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给我做的。”
时不虞一眼看出他心里所想:“怀疑她的用意?”
“出榜那日她去了。”
“你觉得她的改变和你中举有关?”
言十安不说话,他希望这份心意是干干净净的,可又无法不去多想。
“傻不傻呀你。”时不虞笑得不行:“你中举与否,在一切明朗之前与你何益?你这辈子又不真是奔着中进士出仕去的,看你中了举就得赶紧把这关系缓和缓和,将来好来往。就不能是她关心你,知道你参加秋闱了,那日特地去看你是不是中了举,然后做了这身绣着竹子寓意极好的衣裳来祝贺你?她要是别有所图,现在就来缓和关系也还早了些。”
被骂这一通,言十安心里所有的负担顿时没了,手里衣裳的份量都重了许多,抚平了那些折痕道:“头一回收着亲人做的衣裳,就有些患得患失了。”
“可惜我不会,不然做个十身八身的给你,你就不会稀罕了。”时不虞看着言十安:“你的弱点太明显了些,容易被人拿捏。”
“只有你才看得到。”言十安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外人看不到这样的我,也不会知道我的弱点是什么,便是知道,也拿捏不住我,因为我已经过了那个想不顾一切去拥有那些的年纪。”
将衣裳放到一边,言十安又道:“就像这身衣裳,我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怀疑她是否别有用心。如果信任也是一种能力,我已经失去了。”
那我呢?时不虞差点脱口而出,可不知为何,这话却没能说出口,就好像说出口就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样。
言十安却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看着她道:“给你的那点信任,都是从身体各个地方搜刮来的,现在是丁点不剩了。”
时不虞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点点头道:“放心,不白得你的信任,你给我多少,我就回给你多少,不让你吃亏。”
“给你的都能得到回报?”
“当然。”时不虞一脸你别不信的神情:“你给我十分的信任,我还能加一分,回你十一分。”
如果我给你的是喜欢呢,你能回报我多少?言十安垂下视线,笑着把这话咽回去。
何宜生端着喝空的果茶出去了,他去问问万姑姑有什么菜是苦的,中午可以给言公子加道菜。
言十安却是习惯了,时姑娘在任何事上都极其敏锐,只在这件事上像是被泥土夯出一条死路,完全不往那个方向想,他已经屡败屡战,只等下次有机会时再提起。
眼下,他继续说和外祖相谈之事。
其他事上时不虞都听得直点头,言十安如今是将她放在谋士的位置上,事事配合着来,可在她来之前,这一应事情全是由他自己做决断,本身就极富谋略。罗青说是谋士,却也只是配合他,听他命令行事。
只是在听到他说让邹维准备坏兵器准备替换时,她才收了那懒散模样坐直了。
言十安自然发现了她态度的改变,问:“有何不对?”
时不虞指尖轻敲着茶杯,试着用他的想法去想这个问题:“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言十安不知她指代的是什么,却也点头:“若太过在意那些小枝末节,难以成事。”
倒也对,时不虞点点头,但是:“在你看来,将士的性命是小节,是不必在意的小事?”
言十安这下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了,却不知如何去解释。他根本不曾想过这对或不对,在他看来,这是让平遥镇最合理也最快的丢城方式,至于会有多少人死去,他不曾想过,因为只要开战必要死人的,这么做说不定还能少死一些。
可显然,时姑娘不这么看。
“我并非不在意他们的性命,只是无法在意每一个人的性命。战场上刀剑无眼,在我看来,尽快结束战争才是对他们实实在在的好。”
“你说的是事实,可任何人都可以这么做,只有你不可以。”
时不虞放下茶杯,指着身后一排书架上的书道:“我曾说过,你所行之事无论成与败都必会记上史书,若你是个失败者,万人唾骂,那自不必多言。可你若是胜利者,你这一生都将被剖析。不要以为这些事就一定没人知道,当你成功了,这些与你有关的事都将被人所知晓。便是你一生行仁政,只要有这一件不仁之事在,你的‘仁’都会被质疑。”
言十安沉默下来,他不曾想得那么远,毕竟未必会有那一日。可时姑娘从始至终都是以那个将来在谋划全局,以及要求他。
“将士在战场上拼杀,死了也是重于泰山,可要是死于皇权争斗,不值。若他们是你的子民,你可舍得他们以这种方式死去?”
