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耐不过妹妹热情相劝,林雪松只得壮着胆子摸了上去。
掌心下是出乎意料厚实又扎手的狼毛,隔着毛发,他隐约触碰到蓄势待发的强健肌肉和充满生命力的体温。
一股莫名的情绪悄悄涌上,直到收回手后仍久久无法淡忘。
这就是抚摸充满野性的动物的感受吗?
还想摸。
他望着林雪君拥抱呲牙的沃勒时幸福的表情,隐约体会到了妹妹的快乐。
在抚摸狼、拥抱狼的时刻,大概会产生近似‘征服自然’般的快乐吧。
给与人类拥抱的草原狼沃勒,大概就是凛冽的大自然最温柔的一面。
林雪君抱住大狗,双手齐下,摸得大狗吭吭唧唧地叫。
晚宴上桌时, 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又准备了好几罐好酒。
林雪松一看到酒脸都绿了,还喝啊?他这身子骨就算再硬朗,也有点架不住草原人的热情了啊。
林雪君听说哥哥这一路几乎都是醉着过来的, 立即笑着道:
“不喝了, 酒太珍贵了,留着冬天放牧的时候暖身子用吧。”
她一句话便说定了,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只得收起大部分酒,只拿出一小桶马奶酒,大家分着一人品一点。
林雪松坐在马扎上看塔米尔挥舞着小刀, 一条一条将黄羊肉片得每一片都差不多大小,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也学会了, 忍不住站到塔米尔身边, 问这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19岁青年:
“能让我也试试吗?”
“你洗手了吗?小梅说饭前每个人都必须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塔米尔斜眼睛偷瞄林雪松一眼, 清了清喉咙,又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手, “要洗得像我这样干净才行。”
林雪松伸出自己双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塔米尔的手,没看出啥区别, 便点头道:“洗了, 洗得可干净了。”
“嗯,那就好。”塔米尔点点头, 从腰兜掏出一把小刀,调转刀柄朝向林雪松递过去,“这是我新磨的小刀,我都还没舍得用呢。”
“啊, 我用旧的就行。”林雪松一听是人家的新刀, 有点不好意思接了。
“拿着吧, 给你用不心疼。”塔米尔站直身体,拿出自己最诚恳的声音道。
“啊,那谢谢啦。”林雪松转头看看身边的小伙子,笑着点点头。多好的人啊,慷慨,还会照顾人,手洗得干净呢。
接过对方的新刀,他左手捏住另一只羊腿,学着塔米尔的样子切肉。
果然刀特别快,切肉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肉被切得薄薄的,一片又一片搭摆在盘子上,特别漂亮。
“刀柄上还有我雕的鹰呢。”塔米尔又忽然凑过来,清清喉咙引发林大哥的注意力后,又示意对方欣赏新刀柄上的图案。
“啊,挺漂亮的图标。”林雪松只得停下片肉的动作,端详过刀柄后给与夸奖。
“我还会说俄语。”塔米尔说罢,朝林雪松笑一笑,然后便展示道:“哈啦硕~乌拉~”
“啊,挺,挺厉害的。”林雪松逐渐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这位蒙古族少年是不是有点缺认同呢?怎么一直在寻求自己的夸奖?
“嘿。”塔米尔得意地笑笑,低头片了会儿肉,又抬头凑过来。
“?”林雪松抬眼睛,这回又要展示啥?
