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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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天有着凉风险的情况下,要尤为注意避免马匹过于疲劳奔波。】
【要避免淋雨、受风、疲劳、饮食改变、饮食睡眠变差等负面因素同时发生……】
包括给病马使用的药材名称和配比, 记录好后, 林雪君又请阿木古楞帮忙在本子上画了所用每种药材的样子, 之后才拿着东西去找桦树族长。
桦树族长岔班莫正准备来找她, 没想到她倒先过来给他塞了许多贴心的笔记。林同志对他们这么好, 未求先应,实在令他心中不安。
“你们是来作客的, 我们没能很好地招待,还让你吃不好睡不好地帮我们做事,这让我们——怎么回报啊?”
林雪君脑子里还在想着一会儿再给马匹们仔细做一遍检查, 该巩固的就继续喂药和雾化, 忽然听到桦树族长的话,抬头与他对上视线, 原本要讲的话先咽回,她不以为意道:
“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见桦树族长还要说话,林雪君笑着开口继续打消桦树族长的心理负担:
“族长, 领袖号召我们要学习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团结一致, 克服困难。
“雷锋同志也说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我能学到这些治疗马病的知识,靠的是前辈们勇于奉献才创造出的好条件,不然能不能好好出生,健康长大都不好说。
“现在轮到用我的知识去传递老一辈们的精神旗帜了,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嘛。”
她哈哈笑笑,手指戳了戳桦树族长捏着的笔记,继续道:
“回头可以到公社场部买个字典,全乌力楞的人就能比对着看了。大家要是能把汉语学会了,就能读懂很多书,对生活真的有好处。我用的这些方法,好多都是书本中学来的。”
说罢,她不容桦树族长继续翻涌情绪,雷厉风行地引着对方直奔萨满老人的撮罗子。
重新换上萨满的服饰,戴上萨满的面具,她先奔健康马匹而去。
昨天的预防药剂起了作用,健康马儿们一匹出现咳嗽的都没有。能吃能喝,精神状态正常。
太好了。
拍拍一匹花马的屁股,在大马挪开屁股转头拿大马眼睛瞅是谁拍它腚时,林雪君笑着对桦树族长道:
“可以带出去吃草喝水了,多往无树荫的地方走,勤晒太阳。”
接着又去检查病马,果然昨天咳嗽不严重的病马在喝过中药,并经受过一夜的悉心关照和雾化后,咳嗽症状已完全消失。
“不流鼻涕了,眼睛不红了,这样就好,再养一养就能彻底康复了。”
剩下还有点咳嗽的,林雪君给它们测了体温,都没有发烧。
于是不等桦树族长和工达罕露出担忧神色,她已洒然道:
“没事,咳一咳也没关系。
“都没发烧,没有引发咳嗽以外的其他症状就是小事情。先带着去吃草喝水,注意保持它们皮毛干燥,不要累到,不要饿到,不要渴到。
“等带它们吃饱喝足回来了,咱们继续雾化啊。”
林雪君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语气里都有老大夫语重心长的味儿了。
利落地交代完,她又转去给枣骝神马做检查。
上午和煦的光照下,枣红色的骏马虽然还有些咳嗽,却已恢复许多神马的风采。不愧是从所有马匹中选出的最矫健漂亮的一匹,被拴着的神马绕着木柱慢慢溜达时,皮毛的光泽随着肌肉的动态而流动闪烁。
林雪君将温度计插入它直肠,一边捏着听诊器听它的肺音,一边用不捏听诊器的手不断抚摸它柔顺密实的马毛。
真好摸。
这是属于兽医的特殊福利,可以趁诊治的机会,尽情地撸毛。
神马很乖,虽然是倔强不逊的动物,但跟人类一起生活久了,好像也习惯了人类总是喜欢摸这摸那的‘恶习’。
