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有人脚下有泥,“心中有农,“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送胡杨树苗的几辆马车抵达第一生产队, 全生产队社员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来耕土、种树苗、浇灌、施肥。
林雪君召集起全生产队所有孩子,挨个发糖。
孩子们看着林雪君手伸进裤兜,抽出来时掌心便变魔术一般多一颗糖, 真是神奇。
拆开糖纸, 将糖放在嘴里,像林雪君说的那样,不要吞咽,不要嚼,把糖放在舌头上, 细细地嗦。
那是什么味道啊, 天啊!那是什么幸福快活的感觉!
这就是糖嘛?!
这一天的快乐, 和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里鲜明的幸福, 都是林同志提供的。
从吃过糖的时刻开始, 林雪君就征服了全生产队的孩子。以后这帮大小不一的小家伙们就是林雪君指哪打哪的亲亲小弟了,她去哪儿, 大家就跟到哪儿,她要干什么,大家都支持!
一群快活而充满活力, 绝不会扫兴的可爱生命。
治蝗成功, 公社很快会得到一部分的配合奖金。
张社长从场部调了大厨师过来,另外还有一车场部最好的田里种出的蔬菜瓜果, 以及一些珍贵的佐料和猪肉条。
这天晚上第一生产队的大食堂里炊烟滚滚,香气弥漫了周围整片山野。
晚饭时林雪君给孩子讲大驼鹿的故事,负责喂鸡的老人家里的2岁小姑娘居然也记住了,话都还学不全, 却已开始整天“驼鹿”“驼鹿”地喊。
当杜教授他们来到第一生产队与林雪君汇合, 饭后与凑过来好奇提问的孩子聊天时, 杜川生问孩子们对于林雪君的印象,孩子格外认真地回答:
“林姐姐啊,第一天给了我一个鸡蛋,第二天给我了半个蒸土豆,第三天给了我一把炒黄豆,我跟妈妈一起吃了,第四天给了我…”
“哈哈哈……”
“哈哈!”
满屋子的大人都被逗得发笑,林雪君也忍俊不禁,关于孩子的日历,她愿称之为美食纪年表。
又是几个月不见了,杜川生教授一行人都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表现出了久耐思念后的、超乎寻常的热情。
大队人马帮着扩渠种树,一边劳作一边有聊不完的话。
风沙渐小后,内蒙各杂志、报社和机关单位的笔头子人员也陆续赶到了受灾地区。
林雪君虽然是个好笔杆子,但她忙着组织治蝗,别说写稿子了,忙得觉都睡不好、饭都要抽空吃,来自各单位的笔杆子只得围着他们采访问询,自己完成撰写治蝗文稿的任务。
虽然没有现成的好文章,笔杆子们却发现了新的惊喜——来自阿木古楞画的治蝗场景写生。
阿木古楞尚没有时间去细化这些概念稿,但对于报社杂志等需求方来说,这些用简短线条勾勒出治蝗场面的画稿,已足够珍贵了。
那些艰难的场景、那些恶劣的环境、那些深深弯下去的腰、那些被风沙模糊了面容的身影……都太有情绪了。
一时间阿木古楞被众多后续赶来的人员包围,一张又一张的稿子卖出去,好多稿子卖到这家报社后,被其他报社杂志预定转载,又多一笔稿费。
国家规定文稿不直接支付稿费,一些画稿却能钻空子不在其列,阿木古楞拿到了许多现金——来时瘪瘪的钱包,忽然就丰满了起来。
再加上他之前《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再版的稿费,和即将出版的《手术缝针等技术学习图鉴》稿费,一向沉默少言的小伙子才16岁就成了个低调的小富豪。
迟予教授一路走来捉了近百只不同科属不同品类的虫子,都风干了用酒精泡过,要带回去做标本。
林雪君在种树时发现了很像蚕的虫子,交给迟予教授时忽然想起一个一直遗忘的细节,忙找到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
“绿僵菌对虫子的威力如今已经被证实,它们恰巧对大多数害虫有效,其实对许多益虫也是致命的。
“刚才捉虫子的时候我才想到,农人养的蚕是不是也逃脱不过绿僵菌的寄生?”
