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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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远离小广场和篝火的杂树林更显得荫潮,原本健壮漂亮的枣骝神马就被拴在那里。
林雪君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即便距离枣骝神马很远,仍能看到它不适的咳嗽的动作。
长长吐出一口气,林雪君拍拍小姑娘和老太太的手,离开坐着的小木桩后,悄悄走向正站在同龄人间描述自己喂到鬼鸮趣事的琪娜哈。
她拽了拽琪娜哈的手,耳语几句后,她们一起作别同龄人们,绕开篝火,朝另一边正与几位老人说话的桦树族长岔班莫走去。
几分钟后,岔班莫被两个年轻姑娘带到距离篝火最远的仙人柱里,坐下后不明所以地抬头。
在氏族长的注视下,琪娜哈摇摇头,随即抬手指了指坐在身边的林雪君。
岔班莫便又将目光转向琪娜哈这位肃着面孔的客人朋友。
仙人柱外风吹得愈发大了,树叶树枝互相拍击,发出噼啪哗啦的阵阵响声。变得糟糕的天气和这些爆发自大森林的怪响,令原本就处在烦恼之中的鄂伦春人愈发不安起来。
林雪君迎上岔班莫询问的视线,挺直背脊,压低眉毛,格外郑重地道:
“可以让我医治一下神马吗?”
仙人柱外什么东西被风刮倒,发出一阵更高的碰撞响声。
“什么?”
外面的声音压住了仙人柱内的声音,岔班莫没听清林雪君的话,前倾了身体,望着她的目光更专注。
林雪君眉峰不自觉挑得更加锋利,语气也愈发坚定:
“请让我治一下神马吧。”

小小的撮罗子(仙人柱)里, 三个人各坐一处,静静地僵持。
桦树族长抿着唇,眉心越皱越紧。他们会很热情地招待客人, 但马匹是他们赖以生存在森林中、远途狩猎中最重要的伙伴, 神马更是全员的精神寄托,干系重大,任何部族的人都不可能让陌生人轻易靠近自己的马群,更何况是所谓的救治呢。
“叔,林同志是公社的兽医, 在生产队里有自己的兽医站, 她救治过好多牛羊动物的, 连森林里受伤的猫头鹰都能治。”琪娜哈跪坐而起, 有些急切地帮林雪君说话。
她亲眼见过那只亲近林雪君的小鬼鸮, 也听过林雪君救治小狼和小狗的故事,她觉得林同志或许是行的。
“我们的萨满已经调配好了药, 等一等吧,如果不行再请你帮忙看看。”桦树族长并没有立即拒绝林雪君,而是谨慎地先选择了保守的办法。
他们的萨满会在人和动物生病时帮忙调配一些汤药, 除了请神赐福外, 萨满其实也是他们族群中的土医生。
林雪君点点头,想了想又问:
“我可以问一下萨满调配汤药用的哪些药材吗?”
担心桦树族长多想, 林雪君又放缓了声调,格外柔和地道:
“非常感谢桦树族长的招待,我们进山这么长时间,难得吃得这样好, 真的非常感谢。这次我们上山采了许多中药, 如果萨满需要, 我们可以帮忙提供一些。”
桦树族长岔班莫抬头直视林雪君,听到她轻缓真诚的话语,看着她关切的表情,岔班莫渐渐放下对外来人本能的戒备,也从忧虑中短暂地拔出情绪,给了林雪君一个微笑:
“当然可以,谢谢你,孩子。”
“我希望能帮上忙。”林雪君随着岔班莫起身,三人依次步出撮罗子。
跟着氏族长岔班莫与白发苍苍的老萨满碰头,林雪君虚心听过老萨满对中药的介绍,点头将之记录在本子上,并没有傲慢地对萨满的用药做点评。
老萨满用的都是些诸如黄芪、益母草之类消炎镇痛的药草,针对大多数疾病其实都有缓解作用,不是什么坏东西。
在不了解病症的情况下使用消炎镇痛的汤药未必特别对症,但缓解了病人和病畜的疼痛,解一些炎症后,说不定病人和病畜就能靠自身抵抗力将疾病扛过去了。
说起来大多数疾病都需要靠个人免疫力的,药起的可能是缓解压制作用,使病人和病畜达到一个自身能吃能喝能睡的状态。
有时达到这个状态了,一些疾病其实就能被自体战胜,慢慢痊愈了。
虽然严重和大多数特定的疾病无法靠自身抗争过去,但林雪君理解每个民族有自己的文化和习俗,她从小受的就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大家要相互尊重彼此文化和习俗’的教育。不带外食进清真馆子、不穿艳色衣服参加葬礼等行为,早已在成长过程中完全融入行为模式,对待他人文化习俗的敬畏也成了讲礼貌的一环。
就算后来鄂伦春族治病已不依靠萨满,但在这个时代,林雪君是没有力量靠自己一张嘴就改变他人的。
萨满熬好药放凉后便端去给神马喝,接着便是等待了。
饭后采药人们在空地处各寻了地方铺上隔潮的布或皮子,席地午睡。睡醒后则找地方采药或帮衣秀玉阴干炮制已采到的各种草药。