它不咳嗽的时候便回头戒备地看林雪君,它大概还记得这个穿着萨满袍子但气味很陌生的人类,昨天对它的直肠做了可怕的事情。
但今天林雪君没有再给它做直肠检查,在她轻轻抚摸它时,它也没有像昨天那样挣扎。
每每神马转头用马眼睛瞄自己,林雪君都会停下动作,以向神马表示自己绝无恶意。
虽然戴着面具,它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林雪君仍坚持抬起头与它对视,并朝它微笑。
哪怕它看不到她的笑容,但林雪君跟动物接触久了,总觉得动物其实很有灵性,它们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大多数时候似乎能感受到人类的情绪。
人类的愤怒、敌意,以及善意,大概可以通过一些语言之外的东西传达给动物。
所以在遵循诸如‘不要跟猛兽对视’‘就诊前先在动物侧前方让对方嗅闻一下自己的味道’等与动物接触的规则之外,林雪君还会尽量调节自己的情绪。
收回听诊器,林雪君回头朝桦树族长笑道:“神马发烧就是因为肺部生病,现在肺部已经好了。”
昨天听到的口啰音已完全消失,恢复得真的特别好。
到萨满的撮罗子里,与族老和桦树族长等人一起吃过早饭,林雪君又拿上昨天剩下的半袋盐,带上刚睡了2个小时就爬起来的工达罕,牵上还咳嗽的5匹马,来到世界上最大的‘雾化装置’前。
架好大锅,水烧开,洒上盐,继续给马雾化。
因为现在还咳嗽的马只有5匹了,‘雾化撮罗子’上却有6个孔,为了不让雾气全部流失,林雪君和工达取了一片小桦树皮,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起将用不上的孔堵了个严实。
撮罗子里的热蒸汽闷得人光站着都能出一身汗,更何况林雪君举着桦树皮干了半天活,又穿着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萨满袍子,更是热得发晕。
一脚踏出撮罗子,她反手关上门,卡在头冠上的用红铜和桦树皮制作的面具实在太重了,挂在耳朵上的卡扣顺着汗渍往下打滑,面具的重量坠得头冠直往下歪。
眼看着头冠要被面具坠掉了,林雪君忙伸手去托制作繁复的鹿角铜铁冠。神帽被托住了,面具却被拽得歪歪斜斜。
林雪君手往面具上一搭,神帽和面具的卡扣松开,帽子终于戴正了,面具却离开林雪君过小的面孔,掉在她掌心里。
十几束暖金色的光穿过树叶间隙,斜斜洒在站在‘雾化撮罗子’门口的萨满身上。
裙袍上每一面小铜镜都反射了阳光,似从萨满身上散射了万丈光芒。
头冠上的铜铁神树、小鸟和红铜面具都泛着金属的光泽,内蕴幽光。
神帽流苏垂坠之下,被蒸得汗湿的面孔泛着水润红光,一双眼睛坚毅而明亮。
林雪君亭亭玉立于森林环抱、日光束洒之中,摘下面具后沁凉的空气铺面,视野也更开阔,不禁挺胸扩肩,放眼四望。
神帽上的鹿角朝天,更衬得英气勃发的少女神异非凡。
撮罗子前为婴儿擦身体的母亲瞧见林雪君,便再挪不开视线,她看得仿佛入了迷,不由自主缓慢站起身。
正劳作着的族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或愕然启唇呆望,或眼含向往地仰颈相凝。
连准备出发去林中采药的客人们也都怔住了,他们拎着箩筐或握着镰刀,眼中尽是惊诧。
几秒间,整个营盘静得仿佛被时间被停止。
琪娜哈牵着自己已经康复的小青马喝水归来,站在营盘边,不敢置信地盯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扯唇。
她昨天看萨满跳舞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原来是林同志!
给他们跳舞祈愿、帮他们治疗病马的萨满原来是林同志。
“是林同志!”第一个出声的是贡献过大酱的采药人马大叔。
他的声音划破了整片营盘的安静,所有人都忽然动了起来。
大家站起身,全朝林雪君望去。
“林同志!治好马的是林同志!”采药人‘扁脑袋’李洪军心潮忽然澎湃,他甚至激动得拍起巴掌,“林同志不仅能把要死的鸟救活,还能治马!神了!神了!”