迟予教授哎呦一声,忙跑回她在第一生产队暂住的房间,找出自己还在养的生物特征与蚕最接近的虫子做实验。
第二天这虫子就开始生细细的菌丝了——不仅会被绿僵菌寄生,还寄生得很快。
当下在第一生产队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迟予教授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急于去呼和浩特找养蚕人做实验,去证实这件事。
林雪君一队便跟张社长和秦大队长以及第一生产队所有共同战斗过的社员们道别,隔日出发时,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出了家门,一路将他们送出生产队,又送上拐向城市的土路,久久地向他们挥手。
“一定要好好照顾胡杨林啊,胡杨树是最好的防沙好树,只要有一点点水就能生长,耐寒耐热耐碱耐干旱,等它们枝繁叶茂了,生产队就不怕风沙了,还能巩固水渠,帮助改善水土。回头有机会,就种更多,即便再需要柴,也不要砍它们,多捡牛羊粪!”
林雪君对着骑驴一路送行不舍得折返的秦大队长反复叮嘱。
“知道了,这是林同志跟草原局的领导们好不容易求来的胡杨树苗,我们一定将它们种好。”秦大队长认真点头,“我会好好照看它们,将来接替我的职责照顾这片土地的人,也会好好照看它们。
“林同志,等你再来阴山脚下看望胡杨树啊。”
也许很多很多年后,这片生产队旧址已难寻觅,但只要顺着胡杨林走,总会呼吸到旧时他们一起攻克难关时挥洒的汗水与黄沙摇匀混合的味道。
胡杨树会永远立在这里,模仿它们治蝗时的动作与体态,将人类努力生存、不向困难低头的模样一年年地传承。
回到呼和浩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跟着草原局开了几次会,得到了无数掌声和荣誉,衣服上别了治蝗奖章,兜里收入了治蝗成功的奖金,受了多个采访。
草原局负责带着教授和治蝗功臣们受访的时候,原本还担心林雪君年纪小,面对镜头和记者会紧张,讲话卡壳之类,一直跟着随时准备帮林雪君解围。
却不想所有来采访林雪君的人都认识林同志,上来跟林同志握手聊天像老朋友一样。
草原局的同志们看着表单上关于林雪君的介绍,曾投稿成功内蒙多家报社,曾荣获抗旱灾标兵——文字总是单薄的,不能描绘出更丰满的现实。
大家只恨当代信息传播困难,许多林同志的情况,大家根本没办法更详细、更深入地了解啊!
林同志哪需要别人解围啊,甚至是工作人员想要记者和镜头在做宣传的时候多说一些草原局的好话,还要请林雪君帮忙跟记者与摄影师讲好话帮忙沟通——
林同志前年做标兵的时候,基本上就见过所有呼市内的报社记者、电影厂的摄影采访团队了,而且许多报社记者在几年前林雪君大量投稿时就跟她熟识,早已是老朋友了。
负责宣传和公关的草原局专员望着林雪君与记者聊天时游刃有余的样子,忍不住悄悄慨叹:
别看人家年轻,在‘厉害人士圈子’里,可已经是个人尽皆知的老人喽。
林雪君完成了治蝗工作的收尾,吃完杨主任招待的最后一顿感谢加庆功宴后,又陪着阿木古楞跟多个出版社和报社负责人见了面,沟通了许多可以合作的项目——
《内蒙日报》等几家单位甚至直接跟阿木古楞约起稿子。
这个时代能吃饱肚子还能学习画画、有时间和余力去画画的人实在太少了,更何况是他这种灵气十足的天赋选手。
治蝗用去大半个月,在呼市完成各种后续工作又耗掉半个月。
等大家准备上路回归自己的日常时,已是7月下旬的盛夏时节。草原上的牛羊等牲畜都要开始筹备人工授精等工作,为来年的‘收获’做准备了。
临行前,杜川生给农大打了一通长电话。
当晚他便找到林雪君,郑重地沟通起他预想的事:
“小梅,绿僵菌的研究获得了成功,接下来我们会发表一系列的文章——停滞多年的研究不仅有了突破,还在实践中被证实可行。
“这在整个农业牧业中都是巨大的成就,将来我们将这种治蝗方法彻底流程化后……”
杜川生忽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忽然有些激动的情绪,才继续道:
“甚至连国外发达国家都会来跟我们买知识,买方法。
“你知道嘛,我国现在各行各业的技术都落后,常常想跟技术发达的外国买技术,都要求爷爷告奶奶——”
他语声艰涩,这样令人难过的话实在说不下去。
林雪君抬头望着他,心中有好多话想要向他说:
教授,将来我们国家的各项技术都会发展到全球领先行列。
无论是我们的水稻种植,还是优种畜牧业养殖,以及其他行业。
