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家家户户用麦秆烧火, 浓烟滚滚遮盖蓝天和阳光, 又被大平原上干涩的秋风吹得人满脸满身烟灰,但农民们都忍耐了下来。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原人, 最擅长忍耐。
脸上蒙着白手巾仍被尘土打得灰头土脸的林雪松,一边清理土地,一边思索着前几天一位长官召见他时说过的话。
他已经当了几年兵, 表现很好, 现在到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节点。
如果回首都,以他的综合状况, 绝对能进一所非常好的单位,未来想必不会差。但长官给了他另一个选择,希望他考虑。
国家虽然在过去几十年里打败了内外强敌,逐渐站了起来, 但国际局势复杂, 这片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土地还不够强大。
必须尽快强健体魄, 才能免除一切内忧外患,真正地强大起来。
他们需要武器,更需要能创造武器的人才。但国内这方面的科技和储备都太落后、太虚弱了。
长官看重林雪松高于其他人的知识基础和天赋,经过多方考察,希望能调他进入这个领域。
如果做了这个选择,他就要开始沉浸式学习新的、复杂的专业知识,未来许多工作都将要秘密进行。他无法每年按假回家,甚至可能出现长时间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也无法像普通人一样拥有普世的荣誉,和平稳的日常生活。
——这是一条与退伍回首都参加工作,截然不同的道路。会苦,会难,前路茫茫,谁也不知道能否成功,又存在多少风险和困难。
他的人生走到现在,从未出现过什么真正的难题,似乎没有必要偏向虎山行。
正沉浸在思绪中,一位小童穿过田垄喊他去接电话,站起身回了下神,他才大步狂奔向公社电话亭屋。
赶至后,呼哧带喘地接起话筒,他急吼吼地应声:
“喂?”
“小松,怎么喘得这么厉害?”电话另一边传来林母的声音。
“刚从地里跑回来,我爹给我寄的钱已经收到了,我准备买明天的车票回京。”林雪松扯下缠在口鼻上的布巾,在脸上用力一抹,黑突突的脸上便出现了四道手指印子。
虽然脏兮兮的,但身姿笔挺、站立如松,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干练劲儿仍使他显得英俊。
“那钱不是给你寄的。”林母忍俊不禁,笑罢了将电话交给丈夫,“让你爹给你讲。”
“?”林雪松眉头耸起,临回京了给他寄钱,不是为了怕他没钱买车票吗?那干啥的啊?
“那钱是给你妹的。”林父接过电话,直接入主题。
“那邮我这里?小梅又不在这儿。”林雪松哈哈一笑,想调侃父亲一句是不是‘老糊涂啦’,到底忍住了。
“你就先别回京了,我和你爷爷商量过了,让你先去一趟呼伦贝尔,看望一下小梅,然后再回家。”
“……”
林雪松原定回京的路程,就这样变成了一路北上去紧邻极北国境线的呼伦贝尔。
茫茫草原上,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抵达第八生产队的北方夏牧场便开始干活。
嘎老三早跟大队长王小磊请教过了各种准备工作怎么搞,不用林雪君多交代,他已带着牧户们落实起人工授精工作区的布置。
帮嘎老三运送冻精到牧场的居然是之前跟着林雪君进山采药的‘扁脑袋’李洪军,和之前在第八生产队驻地帮林雪君照顾过尿结石‘疯牛’的好学少女苏日娜。
于是,学会了些草药知识的‘扁脑袋’在林雪君的指导下担当起采药、配药、熬药的工作。苏日娜则帮林雪君扶牛尾巴、绑牛腿……牛牧场上的牧民们也都被安排了工作,各司其职,依次忙碌起来。
第八生产队这边的母牛比林雪君自己生产队的少一半,他们这边养的肉牛多、母牛少。
放大母牛的这边草场有一个牧户大家庭,家主是男主人老爷子才希亚勒,四世同堂、共11口人,在这个时代真是难得的福气之家。
两公里外的另一个草坡处还有一户家庭,家主是女主人老太太斯琴高娃,三世同堂8口人,阉割过的肉牛都在他们那边,今年初下生的小牛犊子也都归他们养着增膘。
为了保护好大牛群,他们养了2条蒙獒、1条狼狗,虽然游牧中人类的食物都不丰沛,但大狗们都会自己捕鼠兔、耗子、野兔子等,各个长得膀大腰圆。
林雪君他们工作时,沃勒总喜欢伏在林雪君附近的阴影处睡觉,糖豆在陌生地方没人陪,又揣着满腔好奇心,一时贪玩,竟独自奔向2公里外的草坡处。
当糖豆一瘸一拐吭吭唧唧跑回来的时候,林雪君刚忙完一批母牛,正坐在马扎上一边洗手一边休息。
糖豆一过来,她就瞪圆了眼睛——出去时还发蓬松柔顺的大狗子竟被扑得浑身草屑泥土,身上还有被咬掉的黑白毛如一团团棉花般被风吹跑。
林雪君大惊失色,忙将糖豆抱在怀里,检查它身上的伤。
“你干啥去了?”指腹抚摸过背脊筋骨,她一边安抚不断嘤嘤嘤往她怀里蹭的大狗,一边忍不住念叨:
“怎么搞成这样?”
