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表演夸张的默戏,十分可爱。
在琪娜哈的热心投喂下,小鬼鸮吃到了比自己大两倍的野兔肉,食谱大大扩展。
野兔剩下的部分又被琪娜哈串了木棍丢上篝火,烤给大家当夜宵吃。
夜色掩映下,陌生人之间的心忽然就近了。
琪娜哈笑呵呵地坐在林雪君和衣秀玉中间,完全不像是才与她们认识的人。
整日穿梭在森林中的年轻女孩子饱受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独处和寂寞,忽然遇到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立即亲亲热热地畅谈起来。
她非常直白地表现出久未社交的人的渴切,喋喋不休地将自家乌力楞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和盘托出。
从她母亲讲给她的‘小琪娜哈刚出生便被母亲背着跟大队迁徙’,到‘她如今已可婚嫁却没有喜欢的小伙子’,什么都说了个通透。
衣秀玉也讲起自己如何报名要下乡,如何来到呼伦贝尔呼色赫公社,又为什么进山。
林雪君也分享了自己跟小狼沃勒的故事,以及如何从疾病中救回边牧糖豆。
人生故事的分享,让三人很快便成了朋友。
“好厉害,我们鄂伦春人只养狗,不养狼的。”琪娜哈听着林雪君的故事,瞬间对汉民族的血性生了敬畏心。了不起,养狼做护卫,真是好想法。
“噗。”林雪君忍不住笑喷。
虽然几乎所有鄂伦春人都养狗和马,但并不是所有人汉民族的人都养狼的。
误会啊,就像‘四川人出生登记后可以领熊猫’一样,误会啊。
林雪君眉头越皱越紧,下手越来越狠。
林雪君用火柴点燃桦树皮, 在三个女孩子睡觉地方的脚边燃起篝火。
琪娜哈在林雪君将火柴丢进篝火堆里前,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好一会儿才道:“火柴的味道好香,我们也跟汉人换过火柴, 不过已经用光了, 我们还没有去换更多。”
林雪君也很喜欢火柴的味道,总觉得很香。
她掏出放在小药箱里带来的一包备用火柴,塞进琪娜哈手中:
“这个送你。”
直爽的琪娜哈捧着火柴如获至宝,开心地摸了摸身上的东西,匕首、马鞭、猎枪这些都是生活必备品, 不能当礼物送人。
正为难, 她忽然摸到腰后别在腰带上皮帽子, 一扯便塞进林雪君手里, “这个帽子给你。”
软软的皮帽子落在林雪君手里, 上面还有两根短角。
“狍皮帽?!”
鄂伦春族的‘灭塔哈’,这礼物就贵重了, 放后世是可以做少数民族非遗展示的。
林雪君借着火光仔细欣赏,摸了又摸。
帽子上用黑皮子镶了眼睛,保留下的狍鹿角两侧还有用皮子缝的惟妙惟肖的帽耳。
大雾那天晚上, 自己看到的生有鹿角的神女, 该不会就是琪娜哈吧?!
“太贵重了。”林雪君是很喜欢这顶帽子,但也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便又将帽子塞还给琪娜哈。
用一盒火柴换狍皮帽,给谁听说了都得说她是奸商。
“这有什么,我们一年四季捕猎狍子吃,这种帽子我还有的。你们跟我去我们的乌力楞, 到时候我再挑一个给衣同志。”琪娜哈转手又将狍皮帽塞给林雪君, 十分豪爽。
三个小姑娘挨着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队伍便在琪娜哈的邀约下,转向鄂伦春族在这片区域搭建的乌力楞(氏族部落)。
越过取水的丛林小溪,绕过一片桦树林,行了一上午,大家便率先瞧见了一个孤零零立在桦树之间的小仙人柱。
仙人柱又叫斜仁柱,还叫撮罗子。几根木杆做骨,桦树皮做墙,组成了这个不算很大的尖顶屋。
琪娜哈转头朝林雪君道:“这是母亲们生产用的产房。”
林雪君立即了然,因为生产时会见到许多血,卫生条件不好的情况下,可能造成疾病和死亡,如果不及时清洗还会有血腥等味道,所以在许多旧的传统文化中会觉得生孩子是件与死亡接近的事。
越过产房继续往里走,琪娜哈在森林里的家就到了。
7个用木头和桦树皮搭建的犹如三角形帐篷般的仙人柱(撮罗子),成半弧状分布在平坦的区域,这些仙人柱就是鄂伦春人在森林里的房子。
而7个仙人柱组成的聚落,便是琪娜哈口中的‘乌力楞’。