现在我们的制造产业想要做汽车、机械等,都要低姿态去观摩别人的车,我们的专家要想尽各种办法跑去看别人的车展,充满向往地去偷偷观察记录外国车的构造,还可能遭人驱赶。可是未来!会有外国大牌车制造人员千里迢迢跑来我们的国土,给我们的新型车拍照,蹲在车边算我们汽车的数据和技术。
我们研制的新能源电车还会大量抢占国内外市场,引导汽车行业新的潮流。
未来,我们的军工产业也会非常非常厉害,再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我们。
甚至,我们的宇航员会上天。从月亮上取回月球土壤,使全世界都眼馋。曾经最厉害的国家,都想从我们国家乞得一些月球土特产。
教授,不要为当下的落后悲伤,这个有5000年历史文化积淀的民族会崛起的。
林雪君越过茶桌,伸手拍了拍杜教授的手臂,眼眶微微发红,眼中却没有悲伤,只有蓬勃不息的不屈服和冲劲儿。
杜川生点点头,继续道:
“迟予教授昨天晚上与我谈话,她也说你是难得的天才,有超乎寻常的直觉和开拓性,这在科学研究工作中是非常珍贵的。
“她认为你在呼伦贝尔生产队里守着兽医站实在是太屈才了,其实我也常常这样觉得。
“虽然你不时地发表文章,将自己的新知识与探索结果广泛传播,但这个国家不识字的人太多了,以报刊为形式做传播的效率还是太低。
“我和迟予教授沟通过,又跟农大校长通过话,我们都希望——小梅,你能来农大做教师,或者开一段时间的分享课,将你的知识以更系统的方式,传播给专门学习这些科目的未来人才,帮助祖国培养一批重要人才。
“小梅,迟予教授在跟我出来做绿僵菌研究时,还是副教授,如今她已经要升正教授了。
“我的身份也将有所提升,农业部不时打电话来希望吸纳我进入。
“你的‘突发奇想’成就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也要为自己着想,你本来也可以在自己的事业中有大跨步的。”
小梅自己乐安天命,可他们这些受益于她的人,却开始操心起她的事业。
“……”
能做农大的教授,像杜教授一样受尊重,被校史记录,可以帮助国家农业牧业整体阶段做拔升……这些林雪君几乎不敢想。
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农大研究生啊,未来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农大学子毕业,她不过是万千学子中的一员。
竟居然有机会成为大家的师长前辈,使知识从她的口中授出,被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悄悄消化着杜教授的话,读在杜川生眼中却成了一种迟疑。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
“小梅,农大需要你,更广阔的牧场、更多牛羊需要你。
“我们……”
他抿唇朝着她笑笑,才一字一顿继续道:
“总要有人脚下有泥,
“心中有农,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老师。”她开口, 抬头望向杜教授。
“嗯, 你说。”杜川生望着林雪君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居然觉得有些紧张。
“我前年从呼和浩特带了6只怀孕的小尾寒羊回生产队,你知道的,草原上非常苦。呼和浩特距离首都太远了, 距离这个国家的中心区域太远了, 那边地广人稀, 什么东西想在那片土地上传播都很慢。”
她握着大茶缸子, 感觉着掌心缓缓传递过来的暖意, 继续道:
“一年365天,它几乎300天都在冬天。一场风雪暴就可能让牧民几年游牧喂养的牛羊死掉大半, 彻底摧毁一家人甚至一个生产队的生活和希望。
“这几年终于有些起色了,大家知道了母牛生大犊子会难产,要找牧医卫生员帮忙接生。羊可以一年就出栏, 立即给生产队和牧民们回血, 也减轻草原的负担。大家开始有余力铺路、种多些粮食蔬菜、造更大更好的房子、挖更适合耕种的水渠引流……
“在我刚到呼色赫公社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在养牛羊的人, 居然常常1个月吃不上肉。
“牧民们回到冬牧场,明明有一个靠山面草原的驻地,却也没办法人人都住房子睡火炕。
“后面那一年的冬天,因为我们生产队牲畜存活力大大提升, 冬天就多囤了许多肉, 大食堂争取每天有一顿饭能吃到点肉, 肉丸也好,肉碎也好。
