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志?”孙主任抿唇思考了下如何组织语言,才继续道:“她何止是将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她还安排我帮她组织了一个挖掘团队,要在后套公社外挖一条渠,直通向乌加河。这条渠现在用来配合治蝗做药剂,以后可以用来负责给后套平原上的农业和敕勒川草原上的牧业提供浇灌及牲畜饮用。
“她还想在挖好的渠边种胡杨,一则吸引鸟类在河边的胡杨林筑巢产育后代,吃虫调节生态,在飞蝗过境后稳固治蝗成果。
“以后这些胡杨驻扎好了,越长越大,逐渐成林,还能巩固水土,保证人工挖好的水渠即便经过泥沙淤积,仍不枯竭消失……”
她现在回办公室就是要联系治蝗小组安排买胡杨树苗和种植人力等工作的。
“……”市长听得怔然,“这不止将现在的治蝗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连未来几年后套公社那边的治沙、农业发展、牧业发展都安排上了?哈哈……”
真是……有魄力又有趣的年轻人。
沙尘暴名不虚传。
春风一点也不懂人类的焦虑, 它们只管狂欢蹦迪,才不管裹在风卷里的到底是阳光雨露,还是风沙蝗虫。
呼伦贝尔的风也很大, 却不是拍脸如刀子刮般的夹沙风。幸亏出发前听了孙主任的建议裹了布巾围头遮面, 只可惜没把墨镜戴来,但一想到这砂石风会把墨镜刮花弄坏,又觉得没戴就没戴吧,算它逃过一劫。
出呼和浩特行上七八个小时,天色忽然就变了。
前方天地全消失不见, 灰蒙蒙的世界被土黄色晕染得一塌糊涂, 仿佛正有个孩子在天上胡乱挥洒毛笔, 不顾画纸上生灵的死活。
几辆马车卷进浓黄之中, 被风沙吹得摇摇欲坠。前后紧邻着的两辆马车, 除非紧靠着,不然便看不清彼此。
林雪君一车上的人都将衣领拉起来, 把头完全缩进衣服里,临时成了个藏头露尾的乌龟,还鲜活着呢, 就已经被黄沙掩埋。
天地间广阔的黄沙便是大墓, 不用挖坑不用焚烧装罐,随处那么一躺, 闭上眼睛就是安葬了。
林雪君束紧了领口,把头脸藏在衣服里,仍觉得满嘴满眼的沙子,嘴巴稍微动一下, 都牙碜。
衣服等所有布料都被风吹得咧咧作响, 身体被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马车上滚下去, 她不得不伸手扒住了车板,又担心连车板一起被掀翻。
沙尘暴名不虚传。
马车寸步难行,不得不在一个凹坑里暂停。车把式被风吹得几乎没了人形,仍死死拽着马缰,抱着马脖子不停安抚,生怕马受惊跑走。
林雪君等人蜷着身体并肩坐在马车下,用马车板挡一挡风。
不一会儿工夫大家的鞋子屁股就都被沙子埋了,细沙无孔不入,挡也挡不住。
感觉肺都被沙子填满时,风暴终于渐渐小了。
在风中坐了一个多小时,可见度恢复到可以行进的程度,大家忙开始赶路,生怕晚上不赶到后套公社的话,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过夜、随时与迷路的野狼野骆驼偶遇。
“这样的环境下,蝗虫这些害虫是怎么活下来的?”林雪君抹一把嘴上的沙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天天刮沙尘暴。”陪同林雪君工作的招待员小周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沙子,一边咳嗽一边答。
绕过一片戈壁时,马车队伍偶遇了一只骆驼尸体。
骆驼一生几乎不生病,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欢度一生,却也有例外。
林雪君放眼渐渐清晰的大平原,又远远看到人类的聚落。那些烟囱在糟糕的天气中仍汩汩喷吐炊烟,模糊如噩梦般的画面里,隐约能看到人类挥舞锄头或扛着扁担的身影。
令人钦佩的人类,能在最残酷的大自然中开辟出生存空间的人类。
后套公社场部距离平原草场有些距离,是以林雪君带队直接到了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这边比邻一片草原,蝗虫向南向东迁飞,都必然经过这里。
后套公社社长接到配合治蝗工作组的任务后,便带着6位干事提前赶到第一生产队,提前动员生产队社员,准备进行接待和配合工作。
林雪君一行车队抵达的时候,张社长立即带着第一生产队的秦大队长和几位生产队大员踩着沙土地出迎。
林雪君忙跳下车板,作为下派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治蝗小组组长与张社长握手。