“我今年19岁了,马骑得可好了,全公社都排得上号,要是能骑小梅的大黑马,我就能在那达慕大会上得骑马冠军。
“我枪打得也准,弓箭射得也好。这头黄羊就是我猎的。”
塔米尔说罢呲牙嘿嘿一笑,想了想又道:
“我汉话说得也不错吧?我身体也可好了,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
“……啊,挺棒的。”林雪松微微歪头,他开始有点听不懂了。
这个塔米尔好怪哦。
“大哥,你片肉太慢了,让塔米尔片吧,他片得快。你过来坐呀,羊骨髓都烤好啦!”林雪君在马扎边喊人,她大哥站在那儿严重影响了塔米尔片肉的速度。也不知那俩人瞎聊啥呢,这可是一桌子人嗷嗷待哺啊。
“林大哥你去吃吧,听到林同志夸我了吧,我片得快。”塔米尔一本正经地朝林雪松用力点头,接着便低头认真干起活来,小刀舞出重影,肉片眨眼的工夫便堆了半盘子。
林雪松坐回妹妹身边,歪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塔米尔这人为啥怪怪的,只得笑着道:“塔米尔人还怪好地。”
“那当然,草原上的人都可好了。”林雪君笑着给大哥夹了两根羊骨髓:“你尝尝,羊骨髓,一整条的,只撒了盐和一点葱花。”
纵劈成两半的粗粗的羊棒骨放在盘子上,半圆骨槽里是被烤得滋滋冒油的羊骨髓,切成小段的野葱洒在上面,香味中隐约杂着丝丝辛辣味道。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整根骨髓送入口中,烫得他嘶嘶哈哈却仍忍不住要嚼一嚼。
油香瞬间爆了满口,在中原田野间辛苦劳作了大半年,虽然常有野菜和粗粮,却几乎吃不到什么肉,更何况是这么香腻腻的骨髓!
野葱特殊的辛味扫去油腻感,让人只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烤过的羊骨髓更香的东西了。
香到后脑勺,香得人鼻孔张大,香得寒毛直竖。
林雪松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吞咽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灵魂都升华了。
美食真的太治愈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全身都热乎起来。
用老北京话说,就仨字:倍儿爽。
“哥,尝尝煮的黄羊腿肉,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反复用水冲涮过黄羊肉里的血水,煮的时候汤里都没什么沫子,一点都不膻。”
见大哥吃得眼睛都睁不开,林雪君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她看着大哥又夹起羊腿肉,目光期待地凝着他,待他嚼着羊腿肉,歪着脑袋不停摇头,幸福得将五官簇到一块儿,一边咀嚼一边嗯嗯赞叹不断,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亲朋分享生活中的美好,人怎么还会觉得寂寞呢!
塔米尔的肉片切好了,阿木古楞洗好了野菜,先往林雪君手里塞了一片,转头看一眼林雪松,也塞了一片。
“大哥,这样卷。”林雪君手将可以生吃的菜叶子捧在手心,“将肥瘦相间的羊肉片放在蔬菜,再放一片,再放一片,然后洒上盐,再洒上野葱碎,然后卷成卷,哎呀——”
这一片菜叶子不够完美,卷的时候居然散开了,她窘得抬起头。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一个卷得特别完美的羊肉片菜卷塞进林雪君指间。
“啊,对,就是卷成这样。”
林雪君脸上的笑容恢复,捏起完美的肉菜卷全部塞进口中,然后含糊道:
“就要这样一口吃掉,细细地嚼,那才叫好吃呢!你快试试,唔……”
林雪松目光偏转,扫一眼往妹妹手里递完美肉菜卷的小少年。递完了肉菜卷,少年又低头捏起另一个蔬菜,默默甩掉上面遗留的水份,仔仔细细地卷第二个——好像叫阿木古楞的。
学着妹妹的样子卷好一个塞入口中,滚烫的肉片和凉爽的蔬菜以不同的温度、冷热交替着刺激口腔和味蕾,肉汁混着菜汁被盐和葱刺激出别样的鲜味。
他一边嚼一边看向妹妹,用力点头,竖起大拇指。
林雪君这会儿已经在吃第二个肉菜卷儿了,阿木古楞也在嚼,三个人忽然对上视线,嚼着嚼着,不约而同地都露出幸福笑容。
一边笑还要一边嚼,三人的表情都逐渐扭曲起来了。
幸福的、扭曲的笑容。
没有酒,整个口腔和肠胃都属于美味。
林雪松吃得昏昏沉沉,肚子溜圆。
饭后直接坐在草地上,双手在身后撑地,仰头望夜空,他忍不住想起出发前父母给他打的那一通电话。
父亲说小梅正在边疆受苦,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要多买点油盐酱醋什么的给小梅。
母亲说小梅从小吃得好,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草原的饮食,万一瘦了可怎么办……
抹一把嘴上的油,转头看看躺在边上的‘瘦了’‘受苦’的妹妹,林雪松撇嘴摇头。
受苦的人分明是他这个在大平原种大地的林家大儿吧!父母根本是心疼错孩子了!