往后检查到瘸掉的原因,才发现它左后腿被抓破了3道血痕,再加上其他地方有许多被咬掉毛的地方,显然是被什么野兽攻击了。
牧场上其他人也过来围观讨论时,阿木古楞抬头远眺间,捕捉到远处草场上折返的三条巨犬。
他嘶一声将手里的布巾丢回盆里,起身跑到近前跟林雪君一起给糖豆做体表检查。
林雪君心疼得不得了,绷着面孔探摸糖豆的肚子,怕有内伤。
阿木古楞转身去她药箱里取出听诊器递给林雪君,抬头又往另一边的草坡望一眼,忽然便拔足奔去。
沃勒早就在糖豆逃回来的第一瞬间凑到近前嗅它的黑白小狗,闻到血腥味后,它本就凶恶的三角眼似乎变得更阴恻恻了。
在阿木古楞跑向斯琴高娃家时,它也跟了过去。
嘎老三怕出事,忙喊‘扁脑袋’去追阿木古楞。自己则蹲到林雪君身边,关切地问:
“没啥事儿吧?”
“暂时看就是三道外伤,好好消毒处理一下,接下来几天观察一下就好。”林雪君用刀将糖豆伤口附近的毛剃掉,反复清创后确定不需要缝合,这才放心了。
她一边抚摸哭唧唧的小狗,一边在它因疼痛想逃跑时抱住它的脖子低声安抚,忍着心疼完成了伤口消毒工作。
糖豆的体检全部做完,伤口完全处理好,请苏日娜帮糖豆弄了点盐糖水喝、给它压惊……林雪君再站起身往四周看时,才发现阿木古楞和沃勒不见了。
远眺糖豆逃回来的那个方向,她捕捉到几点人影。
几分钟后人影靠近,终于能看清人脸了,林雪君不由得瞠圆眼睛。
阿木古楞一只眼圈被揍得紫红,下巴上也有块红痕,显然是刚跟人打过架。
偏偏方才他奔出前的愤怒等情绪一扫而空,跟她确定糖豆没事后,竟欢天喜地地举起右拳,得意地表示自己打赢了。
“你干啥去了?”林雪君嘴巴张成O型,似乎无法接受短时间内自家两员大将受伤挂彩。
“糖豆是被那边一个叫苏赫的人,放狗咬的。”阿木古楞说到这里时仍愤愤不平,“不过现在好了,我帮糖豆找回场子了。你别看我挨了一拳,我可是打了那个人两拳!”
他倒还挺高兴的:
“沃勒一个打三个也没落下风!看见它嘴上的毛没有,战利品!”
说着他抱住糖豆,轻轻揉糖豆的脑袋,指着沃勒嘴里的狗毛,道:
“回头我把这些狗毛给你粘身上,就算那3条恶犬赔你的。”
跟着阿木古楞一起回来的‘扁脑袋’苦笑着摇头,小声对嘎老三道:“我想拉架来着,但他们打得太快了。”
再看向阿木古楞时忍不住啧声,这小子看着瘦,带着怒气过去找苏赫算账,竟咬着牙将大块头苏赫摔倒在地。
他们蒙古族人擅长搏克(摔跤),一方倒地就算输,不能继续缠斗。
所以阿木古楞骑在倒地的苏赫身上哈哈大笑几声,便带沃勒回来了。
林雪君瞧着阿木古楞的样子终于忍俊不禁,到这时才深切地意识到,懂事的阿木古楞原来也是个青春期热血上头的男孩子。
草原民族喜好勇力,不怎么把打架当回事。
他们不会真的下狠手,但也绝不在拳头上吃亏。
不过豪爽的人都有点健忘,昨天刚互捶过的人,隔天一起干个活、喝个酒,甚至碰一杯奶茶就能把仇怨忘掉,又搂在一起称兄道弟。
糖豆没什么大问题,见阿木古楞也没啥事儿,林雪君长舒一口气,转头对担忧的嘎老三道:
“没事,糖豆养上几天就好了,一点皮外伤。
“不知道苏赫的狗为啥咬糖豆,还有,他不会被阿木古楞打伤吧?副队长要去探望一下吗?
