些为计家江山死去的将士如何瞑目。”
片刻的沉默后,孟凡笑道:“启宗皇上在位时也曾御驾亲征过,殿下颇有祖父遗风,实乃我大佑之幸。”
上了药,伤口处火辣辣的痛感小了些,计安松了口气,讲话越加从容:“不说这些了,人都在,正好商量一下如何攻城。若不能尽快将朱曜城攻下来,合兴城未必能守住。”
确实如此,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讨起来。
可一时半刻的,却也无法定下。
许容文看精力不济的安殿下一眼,道:“殿下,不如让大家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商议。”
“也好。”计安揉了揉太阳穴:“明日上午我们再议。”
一众人先后告退。
时绪和三叔打了声招呼,带着人出了营地。
这几日一直在攻城,都没往周边去探过,趁着这会得闲,他得去各处走动走动。
巡查使这个身份极好用,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在战事稍歇的间隙仍在尽职尽责的巡查,这么为殿下卖命,更让人相信他是安殿下的人了。
出了营地,时绪伸了个懒腰,将自己勾画的小地图铺开。东边和北边去过了,今日就去南边瞧瞧,正好,那里也是朱曜城方向,得多防着些。
走得远了些,时绪拿出哨子咬住,时不时的一长三短的吹一吹。
这段时间为夺城守城,所有人都不轻松,他已经有些日子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在马背上有节奏的颠簸,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只是这哨声已经养成习惯了,哪怕是半梦半醒也没有吹乱。
“嘘——嘘——嘘嘘。”
听着这声音,时绪呵笑一声,敢学他?吹错了!
他教学似的示范了一遍:嘘——嘘嘘嘘。
“嘘——嘘——嘘嘘。”
时绪听着这嘘声有些想尿尿,睁开眼睛就要回击,猛的就愣住了。
这是,这是……
他紧紧掐住哨子,用力吹出一长三短。
当他真的听到两长两短的回应,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勒住马人立而起,他左右一打望,发现自己进了一处村子,而刚才的声音,在左边。
看着左边的茅草屋,他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指着那屋子吩咐道:“我去借口水喝,你们到别处去巡查一番。”
“是。”
目送手下四散离开,时绪走到那一处宅子前,颤抖着手按住院门,闭上眼沉了沉思绪,用力推开。
院子内,一站一坐着两人,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
就好像,他们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许久。
时绪明明脑子一片空白,手上却像是自有意识,立刻反手将门关上,靠在门上不错眼的看着那两人,连眨眼都舍不得,生怕多眨一下人就不见了,他此时见到的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人。
“长进了。”
短短三个字,让时绪涕泪横流。
他慢慢的,带着满心不确定的走近,摸摸坐着的那个,又捏捏站着的那个。
然后,脑袋挨了一下。
“不疼,果然是在做梦。”
站着的那人眼眶也红了,上前用力拍他后脑勺一下,把人都拍了个踉跄。
这次,是真的有点疼。
“疼的,是疼的!”时绪摸着头,看着对面的人笑着哭了:“这不是梦,我不是在做梦!”
站着的那人揉了揉他的头:“若是在梦里都要哭成这般,也太没出息了些。”
“大哥,大哥!”时绪用力把人抱住,哭得不能自已。
时家大哥时鸿回抱住他,抬头看向天空。
蓝天白云,是个好天。
片刻的失态后,时鸿拍了拍弟弟的背提醒他这里不止他们兄弟俩。
时绪也知道自己不对,赶紧松开大哥,抹去脸上的泪蹲下身,看坐着的人两条腿明显不一样的起伏,颤抖着摸了摸,右边是实的,而左边,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本就没止住的泪,越加滂沱。
他抬起头来,对上那双一如从前镇定深邃的眼睛,哭嚎出声:“祖父!”
时烈拍拍他的肩膀,却并不出言宽慰。
他流不出来的眼泪,得有人替他流!
到底是在出事后扛起了家族的人,时绪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抹了眼泪哑声道:“祖父,大哥,你们收拾收拾跟我走。”
祖孙俩对外边的情况了解不多,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听情况,时鸿问:“你能出来多久?”
“我做这巡察使就是为了方便寻找家人,出来多久都不会有人起疑。”
时鸿点点头:“我之前听动静,你是带着人来的吧?都信得过?我和祖父无论在京城还是边境都是熟脸,认得的人多,能进城?”
“大哥放心,我每次出来寻人都是带的时家家将,刚才说进来讨口水喝是暗号,他们已经将这村子看住了。”
“真是长进了不少。”时鸿感慨不已,这个平日里爱舞文弄墨胜过刀枪的弟弟,如今已经学会不动声色的处事了。
推着简陋的轮椅回转,时鸿道:“进屋说话,我和祖父先要知道京城和军中是什么情况。”
时绪帮着大哥一起推祖父进屋,抬过门槛后他慢下一步转过头去拭泪。他那英勇盖世的祖父啊,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才能以如此平静的姿态面对自己的残缺!