责任和劳动有时不仅会赋予你金钱等回馈,还能赋予你权利和一些高于个体的礼遇。
林雪君一路观察和记录了地形及环境状况,走进生产队时,眼睛也在观望四野,一边想着挖渠小队从哪里开挖,一边思考着喷洒绿僵菌溶剂的阵线从哪里开始拉。
“辛苦了,现在整个后套平原都要开始垦耕种地,我们也有开荒耕种的任务。养殖工作压力也不小,结果这两年总是遇到旱灾雪灾等等灾情,社员们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张社长一边讲话,一边不停打量不怎么讲话,只认真倾听的林雪君。
思考着她是在脑内分析他的信息、规划工作,还是因为年轻没有过这类工作经验,不敢贸然开口,害怕露怯。
“人家都说农药伤土地,我们这苗才要开始往地里种,就要喷大量农药杀虫……本来地就荒,要种两年高粱拔碱,再用农药泡了地,真怕土地受不住。”大队长走在林雪君另一边,也开口说着他们的难处。
“关键是我们还养着牛羊牲口,各个生产队都还背着养鸡养鸭养猪的任务,农药少喷点还好,要是大量喷洒管控住害虫数量,猪啊牛啊啥的不都得毒着?”张社长有些挠头。
整个内蒙这一片,处在首府呼和浩特西北边,呼和浩特又是首都西北边。
如果他们这边虫灾控制不住,西北风一吹,迁飞的害虫和黄沙都得往东南边走,呼和浩特乃至首都都可能遭殃。
现在整片敕勒川草原和后套平原区域的治蝗压力都很大,‘必须拉出防线,把灾害拦在首府、首都之外’是上面下达的死任务。
各个公社都在拉网兜虫、挖坑焚烧,喷烟叶子水、挖井引渠,但收效都不够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向上汇报治蝗工作成果时各个区域的领导干事喉咙越来越疼,声音越来越哑。
他们太需要一个‘救世主’了,可是……
张社长看看林雪君,又回头望向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干事,以及一队挖渠壮汉。
这是教授和领导都被派去上风口,他们这边只能派位从蒙东呼伦贝尔草原上临时调过来的标兵兽医了啊。
林雪君听着张社长和秦队长一左一右夹击着吐苦水,抹一把脸上被汗困住的沙土,穿过生产队的土路,正望见路边一片绳网和风湿水浸的破木板拉出的鸡棚。
鸡棚外围着几个拄着锄头镐的社员,对着内里指指点点。
林雪君路过也忍不住驻足,探头往里望,只见运动会操场大的区域里,分布着数不胜数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它们中极大一部分乍一看便瞧出行动怪异。
不少死鸡堆在鸡棚前,还有一些死鸡倒在鸡棚里尚未来得及清理。
“老太太是个哑巴,小时候好好的,后来生病烧坏了,发不出声音了。”秦大队长站在林雪君身边,也朝鸡棚里望去,表情瞬间变得更凄苦了。
鸡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头发斑白,坐在石墩上无声地哭泣,不时伸手朝天,似乎在向老天爷鸣不平。偶尔垂下双手时又觉苦不堪言,忍不住一直拍打自己的腿,仿佛恨不能拿自己替了那些鸡的命。
老汉坐在她斜后方的木桩子上,垂着头木然地抱着小孙女,风沙好像已经抽干了他身体中的水分,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被抱在怀里的小孙女大概只有一两岁,看似天真无知的年纪实则对身边环境和亲人最是敏感。她也许不懂老人们的悲苦,却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代干涸的爷爷泪如雨下,替无声的奶奶放声嚎啕。
这是他们整个生产队的养鸡任务,一下子死了十分之一,病了十分之六七。
秦大队长站在鸡棚边,抹一把脸,有些无颜面对张社长。
他想上前安慰老头老太两句,但他自己心里也难受得冒苦水,实在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生产队内屋舍间忽然跑出来一个汉子,手里还拎着一根锯木的拉锯。他身后追着位妇女,一边跑一边喊他停一停。
汉子却头都没回,直梗着脖子嚷嚷:“谁也拦不住我,别说治蝗小组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些话也不是不能讲。”
秦大队长一看来人,当即黑了脸,迎上去就要拦。
张社长尴尬地皱眉,看表情显然也不知道那汉子是怎么回事。
林雪君转过身,见秦队长伸手去捂那汉子的嘴,拉着其他几个男人要将汉子拽走,忙出声制止:
“秦大队长,什么事?”