十几匹矮脚、善驮的鄂伦春马被拴在乌力楞外围的桦树上,几条猎犬警觉地绷直身体,盯视着忽然闯进来的陌生人。
散布在仙人柱外的鄂伦春人大多穿着薄薄的右衽皮袍,只有少数人穿着跟汉人换来的汗衫,他们放下手中活计,好奇地朝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张望。
几分钟后,氏族长岔班莫带着几位族中老人迎接向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在安排所有人坐在仙人柱前的空地后,他们为客人们端上了新鲜的桦树汁和温热的驼奶。
氏族长和族内的年轻人们大多数都跟琪娜哈的姨父学过汉话,还有的去过汉人居住的生产队,与汉人做过交易。
外来的社员们喝着主人家馈赠的饮品,围坐着聊天。
闲谈中,大家知道了氏族长岔班莫的名字原来是白桦树的意思,衣秀玉便笑着称呼他为‘桦树族长’。
桦树族长年轻时曾参加过抗联,与其他民族的国人并肩抗击过敌人。是位走出去,又回到家乡的好猎手。
他与王老汉亲切的问询,关心了呼色赫公社现在的状况,也了解了这几个月外界发生的大小事。
他们是眷恋森林的民族,但对外界的发展也充满了兴趣。
客人们得到了热情的招待,但在言谈间,也渐渐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桦树族长和其他族人们脸上似有郁色。
在采药人来作客之前,这个小小的乌力楞里可能正发生着什么令人烦恼的事。
天南海北一通后,王老汉最先关切相问。
桦树族长这才苦笑着摇头,“夏天了,我们才从热的地方搬到这个凉爽的地方。撮罗子(仙人柱)建好,经历了一周多的辛苦迁徙,大家刚安顿下来,神马却忽然生病了。”
他长叹一口气,闭目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似是祈福,
“每个人都很担心,这是否是不详之兆。或许这是神明在向我们传达信息:这个安家的地方并不被祝福。”
如果继续住在这里,会不会有灾难降临……
一个族群里,只有最膘肥体壮的好马,才会在尾巴上系了红黄布条,成为神马。
在森林中迁徙的路上,神马不驮任何人和物,它是供神骑乘的。
鄂伦春人信的神有几十种,如萨满面具代表的萨满神,如保护人畜不生病的命运神极养其,如管马的神朝露等。
信仰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是以神马忽然生病对他们精神的打击很大。
林雪君听到‘马生病’,立即抬头朝正说话的王老汉和桦树族长打望。
王老汉也有所觉,与林雪君对望一眼后,他试探地开口:“我们能看一看神马吗?”
“生病的马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在这里聊天吧。”桦树族长目光扫视过这些外来的陌生客人们,委婉地拒绝了王老汉,转而道:
“昨天你们慷慨地招待了琪娜哈,便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换我们来招待朋友。”
说罢,他叮嘱族人拿出昨天猎到的鹿肉、采集野树莓做成的果酱、新挤的冒着热气儿的驼奶还有野鸭蛋等各种好食材,并要求一定要认真烹饪,以便好好招待远方来的客人朋友。
王老汉和赵得胜几人忙道不好意思,鄂伦春人游猎为生,即便温暖季节的森林里物资丰饶,要想吃到食物仍需成组成队地狩猎。一旦运气不好狩猎不成,就可能导致全族人饿肚子。夏天狩猎到的食材不好存放,他们又刚刚从其他地方搬家到这处新营盘,食物的储备恐怕不会太多。全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话,刚迁徙过的这个小小乌力楞,接下来的日子就辛苦了。
于是任凭桦树族长如何表明没关系,王老汉仍起身背上猎枪,带着赵得胜和好猎手宁金钻进丛林去捕猎——他们要自己猎到些东西回来,才好意思带这么大一队人暂留在这处乌力楞。
桦树族长拦不住,只好任他们去了。
接下来,几位采药人找到了些自己能帮上的忙,上手跟语言不通的异族同胞共同劳动。
其他实在找不到活的,就拆开采好的中药,寻空旷区域铺开阴干。
森林中开辟出的小小营盘里,很快便又有序地忙碌起来。