林雪君则一边详细给衣秀玉和其他留在营盘的学徒讲解炮制方法中的关键点,一边时时关注神马的状况。
萨满每次走向神马,林雪君都会站直身体翘首以望。
到了傍晚,赵得胜和王老汉几个外出打猎的人满载归来,在外面采药的社员也带回许多浆果和野菜。
加上鄂伦春猎手们骑马去远处打到的一只半大公野猪和在河里插回来的两条大马哈鱼,今晚上桌的又将是一顿丰盛的晚宴。
王老汉将他们带回来的猎物送到靠力宝(树上仓库)边,真诚地表示大家不需要吃那么多肉,今晚就一起简单吃点野猪肉好了,这些客人们打来的猎物请腌制一下放进靠力宝储藏起来吧。
主人家总想要倾囊招待,客人们总希望主人家能多储存一些食物,不要被客人们吃穷了。
两方客气地推拒,寻找一个善意的平衡点。
最后岔班莫族长接受了客人们的野菜、野果子和猎物,虽会腌制储存一些,但大部分还是要端上桌与客人朋友们一道品尝,并表示一些适合携带的食物想在客人离开时作为礼物请客人带走。
盛情难却,王老汉也终于笑着应下,两位老人拥抱后轻轻拍打对方背部,仿佛是认识了一辈子的老朋友。
在乌云压顶的傍晚,人们点起篝火和火把,将小小的营盘点亮。
阿木古楞坐在插了火把的树下,举着手电筒画画时,跟林雪君玩嘎拉哈输到哭的小朋友安巴蹲到阿木古楞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阿木古楞手里的手电筒和画笔。
小朋友从兜里掏出他爸爸从汉人那里买到的粉笔,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在较光滑的树干上画小虫子。
琪娜哈超大力地捧着大锅架上篝火,手臂上鼓起的肌肉惹得衣秀玉阵阵艳羡低呼。
怕晚上要下雨,采药的社员们收起药草重新打包装好放在避雨的山坡下,借了鄂伦春族人们的桦树皮盖在药草包裹上。
就在大家找到各种树桩、木板等东西重新拼凑长桌和板凳,拿出所有的木碗和可盛装食物的器具放上桌面,热热闹闹地准备吃晚饭时,一直照看着马匹的青年工达罕急躁地推开走来走去的人群,一脸担忧地冲至桦树族长身边,害怕地用鄂伦春语快速道出一句什么。
一直在关注神马、萨满和桦树族长的林雪君立即便注意到这状况,她放下手里的木碗,才想要不要去问问发生了什么,就见桦树族长一把丢下手头的工作,旋身便随工达罕跑向桦树林里拴着的马群。
林雪君不由自主攥起拳头,目光始终追着桦树族长和工达罕——他们冲进桦树林后,快速在马群间穿梭检查。
不到5分钟时间,桦树族长便又带着工达罕转向杂树林里单独圈着的枣骝神马。
杂树林与营盘相隔十几米还远,林雪君却瞧见桦树族长抬起头面色凝重地朝她这边望过来。
林雪君心有所感,下一刻果见桦树族长带着工达罕快步出杂树林,急迫地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转头拉住还在跟琪娜哈闲聊的衣秀玉,林雪君低声道:“去取我的药箱。”
衣秀玉收回戳捏琪娜哈手臂的手指头,表情瞬间郑重起来,她看一眼林雪君,没有问为什么,便快步小跑向他们放包裹的地方。
桦树族长和工达罕走到林雪君跟前时,林雪君已擦净了手,摸一摸一直揣在兜里的小本子,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桦树族长便已率先开口:
“林同志,神马没有恢复,它咳嗽的症状愈发严重。
“而且——”
桦树族长的表情愈发沉重,他咬了咬后槽牙,腮帮子鼓起又凹陷,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
“其他好几匹马也咳嗽了。”
林雪君瞳孔一缩,想到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脑内思绪一转,她便开口道:
“收集柴灰、炉灰洒在拴马的桦树林和杂树林。立即把所有还不咳嗽的马牵到其他地方,并且都隔几米分开拴。”
“我这就去办。”照顾马的工达罕是桦树族长的儿子,他常跟着父亲出入公社和下辖的生产队,知道汉人的兽医很厉害,有非常多的给动物治病的手段。之前他听琪娜哈讲过林雪君兽医的故事,也在赶过来的小段路上听父亲介绍过林雪君兽医,是以对方一开口,没有任何迟疑地便要去执行。
桦树族长点点头,又叮嘱:“带上其他兄弟一起干,快一些。”
“知道了。”工达罕头也没回地跑去忙,事关马匹们,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这时衣秀玉已找到林雪君的药箱,小跑回来。
林雪君接过药箱,抬头目光灼灼地问:
“现在我能给马治病吗?”