“原来是林同志,怪不得,怪不得——”
一时间整个乌力楞里尽是惊异之声,安静之后迎来的是一阵喧闹。
林雪君忽然被所有人行注目礼,惊得直想再将面具戴回脸上。可念头一转,现在大家都看到是她了,再戴回去已经没有意义——之前本来就是为了不让部族的人因为有陌生人靠近、诊治神马而过分忧虑、害怕,才祈愿成为萨满,以萨满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治疗病马。
现在大多数病马的症状已消失,连还有些咳嗽的5匹马症状也大大减轻。
她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穿着萨满袍服、戴着萨满面具了。
工达罕拍去手上的灰,走到林雪君身边,笑着道:“辛苦了。”
一直呆在撮罗子里的白胡子老萨满也撩帘步出,笑吟吟站在了族人之中。
几位族老穿过人群,靠近林雪君后,一齐抬手点头做出感谢的动作,接着又做出与萨满舞蹈相似的祈愿动作。
其他族人们便也上前,学着族老和族长的样子,一一向林雪君致意,并一齐祈愿,感谢神灵的恩赐。
原本吵闹的采药人们也都噤了声,默默看着乌力楞里这小小的感谢仪式,情绪皆受到撼动。
头插在撮罗子里接受雾化治疗的枣骝神马轻轻甩了甩尾巴,驱赶走扰马的蝇虫。
工达罕和桦树族长齐带着林雪君返回萨满老人的撮罗子,她换下袍服,接受了桦树族长递过来的奶茶。
轻点奶茶,先向空中弹三次,与其他人一般敬过山神,才默默端碗畅饮。
再步出萨满老人的撮罗子,林雪君一身轻便,凉爽异常。
穿过营盘中的空地时,每位族人都会笑着朝她点头,重视礼仪的鄂伦春人以最大的敬意回馈帮助了他们的客人。
病马已治得差不多,只要再雾化两天应该就能完全康复。林雪君午饭后便想带队跨河折弯,顺另一边河岸踏上返程之旅。
桦树族长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他派出几位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中午便出发去山谷另一边打猎。还有一队鄂伦春妇女背上桦皮篓去往山谷等潮湿地,她们要为救了马匹的恩人采集珍贵的蘑菇。
今晚,他们将拿出最大的诚意,盛宴答谢林雪君的帮助。

盛情难却, 林雪君只得多留一天。
坐在倾倒的树桩上,林雪君捏着自己写给桦树族长的笔记,一行一行地念给工达罕等几位识过一些字的年轻人。
“细菌是什么?”工达罕极富好奇心地问。
“潜伏期好可怕啊, 生病了却不知道, 还在悄无生息间传染给别人,这真是最糟糕的状况了。”琪娜哈听到林雪君讲解‘潜伏期’的概念时,心中升起无限惊惧。
“支气管就是这个位置吗?肺长在这里吗?”更年少些的鄂伦春少女盘膝坐在林雪君斜对面,挺直了胸膛一边在自己身上拍拍摸摸,一边跟着林雪君学习大家看不见的身体内部构造。
“马的品种也可以人为的改良优化到身高、毛发颜色、耐冷程度都发生变化吗?‘进化’好神奇啊……”
年轻人们围着林雪君, 不断地问问题, 也专心倾听林雪君的解答。
渐渐的, 林雪君的话在原本认为周身一切都自然而然的森林人的世界观中, 激发出了无穷涟漪。
‘外面的世界’成了前所未有鲜活的存在, 遥远而有趣。
“但外面的人也可能从没见过小鸟如何筑巢,从不知道黑琴鸡和松鸡怎么叫。”林雪君话音才落, 坐在她对面的鄂伦春小少年就站起身模仿起黑琴鸡的声音。
“每次只要我模仿这个叫声,准能捉到一只公黑琴鸡。”小少年学得果真很像。
大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林雪君便也跟着他们学习起森林的知识——
棕熊会在冬眠中醒来生孩子, 然后继续睡觉。它的宝宝会在洞穴中自己喝母乳慢慢长大, 直到母亲醒来才跟着一起离开洞穴。
灰鼠冬天不冬眠,但是特别冷的时候也会呆在自己的鼠洞里减少活动。它们在秋天时会大量储存坚果准备过冬, 可是大部分坚果的储藏地都会被它们忘记……
“可怜的小松鼠。”林雪君听大家讲述森林的故事,也觉津津有味。
“狼会打洞,而且在母狼怀孕的时候,狼夫妇会轮流打洞。我曾经见过母狼打了半天洞后, 公狼会走过去用前爪扒拉母狼的屁股, 示意母狼休息下, 换它来挖。”工达罕蹲坐在林雪君身边,眼睛却始终盯着趴在她脚边的灰狼沃勒。
“狼真聪明。”林雪君听着工达罕关于狼的描述,低头对比沃勒和糖豆的长相,发现沃勒的狼头果然比糖豆的狗头更大。
狼的耳朵也更厚更蓬松,不像两个耳朵片儿,倒像两个三角形的立方体。
“沃勒只吃我们几个喂的食物。”林雪君摸了摸沃勒的背,它身体一歪便靠着林雪君的腿变成侧躺,露出半个肚皮来,特别给面子。林雪君欢喜地用手指头搓了下沃勒的嘴筒子,“它越长脸越黑了,身上颜色倒是越来越浅,像是一条银灰色的大狼戴了个纯黑的面具。”
黑脸上还有一双三角眼,虽然跟她处得越来越亲近,还愿意在她抚摸它时给她亮肚皮了,但长相上真是越来越凶。
“真带劲!带劲!”工达罕目光落在黑脸狼沃勒的身上挪不开,如果他骑马打猎的时候,能有一匹这样的恶狼随在身边,该是多威风的事!