将沃勒和糖豆安顿好,林雪君看了看乌力楞里散布在四处的鄂伦春人,趁琪娜哈带着衣秀玉炫耀自己的各种好帽子、好靴子时,状似随意地悄悄走向拴马的树林。
因为夏季天热,马儿们吃饱草后都被拴在树荫笼罩的桦树林里。
需要在森林中骑乘捕猎的鄂伦春人养的马,都是善于穿越深山密林,能陡坡驮运,横过倒木,跋涉沼泽的小型鄂伦春马。
这种马耐冻耐渴,可以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冬季露天过夜产驹,品种非常优良。是鄂伦春人丛林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依仗,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在鄂伦春的文化中才出现了马神等元素。
可惜后世鄂伦春纯种马存栏数不过几百,基础母马数量更少,族群锐减,面临着灭绝的危险。
穿越前林雪君连一匹鄂伦春猎马都没亲眼见过,如今站在桦树林外竟能欣赏好几匹长得敦实、矫健的小鄂伦春马在树荫下溜达。
真想过去跟它们互动一下。
转头悄悄看了看四周,林雪君发现虽然许多鄂伦春人在忙碌,但仍在关注它们这些外来人的动向。当她站在树林边时,甚至有鄂伦春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瞬不瞬地盯她。
马对于鄂伦春人来说太重要了,陌生人要靠近他们的马,警惕观望是很自然的事。
林雪君只得放弃靠近马群的想法,转而寻找起尾巴系了红黄布条的神马。
在距离马群十几米远的另一片杂树林中,有一匹马被单独拴在树荫下。当它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时,有红黄色随尾摇摆。
林雪君拔步朝着独马走去,她尽量走在撮罗子前的空地上,慢慢地走,显出善意的好奇姿态,尽量不让主人们觉得她在乱逛乱闯。
待走到杂树林边时,她靠住一棵落叶松,低头尝试与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的孩子聊天。
因为氏族长很重视与汉族人的往来,所以鼓励部族里所有人学习汉话。是以孩子们无论大小,都会讲一些。
很快,林雪君便跟孩子玩了起来,她在第七生产队时是出了名的‘嘎拉哈大王’,队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玩得过她。
几把过后,面前的鄂伦春小朋友便败下阵来,彻底对林雪君的嘎拉哈技术臣服。
两个人哈哈咯咯地一玩开,四周关注林雪君动向的成年人们便也放松下来,不再一直盯着她看。
林雪君便趁这个机会,站起身向几步外的神马仔细打量。
那是一匹枣骝色的鄂伦春马,骨骼匀称,鬃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油润的短毛在斑驳的光线下闪烁着光泽。
是一匹漂亮的好马。
真想摸一摸,它的手感一定很好。
林雪君手扶着松树斑驳的树干,轻轻地搓。
蹲在地上玩嘎拉哈的孩子拽她的裤子,催促她再来玩。
林雪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请他等一会儿。接着便又挑着头,观察起枣骝神马的状况。
精神不是很好;
没有一直朝屁股和肚子方向看,应该没有腹痛等症状;
这个角度看不清屁股,但瞧它脚下四周似乎并没有稀便,可能并没有拉肚子;
眼睛有点红,或许有结膜炎;
它时不时地喷鼻子,显然鼻子不舒服,或许有鼻卡他(鼻腔发炎、异物)等状况,也说不定是麦芒或者虫子寄生;
它还有点咳嗽,不不,这会儿咳嗽得密了些,刚才咳得不厉害,可能是偶发的,要再观察……
它不怎么动,不知道是因为生病没力气所以不动,还是肌肉酸痛导致不爱动,或者至少因为被拴被困所以乖乖不动,还是……
林雪君的手指不自觉地抠挠,粗糙的松树皮被她抠得簌簌往下掉渣。
坐在树下玩嘎拉哈的小朋友不小心吸到她抠下来的松树皮碎屑,不由自主也打了两声喷嚏。
林雪君有所觉,忙松开手,笑着盘腿坐在小孩对面,继续跟对方玩起游戏。
她一边玩,一边琢磨着要是能靠近神马就好了,最好是能给神马测个体温,不过把体温计插进神马的直肠这种“冒犯”神马的行为肯定是不会被允许的吧,嘶……那把手臂插进‘马屁股’的直肠检查岂不是更不可能被接受?