“好多社员每天都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觉得要多干点活才配得上每天的肉——其实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们国家已经熬过饥荒年很多年了,草原上却还有人要把自己养的牛羊全送出去做罐头,给苏联抵债,自己只吃最基本的温饱食物。”
“……”杜川生隐约已明白了林雪君的意思。
“老师,我想让我们生产队,我们公社顿顿吃饱饭,年年有新衣,冬天也不饿肚子,自己养的牛羊自己能吃得到……”林雪君伸出手指比了个6,接着道:
“6只小尾寒羊到草原就生了28只,公的去年底已经出栏,新生的母羊5个月可以发情,怀孕后5个月产羔,也就是说,这6只小尾寒羊生的母羊在去年10月、11月就生下了它们的第一胎羔子。
“母羊产后2到3个月可以怀第二胎,最早的6只羊在7月又生第二胎……
“这样最早的母羊一年两胎,它们生的羔子长大了也是一年两胎,羔子生的羔子也是如此。
“到我回到生产队的时候,除掉去年出栏的,我的羊群可能已经从最初的6只,变成二百多快三百只了,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待产母羊,到年底可能还会再收获300只左右羊羔。”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
“老师,算上已经出栏的小公羊,两年6只母羊繁衍到近1000只羊。”
“如果所有牧人都能这样……”杜川生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比林雪君听说要去农大当老师还更热血沸腾。
“可是要做到这一步,医疗得跟上,科学喂养得做到,最重要的是,老师,我的羊群这样扩张下去,就要没草吃了。”她定定望着杜川生,真诚道:
“我很想去农大。”
向母校报恩也好,成就自我也罢,或者帮助国家培养更多的人才、振兴祖国,她是非常渴望的。
可是——
“今年不行,我还有事要做。”
“好,好,如果你的小尾寒羊能养成,不比在农大当老师差。这,这太厉害了,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成功了。”杜教授早已放下了手中捧着的水杯,热切地望着林雪君,专注地畅想着那样丰收的未来。
如果林雪君可以成功喂饱这么一大群小尾寒羊,能将成功的方法推广,那……距离全国人人都吃得上牛羊肉就越来越近了?
“加油,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跟我说,我一定为你提供最大的支持。”
“谢谢老师。”林雪君舒口气,又笑起来,“明年,明年我争取做好这件事,到首都与您汇合。”
“好。”杜川生忽地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向她伸出手。
与她做笔友如此之久,他没有因为见到了真人,识破了最真实的她而失望,反而愈发地尊重起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友。
她总是能拿出惊喜,总是会令他赞叹。
“老师!”林雪君忙也站起身,双手握住杜川生,如初次见面时一般,用力地摇晃,灿烂地笑。
第二天,治蝗小组都踏上了归途。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又收获了许多特产和奖金,除去邮寄给小爷爷林春桂的东西以外,都装在包袱里,上火车,背回草原。
坐在火车上,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不知道沃勒有没有好好吃饭,跟红狐狸它们相处得如何。苏木有没有想她,等她回去后会不会跟她闹别扭。小红马赤焰有没有闯祸,不会又跳进菜园子里偷啃甜菜吧……
归心似箭。
一路兼程,终于顶着夏末的大雨赶回了生产队。
呼伦贝尔草原一如既往地绿油油一片,这一年在这片蒙东草原上,草长莺飞的春天没有缺失。额尔古纳河依旧滚滚流淌,湿润的风早已将这片平原染成了牛羊最喜欢的颜色。
林雪君跳下马车的时候,身上的袍子早就湿透了,好在雨并不大,风也不劲,空气中还弥漫着夏日的潮热,她一点都不冷,只觉得兴奋。
回来了!
“阿木,我们到家啦。”
两个人才跳下马车,闻讯而来的大队长便高兴地从驻地里跑出来迎接她。
他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喜笑颜开’说的就是这种表情。
“治蝗工作完成得怎么样?”
“在那边吃得好吗?吃得习惯吗?”
“路上累不累?顺利不顺利?”
“哎呦,晒黑了点,那边太阳也很大吧?”