桦树族长皱着眉,将林雪君带到营盘外围,与她单独谈话:
“林同志,我是走出过森林的人,我明白兽医在专业上的权威,可我的族人与我不同,他们没有出去过,他们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认知。
“如果你贸然走过去检查马匹和治疗,会引发他们的紧张和恐惧。
“尤其神马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们是不能让外人轻易碰触神马的。
“但现在萨满的治疗不奏效,如果……如果神马和所有马都先后死亡,我们……”
桦树族长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族长,我能理解,您慢慢说。”林雪君朝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这件事干系重大,如果你没能治好,或者治疗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不可控的冲突……”这个责任没有人扛得起。
林雪君脸色也郑重起来,民族团结面前没有小事。
“那怎么办呢?”她忙点头应声,桦树族长的考虑很周全,这是很重要的事,可是……
搬家可以让大家精神上觉得远离了厄运,但却治不好病马。迁徙劳顿奔波之下,马匹们的疾病只会越来越严重,甚至能救的都可能因此死掉。
前世林雪君实习时就遇到过因为宠物主人个人问题或牧主怕花钱之类的原因,导致能救治的动物不治死亡——这是最令兽医痛心的事。
林雪君自认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悲剧慢慢发生而什么都不做,如果她医术有限治不了,可以通过学习和努力慢慢成长,有心结也能渐渐解开。但如果是遇到了却没救,尤其——
目光微转,小男孩安巴又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在玩嘎拉哈,琪娜哈正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力跟她的哥哥争着搬运一个水缸,身体亏空厉害的老太太佝偻着背脊却仍笑呵呵地参与着力所能及的劳动……
桦树族长望着面前好像比他还着急的林雪君,心里有些发酸。
这是他部族面临的困难,本应该是他来请求她的帮助。
这些年,鄂伦春族经历了太多。一个像他们这样的群体要想在森林中好好地生活下去,并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并非处在世外桃源,在震荡中,他们最经受不住摧折。
如今,他们曾受的苦难被看见,他们的特殊之处被理解,活下来的每个乌力楞都得到了关照。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脆弱的小小群落也在国家迎接朝阳、日日变好时,被温柔地拥抱。
林雪君同志拥有连公社都认同的兽医技术,来到他们的乌力楞,没有居高临下的批评,没有简单粗暴的不认同,而是设身处地的关怀。
一切真感情,都能被感受到。
站在岔班莫眼前的年轻女孩因为她的情感,而显得如此宽厚可靠。
“可以治。”岔班莫深吸一口气,恳切道:“但请成为萨满吧。”
散发着药材味道的撮罗子里,瘦小的老萨满捋着胡子,拿出自己的桦木箱子,把里面的行头一样一样地取出。
鄂伦春组并没有脱产的萨满,他们的萨满平时也要参与劳动,只有需要的时候才穿上萨满袍子为族人祈福。
他们的萨满并非代代相传,也不由上一代萨满指任。
新的萨满往往由生病的人,或病人家属许愿而担任,常常也使用药材,作为土兽医为族人开方治疗简单的疾病。
林雪君答应了岔班莫的请求,认真做了祈祷,然后来到白胡子老萨满的撮罗子里,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一应物品。
长发被盘起,用兽皮帽子包裹住。
穿上铜镜子和贝壳装饰的长袍,捋顺上面垂坠的每一根彩带布条,和拴着铜铃的每一根线绳。
拉正仿佛承载了一整个大森林的华丽披肩,又将指甲修整干净,净手后接过老萨满递过来的面具。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轻轻将之戴在面上。
微苦的木材味和皮子味涌进鼻腔,林雪君朝老萨满倾身,由对方为自己戴上遮头遮面的流苏顶。
她伸出左手,手鼓‘文图文’被放在她掌心。那是一个用狍皮蒙面、背装有铜环的单面鼓。
她伸出右手,接住狍皮包裹、狍筋制成的鼓槌。
老萨满低声缓慢地介绍起舞步,每说一段,便询问她:“记住了吗?可以跳吗?”