桦树族长不让外来人靠近神马,其他族人也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唉,不知道他们会对神马施以怎样的救治方法。
神马咳嗽、委顿、打喷嚏、结膜发红这些如果是核心症状,那……许多符合这些症状的疾病都是传染病,甚至是烈性传染病。
要是这样的话,那不止神马遭殃,其他马如果在神马刚生病症状不明显的时候曾跟神马密切交互,那这个乌力楞的所有马都会爆发疾病……
因为心里一直在想事儿,林雪君眉头越皱越紧,下手越来越狠,完全忘记了跟自己玩的不过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一把不让地来了个二十连胜。
鄂伦春小男孩在连输十把的时候还很坚强,血性十足地要跟林雪君玩到底,誓死要翻盘。
连输十五把的时候,小男孩咬着牙,想着至少要翻一盘!
可玩到第二十把的时候,完了,全完了,他一直努力压制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情绪完全崩溃,什么坚强、勇敢、不服输通通被悲痛糊住。
在林雪君捞过嘎拉哈、表情严肃地还想继续赢他时,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接着,林雪君便见刚才还兴致勃勃跟自己玩游戏的小男孩丢下嘎拉哈都不要了,一边哭,一边朝远处妈妈的怀抱猛扑过去。
“?”林雪君愕然呆望,还有点没明白过来发生了啥。
下一瞬,孩子母亲抱住小男孩,一边拍抚安慰,一边抬头朝林雪君投以不认同的眼神。
“……”林雪君,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
她到底干了什么?
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林雪君想跟琪娜哈说一下自己想给神马看一下诊, 但乌力楞里大家忙忙碌碌的,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跟琪娜哈讲话。
作为客人,她也不方便一直在人家的营盘里乱转。想到前世曾经发生过的因为文化不相容而起的各种冲突, 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职业冲动, 先随几位鄂伦春妇女坐在空地上摘野菜,再找机会。
午饭准备的野菜汤开始汩汩冒热气时,一位老人在空地中心点燃了篝火。
“虽然是夏天,但森林里有的地方很潮很闷,烧烧火就会使空气干燥, 不仅不会因为篝火而觉得热, 反而会觉得凉爽。”一位青年女性用自己并不很熟练的汉语向林雪君介绍, 接着便收走所有野菜拿去清洗。
几十个人围坐在空地篝火四周, 这是生活在森林中的小部族难见的场面。小朋友们最喜欢凑热闹, 虽然害羞地躲在一边,眼睛却一直在观察人群。
晌午一过, 天气有些阴,森林中的篝火便成了最亮眼的光源。
主人们准备得很认真,加上赵得胜几人打到的猎物, 被搬上餐桌的食物非常丰盛。桦树族长摆出笑脸, 在自己遭遇困难时仍尽量快乐、热情地招待来自生产队的其他民族朋友们。
在木质的小桌子和长长的桦树皮临时搭成的超级长桌上,林雪君居然看到了煮得红彤彤的一盘小河虾。
她的眼睛都亮了, 小河虾最好吃了!
这真是今天最大的惊喜,后世她无论是在首都上学,还是假期时去呼和浩特大牛场里实习,都很难吃到这样新鲜的河虾。即便有一年在上海一家宠物医院实习时, 能在上海的馆子里吃到炒河虾, 但那边的河虾都是头很大的品种, 用糖炒得风味虽然也不错,但记忆中故乡盐水煮的冷水河小河虾终究是不可替代的眷恋。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颗小虾,囫囵只送入口中。呼伦贝尔原始森林里的河流不含任何重金属污染,山溪河流中生长的小虾最为干净,可以放心享受虾头中富含的虾青素、卵磷脂等物质带来的抗氧化、延缓衰老作用,而丝毫不用担心水污染带来的虾头重金属超标问题,吃得放心实在是太爽了。
小河虾的虾皮很薄,被剪掉刺的虾头尝起来特别鲜。虾肉则有种清新的甜味,越吃越好吃。
这东西还补铁、碘等矿物质,吃的时候还能享受到‘延年益寿、健康补钙’的强烈精神饱足感。
不知不觉间,装河虾的桦木盘上朝林雪君的一边缺了个小口,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贪嘴爱吃虾了。
反应过来后,林雪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趁人不注意时,她悄悄用筷子将桦木盘推得转了一点方向,这才松一口气。
衣秀玉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笑呵呵着往她碗里连夹了好几筷子小河虾。
到这时连琪娜哈都发现了林雪君的喜好,干脆豪爽地拨了小半盘子河虾到林雪君碗里,“我们放在河里的绳网经常兜到好多这种小虾,好多地方想吃都吃不到的,你爱吃就太好了,快多吃一些。”
潮湿的风吹过篝火而变得干燥,再吹在人身上时,烘干了皮肤上的潮气,果然觉得凉爽了许多。
林雪君脸红扑扑地埋头吃虾,既觉得有些发窘,又有点幸福。
琪娜哈的阿妈往煮好的驼奶里倒入三分之一老砖茶,又切了几颗野枣子洒在奶茶中,扔几块林雪君带来的轻飘飘却焦甜扑鼻的焦糖,小铁锅在篝火上咕嘟一会儿,锅里冒出奶茶的醇香和红枣的甜味后便起锅。
枣香味的煮奶茶冒着热气汩汩倒入碗中,每个人都捧着碗迫不及待地吹着喝。
喝过一口甜滋滋、浓稠的驼奶茶,不期然一片枣子入口,臼齿一合,枣汁和枣片里吸入的甜奶茶一起冒出来——嘶!