现在沃勒还没长成就已经这么大块头了,等它彻底成年,得多壮多凶啊。
冬天换上一身过冬的厚毛,里层外层的毛都蓬松起来,它看起来不得跟个黑熊一样!
工达罕想象得快要流口水了。
“我可以让你摸摸它。”林雪君轻轻按住沃勒的头,“不过你得轻一点。”
“真的吗?”工达罕身体前倾,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雪君。
“快点。”林雪君左手按住沃勒的肩膀不让它乱动,右手扣住它的嘴筒子不让它咬人。
工达罕兴奋得忙伸手,在沃勒不高兴的低吼声中,他摸到了沃勒的背——狼毛竖起,硬硬的简直扎手。
他收回手,沃勒立即一骨碌坐起身,压低头摆出个威胁姿势。虽然它很不情愿地被陌生人摸了,但凶凶的样子仍不容侵犯。
工达罕干咽一口,攥着那只摸过黑脸狼的手,一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出去两步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人的快乐可真简单。
他摸到狼了!活生生的、威风凛凛的大狼,这感觉太刺激了。
其他人坐在原地都忍不住看着他笑起来。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沃勒的头,安抚它的情绪,加上低声絮语,凑近脸用腮颈部位蹭了蹭它的脸侧,沃勒终于收回炸起来的毛发再次倒回她脚边。
林雪君笑着来回撸了它好几把,尤其流连它肚子上柔软的毛发,撸得沃勒直蹬后腿。
工达罕转过头来,瞧见林雪君居然在摸黑脸凶狼的肚皮,少年人的快乐又轻易的被剥夺了。
呜呜,林同志居然可以摸狼的肚皮。
是嫉妒,嫉妒剥夺了他的快乐。
傍晚时分,包括神马在内的所有病马的咳嗽症状都几乎完全消失了。
它们胃口大开,在几位青年牧它们的路上,大吃特吃,导致回到桦树林时,拉的马粪也格外多。
这一晚,所有采药人都得到了鄂伦春族人们超高规格的招待。
桦树族长骑马赶回他们春天时的营盘,在那里的奥伦(仓库)中取回了储存的一桶马奶酒。
老猎手们骑着马拖回了一头体格可观的黑熊,妇女们采了满篓各种难得一见的珍贵菌菇。
早期的鄂伦春人认为熊是祖先,后来才会出于安全考虑捕猎熊。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会在吃掉熊肉后,给熊的骨头送葬,并假哭请熊不要怪罪。
为了招待贵客,晚宴开始时,他们将熊肉做成佳肴端上了长桌。
桦树族长举杯后,请他们部族里汉语说得最好的曾经的汉人守林员提词讲话。
每个人杯中都有马奶酒,盘中都有山珍。
马大叔浅啜微酸的醇酒时,轻声嘀咕:“我们是借了林同志的光,让鄂伦春族的朋友如此破费。”
“明天我们离开的时候,把之前采的好草药留下一些吧。”
“好主意。我还有半罐大酱,也给鄂伦春朋友们留下来。”
琪娜哈凑到林雪君座位边,悄悄敬了她一杯酒。
“请你们来我们的乌力楞,是我做的最好的事。”琪娜哈轻轻拥抱林雪君。
吃过大补的熊宴,乌力楞里的妇女最先走到篝火边的空地上,跳舞以欢庆马匹们恢复健康。
随着女人们的号子,越来越多人加入。渐渐的,几乎所有族人都围着篝火跳起舞。
他们在跳自己的生活,打野猪、与熊搏斗……最多的就是原始而简单的采集和捕猎。
一些客人也不禁走进他们,与他们一同舞蹈。
林雪君笑着饮一口马奶酒,大步跨到正跳得兴起的琪娜哈身边,弓腰曲腿摆臂,完美地融入野猪舞中。
火焰熊熊,夜晚也有虫鸣鸟叫不停演奏,阴森恐怖的夜,被热情的人类点缀得红火喜庆。
林雪君跺足蹦跳,闭目像野猪一样憨态可掬地摇摆身体。抬头睁眼时,面前的火焰中似有赤练龙蛇在奔腾翻卷,轻甩发辫,她再次静默地为乌力楞里的鄂伦春人们许愿——