“走走,第八生产队有只牛受惊撞墙死了,我们去买了好些肉回来,大食堂炖了筋头巴脑的肉,烂烂的可香了,正好赶上饭点。”
“咱们还从场部买了些排骨,本来放进地窖里冰着想过阵子再吃,正好你回来了,咱们铁锅炖排骨。菜园里的茄子、豆角都成熟了,现摘一点,最新鲜的时蔬往锅里一丢,茄子可最适合铁锅炖了,吸饱了汤汁那才叫鲜呢!”
“再炒一盘绿豆芽,新鲜的豆芽,你是没看到哇,那一根根的晶莹剔透,粗胖粗胖的,肯定老脆老香了。上次留的那点花椒拿出来用了,一过油炝锅,出了花椒的香味了,把小辣椒往锅里转一圈儿,豆芽一下,嗤啦啦响了,大火翻炒几下,下点醋,熟了立马出锅。又脆又甜,咱们今天还想吃啥?”
大队长一句话接一句话地说,林雪君几乎插不上言。
他高兴簇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走进驻地,路过大食堂的时候直接拐进去跟司务长点菜,也不知道瞧见案板上的什么东西了,忽然又想起大土豆,于是嚷嚷道:
“切点土豆片,薄薄的,炸得酥脆一点,上周从场部买回来的孜然沫儿撒一点,再整点辣椒沫儿。马奶酒还有吧?用井水冰镇一些,咱们好好吃喝一顿。”
“好嘞,小梅回来了,大队长这高兴的,跟以后的日子不过了似的,啥都往出掏啊,全要喂到小梅嘴里。”司务长握着菜刀,瞧着风尘仆仆的林雪君也高兴地哈哈笑。
马上入秋了,生产队的牲畜们还要林同志帮忙做检查了才能出栏。
草原上可缺不了她啊。
回屋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衣秀玉便来敲门了。
林雪君坐在炕上乖乖由着衣秀玉给她梳头发,沃勒和糖豆它们便像嗅到她的味道了一样,从山上和大队不知谁家狗窝里跑回来了。
沃勒还算冷静,坐在林雪君膝边仰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糖豆却像烧开了的沸水一样,又爆鸣又翻腾,林雪君抱着它们亲热的时候,不时拽痛头发。
衣秀玉忍不住道:“我给你编完辫子你们再闹嘛。”
“好。”林雪君只得老实了,仅手可以在有限范围内活动,用力揉摸沃勒的围脖。转手去摸糖豆的时候,手腕直接被它叼进了嘴里,沾得全是口水。都是大狗了,糖豆居然还能保持这种活力,这才是真正的‘不忘初心’啊。
灰风虽然不像糖豆那么闹腾,但它另辟蹊径,直接跳上炕,拱到她腋下开心得吭吭。臭灰狼长大了,也越来越会讨人喜欢了。
倒是银狼和小秃子还在学习撒娇中,总是排不上号。
小红狐狸已经学会了摇尾巴,在那儿学狗叫,狐里狐气地吭叽汪汪,十分好笑。
衣秀玉用皮筋帮林雪君系好头发,这才对着红狐狸哈哈笑起来。
现在狐狸毛越来越蓬松了,跟着沃勒混得风生水起,有肉吃,有狼王保护,过上了神仙生活,漂亮得不像话。
看着养得这样好的小红狐狸,才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狐狸精’这个说法,撒起娇来真是谁也顶不住。
衣秀玉握着林雪君辫子的手才撒开,林雪君就已经倒在狗(狼)堆里了。
被几条大家伙又是舔又是抱又是拱的,她还不忘伸长手臂去摸不会争宠的老实狗阿尔丘。
刚洗得香喷喷的人类很快便罩上了一身狗狼味,真是干净不了10分钟。
在大食堂吃上牛羊肉排骨铁锅炖,啃上水灵灵的番茄黄瓜青椒,嚼上吸饱肉汁的大茄子,林雪君幸福得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
到这时候才忍不住感叹,草原上虽然缺少衣服锅等工厂生产的东西,但依山傍水、广阔而富饶,在短暂的春夏秋季里吃得真的太好了。
吃得打饱嗝了,林雪君才停筷子。
赵得胜等人看得都笑,这个笑里既有对林雪君的喜爱,也有骄傲——她吃得这么香,让大家觉得这小小的生产队好像比她才去过的大城市还好。
饭后,林雪君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大队长:
“我离开时交代大家挖的大坑,挖好了吗?”