林雪君从不草率应承,总会细细询问要领,最后也总是轻轻点头,慎重地表示可以。
夜幕已完全降临,乌云遮蔽月华,四野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
堆有半人高的篝火已熊熊燃起,撮罗子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事,静静看着篝火。乌力楞里的族人们已得知了群马生病的事,各个愁眉不展。有的时不时向天祈祷,有的则对着火焰恭敬低语。
祭品已摆上祭台,所有客人们的手电筒都熄了灯,四周只有来自火焰的光芒,和大自然的声音。
萨满的撮罗子里忽然传出铜铃清脆的响声,所有人目光望去,便见萨满执手鼓和鼓槌穿出桦树木柱间敞开的门,接着以狩猎般的舞姿小跑至篝火四周的空地。
今天的萨满没有唱请神的调子,可鼓声阵阵,仍传达过神灵的旨意。
铜铃随着舞动清越叮铃,应和着鼓声、火焰熊熊声和夜晚大自然中不时响起的空灵兽吼,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
围着篝火,萨满一脚独立,一脚正面高抬一尺多高,自内向外画圈,双手在头顶不时击鼓。
四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火光闪烁,萨满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萨满面具时而被火光照得亮晃晃看不分明,时而背在阴影中仿佛挂有怒容,令人生畏。
萨满双腿大幅度向旁跳跃,落地时双脚合拢下蹲,双手上下击鼓。
在其围着篝火移动跳跃时,彩带、布条翻飞,不同的眼色闪烁交替,令人眼花缭乱。
围在人群外的阿木古楞目不转睛地看着跳舞的萨满,待目光捕捉到对方跳起时彩带、布条袍摆下露出的短靴,他目光忽然滞住,随即便盯住那双短靴移不开视线了。
这双靴子怎么……
萨满的舞步越来越快,鼓声也越发紧凑,族人们内心激荡,渐渐的,没有人再关注今天萨满的与众不同,大家齐声祈祷,请求神明的护佑和帮助。
舞蹈持续了很久,直到萨满的舞步开始蹒跚,才缓下鼓声,结束了舞蹈。
族人们虔诚地追随萨满走向生病的神马。
外来采药人们旁观了这一场动人心魄的请神仪式,久久无法平静。衣秀玉咬着拳头,怔怔随人群走向杂树林,待停下脚步才恍然自己竟已来到病马所在的树林外。
因为身高问题,她根本看不清人群包围中正发生着什么,便跑到一棵老树边,踩上老树冒出地面的粗根,再伸长脖子张望,终于看到了杂树林中的场面。
围观的族人们止步在枣骝神马三四步外,萨满大步行至神马身侧,伸手凑近神马口鼻,神马轻轻嗅了嗅萨满的手。
衣秀玉歪头皱眉,这不是林同志教给她的给病畜治病前,先让病畜熟悉自己气味、放松警惕的方法吗?