时鸿只当没看到弟弟的失态,推着祖父进屋,这样难过的时候,他已经经历过了。
时绪又借着倒水为由去了灶屋,在这里转一圈,他就知道了祖父和大哥这段时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好在,也不算差。
也对,就算再落难,大哥一身本领也还在。
看着桌上的茶叶,炉子上冒着白烟的开水,时绪哭着笑了,不愧是大哥,再难,这口茶还是要喝的。
他麻利的沏了三杯茶出去,又搬了张四脚凳在下首坐了,一如以前在忠勇侯府时听祖父训话的模样。
大概是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过强烈,他刚坐下便又起了身,搬着凳子坐到祖父身边,可这样还觉得不够,他又挪近了些,直到挨着祖父,心下才觉得安稳了些。
时鸿心下莞尔,刚才还觉得他长进了,这般姿态,又将他打回了原形。
可这样的二弟,让他更觉得心底酸涩。
这一遭劫难,时家谁不是脱了一层皮。
不过眼下正事要紧,时鸿直奔主题:“我们身份敏感,一开始不敢露面,后来也不敢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不多。你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安殿下是谁?我不记得皇室有这么个皇子。”
“安殿下,名计安,是先皇之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时烈睁大了眼睛:“先皇之子?如何确定的?母妃是谁?”
“丽妃之子。”时绪详细的将安殿下身份相关的事一一道出,然后才道:“而这些,都是在小妹不虞的步步谋划下才成。”
时烈神情怔忡,不虞,这个名字熟悉中又透着陌生,一眨眼,将她送走已经十好几年了。
时绪忍不住问:“祖父,您早知那位老先生是国师是不是?”
“当然。”时烈并不否认:“此事眼下并不要紧,先说其他事。不虞投靠了安殿下?”
“听不虞话里的意思,不是投靠。当时时家要被夷族,不虞为救下时家人和安殿下做了交易,他助不虞救下时家人,不虞助他成事。”
时绪将当时劫囚和在虎头寨安家的事详细告知,打开了话匣子,后边的就好说了。两人在京城时做下的那些事,打造出了后来怎样的局面,如今又是什么情况,以及不虞察觉到时家还有人活着,他又为什么出来寻人,全无隐瞒。
时烈听得认真,他没想到平宗竟有个儿子,并且如此优秀,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人高兴。
可偏偏他时家出了个女儿,优秀程度并不低于平宗之子,这就更让人高兴了。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喜欢拿根竹竿到处戳的孩子,被国师教导得如此出色。
时绪将自己所知的情况悉数告知,两人又问了些话,一来一去的,眼见着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祖父,再不走就进不了城了。”
时烈点点头,偏头看长孙一眼。
时鸿会意,进屋片刻,再出来时,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
趁着这时间,时绪出门去脱了两身衣裳和盔甲过来,这些东西全部一上身,头盔一戴,这人说是谁就是谁了。
最后的难点,在于让失去一条腿的时烈骑马。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们兄弟哭丧着个脸。”
时烈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熟练的安抚马匹,用完好的右腿踩着马蹬上马,身体稍有摇晃,但很快就稳定住了。
他像是很满意自己的表现,拍了拍马儿的头,垂着眼帘声音平缓:“全无希望等着的那段时间我都熬过来了,如今子孙争气,洗清冤屈有望,没有什么事是我承受不来的。”
时鸿眼底有水意,低着头掩饰了过去。
而时绪哪怕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大人,可在祖父和兄长面前,他好像自然而然的就又拥有了软弱的资格,眼泪又流了一脸。
手忙脚乱的擦去眼泪,时绪笑道:“走,回去给三叔一个惊喜。”
惊喜,还是惊吓?
当然是惊喜。
时衍看到父亲,怔愣过后伏在父亲的腿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和时绪一样,都不是家中责任压肩的长子,也都被放任着长大。
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们将时家扛在肩上艰难前行,才知道责任压身的人有多辛苦,更知道了曾经的自己得到了怎样的偏爱。
他无法想象,时家人当时经历了什么。
他更无法想象,骄傲如父亲,怎么残忍的逼迫自己接受失去了一条腿的自己。
第407章 时家之事
时绪又陪着流了一盆的眼泪,待三叔的情绪缓和下来,他才问出自相遇后就想问又怕问的话:“大哥,爹呢?”
时鸿看向他,眼神中明明似风起云涌,细看却又沉静没有起伏,连语气也平缓:“时家十一人,家将一百零七人,时家军八千二百四十八人,共计八千三百六十六人,仅活下来两人。”
仅活两人……
时绪张口欲言,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想说:这绝不可能!他的父亲那么强大,轻易就能将他打趴下,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他又想问:为什么!时家世代忠勇,凭什么就要落个这样的结果!