会发明‘菜肉卷’吃法的林小梅,不停有人往她手里塞吃喝美味的林小梅,不仅长高了,脸还圆了呢!
他掏出给妹妹包的钱塞到她手里,一字一顿道:“爸妈和你哥我,知道你在草原上艰苦,全家一起给你攒了点钱,收着吧,苦丫头。”
林雪君一骨碌改躺为趴,接过钱捏了捏,抬头道:“大哥,我不缺钱。”
“我知道。”林雪松显然已经看出来了。
“你拿回去给爸妈买点好吃的吧,再给爷爷和姥姥姥爷买些礼物,或者给爸妈留着家用。”林雪君又将钱塞回林雪松手里。
“你拿着吧,你自己在这里我们都惦记,兜里揣点钱,我们还能放心。钱不嫌少。”他又将钱塞了回去。
“我现在工资有这个数。”林雪君伸出五指,又道:“给母牛做人工授精啥的,还都有治疗费。平时生产队有富裕的东西了,吃的喝的穿的,都按照工分比例分配,钱都不咋花得出去。”
这个时代人们的物欲不高,没啥高消费的地方。就连随份子、办宴席啥的也都有定量,不允许人超额花钱,大家也就攀比不动了。
钱就是钱,除了买衣食住行的东西外也没啥别的炫耀之类的附加价值,她这边一直存着还不如拿回去给爸妈现用。
“爸妈在家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你都21了得攒钱娶媳妇,你们都比我更需要钱。”
她将装钱的纸包塞回大哥兜里,格外真诚地笑着道:
“或者大哥留着买车票,回头多来看看我也行。”
“……”林雪松沉默着没接她的话,只抬手以指背敲了敲她额头。
“你闻到香味了吗?”林雪君忽然抬高头,专注嗅闻。
“嗯,清香。”林雪松点头。
“植物的味道。草原上经常有各种各样好闻的味道。”林雪君说罢又躺回去,糖豆爱娇地拱到她怀里,伸着爪子扒拉她的手,以行动讨摸摸。
林雪君抱住大狗,双手齐下,摸得大狗翻起肚皮吭吭唧唧地叫。
“我坐在草原上抬头望~
“我再站在草原上抬头望啊~~
“一样的草原一样的牛羊~~~”
林雪君忽然伴着风声,轻轻地吟唱。
“什么歌?”林雪松轻声问。
“没听过吧?”
“还真没。”
“哈哈哈哈,瞎唱的。”
“……”林雪松忍俊不禁,转头乜妹妹一眼。
小时候总是他唬弄她,现在她长大了,也学会唬弄哥哥了。
“看这里!”小王忽然掏出他们报社采风用的老式照相机,对准兄妹俩笑着喊话。
他们一路走来一路采风,有限的胶卷已经不多了。
林大哥和林雪君立即靠在一起,朝着镜头哈哈一笑。
咔嚓一声,兄妹俩的笑容便定格在了篝火照耀的草原上。
接下来,兄妹俩躺在草地上絮絮地聊了许多,他聊自己在河南的见闻,林雪君则分享自己在森林里的见闻,直到牛羊睡了,牧民们也熄了油灯。
在临时架起的露天毡包里,林雪松躺在羊毡子上,盖好薄羊皮被子。才闭上眼,毡包门外又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你听,狼嚎,听到了吗?”