“当然,你交代的事儿能不办好嘛。”大队长和穆俊卿几人说罢便带着林雪君拐向新开辟出来的空地,给林雪君看4个又大又深的方方正正土坑。
林雪君围着转了几圈,点头道:“不错,穆大哥再联合陈木匠做几个厚实的木盖子吧。给方坑用木头包个边,再盖上木盖子,到了冬天蒙上羊毛毡子和大棉被,就不怕受冻了。”
“干啥啊?做化粪池吗?”穆俊卿好奇地问。
“做发酵池。”林雪君神秘兮兮地笑答。
“发酵?”穆俊卿疑惑地挑眉。
“放咱们中夏刚割下来的青草。”林雪君挑眉点点头。
“咋地?给人腌酸菜,给牛羊腌‘酸草’啊?”大队长疑惑地瞎说。
“哇!”林雪君望着大队长,忍不住赞叹这超厉害的总结能力:“阿爸完全说对了!”
“?”大队长脑袋一歪,眼睛里仍满满疑惑。
啥就说对了?
他自己可是一点没明白是咋回事。
第一次,他们竟开始期待冬天。
盛夏带给人的记忆多么美好呢, 应季的鲜甜莓果、现摘鲜吃的时蔬……
骑在树上一边摘果子一边吃,等一小筐摘满的时候,肚子也已经圆溜溜了。
往来路没有阻碍, 去场部购买物资的车能非常快地赶回来, 一到生产队,场部现杀的猪肉镇在井水桶里还鲜着,立即送去大食堂下锅,肚子里的果子刚消化就有香喷喷的肉吃。
孩子们放学后疯跑着上山,在大孩子的监督下于清浅凉爽的小河中蹚着玩, 偶尔还能捞到些鱼, 给晚饭加餐。
园子里每天都有新鲜的时蔬成熟, 大食堂的洗菜槽里永远装盛着最鲜甜的菜果。
可就是这样幸福而饱足的夏天, 埋藏着生死攸关的隐患——如果盛夏不做好储备, 北方边疆的人和动物到了冬天就要挨饿受冻了。
生活在东北部的人最懂得储藏,他们是比仓鼠也不逊色的人民。
新鲜的果子吃一半留一半, 晒干成果干放进干燥而阴凉的地窖;
新鲜的蔬菜吃一部分切丝晾晒一部分,也收进地窖;
肉风干同样往地窖里装。
家家户户的地窖不止是盛装食物的四季冰箱,还是寒带人民生的希望。
去年雪大, 生产队储备了那么多草都不够吃, 大家不得不顶着寒风一路铲雪到草原。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做起来有多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
脚上手上生冻疮, 肉烂得又痛又痒,随便一碰都呲牙咧嘴,却还要忍着继续去冰天雪地中干活——那种环境,让人呆一会儿都难, 他们却要在极寒中劳动。
这个时代每年草原上都有因为在超低温环境下干活而炸肺死人的事。
为什么许多知青觉得做知青苦?不是知青苦, 而是在苦寒之地生存苦, 苦是从来不是某一类人,而是所有人。这里皮坚肉硬的牧民们也不是天生就适应这种气候,他们也是从幼小柔软的孩子长成的,不过是咬着牙要活,才渐渐磨砺出一身铜皮铁骨。
林雪君虽说一直努力与生产队的同志们同甘共苦,但其实始终是受照顾的群体。
最苦最累的活从轮不到她,大家都说她够辛苦了,不要去遭那些罪了,受不住的。其实是心疼她而已。
被心疼的人也知道心疼别人,她不想让大家再经历那样的冬天了,不要在暴风雪中到大草原上铲雪挖冰,不要为了给牛羊找一点草而跪在雪地里抠干草,落下一身疼痛毛病。
林雪君回生产队后的第二天早上,起床便开始忙活。
大队长将四个大窖挖在地势偏高的地段,出口小,深度大,很适合做密封窖。它又在地下水位上,距离任何一户的水槽、水渠都很远,四周也没有养鸡养猪的棚圈,离生产队的化粪池是对角线距离,绝不会被污染。
林雪君再次检查过大窖后,又去催穆俊卿和陈师父快些做盖子和大窖封口木条——盖子要做得比口小一点,最好是完全契合,可以下沉压下去的那种。
弄好后,她又去山坡上检查他们今年种的玉米和庄稼,8月下旬,各种作物就差不多可以收割了,到9月份天气会飞速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