“这边我再休息一会儿,十分钟后咱们继续干活。”
嘎老三爽朗应声,表示他会将事情搞清楚。
林雪君笑着点点头,抱着糖豆连揉带哄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拍拍蹲在身边的阿木古楞后背,轻声叮嘱:
“以后不许打架了,遇到事情要讲道理,好不好?”
“知道了,下次我揍完人,一定好好跟他讲清楚我为什么揍他。”阿木古愣盘腿坐在糖豆身边,见糖豆仍夹着尾巴显然还在害怕,又心疼起来了,恨不能再回去给放狗咬糖豆的恶人苏赫两大拳。
“……”林雪君被阿木古楞的回答内容弄得一愣,无言了好半天才纠正:“不是让你揍完人再讲道理,是让你不要揍人,只讲道理。”
武德高尚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算再懂得克制也可能出意外,出了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阿木古楞仰头看看她,抿唇沉默。
“听到没有啊。”她拍拍他肩胛骨,硬硬的都是骨头,拍得手疼。
“好吧。”叹口气,乌眼青的少年终于还是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现在他们队伍有了糖豆这个受伤的败将,还多了个顶着只熊猫眼的据说打赢了的‘猛将’。
只有完全没参与打斗的林雪君,和看起来特别凶悍的、嘴边还挂着狗毛战利品的黑脸狼完美无伤。
林雪君又忍不住担心起斗殴另一方:“人家的狗没事吧?没被沃勒咬得太厉害吧?”
“放心吧,沃勒可聪明了,知道那狗有主人的,下口只拔毛、不见血。”阿木古楞啧啧称奇,简直要给沃勒颁奖了。
“噗!”林雪君忍俊不禁,怎么也没想到这场斗殴会发展向这样的局面。
傍晚时分,林雪君今天的工作结束,糖豆也缓得差不多了,带着早就不出血的伤,摇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林雪君身后。
吃了个亏似乎让它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再不肯离开林雪君、阿木古楞或沃勒身边。不管黏谁都行,反正不自己呆着了——自己呆着不安全。
苏赫过来负荆请罪的时候,林雪君吃得半饱,站起身正跟着苏日娜边摇摆边往篝火边走。
‘林同志’还没喊出口,林雪君已围着篝火舞蹈了起来。苏赫跟在她身后,一直找不到她回头看他的机会跟她道歉,外人瞧着倒像是他在追她在逃……
等围着篝火追了半圈,林雪君回头再看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来一起跳舞的呢,摆高双臂朝着他笑,一边哼唱还一边点头示意他双臂不要垂着。
舞起来啊~
“……”苏赫尴尬得满脸通红,求助地回头望副队长。
嘎老三虎着脸朝他摆手,示意他今天无论如何得把林同志哄好了,决不能让林同志心里留下疙瘩。
苏赫无奈,终于在追着林雪君绕篝火一圈儿时,鼓起勇气凑到她跟前,傻愣愣地大喊:
“林同志,你的狗就是我家狗抓伤的,我是苏赫,过来给你道歉的。”
火光摇曳,林雪君被他的大嗓门吓一跳,停下来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眼窝处的两圈黑不是她错看的深眼眶的阴影。苏赫眼眶一点也不深,他脸圆圆的,眼圈儿那乌黑完全是被揍后留下的青紫瘀痕。
目光不由得转向不远处坐着的‘独眼青’阿木古楞,看样子少年没有撒谎,他还真打赢了。
瞧瞧苏赫,这不比他多一个乌眼青嘛。
再瞧嘎老三帮苏赫牵着的三条大狗,各个斑秃,身上的毛发乱蓬蓬的东少一团西缺一块儿……这是黑脸狼沃勒的手笔喽?