越喝越想喝,根本停不下来。
琪娜哈见林雪君喝得过瘾,忍不住扒拉她的碗:“你别喝太多,奶茶占肚子,一会儿饭都吃不进去了,就灌一肚子水饱。”
林雪君放下碗,一口气喝掉半碗热奶茶的幸福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发笑,哪怕她根本没有主动去控制自己的笑肌。
大家都吃喝得满脸汗,各个面色红润——要是有中医在现场,一定会赞一声:“嚯,每个人都气血很足的样子喔!”
阴天后忽然起风,树叶被吹得簌簌响。风引发的自然噪音不仅没让人心情烦闷,反而觉得这山愈发深了,心也跟着愈发的静了。
不止酒醉人,奶茶也一样。
过于活泼开朗的琪娜哈一碗奶茶下肚,人来疯地拉着同族的一个姐妹围着篝火跳起鄂伦春的野猪舞。
漂亮的小姑娘们弯腰弓背,围着篝火一边用自己语言喊号子,一边憨态可掬地舞动了起来。
对于鄂伦春人来说,捕猎成功就是丰收。在丰收的时节,他们会用模仿野猪动作、模仿骑马和捕猎的动作等组成舞蹈,围圈跳舞以作庆祝。
林雪君挑高眉头看得兴致勃勃,每当识别出某个动作是在模仿什么,便忍不住低呼:
“这是骑马的动作!”
“啊,这是捕猎的动作!”
“哈哈哈,这是在模仿动物~”
由于她表现出了对舞蹈过高的兴趣,很快便也被琪娜哈拉到了空地上。
“我教你,你跟着我的动作做。”琪娜哈将想逃走的林雪君拽在身边,乐呵呵地一边演示一边指导。
“你想象自己在跟野猪搏斗嘛,上身前倾,两膝前屈,手放在膝盖上,跳跃的时候头和肩膀左右摇摆,哈哈哈,对对,就是这样,跟着我,跳的时候一边叫。”琪娜哈一边指导,还一边唆使林雪君大叫:
“你喊出来嘛,吼!吼!”
刚开始林雪君还有点抹不开脸,看着其他姑娘们都很坦然,慢慢便也豁出去了。一边口中吼吼地叫,一边笨拙地跟着跳。
大家没有嘲笑她动作生疏的,反而都开心她愿意学着一起跳一起玩。
很快林雪君便彻底放开,动作越来越憨,吼声也越大。
才跟着跑了两圈,便觉得浑身发热,大笑着连胸腔都打开了似的。
跳累了,姑娘们撑膝休息时都还笑得停不下来。这大概就是属于孩子的乐趣吧,想做什么动作就做,想发出什么声音就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跑跳中多巴胺不断分泌,身体就健康。大喊大叫间心胸放开,情绪释放,自然不会生病。
怪不得好多疗养的地方都要挨着森林,实在是很科学。
女孩子们回到桌边,经过唱跳消化,肚里又空出位置,能再吃下一只鸡翅膀、小半盘河虾了。
大家吃吃喝喝玩闹间,语言不通和陌生带来的戒备渐渐消融,气氛越来越好。
坐在林雪君身边的老太太在小孩子帮忙翻译之下,亲热地跟她话起当年。
于是林雪君得知,老太太一生都住在森林中,从没离开过。
即便是国家为他们建了更好的木刻楞(俄式木屋),想他们迁出森林,去村落里过更安稳的生活时,她也没想过离开。
她早已习惯了森林,从日升到日落,从暖春到寒冬,森林里的一切都与她融为一体了。
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虽然才六十岁,看起来却像八十岁一般。岁月对她的摧折尤为严酷。
后来在小孩子的转述下,林雪君才得知,并不是森林使老太太身体变得这么差。
许多年前东北被占,森林里的丰饶物资被觊觎。那时候鄂伦春人被圈困在森林中,不被允许种地和交易,他们必须保持原始生活,不断狩猎,被侵略者剥削山货、鲜货。
虽然他们不屈不挠地斗争,但老太太还是不幸地在那些年里染上了坏人鼓励他们吸的ya片。解放后虽然戒了,身体却已被熬空。
林雪君静静倾听老太太用她沙哑的声音絮述平生,想到这个民族在当下时代仅剩2400多人的情境,心里一阵阵酸痛。
在这片文明沃土上,所有民族共同与苦难长久地斗争,终于慢慢走向阳光灿烂的新时代。一些人却抵抗不住岁月的摧折,不知不觉已老去了。
她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倾听时的表情愈发柔和起来。