可最终,他只从嗓子眼里逼出来一声一声的哀嚎。那些悲,那些痛,那些不能诉之于口的恨,无需言语,只听这哀嚎声就感同身受。
而这,也是只有他这个小辈才能做的事,像时衍,气死了恨死了也得忍耐。
计安得到消息从营地赶了回来,听着这声音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时家人。
他为不虞高兴,时家总算是有人活了下来。
可他也为不虞难过,因为只活下来两人。
她看似和时家不亲近,实则是不知该如何和时家人相处,但行动上,她为时家谋划有多深远,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时家人在她心里有多重的份量。
闭着眼睛的时烈睁开眼睛看向门口中的人,眼生,却又感觉有点熟悉。
那神韵,像极了年轻时总爱往忠勇侯府跑,天黑了找尽借口不愿回宫,每每输给他了都撂狠话下次要赢回来的……先皇。
当年,没有皇子是他唯一能被人诟病的缺点,如今他人不在了,这一点,却也补齐了。
若他还活着,该多好。
若他还活着,时家不会有这一难。
若他还活着,定能将皇子教导得更加出色。
若他还活着,他的孩儿也不会吃尽苦头。
若他还活着……
时烈撑着椅子起身,完好的右腿支撑着,残缺的那条腿膝盖点地:“时烈,拜见安殿下。”
时家几人跟着行礼,就连失控的时绪,哪怕身体颤抖也礼节周全,不曾怠慢。一如忠勇侯府还在时,他混在家人中间,又听话又不那么听话的做一个不用扛事的世家子弟。
可那时,时家人丁兴旺,他藏在人群中,自有人替他打好掩护。
而现在,身边的人已不足以藏住他的身形,那些能替他打掩护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他再不能敷衍应对。
计安快步上前将老将军扶起来,按着他坐回去后又示意其他人赶紧起身:“以我和时家的交情,您不必如此。”
时烈抬头看向他,气度神韵和先皇很像,而长相上却不尽相同。先皇长得更英武些,而安殿下明显更俊秀,却并不显柔弱。
沾了血的人就如那开了刃的刀剑,难掩其锋芒。
在上首落座,计安看向时家几人:“不知老将军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时烈抬眸:“安殿下相信时家?”
“当然。”计安语气郑重:“于公来说,叛国投敌,总要有利可图。可忠勇侯府世袭侯府,其地位在大佑已少有人能比肩,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利益,值得时家以如此多人为代价去换取。于私,老将军可能不知,我和您的孙女不虞,是一条船上的人。我的大后方,由她在掌舵。”
“殿下信她?”
“是,我信她。”
干脆,且毫不犹豫的答案,让时烈的态度软化了些许。
他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的腿,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一直怀疑军中有地位不低的人是丹巴国的细作,并为此排查了许久。那天我收到消息,丹巴国的大将军蒴满王爷在城外约见了那细作。我一是为了拿下蒴满,毕竟他是丹巴国的王爷,身份地位皆非同一般,要是能拿下他,也可打散丹巴国的士气。二则是要把那细作揪出来,除去军中隐患,却没想到,那是专为我时家而设的一个局。”
时烈手握成拳,语气却听不出一丝变化:“为防打草惊蛇,我没动大军,只带着一半的时家人和时家军前往,正好落入丹巴国设下的天罗地网中。之后,他们又以我的名义将剩下的时家人和时家军骗出城,时家军,全军覆没。殿下可知,我和鸿儿是如何活下来的?”
计安知道答案必定沾着血,可他仍是接住这话:“请老将军告知。”
“我来说。”时鸿舍不得让祖父再去回想那些事,接过话来道:“战场上,以盔甲认人,尤其是有些盔甲是有主的,更好认,时家就是如此。时家十一人里,年轻的七个,老七穿上老六的盔甲扮成他,老六穿上老五的盔甲,如此类推。最后,老二扮成了我,而我,穿上普通的盔甲保命。祖父同样如是。”
时鸿声音喑哑,略作停顿后道:“没人想死,可在当时那种所有人可能都活不了的局面之下只能选择让谁活。祖父是时家的顶梁柱,他在,就一切都在。而我,长房嫡孙,自小学的就是如何保全家族,让时家延续下去。所以……”
时鸿语气一顿,低下头去忍了忍情绪,抬起头来以更加暗哑的声音继续道:“所以那时,是以族人、家丁以及数千时家军的肉身为盾,藏住了我们祖孙两人。祖父失去的那条腿,是因为当时受伤却不能动弹,硬生生扛着导致腐烂不得不自行斩断的。”
时鸿声音颤抖:“是祖父自己动的手。”
时衍到底年岁大些,虽眼泪不止,但在计安面前到底忍住了没有出声。
而时绪已经哭得伏倒在地,停不下来。
时鸿背过身后,稍作忍耐后继续道:“我和祖父藏身在尸身之下,躲过了对方的几个回马枪,直到最后他们开始填土掩埋,我才背着祖父偷偷离开。祖父伤重,好在时家有几个好药方,我伪装成猎户,时常打些猎物去换些生活所需和药,这才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