挠挠脸,林雪君带着苏赫走回餐桌,笑着请苏赫坐下。
苏赫却无论如何不坐,嘴里一直念叨着道歉的话。
看看负荆请罪的苏赫的两眼乌青,又看看阿木古楞的一眼乌青,她忽然产生一种孩子打架后被人上门找家长的奇妙感受。
了解了糖豆是因为跑去牧苏赫家今年新出生的小莽子牛(公牛),才被苏赫放狗追咬,林雪君哎呦一声,懊恼地反跟苏赫道歉。
糖豆出生以来从没因为牧羊牧牛挨过打,甚至屡屡因此被夸奖鼓励,是以它还不知道陌生人家的牛羊不能随便放,容易被当成野狼野狗。
都怪她没有提前教育好,想到这一点,她忙伸手去拉苏赫,对方却窘得直摆手。
苏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狗咬了林同志的狗,对方居然还向自己赔礼。
林兽医的通情达理令他越发心里发堵,紫红着一张猪肝般的脸,摇头道:
“当时朵兰来我阿妈毡包里借奶豆腐,就说那黑白怪狗可能是第七生产队过来的客人带的狗,我还不当回事呢,觉得谁的狗也不行,非得让我的狗把怪狗吓跑不可。
“要是当时我不莽撞,林同志的狗也就不会受惊了。
“后来我回想了下,那狗也不是来冲散我的牛群的,反而是过来聚拢牛群的,副队长也说,那是条好牧羊犬,不是坏狗。
“都是我的错,林同志过来给我们的母牛配种,还让你的狗在我们这儿受了欺负,我这脸都没地方放了。”
苏赫是见到嘎老三来才知道具体咋回事的,一听说那黑白怪狗居然是兽医的狗,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他在家里又挨了奶奶和阿爸各两脚,才跟着副队长过来跟林同志道歉。
负荆请罪的时候他还想光膀子来着,被嘎老三瞪了一眼、斥了一声“穿好你的衣服吧”,才作罢。
反正他是真心来认错的。
见林雪君人这么好,想到之前自己洋洋得意放狗咬人家的牧羊犬,真是恩将仇报,简直王八蛋。
他举着木棍,左右扫视寻找到黑白狗后,又道:“不然让林同志的狗咬我几口吧。”
“林同志的狗从来不咬人!一次也没咬过!”阿木古楞坐在边上嘀咕。
林雪君摆手继续请苏赫入座,并忍不住纠正他的措辞:
“不是我来给母牛配种,是我来给母牛做人工授精。”
四周其他牧民们听了林雪君的话忍不住哈哈一阵笑,苏赫愣了下,也跟着笑起来。被嘎老三瞪一眼,才忙收起笑容,举着木棍,准备单膝跪下去。
吓得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合力才将苏赫拽住。
虽然她反复强调糖豆的伤没啥大事,就是有点吓到了,不必过于在意,苏赫却仍愧疚不已。
他站起身后,局促了好一会儿,才捶胸口表示接下来几天糖豆的伙食归他管了。他一定给糖豆好好补一补,把受惊吓伤的神和皮毛上的损伤都给补回来。
当天晚上无事发生,第二天一大早苏赫跑出去打猎,快晌午时拎着只野兔回来,切剁煮好后端过来给糖豆补身体。
胆子虽小却不擅长记仇的小狗喝过兔肉汤、啃上兔肉,尾巴又螺旋桨一般摇了起来。
它吃了几口便叼起半只兔子跑开,大家都以为糖豆是要把吃不完的肉埋起来,却不想它直接叼着兔子跑向黑脸狼沃勒。
凑近后,它匍匐着将兔子放在阴影处,接着翻身露出肚皮,一边缓慢地摇尾巴,一边拿眼睛瞄沃勒。
直到沃勒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糖豆跟前叼起兔子,它才翻身跳起,欢快地摇着尾巴折返汤盆边继续吃自己的。
围观了它‘送礼’全程的人类都忍不住哈哈笑。
这狗真的太聪明了。
之后苏赫每次给糖豆开小灶,还都要拴着自己家的三条大狗,让它们在边上看着。
三条狗馋得口水几乎汇聚成草原上的小溪。
林雪君看着好笑又可怜,劝着苏赫给大狗也弄了点好吃的,看着三条大狗可怜巴巴地抢着吃了,才摸摸糖豆的背毛,转身继续去忙活。
事情平息后的第二天晚上,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草原上趁着夜色采了许多草药,回到嘎老三带人临时给它们俩以及苏日娜、‘扁脑袋’搭的毡包时,苏日娜与‘扁脑袋’已各自睡了。
黑暗中,阿木古楞躺在地上铺的皮子上,忽然伸长手指,戳了戳床上的林雪君。
“咋滴?”林雪君翻身伏在床沿,小声问。
“要是别人打我了,我也不能揍人吗?”回想起林雪君的叮嘱,阿木古楞仍试图跟她讨价还价。
“别人为啥打你?”