希望健康和快乐,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曾经森林中的马和驯鹿生传染病,人们只能靠放弃生病的牲畜让它们自生自灭,带走健康的那部分,才能保全一些火种。
断尾有多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现如今,不需要迁徙,他们的马群都被治好了,不用放弃任何一匹。
新生活里没有是否断尾的痛苦抉择,只有饱腹微醺的舞蹈。
直到舞累了,人们才会停下来。
躺在星空下的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年轻人和孩子们围坐在一堆,继续他们下午时天马行空的闲聊。
曾经的护林员青年已在森林里与鄂伦春族妻子的家人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现在已成了位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他的孩子们却正青春,每年都会跟着父亲一起种树。
当林雪君问起当客人离开后他们做什么时,老护林员12岁的女儿乌娜立即回答是种树。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在种草,生活在森林中的人在种树。
林雪君摸摸乌娜的手,笑着请她也帮自己种一棵。
“没问题,以后我每年都帮你种一棵。今年帮你种桦树,明年帮你种松树。”乌娜笑着承诺。
“我们种了这些树,你们就不会砍老树了。”坐在另一边的孩子忽然开口。
乌娜脸上浮现出难过的表情,忍不住转头问林雪君:“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砍树呢?”
林雪君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转头与同样来自公社的年轻人对视过,沉吟几许才道:
“因为我们的国家很大,人很多,有的地方没有这样的树,可是他们也要住房子。国家要养育这么多人,只好来有树的地方砍树。
“就像种粮食的人会把他们的粮食分给我们吃,养蚕的人会把他们做的衣裳分给我们穿。”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乌娜最先开口。她虽然年纪小,身上那股爽快劲儿却并不逊色年长的琪娜哈,她一拍大腿,笑着道:
“那你们砍吧,我多种几棵就好了。”
生活在森林中的人就是这样的淳朴可爱,第二天清晨从琪娜哈家的撮罗子里睁开眼时,林雪君悄悄藏了一袋盐在毯子下面,又塞了自己的手电筒和好用的珍贵工具镰刀。
分别时,这几天一直跟着阿木古楞画画的、曾跟林雪君玩嘎啦哈(羊拐骨玩具)玩到痛哭的小男孩安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在常跟阿木哥哥一起坐着的树根上,哭到打嗝。
送别归来的琪娜哈红着眼睛坐在安巴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抹眼泪。
哭够了,她低头瞄见安巴手里的小木板。早上出发前,她瞧见阿木古楞一直坐在这里捧着这个小木板埋头画画。
伸手从安巴手里捏过那块被磨得很平整的木板,翻转过来,另一面的木纹上,用红色、黄色和蓝色的颜料,画了一道彩虹。
下午琪娜哈的母亲收拾他们的撮罗子时,找到了林雪君留下的物资。
在这个由7个仙人柱组成的乌力楞,有了他们第一个手电筒。
在黢黑黢黑的夜里,仍可以照到很远距离的先进电器!