老秦被林雪君这么一招呼,转头想要随口答一句,捂着汉子的手便在这功夫被扒开。汉子立即仰头怒喊:
“不能用药了,鸡都给毒死了!就为了不让蝗虫飞到呼和浩特,飞到首都,就不管我们这些上风口人民的死活了?不能用药了,你们治蝗,是拿我们的血肉治——唔——”
汉子被按着往生产队里面带,林雪君望着一群人的背影,被闹剧扬起的沙尘呛得咳嗽几声,大脑飞速运转间,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鸡死的死病的病,生产队的社员们有人认为是喷洒杀虫的药剂造成的,是以并不欢迎治蝗小组的到来,甚至还想阻止治蝗小组。
秦大队长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工作,用某些办法暂时压下了这部分社员的怒气。但显然有一个反骨仔叛逆得超出秦大队长想象,专门在公社社长和治蝗小组面前闹事、给秦大队长上眼药呢。
“秦大队长,找人给鸡看过没有?”林雪君见张社长也迈步向前,自己也小跑追过去,一边跑一边提问,并大声喊道:
“算了,别拦了,我们都知道咋回事了。”
秦大队长气得直叹气,眉心和脸上的皱纹深到可以夹死蝗虫了。
他狠狠剜一眼闹事的汉子,无奈松手,转身朝大步流星追过来的林雪君道:
“公社的兽医过来看过了,大队里的土兽医也瞧过了,今年年初驱虫的汤药也正常喂的,往年都没这样,就今年,眼看着全鸡圈的鸡都要遭殃。”
“怎么不把病鸡隔离起来呢?”林雪君皱眉。
“公社里的兽医说不是疫病,但也不知道是咋整的。”秦大队长一手掐腰,一手捏着一阵一阵疼的脑门,瞧着林雪君和张社长,露出成年人脸上很少见到的无助和祈求之色。
他们今年的养鸡任务不仅完不成了,眼看着还要死个干净……牛羊从冬天到现在就没吃到一口饱饭,都指着春天返青能缓回来呢,结果又闹干旱和虫灾……
一想到这里,秦大队长再也绷不住了,一拍大腿,拧身子蹲在路边,背对着所有人红起眼睛。
闹事的汉子看一眼蹲在边上的大队长,又瞧瞧前方不远处的鸡棚,恼道:“肯定是喷药喷的,往年都没事,怎么就今年一开始治蝗,就出事儿了呢?那什么菌嘛,我们虽然看不见,但肯定被风吹过来了。”
“住嘴吧你。”秦大队长气得仰头叱喝。
“我又没说错。”汉子委屈地嘀咕,撇开头拿眼睛直瞟林雪君一行人。
林雪君对上忽然射过来的无数道视线,拉高面巾悄悄吸一口气,忽地转手朝鸡棚折了回去。
张社长等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互望几眼便也追了过去。
阿木古楞正在鸡棚里来回穿梭着观察,见林雪君过来,越过行为奇怪的鸡群走到鸡棚口,仰起头对站在土路上的林雪君道:
“有的不能站立,不能走了。
“有的双腿屈着,有的向后仰着坐在地上。
“有的双腿大劈叉,怪模怪样的走路。我还看到一只劈腿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
“好多羽毛都长得很差,像要秃了似的,脏兮兮的。好多拉稀的。
“还有的腿肿,关节肿。腿粗粗的,动作非常僵硬。
“我问了大爷,大爷说好多母鸡都不怎么下蛋了,新孵出来的小鸡还有缺腿缺翅膀的,像怪物一样,刚出生就丢了。”
林雪君一边认真听阿木古楞的话,一边踏步跳进鸡棚,转头仔细观察距离最近的病鸡。
“林同志干啥呢?”一位跟着过来的治蝗小组干事小声问同伴。
张社长回头答道:“林同志还是兽医,她在给鸡看诊呢。”
“牛羊生病能治,鸡生病也能看?鸡那么小一只,能生啥病啊?不是中毒吗?”闹事的汉子也走到鸡棚门口,每次瞧一眼鸡棚里的状况,他都心里发闷。可视线转开了,看到的也无非是漫天的飞沙走石,四野灰蒙蒙的更让人觉得窒息。
“谁知道。”刚才问问题的干事摇头。
“我身边的人家要是鸡生病不吃食了,直接杀掉炖汤,从来没听说过谁给鸡治病的。”另一位干事搭话。
“是,就是生产队一起养鸡开始才给鸡喂汤药驱虫。鸡就是吃虫子的,咋还会得虫子病呢?”