“谁知道,说不定别人就是坏呢。”
“那你就给他讲不能当坏人。他要是不听,你就报告大队长,或者找警察。”
“我不打伤他也不行吗?只往他肉多的地方揍。”
“……只可以正当防卫啊,但是要保护好自己。最好不要打架,知道不。”怎么这么想揍人呢。
三十六计,不是走为上计嘛!
“……”许久后,少年小小声小小声地叹了口气。
草原上骁勇善战的好苗子,就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第129章 你听说过林雪君吗?【2合1】
“快来看呐,就这个人,就他,林雪君同志的哥哥!快来看呐……”
林雪君在第八生产大队给大母牛做人工授精时, 她的大哥林雪松乘坐着北上的火车,直奔草原而来。
老旧的绿皮车吐着团团浓烟稠雾,一边大声咳嗽一边摇摇晃晃往北跑。
在火车上, 林雪松透过车窗, 瞅着了秋收后一望无边的田垄,见到了铁轨边湿地水洼里打架的青蛙,远眺过栋栋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致敬过大地上一架架磕头机(采油机)日夜不休地采油……忽然一天,林雪松再看不到黑龙江那些繁忙运作的工业景象, 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田野, 参差生长、蓬勃有力的树木林立成无边无际的广阔丛林。
进大兴安岭, 他们到呼伦贝尔了。
火车况且况且地顺着铁路工人们破山开江修建出来的铁路, 如陆上蛟龙般驶进兴安岭山脉, 缓慢停靠向博客图。
1901年中俄共同修筑的东清铁路上,博客图站一直是个重要的补水站点。
进站停靠时, 车站上早已等好的妇女立即举着热水壶走近火车,开始挨个窗口地往乘客递出来的大水缸里倒热水。
林雪松也在送水的妇女笑着走来时,顺着敞开的列车窗口将自己的空茶杯递出去, 一边道谢, 一边等着对方为他灌上冒着热乎气儿的白开水。
茶杯里早已干涸的茶叶得到热水的滋润,瞬间翻滚舒展。茶叶下滚出小气泡, 茶香便也散逸开来。
在前面的扎兰屯市等大站,火车停留时间很短,在博客图这个小镇上却停了许久。
乘检一截车厢一截车厢地做检查,拿着小锤子对着火车敲敲打打。车厢间的拉门坏了, 就打开小工作箱拧螺丝、补钉子;车窗推不上去了, 就抹点润滑剂左右推拉一番, 啪一下推到顶……于是,所有出问题的地方都被修整,之前一直只能半开的窗彻底敞开,窗外北方小镇博客图的风景终于无遮无拦地尽收眼底。
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似乎越有绮丽无边的美景。
‘博客图’意为‘有鹿的地方’,风景秀丽,四面环山。它就处在【兴安岭站】前一站,可见其深入大兴安岭的程度。
四面环围的山、山岭上层层叠叠的植被、穿山汇江的溪流……还有被大山和大河环围的冒着炊烟、泛着活力的人类聚落。
林雪松伏在窗口探出头,视线从站台上抽烟散步的乘客身上拔高向远山,只觉视野一瞬开阔,神清气爽。
不知道妹妹去的地方有没有这么美的风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擦碰响动,林雪松转过头便见两个被晒得黑黪黪的青年背着、拎着、拖着大包小包穿过车厢,一边走一边往车厢座位号上扫,明显在寻找位子。
军人出身的林雪松始终以‘助人为乐’作为做人准则,立即放下茶杯走过去帮忙拎东西。
“感谢同志。”走在前面的黑青年不客气地将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林雪松,笑着指了指林雪松对面一排木质座椅:
“巧了嘛同志,我们就坐你对面儿。”
说罢便将手里的东西往头顶的置物架上塞,塞不下的又往座位底下放。
林雪松将一袋子特别沉的东西举上置物架后,转身帮后面的黑青年递行李,回头时忍不住问:
“你们这是带了多少东西啊,出门去探亲吗?”
他再看看自己给妹妹带的东西,忍不住开始反思:人家探亲都带这么多东西,自己是不是带少了?
“不是探亲,哈哈,我们去找人,顺便给带点物资。”打头的黑青年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坐下后掏出自己的大茶缸,从窗口探出脑袋笑着喊过路的送水员:“大姐,大姐,还有热水吗?”