“听到了,好远。”他忍住笑意,歪着头凝神静听。
“是啊,在城里听不到吧。”林雪君笑呵呵地问。
“那倒是真的听不到。”
“嘿。”
林小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
草原上的活比林雪松想象得要多, 太阳刚上工,牧民们已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煮奶茶、炸面点,放牧的男人们饱食一肚子肉后便骑着马出发放牧。在夏牧场已呆了1个多月, 毡包附近的草早已被牛羊吃得只剩地上一截, 牧民们不得不日日走远,带着牛羊去吃更远些的草场上的草尖草茎。
牛群出圈后,留在毡包不跟牧的人也不闲着,牛棚里的牛粪要铲出去,运到阳光照射的草坪上摊开晾晒。
北方太阳大、风大, 空气干燥, 上午晒干了牛粪的这一面, 午饭后要去给所有牛粪翻面, 傍晚还要将晒得最干的牛粪运回来整齐码放——晚饭要烧牛粪, 守夜喝茶时也要烧牛粪,驱蚊时同样要烧牛粪。
胡其图阿爸铲牛粪的时候, 林雪君会抽检一部分牛粪,以确认这些牛肠胃上没什么毛病。
林雪松吃过早饭陪着胡其图阿爸一块儿干活,很快便发现在无遮无拦的大太阳下干活够累的, 不比他在田垄上种地轻松。
怪不得草原上的人爱喝奶茶, 暴晒之下不勤喝茶,人都要晒干了。为了能在广阔的草原上跑得动, 他们必须吃许多肉食和油脂才能有力气,但吃了太多肉又容易不消化或者感觉油腻,喝茶能帮助肠胃消化,解腻。
一切衣食住行的文化都是建立在特殊环境之上的, 为了生存而已。
人工授精的母牛过了第21天, 林雪君带着大哥陪塔米尔和小弟纳森一起放牛。
路上她仔细观察过每一头牛的食量、性情, 挨个筛查母牛是否有再发情的情况——食量增大,性情变温顺,毛色渐亮,再辅以查看牛舌下两侧的肉阜颜色,尾巴根部隆起、牛尾未盖住水门,未有返情情况,这就是配种成功的,用油漆做个标记。
傍晚回棚时,所有没被标记的再观察一晚,如果依然无法确定已成功,第二天早上就给它重做人工授精。
好在配种的成功率很高,今年准备的冻精居然没有全部用完。
大队长王小磊当即安排塔米尔去其他生产队问询,看看别的生产队有没有缺冻精的,他们可以直接将剩余的冻精送过去。
这边的配种工作完成,林雪君又启程转去第八生产队,给嘎老三那边未成功授精的母牛补授后,便直接从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转道回驻地。
一路上,小王小丁跟着体验了许多以前从未尝试过的劳动,还摸了5个月大毛茸茸、睫毛长长的大牛犊子,在草原上打过滚,围观了林兽医给牛做直肠检查、人工授精,迎着夕阳骑了大马,欣赏过边牧糖豆牧牛英姿,还远观了一群秃鹫分食被狼吃剩的野马……
珍惜相机胶卷,小丁邀请阿木古楞帮他们画出这些画面,看着小少年递交的充满灵气的画作,两人啧啧感叹,只觉本趟收获完全超出预想。
几天内晒黑几个度后,两位编辑也随林兽医一道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北方夏天来得晚,秋天却来得很早,8月底南方正是盛夏,到九月还要再迎一次热烘烘的秋老虎呢,呼伦贝尔的晚上却已飕飕刮凉风,每个人都得穿长袖长裤和外套了。
一队人马抵达冬驻地时,天已经晚了,衣秀玉远远瞧见折返的队伍,便跑回家取了个小外套迎出去。
裹上外套,林雪君打了个激灵,被风吹出寒意的身体终于渐渐暖回来。
小王小丁和林雪松被穆俊卿接回木匠房稍作休息,晚上一起到大食堂吃饭。