火焰燃尽木柴的生命,碳灰剥落时发出暗哑的闷声。
林雪君耐心倾听时,篝火对面一位中年大叔从靠力宝(树上仓库)里取东西。透过短暂敞开的木门,林雪君看到仓库里储肉的铁盆已经空了,所有装驼奶的铝桶也都被搬到了篝火边。
朴实的鄂伦春猎人们悄悄拿出了储存的所有珍贵食物招待他们这些路过的陌生人,只因为他们昨晚顺便招待了他们氏族的女儿琪娜哈。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习以为常的热情和慷慨’,林雪君骨子里已渐渐习惯了城市将人类分隔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里,哪怕比邻而居十年,可能仍只是在电梯偶遇会礼貌点头的陌生人。
她就是出生在这样的时代,也习惯了人与人之间这样的距离。
如果对门放在门口的垃圾,你突然热心地帮扔掉了,在对方看来未必是热心,可能是一种冒犯——因此每个人都小心地维持自己的‘本分’,一起吃过两次饭的朋友的‘本分’和一起吃过三次饭的朋友的‘本分’是不同的,下属的‘本分’与学生的‘本分’是不同的。人们在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慢慢演化成‘被规定’、‘被固定’的形状。
面临不同关系的人,处在不同的社群环境中,不断变换自己当下‘理应’有的形状,已耗尽全部力气,没有人还能富裕出更多的热情去无私地爱别人。
更何况是‘热情’和‘慷慨’呢。
林雪君忽然有点感动,陌生人不期而来的善意总是显得尤为美好和珍贵。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马,当做亲人一样照顾。为了帮助猎马上膘,我们还会给马喂瘦肉和鱼呢。”
林雪君的另一边,琪娜哈正跟衣秀玉聊天,絮絮讲的都是她在森林中的生活。
挨着林雪君的老太太又讲了一句话,帮林雪君当翻译的小孩听过之后露出了个有些悲伤的表情,才朝林雪君翻译道:
“奶奶说,我们的神马病了,这个夏营盘不好,我们又要搬家了。
“她说她可能熬不过几次迁徙了,她的身体快垮下去了。”
“你们不是才搬到这里吗?神马病了就要再次搬家了?”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嗯,族长已经开始考虑搬家的新址了。神马是搬到这里才病的,神可能在向我们传递信息,这一定是个不详的地点,我们在这里生活或许会遇到困难和危险的。”
森林里有吃人的熊,有忽然降临的疾病,有毒蛇,有饥饿,有许多许多不可测的危险。
小姑娘吃饭热得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纯澈而天真:
“神马如果死了,那,那……”
小孩子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眼神里已透出浓浓不安。
林雪君听着听着,渐渐沉默下来。
“尔格艳阿姐就要生孩子了,我阿妈很担心如果继续搬家,尔格艳阿姐的孩子就没办法健康地出生了。”小女孩一边讲话一边低头抠起手指。
与自然环境搏斗着活下来的民族,孩子们哪怕仍是天真无邪的,却都总是小小年纪便在眉宇间浸透了苦难留下的痕迹。
望着面前的孩子,林雪君想到了初接触时的阿木古楞——眼睛里天真地映着草原的广博与瑰丽,气质里透着凛冽大自然带来的韧劲和旷达。但大自然也在他脸上留下了苦难的疮疤,那是他不自觉警惕地观察一切时,眼里透出的不安;还有对不可预知、无法掌握的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可能发生的灾难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