言十安苦笑:“我错了。”
“能改不?”
“改。”
时不虞保持着大人样点头:“那就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言十安凑近一些:“要摸摸头表扬一下吗?”
时不虞顺手就拍他脑袋一下:“表扬了。”
言十安没忍住笑了,笑完又感慨:“确实不曾想那么多,只想着那是最有效的方式,免了你再去想如何让平遥镇丢城。”
“这事我不想,让大阿兄去想,别忘了他可是掌着多年兵权的太师,和那些节度使多多少少都有些交情。”
时不虞想了想,仍是多提醒了一句:“虽然我们做的是造反的事,但我们是仁义之师,君子之师,行事时一定要在道理上站得住脚,不行小道,走阳谋大道。”
言十安郑重应下。
“其实我也觉得小道好用。”时不虞正经不过片刻就破了功:“小的时候喜欢耍小聪明,背后搞鬼,白胡子也不骂我,就用阳谋收拾我,我就天真的以为阳谋更厉害,一心要用阳谋报仇,哪能想到要用好一个阳谋可比用个阴谋诡计难多了。”
“可仍是阳谋更好。”
时不虞笑了:“是。”
第161章 曾正相邀
一场大雪,让浮生集终于又能围炉煮雪烹茶,近日京城无其他大事,谈论的仍是那桩大案。
古来京城中人爱议政,说起朝中众臣来也无忌讳。
“朱凌下狱这都九天了,被当场按住人证物证俱全,怎么还拖拖拉拉的不宣判?”
“大理寺没了曾大人就是不行,以往再大的案子,到曾大人手里最多五天一定破了。可你看看,这都七八天了还没点动静。”
“这你可怪不到大理寺。”有人消息灵通,遮遮掩掩的将实情告知:“如今的大理寺都快空了,大理卿空缺,大理寺丞被派出去查其他案子了,大理正因为自己就是苦主,不让他参与,大理寺可就这三个主事的……懂了吧?”
“这是摆明了不让大理寺的人查啊?那为何还要把大理寺拉进来?”
“谁让大理寺名声好呢?刑部什么样京城谁不知道,花点钱就能让人进也让人出,京兆尹李大人就更不必说了,什么本事都没拍马屁的本事厉害,还有个章相国,我可从没听说过他会查案,就他们这三方查出来的结果我可不信,但要是有大理寺在,那可就不一样了。”
“之前就隐隐约约听说朱凌不是真正的凶手,是推出来顶罪的,不会是真的吧?”
“我也听说过,想想挺有道理,朱凌就一个五品官,就算有这胆子,也没这实力打通那些条条道道啊!”
“他要真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去城外找个地方不行?何必费那劲弄到城里来,弄死了又送出去,多了多少麻烦。”
“我猜真凶的身份肯定了不得。”
“低不了,但凡是个拿捏得住的,章相国李晟那几个人早把人逮了请功去了。”
“这么多人命呐!就算是皇室中人也不行!”
“对!必须偿命!”
“万民书他们不当回事,我们就写万民血书!干不干?”
“干!谁不干谁当孙子!”
“干!”
说到兴头上,那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见隔壁一桌的人眼熟得很,当即朗声问:“十安公子,你可愿意出一份力?”
言十安拱拱手:“蒙足下看得起,我们几个都鼎力支持。”
“不愧是十安公子,高义!走,我们这就去准备。”
目送几人雄赳赳气昂昂的下楼,哥几个对望一眼,都笑了。
庄南感慨道:“总说文人如何软弱,可这些事上他们是真不怕。”
“年轻书生满心理想抱负,也有血性。”
言十安慢慢旋转着酒盏,万民书无用,万民血书同样无用,可有人却愿意不计后果去做这些事,这是年轻的书生才有的意气,待年长了,被世间种种磨去棱角,这种意气就没有了。若入了仕,更是只余满心算计。
“这案子,看样子是打算拖下去了。”窦元晨剥了颗瓜子送入嘴里:“时长日久,除了苦主谁会老盯着这事,可苦主又有多少人,能掀得起什么浪来,这一看就是章相国那老东西使的计。”
庄南凑近了问:“章相国真知道凶手是谁?”