林雪君才回到知青小院,衣秀玉就带着她赶去看巴雅尔的孩子。
“怎么了?”撸起外套袖子,林雪君推开巴雅尔往牛棚里寻她已经5个月大的女儿。
“精神萎靡,没什么胃口,还一直流眼泪。我有关注它的排便情况,似乎不拉肚子。”衣秀玉将巴雅尔牵到一边,又折返门口去开院子里的灯。
“倒嚼吗?”反刍是很重要的判断牛羊肠胃健康状况的因素。
林雪君拽着小牛不算很长的牛角将它牵出来,它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对熟悉的人类仍表现得温顺。
“倒嚼的。”衣秀玉又取了个手电筒过来。
小牛鼻子是湿润的,嘴巴舌头都正常,双眼中只左眼红肿流泪、眼中布满血丝。
听诊确认肠胃正常,她又拿出体温计插进小牛直肠。
林雪松回木匠房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又带着小王小丁过来找妹妹。
瞧见她对着小牛摸摸拍拍,接过衣秀玉举着的手电筒帮妹妹照明,好奇问道:“小牛生病了吗?”
“抓一下牛尾巴。”林雪君将牛尾巴塞给哥哥,戴上胶皮手套后又用肥皂水洗了洗胳膊。
林雪松早见识过了妹妹掏牛屁股的壮举,如今一看妹妹洗胳膊戴手套,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小王和小丁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水杯各喝一口后,也探头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来,用麻绳帮我绑住小牛的后腿。”林雪君从药箱里揪出麻绳丢给小王,对方接过绳子后,很顺手地蹲到牛屁股后方开始绑牛腿——这活他在第七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上,都已经干熟了。
草原上缺人手,他们这些过来探望林兽医的人很自然地都被调用了。
小王绑好麻绳绕后兜住小牛使之无法踢人,小丁走到牛头处用布巾蒙住小牛双眼,拽着牛角稳住它不乱动,保定工作便万无一失了。
林雪君拔出体温计,“不发烧。”转手交给衣秀玉去清洗消毒,自己则扶住牛屁股,缓慢地将右手往牛直肠内插。
小牛第一次经历直肠检查,怕得哞哞直叫,被蒙了眼睛看不见,只能左右乱动,想要逃走。
三个男人按住它,它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任直肠中的异物越来越深入。
巴雅尔听着小牛的哀叫急得围在边上哞哞地应和,衣秀玉洗好体温计便过去牵走了担心自家犊子的巴雅尔,顺便把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小红马也给轰走了。
林雪松虽然已看过妹妹插不止一次牛屁股,再看仍忍不住呲牙。抬眸瞧见妹妹表情肃然,眼神专注,便默默抿直了唇,屏息静等。
“正常……”林雪君忍过一阵直肠内的收缩压后,缓慢抽出手臂,走到衣秀玉已准备好的温水盆里仔细用肥皂洗净手臂,并用布巾擦干。
再站起身时,小王已解开绑在小牛后腿上的麻绳,小丁也掀开了遮着小牛眼睛的布巾。
林雪松则一边抚摸小牛背脊毛发,一边以目光向她询问。
“心跳、肺音等都正常,肠胃内脏应该都没什么毛病。我再看看它的眼睛。”走回小牛正面,她先摸了摸小牛头顶毛茸茸的白色卷毛,才托着它的下巴抬起它的头,接着大哥手电筒里的光,仔细检查起小牛的眼睛。
“现在它最明显的症状就是眼睛红肿流泪了,胃口不佳之类可能都是眼睛引起的。”伸手去拉小牛的眼皮,小牛立即本能躲闪。