另一个黑青年坐下后笑着问林雪松:
“这位同志是当兵的吧?”
“你咋知道?”林雪松惊奇问。
“一看你坐如钟站如松的,讲话也中气十足,这么有气质,很明显了。同志贵姓啊?”
林雪松报上姓氏后,黑青年又自报家门:
“我姓丁,我同事姓王,你叫我们小王、小丁就行。”
“听恁(nen)口音,首都人?”林雪松不服输的个性冒头,别人能猜出他是当兵的,他可也能猜出对方是哪里人。
为了不让小王小丁听出自己是哪里人,他讲话时还专门用上了在河南学会的河南话,用‘恁’代替了‘你们’。
“是首都的,哈哈,一听就听出来了?您是河南过来的吧?”小丁反问。
“哈哈哈哈……”林雪松见小丁果然被自己误导,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也是北京人,不过在河南呆了大半年。”
“……”小丁。
“……”小王。
“我是过来探亲的,你们咋上这边来了?”这个时代坐火车跨越千里可不是容易事,非有什么特别正经的大事,人可没能力跑这么远。
林雪松看看对面晒得黢黑的两个青年,好奇发问。
在火车上咣当了好几天,啥也干不了,只能看看风景、跟火车上的人打打牌,他已经无聊得快长毛了。
“我们是《首都早报》的编辑,其实几个月前就从首都出发了。那会儿我俩还白着呢,往呼和浩特、包头几个地方跑上一圈儿,就黑成这样儿了。”
小王打上了热水,稳坐回去后一边嘶溜嘶溜地喝水,一边继续道:
“我们拍了不少照片,采集了许多好内容,一路走访进呼伦贝尔盟。
“人家都说博客图漂亮,而且还是个有故事的小镇子,就过来看看,收获颇丰。”
“真厉害,我们国家报业要展示全国各地最真实的生活和群众风貌,全靠你们这样不辞辛劳地实地考察了,令我敬佩。”林雪松不由得收起随意姿态,半举茶杯,朝小王和小丁同志纷纷点头致意。
“哎,别这样讲。我们也是一路走一路学习,真的走进林区、农区和牧区,才知道农民、牧民们的伟大啊。以前看什么‘锄禾日当午’和领袖的文章,都白读了,不走进人民群众,真的体会不到如此深刻。”
小王举着水杯与林雪松碰杯,忍不住感慨万千。
他和小丁这一路走来,真的见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
最初时只是为了追寻一下林雪君同志的足迹,真的走下来才发现,原来在群众中有不止一位‘林雪君同志’。太多淳朴又感人的故事在无声无息地发生了,他们只来了两位编辑,仅两只笔,远远不够呢。
“是的,我也是自己跟着部队干了大半年的农活,才知道什么叫种地。”林雪松认同地点点头:“你们接下来还要再走多久啊?北方九月底十月初就要下雪了,再继续走访下去可就越发的艰苦了。”
“不,我们这就直奔最后一站,见完我们此行要拜访的人,就折返首都了。”小丁道。
火车发出一声喷气音“呲——”,接着便缓慢地‘况且况且’前进。
窗外立即涌进一股山风,清爽地吹拂过所有人脖颈,引发了一阵舒泰的喟叹。
“海拉尔?还是满洲里?”
“到海拉尔下车,之后去呼色赫公社,再转道下面的生产队。”
林雪松听到对方居然提及自己的目的地呼色赫公社,忍不住一挑眉,“我们都要去呼色赫公社,下了火车可以一起去坐车。”
“好巧。”
小王不可思议地亮起眼睛,这份缘分使他对坐在对面的兵哥哥生出更多亲切感,一时没忍住,便掏出了份前天的《内蒙日报》——这是在博客图镇能买到的时间最近的一张报纸了——将报纸推到林雪松面前,他指了指报纸第二版上刊载的一篇书写大兴安岭森林采药见闻的文章,笑着道:
“这篇文章的作者林雪君同志,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目的,也是促使我们走出报社、走进人民群众的动力。”
“……”林雪松挑眸瞪眼看了看小王,又看了看小丁,接着捧起报纸,凝住了文章落款上的名字: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兽医林雪君】
居然是小梅?!
手指轻轻拂过妹妹的名字,林雪松砸吧了下嘴。
他天天在河南跟着部队开垄、播种、除草、收割,加上垒大墙、脱大坯,白天干活,晚上倒头就睡,大半年几乎没怎么关心过除国家大事外的事,更没读过什么文章、了解过什么新崛起的人民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