“他要不知道,为何要帮忙。”曾显接过话来:“他们不敢顺民意杀了朱凌,我都怀疑朱凌手里是不是抓着后面那人什么把柄。”
“对,处死朱凌也算是给了苦主一个交待,为何不这么做?”庄南不解:“都三个苦主来告官了,谁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更多。”
几人沉默着喝了一杯。
“不说这扫兴的话了,我说点事。”曾显看向几人:“之前家里没有收拾好,也不好邀请你们上门做客。如今家里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你们哪天有空上我家吃顿便饭,我爹也想亲自向你们道谢。”
“你要不说后面那句,我随时有空,你一说后面那句吧,我害怕。”窦元晨逗趣:“大理卿铁面无私曾大人,我祖父都不愿意见。”
曾显自是知道父亲在外是个什么名声,笑骂道:“那去是不去?”
“去,你都邀请了,哪能不去。”窦元晨看向另外两个:“你们呢?”
言十安点头,曾正知道了他的身份,接下来就该确定他的身份了。
庄南道:“去呀!我们又没犯事,不怕曾大人。”
“早不是曾大人了,见面了你们可别这么喊。”曾显给几人斟酒,很开心他们都是一口应下,没半分推脱,正是好友该有的样子。
“天哪,沉棋先生去告御状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嗓子,几人对望一眼,齐齐起身过去倚栏往下看。
就见那人上了高台,取了鼓槌用力一敲:“诸位,咱们南派的沉棋先生,他的女儿竟也是大案的其中一个受害者!先生此番来京,正是因为在燕西郡看到张贴的画像,认出来那是他的女儿!”
那人用力一敲鼓:“我们南派多少人受过沉棋先生指点,凡是他讲学,只要不是雨雪天必在空旷之地,来多少人都不拦着,无论我们问什么,先生从不藏私,就在不久之前,还领着我们和北派酣战一场,谁又知道,当时先生正承受着丧女之痛!”
当即有人问:“先生现在在哪里?”
“一下朝即被齐心先生接回家了。”那人再次敲鼓:“诸位,朱凌是不是该千刀万剐!”
一个‘该’字回得又齐又响亮,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不想他死的百姓。
“可他却好好的在牢里吃着喝着,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年初不能见血,必不会行刑,一旦过了年便能拖上至少两月!到那时,还有几个人会记得此案?说不定就无声无息的把人给放了!”
被酒气烘着,被话术激着,一众文人学子嗷嗷叫着各出主意。有的说要请出所有有份量的文士联名上书,为沉棋先生寻一个公道;有的说要上刑部请见;有的还想到了别的,说那画像如此有用,还得继续画,能画多少画多少,贴到其他郡去,说不定能多找出几个苦主来呢?
台上那书生和言十安对了个眼神,从台上撤离,加入到旁边一众人的讨论之中。
窦元晨几人也都黑了脸,连沉棋先生的女儿都敢绑,可见那人完全无所顾忌,到底是谁?!
第162章 像也不像
沉寂了有些日子,自搬来此处就不曾宴客的曾家今日动静不小,又是清水泼街又是开中门的,老爷还亲自过问了吃食,连屏风都换成了最好的十二页曲屏。
曾显看着这架势很是讶异,再看爹一身簇新的衣裳,他不由得问:“爹,今日您也要宴客?”
“我便是要宴客,能选在和你同一天?”曾正又亲自将那屏风调了调。
“爹,您这样儿子要多想了。”
“是你把事情看得太轻了。”曾正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搓着:“你当知道,若没有他们帮忙,曾家会落个什么后果?”
曾显沉默片刻,道:“抄家流放。”
“真要抄家流放了,想再回到京城来谈何容易。他们不挟恩图报,是他们有情有义,可我们曾家得记着这个人情。”
“是,儿子记着了。”
曾正摆摆手,把糊弄住的儿子打发了。傻人有傻福,说不定人家就看中他这点傻才愿意带着他玩,就不必去早早挑破了。
大门外,几人策马走近,看着这干净的路面面面相觑,庄南喃喃道:“这什么阵仗,不会是鸿门宴吧?我进去了还出得来吗?不会醒来就在大理寺狱了吧?”