“王同志帮我固定住它的头。”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小王。
“好嘞。”小王立即上前一步左手夹击固定住小牛头。
林雪君凑近小牛的眼睛,拉起它眼皮,检查过它的泪腺、虹膜等,“不是虹膜炎,也没有异物肿物,不过——”
“怎么了?”林雪松好奇发问,三个男人一起将头凑近了,好奇地往牛眼里看。
大牛眼里立即映出三个男人的脸。
林雪君忍俊不禁,拉着小牛的眼皮,转头喊衣秀玉:“拿把剪刀给我。”
衣秀玉应一声,进屋取了剪刀便习惯性地要去火上烧一烧消毒。
“不用烧。”林雪君打断衣秀玉的动作。
“哎,你倒是说呀,‘不过’什么?不是虹膜炎,眼睛里也没有异物,那是啥?”小王和小丁虽然好奇,但不敢乱问,林雪松这个做哥哥的只得开口替大家问出疑惑。
“睫毛倒长,一眨眼睛就戳眼球。”
“哎呀妈呀。”小丁光听这描述就疼得呲牙了。
林雪君接过剪刀,肃起脸,对小王强调一定按住它的头,小王紧张地忙屏住呼吸,马步站稳了,双臂肌肉绷起。
林雪君再次拉起小牛眼皮,剪刀挑起小牛长长的白色睫毛,咔嚓两下便将之剪断了。
她收起剪刀,小王才喘上气儿。
“这样剪掉就行了吗?”林雪松问。
“回头再长的话,还会继续戳眼睛,得动个手术才能根治。”
这个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如果不根治的话,就得一直给它剪睫毛。
一旦有顾不上的时候,就可能导致小牛失明。接下来影响的就是小牛跟牧情况和生长速度了,牲畜不像人,人瞎了一只眼虽会有许多不方便,但还能正常生存,牲畜不可能得到人类同等的照顾,它跟牧状况变差,就会掉膘、生长缓慢,最后多半会被淘汰。
林雪君摸了摸小牛的头毛,继续道:
“不过现在天晚了,夜里又凉,我们都睡觉了,还不方便观察它的术后恢复。等明天吧,太阳出来,温度暖起来了,再开刀。”
将剪刀递还给衣秀玉,示意小王可以松手了,她这才退后一步观察小牛被剪掉睫毛后的眼睛。
睫毛剪掉后,小牛果然不一直流眼泪了。
林雪君满意地‘嗯’一声,用手纸擦净小牛眼睛下方的泪痕,这才转身整理起药箱。
小王小丁站在边上,还没从这干净利落的诊断和剪睫毛过程中完全回神,他们眼睛仍盯着剪掉睫毛后的小牛,见它睫毛不再扎眼球后,都不频繁甩脑袋了。
没心没肺的小动物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手术要做,不再被人类按着,眼睛也不疼了,便溜达到母亲身边,无忧无虑地反刍倒嚼起来。
院外大队长王小磊带着其他劳动完的社员路过,站在主道上朝知青小院大声喊:
“小梅,你大哥和小王小丁同志都在你那儿吧?走去大食堂吃饭了。”
“来了。”林雪君抬头大声应,接着将药箱往外窗台上一放,转身便对其他人道:“走吧,去吃饭了。”
林雪松抿了抿唇,目光一直随着妹妹。
给小牛治病、安排明天的手术,所有工作妹妹都做得游刃有余,给人一种……只要有她,只要听她安排,什么事儿都不过是小事而已的安心感。
随着妹妹往院外走,林雪松发现不知不觉间,小王小丁,包括他这个哥哥,都开始不自觉地唯妹妹马首是瞻。
深吸一口气,迈出小院,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过的一句话:“小梅年纪轻,不知道在生产队里会不会被欺负。她刚到边疆,人生地不熟的就开始写文章大放光彩,这么出挑,万一惹人嫉妒,被人排挤之类的可怎么办,好多事她能招架得住吗?”