揣着疑惑,衣秀玉再次抬头,便见萨满请神马嗅闻过自己的味道后,伸手轻轻抚摸过枣骝神马的脖颈。
不算很大的手掌轻柔地擦摸过神马枣红色的漂亮短毛,那动作仿佛充满了喜爱,像在缓慢地感受到神马皮毛下律动的生命。
衣秀玉微微怔愣,莫名在这个细微的动作里,体会到了温柔和感动。
下一刻,萨满仔细地检查了神马的口鼻和耳朵,又背对着众人,在神马肚腹上摸听了许久。
最后,萨满行至神马身后,动作熟练地将马尾递给站在她左侧的看马青年工达罕,又接过站在她右侧的桦树族长递过来的麻绳,圈住马左后腿后,使绳绕兜过马右后腿,并将麻绳塞回桦树族长手中,示意对方拉紧麻绳。
衣秀玉眼睛微眯,慢慢吸入一口凉气,口中嘶嘶啧啧,双眉压低,表情越来越疑惑。
接着,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下,萨满右手戴上胶皮手套,接过桦树族长递过来的胰子抹了抹手臂,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缓缓插进了马屁股。
四周抽冷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看得双目圆睁,屏息静声。
只有人群外大树根上站着的衣秀玉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猛拍了一下大腿。
她无声地大喊,双拳紧张而激动地紧攥,高举在胸前,不时因情绪而小幅度摇摆——
是她!林同志!是林同志!!!

黑暗中有两点幽绿色的光忽然亮起。
一把把掏出马粪, 直肠清干净了,终于可以清楚地摸到马的内脏,林雪君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指手掌上, 细细地感受马内部脏器的状况——
肿没肿?
有没有奇怪的手感或不应该存在的肿瘤之类?
围观的所有人, 不管是鄂伦春族人还是从公社来的采药人都静静望着,不敢发出声音。
之前还对萨满行为感到疑惑的个别人已看明白了:萨满手动净化了病马的肚肠,这对病马的康复一定大有帮助!
大家忧虑紧张的面容上,都渐渐浮现希望。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吧……
衣秀玉靠着树干, 踮脚探头, 目不转向、兴致勃勃。
她双手捧在胸口, 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眼睛亮晶晶的。
林同志成为萨满后在给神马治病诶。
天似乎要下雨了, 闷热无风,穿透气的麻布衣裳都会觉得热, 穿萨满袍的林雪君简直像在夏天穿着棉袄蒸桑拿了。
她手臂插在马直肠内,箍得一直冒汗,整条手臂都汗津津的。
马的正常体温应该在37.5度到38.5度之间, 高于40度都是发烧。
神马的体温是41度, 属于低烧范畴。
马的流行性感冒、马鼻肺炎、马传染性支气管炎与马病毒性动脉炎等疾病都会导致发烧,如果考虑到咳嗽症状的话, 可能性也极多。
这几样病如果拖到肺炎,病程过长不愈,都可能导致死亡。
在这样多雨季节的荫闷森林里,任何呼吸道病症都代表着‘不太好’。
神马的直肠肌肉收缩, 腔压令林雪君感到疼痛。
她触诊一会儿便不得不停下不动, 放松几秒手臂, 让压力带来的箍攥痛缓解后才能继续。
桦树族长站在马屁股后方,手攥着麻绳帮林雪君做神马的‘保定’工作。
眼睛却始终盯着林雪君,可惜她戴着面具,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干咽一口,他心焦地等着她一项一项慢条斯理地检查,恨不能在她每做一点检查后便追问一句“怎么样”。
林雪君检查完抽出手臂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桦树族长便也跟着松一口气,并趁机凑近,小声问:“怎么样?”——终于问出来了,他忍不住抹一把额头的汗。
“肠胃没什么问题,算是个好消息。”林雪君小声回答。
桦树族长提气地点点头,第一次,他们部族里的动物生病,能有人明确地回答动物身体里某个具体的部位没问题。
望着林雪君,他心底里的‘也许会治好’的想法变得更强烈了。
手臂抽出来,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哪怕四周闷热不已,林雪君仍觉得凉爽。
蹲在桦树族长早准备好的水盆前,认真洗去手臂上的泥泞,她趁机休息了几分钟才站起身走回神马身边。
鄂伦春马为了适应森林生活,长得并不高大,但因为长年爬坡过河,它的肌肉特别结实漂亮。
枣骝神马闷站着一层一层地冒汗,皮毛被汗水打湿,亮晶晶湿漉漉的。