“庄南你小子最近肯定干坏事了,像我,就一点都不怕。”窦元晨拍着胸膛,可动作上却勒住马,那是一步都不想往前走。
人的名树的影,在此时即可见一斑,真正怀有期待前来的,恐怕只有一个言十安。
见他面色如常的上前,庄南打趣:“十安兄,下次交朋友咱们挑一挑出身?”
“你想挑个什么样的?”曾显走出来,听着这话似笑非笑的问:“挑个刑部的如何?”
“那还是算了,忍你一个就够了。”
“赶紧的,我爹现在就一闲散人士,不吃人。”
“也就是说以前吃人咯?”庄南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前来接应的下人,上前拍着曾显的肩膀道:“今日咱们一口酒都别喝,我怕等酒醒了,我爹得去大理寺狱领人。”
曾显拍开他的手:“那地方你现在就是想进也进不去,酒醒了最多是在乞丐窝里。”
“那……也行。”
几人都笑开了,说笑归说笑,怕也是真怕,但也是真把曾显当朋友,受邀前来,前边就是刀山火海也上了。
按理,来好友家做客,需得先去拜见长辈,而曾正却携夫人在堂前候着,客气得让窦元晨和庄南头皮都绷紧了,老实见礼。
从他们进来,曾正的眼角余光就落在言十安身上,见他跟着一起行礼,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子侄辈,心里一思量,受下了这个礼,虚扶了一下,道:“外边严寒,屋里说话。”
屋里烘得暖和,他们先解了裘,又被伺候着用热水净了手脸,再喝下一碗热汤,顿时整个人都有了微微热意。
几人目不斜视,都等着他人先开口。
曾正笑:“看来大理卿曾大人之名能止婴儿啼哭不是笑谈。”
“您的名儿也能让我听话。”庄南老实极了:“我不愿意上书院读书,我爹给我两个选择:要么去读书,要么去大理寺受您调教。”
曾正没想到自己的名头还有这妙用:“你没来大理寺,看来是选了读书。”
“我爹就靠您的名头,让我在书院和瞌睡斗争了两年。”
“哈哈哈,下回见着庄统领,得让他请我喝顿酒才行。”
几人没想到传言中铁面无私的曾大人私下还挺好说话,也就不那么紧绷着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么直挺挺的,脑袋会转动了。
曾正携夫人端盏:“遇难见人心,显儿能交上你们几个朋友是他的福气,以后常上家来玩。别管我在外边是个什么名声,在家却也只是个寻常长辈,喜见你们登门。”
几人忙应下,举盏一饮而尽。
“显儿你好好待客,喝多了便住下。后方有一茶室,最适合赏景烹茶,喝尽兴了亦可去那里说话,对了。”曾正转向言十安:“听说十安公子对古籍颇有研究,我新得了一套孤本,无法确定是不是真迹,难得你登门,一会闲了正好帮我瞧瞧。”
言十安对上他的视线:“我这点水平也就您不嫌弃,待会就来。”
曾正满意了,又朝另两人点点头,携夫人先行离开。
窦元晨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远去,挺直的背顿时塌了:“显儿,你快好好招待我。”
“你想怎么招待!”曾显笑骂:“棍棒管够。”
几人笑闹着吃吃喝喝,没有利益纠葛,没有算计,只有知己好友相伴,正是最美好的时候。
在他们去喝茶赏雪时,言十安跟着等候在那里的下人来到书房。
曾正背对着他,看着挂在那里的一幅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太子的先皇,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曾正侧过身来看向言十安,露出画上笑容俊朗的男子:“你们看着,像也不像。”
曾正再次看向画上的人:“先皇爱笑,便是即位后无子让他备感压力,对臣子也常是笑着的。但无人会觉得他好欺,谁也别想在政事上糊弄他,该下重手的时候不会心慈手软,不算大过的也能轻拿轻放。那时我们都以为,有启宗皇帝打下的基础,有如此英明的新君,大佑将再迎盛世。”
沉默中,言十安在旁边的圈椅坐下来,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一会后,曾正也坐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这么看着,便觉得他身上确实有先皇的影子。
“我并不能带给你什么,为何要接近显儿?为何又要救我?”