她可太能了!
亲爹啊,你不知道你闺女在草原上干起活来有多威风!
被排挤被欺负?你看看这些人谁不听她的啊?
林小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
你眼中年纪轻的小孩儿,在牧民们、牛羊们面前,也是‘林司令’呢。
她很努力,努力做好,用心做到,尽量变得值得信赖。
林雪君带着大哥几人一起走进食堂, 几乎所有坐在桌边吃饭或打饭路过的人都跟她打招呼,唯独一位中年男人不搭理她。
林雪松忍不住小声问:“怎么这人不跟你说话呢?”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怎么能奢望所有人都喜欢你呢。”林雪君耸肩。
走在他们身后的小王好奇地挑眉, 兽医在牧区可是大能人, 群众的确会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但怎么会不喜欢兽医呢。
“为啥呀?”林大哥不负众望地问出了小王小丁都想问的问题。
“他家不养狗,养猫。”林雪君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脸。
“没听说过!养猫咋地了?养猫就不喜欢你啊?”林大哥皱眉,怎么还有这种道理?
“那个……”林雪君叹口气,“他家隔壁养的看家护院的狗, 老喜欢追他的猫。”
“那关你啥事儿?”
“有一天他实在太生气, 就把那狗给踹了。狗被踹之后腿瘸了, 还疼, 就不追猫了。”
“?”林大哥还是没明白, 小王小丁也好奇相望。
“后来狗主人来找我,我帮狗把脱臼的腿治好了……它又开始追猫了。”林雪君摊手, 猫主人好气,就迁怒了她。
“噗!”林大哥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王和小丁同样忍俊不禁, 他们仿佛在天桥上听了场相声, 回想林家兄妹的对话,一个捧哏一个逗哏, 还挺搭的。
衣秀玉已经帮他们选好了位置,四个人打好饭过来,大队长也带着阿木古楞和穆俊卿几人坐过来。
围桌几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秋储的事儿。
林雪君建议大队长多挖地窖, 多储存大白菜和土豆。今年出栏量高, 钱不会少, 山坡上开辟出的田地收成也不错,吃不掉的都应该晒成干储存起来。
豆角、茄子等所有蔬菜切丝,挂在太阳下晒干了储存。
请陈木匠和穆俊卿同志多用废木料做一些大小一样的有大空隙的木箱子,到时候将土豆等蔬菜装箱后分隔着堆放,不容易压坏、腐烂。
他们今年自己种的蔬菜要养一整个生产队的人恐怕还不够,得去其他生产队和场部供销社买,毕竟今年生产队人数增加,知青们不是正长身体的大丫头就是年轻能造的小伙子,要想把这些人都喂饱,非得比照去年成倍储存才行。
“储存草料的仓库也得扩张,今年新出生还不能出栏的牛羊都增加了,草料也得多储存。
“牛棚羊圈也得扩建,不然不够住。”
林雪君掐着手指头一算,转头对王小磊道:
“大队长,咱们冬天来之前要做得工作不少啊。
“趁土地被冻上之前,今年造的房子也都得尽快收尾了。”
林雪松静静地听他们讨论,每每妹妹开口时,他总会停箸抬头倾听,为回家后向父母转述的内容增加储备。
“嗯呐,哪哪都是活啊。”
大队长采纳了林雪君的建议,第二天太阳刚露头,林雪君吃过早饭才在院子里摆开阵仗准备带着阿木古楞给小牛做手术,大队长就带着驻地里的年轻人去山坡上砍树铲地——扩建驻地、挖地窖。
林雪松听说妹妹侧卧底下也有个地窖,吃过早饭就过来看,举着手电筒在里面检查了半天,接着戴上粗麻手套就开始干,老地窖里残留的土豆芽子等垃圾都臭了,他面上围着布巾,闷声干活,丝毫没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