“呼伦贝尔草原上不养□□?不是整片整片的大草原,连耕地都很少吗?林同志会治鸡吗?”
“不知道,也许会吧。我听说林同志还会种优质牧草,懂写文章,还能给马割开肚子露出肠子动手术呢。”
“……”闹事的汉子听着大家说,很担心林同志忽然说要把所有病鸡都烧了。之前就有人担心是会传染的病,要把鸡都杀了。
这些鸡是生产队里最最珍贵的资产之一,鸡死了还能吃,杀了可以卖肉。要是都说是传染病,要给烧了,就啥都没有了。
他想,要是林同志下命令让烧,他无论如何都要抵抗到底,明明场部来的兽医都说不是传染病了。
人们围在鸡棚门口,渐渐人群越围越多,连生产队里的同志也赶过来看新过来的治蝗小组要干啥。
等到天色越来越暗了,鸡棚里的鸡快看不清楚了,林雪君终于折返向鸡棚门口。
阿木古楞率先跳上土路,转身伸手将她拉上来。
林雪君在人群中才站定了,不等张社长他们发声询问,便在众多疑惑的打量目光中朗声开口:
“挖渠小组就从土路边开始挖吧,明天开干,一直挖向乌加河。具体每一段渠挖多深,挖渠小组的组长来测算,可以吗?”
挖渠小组的青年们听了立即先后应声,带头的大哥举高手臂,答道:“放心吧林同志,这个我们专业。”
“好。”林雪君应声。
张社长和秦大队长都开了口,似要询问什么。
林雪君也朝他们望去,率先道:
“挖渠小组要想把渠挖好大概需要四天左右时间,够治好棚里活下来的病鸡了。”
“……”张社长怔怔望着林雪君,似乎有点没明白她的意思。
秦大队长也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应什么,倒是之前闹事的汉子反应最快,嚯一声惊问:
“能治?林同志能治这些鸡?”
“有何不可。”
那就跟人吃观音土吃死的是一样的啊,都是穷病!
林雪君啪啪拍了两声巴掌, 示意人群散开,“咱们先把东西放下,秦大队长带我们去安顿一下吧, 大家都饿了。”
“啊!”秦大队长应一声, 忙让围观的社员们散开,颠颠跑到前面给林雪君等人带路。走了几步,他眼睛逐渐火热,忽地驻足回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林同志已经看出鸡得什么病了吗?真, 真的能治吗?”
林雪君赶到他近前, 伸手拍拍秦队长的手臂, 脚步不停, 仍旧向前走。
她表情格外笃定, 语气里满满的胸有成竹:
“清出一片空地,把土地上的沙子都清掉, 盖个遮风遮沙的棚子,去后面林子里挖点沙尘下的泥土铺到棚子里,然后把还活着的鸡都赶进去。
“棚子里再隔开几个区, 拉稀的跟拉稀的放在一起, 劈叉的跟劈叉的放在一起,内八字的跟内八字的放一起, 羽毛长得格外差的放一起,腿肿骨头粗的放一起,什么症状都有的、病得乱七八糟的放一起。
“我们先去吃饭,秦大队长, 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 饿得狠了。
“我一边吃饭, 一边聊一聊这些鸡怎么回事,等聊完了,再告诉你们怎么弄药。”
林雪君的话实在太有条理了,听的人都觉得她一定已经对所有事都有了清晰的了解,已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种胸有成竹的态度太具有说服力,大家纷乱的情绪忽然都得到了安抚,每颗忐忑的心都稍定了下来。
生产队的大员们忙跑去大食堂安排立即开饭,又几人跑去给林雪君他们安排的住处开门、点柴烧炕。
一队人走进大食堂时,林雪君驻足回头望,一位老人略微佝偻的身影半遮半掩在人群里,正是负责喂鸡的老两口中的老汉,他牵着小孙女的手,也随着社员们跟了过来。
穿过人群,他沉默地望着林雪君,表情有些麻木,面上爬满的皱纹都书写着沧桑。耷拉的眼皮遮挡了他眼中的光,使老人看起来更加黯淡。
可即便他双眼都在阴影中看不分明,林雪君仍知道他在望着自己。那双眼睛里一定有许多许多苦涩,但现在,或许还会有些期望吧。
他们离得很远,林雪君没有穿过人群去与他讲话,却朝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苦不堪言的生产队,招待客人们的食物都是从地窖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不是说地窖里有很多物资可以挑,实际上只有那么一点点库存了。