“在我设局被抓时,曾显第一个打开门让人查,也很积极的带家仆寻我,后来筹银时他动用了不少银钱。”
言十安不卑不亢:“于私,这样一个人值得相交。于公,皇帝心胸狭隘,在我脱逃后必要找人发难。曾显当时第一个开门让人查,这让那处地点有被查到的风险,皇帝必然是记住他了,再加上之后这案子不可能不查,但也不能真查,而曾大人你查案的水平谁人不知,所以当时便猜十有八九要动你。保住你,既是还曾显当时全力救我的情分,也是因为此事因我而起,若让偌大曾家在我和皇帝的斗争中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我会有愧于曾显。”
“没错。”
“你设局被抓,找到那处地点,再逃脱,让他们以为那个地方并未暴露。之后等他们把这案子按住了,你让你的老师相助,弄出一场声势浩大的南贤北圣雅集吸引所有人的视线,让他们误以为这是好时机,却刚好掉进你的陷阱里,彻底将朱凌暴露出来。”
言十安再次点头。
“你说这是你设的局,你又说这是你和皇上的斗争。”曾正背上一阵阵发冷,语气却越发镇定:“所以,真正的凶手……是他。”
言十安笑眼看着他,不说话。若是别人,还得拿出证据去说服,可这个人是当了多年大理卿的曾正,在之前怕是就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确定事情真如他推断的那般。
曾正沉默了好一会,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掌心苦笑:“这双手,破过多少案,抓过多少人,何曾想过会有这一天。这官,罢得好啊!”
他抬头看向进来后始终镇定如一的人:“我在查案的时候,曾发现尸首下边撒了药粉。”
“是我撒的。”
“山上的野兽不能靠近那里。”
“我的人在守着。”
果然是如此啊,曾正又问:“你何时知道的这些事?”
言十安想了想,给了个大概的时间:“六月。”
已经半年之久,却如此沉得住气,一点点去挖证据,去寻线索,再引蛇出洞,并且至今未暴露。他在所有人眼里仍是才名远扬的十安公子,是能和天下学子一起去比拼的新科举子,是……他的遗腹子。
曾正突然眼眶一热,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涌上心头,那时候他们多期待啊!启宗皇帝几十年的励精图治,打下一个坚实的好底子,而继位的新君是他们看着成长起来的太子,有能力,有魄力,赏罚分明,必能成一代明君,他们君臣齐心,大佑何愁不能再迎盛世!
可这美梦却只做了两年多就醒了,再之后,君是君,臣是臣,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年又一年。
谁能想到呢?二十年后,他好像又回到了当时那个美梦里。
先皇是启宗皇帝早早定下的太子,以太子的规格培养,更是受国师教导。而十安公子别说接受太子教育,受国师教导,就是生存条件都天差地别。
可目前看来,他敢以身犯险,沉得住气,有才情,也足够聪慧,待人有格局。在民间成长起来能有如此模样,已经是天大的惊喜,至于其他的,有如此聪明的头脑,什么学不会!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言十安看向他:“你好像并不质疑我的身份。”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曾正见他主动提及这一点,不由得笑了笑:“之前我就觉得这些事的背后有一双手在推动,也暗中查过是谁,但一直阻碍重重。再加上我出事后,你们几个所为看似有过不顺,实则还是过于顺利,我的儿子是什么样我最清楚,窦家和庄家能容许儿子参与这些事便是帮了大忙,只有你,无论是来历还是背景都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在大理寺这么多年,我的感觉没出过错。”
言十安也就不再多问,他也不是非得让人疑自己不可。
“我要把他掀下那个位置。”言十安垂下视线,不紧不慢的整理自己的衣袖:“得位不正,无才无德,他不配。”
曾正‘腾’的站起来:“他……先皇是他……”
“到时自有证据证明这一点,如今还未走到那一步,不着急。”脱口而出的‘不着急’让言十安怔了怔,不由得分心想了想时姑娘此时在家里做什么。
时不虞在堆雪人,好一番撒娇耍赖后终于使得阿姑松了口,把她裹得厚厚的随她去撒野。
打定主意要堆一个肚子比上次更大的雪人,可现实很残酷,小短腿不堪重负,已经断三回腿了。
何宜生劝道:“您只要将肚子弄小一圈,肯定能支撑得住。”
“我不。”时不虞把那腿又加厚一圈:“这次肯定行。”
行确实是行了,可那模样实在是……惨不忍睹,看起来就像下边一块长方形的雪块,支撑着中间一个巨大的雪块,再上边放着一个雪球。
何宜生捂住眼,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丑陋的雪人!