3天后,林雪君在返程路上扎临时营盘时,从自己的包裹中,摸到了一包漂亮的猴头菇,和一根用皮子仔细包裹的粗人参。
王老汉说,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参。
林雪君不知道这是被谁塞进包裹里的,或许是琪娜哈,或许是桦树族长……
立在林木环绕的夏末森林中,她轻轻将人参抱在怀里,仿佛感受到从最珍贵的植物中传递过来的温情脉脉。

“你再不回来,这俩小生灵就要死在我手上了。”
呼伦贝尔的夏天实在太短了, 大家采药一路往北,距离本市最北的恩和虽然还有段距离,但已是夏季最短冬季最长的区域了。
回程路上, 夜里林雪君即便跟衣秀玉挤在一起睡觉, 都感觉到了寒意。
一些冬天会南迁的鸟类似乎已经开始整理家当,仿佛随时便要南下避冬。
小鬼鸮倒是越来越精神,它们喜凉不喜热,不南迁不冬眠,但在秋天也会增加食量, 给自己储冬膘。
森林里的浆果、野菜等大丰收, 狗熊等冬眠动物开始饕餮般大量卷走兴安岭森林馈赠的果实。
红松上的松树塔逐渐饱满, 松鼠采摘过程中会不小心脱手。
夹着画板踩着松针路过的阿木古楞不小心被砸到头, 捡起松塔后, 他抬头朝树梢上傻愣愣的松鼠望一望,便笑着将松塔放在了自己够得到的最高一条树枝上。
他是个宽厚的人类, 沃勒却不是条豁达的狼。自从小鬼鸮朝它头上拉过一泡鸟粪,沃勒便恨上了所有鸟类,每每瞧见必弓腰伏击。虽然小鬼鸮灵得很, 一次都没被沃勒捉到过, 但其他小鸟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沃勒最近吃鸟吃得整条黑脸狼都膨胀了起来。
曾经比它个头大的糖豆如今已经比它小了一圈儿,在它面前愈发恭顺。
虽然林雪君仍是沃勒的‘狼王’, 但在糖豆面前,它却摇身一变当起绝对的老大——可怜的‘末狼’糖豆,它好想念它的羊群。
进山时大家一边探索一边学习,走得很慢, 回程却快起来。
虽然仍然一路走一路采药, 但归心似箭, 脚上的水泡也已磨成老茧,再没有什么能阻拦采药人健步如飞。
在森林中放肆捕猎,吃着浆果啃着肉,越长越筋壮骨强的狗子们左右伴行,连喜欢流口水的大狗赤兔都变得更油亮神俊了。
喜欢追着林雪君飞的小鬼鸮伤口早已恢复如初,小瘦鸟愈长愈肥,有时连飞都懒得,便落在林雪君肩头由人类‘坐骑’托着翻坡越沟。
出发时满腹不乐意的小毛驴也增了膘,虽然走得勤,但吃得够多够好,想瘦实在很难。
林雪君背着沉甸甸的背篓,盯着前面健步如飞的肥壮毛驴看了一会儿,心想:看样子还是负重不够。
于是走到毛驴身边,将背篓摞在了它背着的草药包裹上。
“啊呃——啊——啊呃——”毛驴大爷立马不乐意,转头便是一通嚎,无论如何不往前走了。
林雪君尴尬地摸摸鼻子,只好又将背篓背回背上。
在毛驴又愤愤地嚎两声才继续前进后,林雪君气气地朝毛驴撇了撇嘴,无奈叹息。
日夜兼程,赶着要回去忙活秋收的一队采药人,终于赶在秋天刚在林间冒头时回到了第七生产队驻地圈围以外的野山。
糖豆才看见圈围栅栏便兴奋地一路朝驻地狂奔,眨眼便瞧不见人影了。
下巴缺一块儿的口水大王赤兔狗瞧见糖豆飞奔先行,也颠颠跑着追了上去。只有稳重的黑脸狼沃勒还坠在队伍后面,稳稳守护住‘狼群’薄弱的背部。
进山采药半个月,衣服刮烂了、靴子穿破了、脸也晒黑了,社员们一个个落魄不已。仿佛野人进村,关键是还有狗当先导部队去报信。
待大家绕过山上圈围的木栅栏,走得腰酸腿痛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热闹人声。
握着镰刀开路的赵得胜小跑了两步,随即欢喜地回头喊道:“大队长带人来接我们了!”
接着便是一阵吵闹的人声,大嗓门东北人的热情在此刻尽显,大家呜嗷喊叫地拥抱,热烈地欢迎‘野人们’回家。
霞姐等几位妇女用力地抱住林雪君和衣秀玉,激动地将两个小姑娘抱得脚离地。
眨眼的工夫,采药人们背着的草药包就从‘野人们’身上换到了大队长王小磊他们肩膀上,连小毛驴的背上都松快了——没捞到草药背的王建国,干脆把毛驴背上的草药扛了起来。
穆俊卿是从木匠房里直接奔过来的,身上头上都还挂着木屑,他自打瞧见大家就没停过呵呵笑。走在林雪君和衣秀玉身边,他跟其他知青们一样,充满好奇地问个不休。
“怎么去了这么久?”“都累坏了吧?”“采了多少药啊?”“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各种问题一个接一个,林雪君和衣秀玉根本回答不过来。
待大队人马终于在第七生产队的空地上将所有草药放下,王小磊才拍拍手上的草药屑,拨开穆俊卿等知青,朝着林雪君道:
“你可终于回来了!哎呀妈呀,等得我整天吃不好睡不好的。”
“哈哈,阿爸这么想我们?”林雪君走到王小磊近前,笑着想要拥抱对方,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终于只伸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臂,仰起头憨憨地打量,以慰藉这半个月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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