林雪君轻轻抚过马肚子,虽触感仍水滑,却也摸到皮毛下逐渐鼓凸的骨骼,迁徙奔波加生病正使它日渐消瘦。
“咳咳。”神马时不时地咳嗽,没精神地垂着头,像还不会讲话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
林雪君戴上听诊器,认真听过枣骝神马的肺部等器官声音——肠胃蠕动的声音是对的,但肺部似乎有肺泡呼吸音的增强。
神马又咳嗽起来,萎靡地喘粗气。
林雪君安抚地轻拍两下它肩胛,在马静下来后继续屏息凝神听诊。
似乎还有一点水沸腾般的湿口啰音,发烧加上这个声音,多半就是肺炎了。应该在初期,还未拖延太久。
但肺炎到底是以‘症状’存在,还是以‘病因’存在,暂时仍无法确定。
悄悄收起听诊器,林雪君站在原地思索起神马的病症。
桦树族长又紧张起来了,咋不出声了呢?他凑头想再问一声‘怎么样’,但隐约察觉到她似乎在专注思索,终于还是没开腔。
林雪君手指搭在神马背上,一边轻轻抚摸,一边回想自己学到的知识。
六十年代关于马病的研究和记录非常少,在大部分当下书籍和载册上登记的马传染病只有三种,马寄生虫病只有一种,其他疾病也只有马便秘疝、肠套叠等,兽医遇到大部分马病多会尝试跟牛羊同类病做比对着尝试治疗。
像马肠套叠这种疾病的手术几乎没有过多登记的,虽然姜兽医也说过这个病或许可以通过手术治疗,成功案例或许也有,但至少未入资料,他在遇到她之前也没亲眼见过。是以姜兽医看到她救治的肠套叠小野马后,才会表现得那么惊讶。
牧民们对于马病更多的认知其实是——马腿断了,完了,马要死了;马肚子痛,倒地打滚,完了,马要死了;马发烧、咳嗽,马要死了;马拉肚子,要死了;马便秘,要死了……
大家看到马生病,总是束手无策。
许多兽医也只能总结症状,根据经验做一些疾病假设,整个国家、乃至全世界在这个时间段上对于马的疾病的研究,都太少了。
但其实即便是科技较发达的后世,对于马匹疾病的研究也相当有限。
人类其实是很务实的,会影响牲畜出栏的疾病深入研究,但一些不致死、不掉膘的疾病研究得就没有那么深入了。
加上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经费不足,投入研究的人力物力不足等,都导致许多方面的科学成果十分有限。
像呼吸道方面的疾病,有时候连人类得的都未必能搞清楚具体是啥。
反正就是出现啥症状就治啥症状,症状治好了说不定病就好了。
林雪君琢磨一番便决定采用常规有效的方法去安排自己的治疗,先排除掉一些必须对症治疗的病毒性疾病。
比如症状符合神马【发烧】【食欲不振,不吃草】【精神不济,委顿】【眼睛发红,疑似结膜炎】【咳嗽,时增时减】【流鼻涕】的【病毒性动脉炎】。
她踏前一步,低头检查起马的会□□等位置,没有皮疹。
点点头,掏出本子,记录并划掉这个病。
接着又走到另一边,检查自己掏出来的神马粪便——没有寄生虫卵等。
又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并划掉寄生虫病。
拍拍马屁股,显然神马已经成年了,那么多发于幼龄马的疾病【马鼻肺炎】也pass掉。
在桦树族长看来,林雪君这样古怪地围着神马时而蹲身看粪,时而伏低仰头看马腹部,又何尝不像是一种舞蹈呢。
就像萨满舞也有许多模仿动物、自然现象、捕猎姿势和祈祷姿势等的动作一样。
萨满袍上贝壳、铜镜和铃铛的响声如音乐般不时碰奏,林雪君在本子上又做了些记录,转身面向桦树族长时,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我们去看看其他病马。”
挪步向拴其他病马的桦树林时,桦树族长与其他同意林雪君做萨满的族老们望了望,便朝还想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族人及客人们道:
“接下来就是给病马治病,祈神仪式早就结束了,大家散了吧。”
大人们听劝,活泼的孩子们却受好奇心驱使,在众人散开后,又绕圈围回桦树林,继续隔着几米观望萨满医马。
无月无星的森林里鬼气森森,黑暗总让人产生无数怪物正潜伏欲出的恐惧联想。
影影绰绰的桦树林里,只有工达罕和两位族老手里拎着油灯帮萨满照明。
围观的孩子们或爬上树,或靠在一块儿翘首以望,他们瞧见萨满穿着彩色的袍子像一团暗夜里的彩云般移动于马匹之间,愈发看得入迷。
油灯光晕笼罩边缘的一根树枝上,一直立着一只小猫头鹰。孩子们老早就看到它了,如果不是萨满在治马,调皮的孩子们恐怕早就去打扰这只夜间出没的小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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