时不虞其实也被这雪人丑到了,可这像是怀了二十个崽的大肚子是她弄出来的,也是她要把腿加粗,两条腿紧挨着几乎合二为一的,再丑,再丑她也一定要等言十安回来,让他也感受一把什么叫丑。
不行,她得去看点好看的洗洗眼。
时不虞这回不用阿姑催,转身往屋里跑,边卖乖:“阿姑,我没有玩很久,姜糖水要喝放了糖的!”
万霞有些意外,从灶屋探头一瞧,被那个雪人丑得震了震,若非姑娘的画画得极好,她都要怀疑姑娘的美丑观是不是有点异于常人了。
言十安回来看到雪人也被震撼到了,可一听到时姑娘问怎么样时,他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道:“果然是比上次那个肚子更大了,不如在旁边再堆几个小雪人。”
时不虞顿时眼睛一亮:“对对,生下几个小雪人后肚子就能小一些了。”
言十安……倒也不是这么想的,他的意思是弄几个小的把腿藏住,遮遮丑,不过既然时姑娘这么说,也不是不能这么想。
于是他们又一起去堆了几个小雪人放到旁边,之后动手能力不怎么样的时不虞被巧妙的安排去拿东西,言十安则拿着工具慢慢的一层层把肚子削薄,又把双腿之间的空隙弄宽一点,看起来总算有了腿的模样,而不是一整块雪了。
时不虞蹲在一边看着他动作,手跟着有些蠢蠢欲动。
言十安道:“有没有用旧的披风?”
“应该有吧?”时不虞起身:“我去找找。”
等她找好出来,雪人修整得差不多了,还是称不上好看,但总算是能入眼的程度了。
然后再把那红色披风一系,时不虞悄悄松了口气:天哪,总算不用天天面对一个丑东西了。
回屋每人都喝了两碗姜糖水去了寒气,言十安把曾正的态度说了。
“本想着若他质疑我的身份,就把五阿兄搬出来佐证,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怀疑。”
想到才到曾家时好友被吓到的场面,言十安笑道:“清水泼街,中门大开,他的态度一开始就摆出来了。”
“这段时间你有意无意露给他的尾巴不少,他本又是在查案上有独到之处的人,心里有了判断才会邀你上门。”时不虞却不意外,看着挂在最前面的一张宣纸道:“快到年关了,时家还没消息来。”
“他们在敌人的地盘上,需要多一些时间。”
时不虞轻轻摇头,不止是在敌人的地盘上,还因为无论是敌人掩盖了行迹,还是忠勇侯自己藏好了,要找到都非易事,眼下没消息反倒是好消息。
时家虽没消息,去朱凌老家的人回来了,言十安直接让人来这边回禀。
“朱凌是在中正二年离家去往圣礼书院求学,那三年每年都会回家过年,到德永三年时去往京城后便再未回去过。属下去了圣礼书院,找了个理由请学子临摹了朱凌当年求学时留下的画像。”
书院一般都会给学子留下画像,若之后学生出息了,这些画像便会挂到外边来展示,以示书院的实力。
朱凌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圣礼书院有出息的人不多,他这不大的官好歹是个京官,挂的位置还相当显眼。
何宜生接过画在姑娘面前展开。
时不虞示意他放到中间一点方便言十安也能看到,年轻的‘朱凌’没有胡子,她把鼻以下遮住,笑了:“实在是太不像了,眼睛眉毛鼻子,连额头高低都没有一处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