所谓的千挑万选,其实是拿起这个大土豆,要递上去做菜招待客人,但考虑到接下来一段时间生产队的吃喝问题,又放回去,挑个小一点的土豆。
可是想到是市里派来工作的小组,大家都背负着非常重的任务担子,吃不饱饭就没力气干活。人家到这里也是来帮助他们治蝗的,都不容易,不能让同志饿肚子。于是又将大土豆挑出来,还从食物堆里捞起一袋豆子。
如此挑挑拣拣,凑做了这一顿饭。
林雪君吃得并不很合胃口,但她仍然认真吃了每一口菜每一口馍,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菜吃光后,用馍擦干净盘子里的汤汁。
逐渐往西走,她越发深地意识到中国之大,不止因为它的幅员辽阔,还因为看见了与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穷困中的人民。
偌大一个生产队,找不到一个有电的电池,大队长和仓库保管员那里仅有的两个手电筒都打不亮。
生产队本来是连了电的,但风沙大,好多地方的电线都断了,哪哪都亮不起来。
油灯和蜡烛一旦出了屋,就会被四处刮来的风吹灭。
黑暗就是这么霸道,哪里都不许有光,于是四周果真一片黯淡,人类在这一刻拿夜晚一点办法没有。
林雪君只好交代大家做屋子里点着油灯和蜡烛可以做的事,收集生产队里所有的麸皮、米糠、谷子和酵母,将这些食材放做一堆。
又将喂鸡的食物都送到林雪君暂住的黄土屋里,供她检查。林雪君将所有玉米粒放在一堆,打碎的各种食材混在一起的料子放在另一边,然后给一堆过来帮忙的妇女下发任务:把食物中混进去的沙子都筛出去,再重新装袋保存,并注意收口,不可以再混进沙子了。
接着大家又按照林雪君的要求,尽量收集生产队里的豆子和坚果……
秦大队长跟着忙活了一晚上,才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病鸡们到底都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不是疫病,还能这么一大群一大群地一起得病。
林雪君正检查妇女同志们筛出来的粮食呢,听到秦大队长这句话,也才想起来自己居然还没说过病鸡们得了什么病。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林雪君才忍俊不禁,真是忙糊涂了。
她抹一把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扑上来的细沙,喝一口混了沙子的白开水,答道:
“你们生产队这鸡,得的病才杂呢。”
“啊!”秦大队长和其他妇女们不约而同抬头低呼,鸡们生的病这么严重吗?还很杂?
“不过也不能说是病。”林雪君察觉自己的语言组织得不够精准,忙又矫正。
“那是什么?”之前闹事的汉子李坤恰巧走进屋,听到林雪君的话,当即开口问询。
其他人也都好奇地望向林雪君,等着她的答案。
“其实是比较严重的维生素缺乏症。”林雪君看一眼门口走进来的李坤,还有后面一起往里挤的三两个青年,以及缀在最后的后套公社张社长,伸手示意对方快关门不要让风沙吹进来,并继续解释道:
“人缺维生素也会得病,也可能会致死。
“就像缺乏维生素a会导致皮肤粗糙,比如肘部等部位起皮。比如缺锌会导致胃口不好,不爱吃饭,肚子疼之类,食欲下降就影响进食,孩子的话生长发育会慢,不长个儿等等。
“再比如缺乏维生素d会引发身体疼痛,脱发,容易跌倒,甚至走路困难,卧床不起,容易骨折,乃至驼背啊,身高缩短啊等等。
“还有缺乏维生素b1,可能会运动障碍,肌肉力量下降。还可能疲劳心悸,甚至心力衰竭而死。
“所以这虽然不是‘得病’,却可能比得病更严重,而且各种维生素缺乏可能长期存在于各种年龄段的不同性别人身上。”
“这么严重……”张社长走到桌边靠桌沿站好,听得心里直害怕,“咋就缺这些维生素呢?”
“饮食不均衡,比如只吃素菜不吃肉菜,不吃绿叶菜,或者不晒太阳等等,都可能造成,这就要根据不同维生素缺乏病症来单独分析了。”林雪君话题又拉回到病鸡身上,“我仔细观察过鸡棚里的鸡了,没有眼盲的,粪便中也没有虫卵和虫体,之前驱虫汤药灌得应该没问题。
“所以不是寄生虫病。
“其他传染病的症状也不太有,虽然许多鸡存在拉稀症状,但并非病鸡的主要症状。
“之前的兽医检查的没错,的确不是传染病。
“秦大队长,兽医来给鸡看病对方时候,给它们开了药吧?”
“哎,是是,您咋知道?”秦大队长听着林雪君越说越专业,不由得将称呼中的‘你’,改成了‘您’。
“是不是土霉素糖粉?”林雪君又问,土霉素糖粉是现在最被广泛使用的药了,人畜都用得起,她们生产队就囤了许多。
“哎哎,对,您咋知道?”秦大队长惊得又问了一次。
“因为鸡棚里的鸡,一部分腿软、拉稀、称观星姿态,就是坐在地上仰着头。还有的贫血,呼吸次数少,养鸡的大伯说好多都是慢慢、慢慢地呼吸着,慢慢的就死了——这些都是明显的维生素b1缺乏带来的。
“原因是饲料过度加热,正契合这段时间忽然高温日晒。
“碱也会破坏维生素b1,大沙尘暴中必然携带大量碱,卷在饲料里、鸡棚中,鸡平时采食的时候吃饲料中的沙子,往日在鸡棚里溜达着捡石子啥的吃,也会大量采食沙子,这个也符合。
“还有一个会导致维生素b1缺乏的,那就是大量使用抗生素。我想你们请兽医来看病,如果看不出什么来,说不定就会试着喂一段时间土霉素糖粉,果然如此。”
“哎呦,原来是风沙天气、暴晒天气和乱吃药造成的。”张社长啧一声,听着林雪君讲鸡生病的事儿,跟听侦探推理故事似的,竟不仅不觉得困倦无趣,还越发兴致勃□□来了。
“是的。”林雪君点头应声后又继续道:“但还不止,我发现另一部分鸡出现了羽毛无光泽、基本上没什么绒毛的情况,也有伴随腹泻的,还有就是内八字,两腿不能站立,用跗关节着地,翅膀展开着,行走困难,也是慢慢慢慢就死了,死前也没什么别的特殊症状。这跟维生素b1缺乏有一点像,又不太一样,是维生素b2缺乏症。”
“咋这么多维生素呢?这个什么‘必’还分1和2啊?”一位妇女仰起头,疑惑地皱起眉。
“分得可多了,我们吃的食物能给我们提供的营养,分类极其广泛,到现在都没研究明白具体到底有多少呢。”林雪君笑笑,继续解答:“维生素b2缺乏也跟日晒、碱和抗生素有关,还有就是麸皮、米糠、谷子这些吃少了。”
“之前没想到这些吃少了会病死啊,也不舍得喂嘛。”秦大队长嘶一声,忍不住唉声叹气。
还是肚子里文化太少了。
“还不止呢,鸡棚里的鸡还有出现生物素缺乏症状的,还有叶酸缺乏症状的,这是不给喂青绿饲料造成的。”林雪君啧一声,这些鸡是真的惨。
“哪有绿色的吃的啊,人都吃不上呢。你看这漫天遍野的黄,上哪儿找一星半点的绿呀。”秦大队长的叹气声更大了。
“嗯嗯,还有的鸡明显是锌缺乏,这个应该也跟风沙有关。沙子中含的许多元素会影响锌的吸收,当然也跟饲料单一相关。那些僵硬的,骨节大的,还有脚掌干裂,不怎么下蛋的,下的蛋多畸形的,多半都是锌缺乏。”林雪君也跟着秦大队长一起口气,“还有缺维生素E的,皮下水肿、腿劈叉的也挺明显了。”
这生产队里的鸡,维生素缺的是真全乎啊。营养嘛,要啥啥没有,症状呢,是一样不落下啊。
秦大队长等一屋子人听着林雪君‘如数家珍’地罗列病鸡的营养缺乏症,虽然那些啥玩意‘必一’‘必二’‘意’‘生物啥素’还有什么酸什么‘辛’的基本上都听不懂,但也明白过来鸡是咋回事了。
那就跟人吃观音土吃死的是一样的啊,都是穷病!
这一夜忙活完,所有人睡得都很沉,实在是太累了,连风沙拍墙撞门都没能吵醒轰轰打呼的治蝗人。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里的主人们客人们就都醒了,吃过简陋但管饱的早饭,挖渠的背着铁锹等工具出了生产队,林雪君则带着大家给按照病症拆分开的病鸡们特殊饲喂——其实就是缺啥补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