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病情比较严重的,林雪君则根据维生素缺乏症,利用现有的药剂给病鸡们打针输液,做紧急治疗。
好些社员都跑过来看热闹,他们自己都没打过针,可不能错过给鸡打针这种稀罕事儿。
待两天过去,大部分病鸡居然都神奇地康复了——维生素缺乏就是病症来得快,只要迅速补上,去得也快。
秦大队长带着全生产队的人跟着林同志忙忙活活,早上有成群的、洪亮的打鸣声响起时,才忽然高兴起来:他们生产队今年的养鸡任务,还有机会完成!
在生产队土路上与张社长走在一起时,秦大队长几番慨叹过,忍不住拍着大腿啧啧:
“幸亏来的是林同志,要是其他教授啥的,恐怕还不会给牲畜治病呢,那咱们的鸡就完了。”
大自然的战争发生得无声无息,除了风沙,人们看不到任何刀枪剑戟的碰撞。
第一次出门的阿木古楞发现, 草原的天是蓝的,蒙西的天是黄的。
推开黄土屋的嘎吱嘎吱响的木门,清晨迎接他的不是夹在草香的、沁人心脾的空气, 而是劈头盖脸打过来的黄沙。
斜对角院子里林雪君也起床了。生产队负责喂鸡的老两口佝偻着身体搀扶着站在院子门口, 一瞧见林雪君便迎上去,将土灰色的箩筐推给林雪君,里面装着他们早上捡的最新鲜的鸡蛋。
林雪君伸手要推拒,干巴巴的老头子居然颤巍巍地要下跪。吓得林雪君忙伸手去托,这么一伸手, 那装满鸡蛋的篮子便挂在了她手腕上。
两位老人又操着偏西北边的方言口音, 不住口地道谢, 等林雪君喊他们一起去大食堂吃饭, 两位老人又相携着走了。他们一大早起来照看鸡群, 早吃过饭了。
一小筐的鸡蛋,满满当当, 其实也不过6个,煎蛋的油不够,大食堂只能给林雪君水煮。
蛋是稀罕物, 林雪君虽然也很想吃, 但考虑到自己在呼色赫的时候每天都能吃上蛋,有时甚至一天可以吃两个, 而这里的孩子们明明是最需要鸡蛋的年纪,却一周甚至一个月都吃不上一个,便总是将生产队送给她的蛋给队里的孩子吃。
久而久之,队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 他们这边来了位仙女, 帮他们挖水渠, 助他们治理虫害,还每天送好吃的鸡蛋给他们吃。
补维生素的效果真好,鸡圈里脏兮兮丑哈哈的鸡眨眼间就变得好看起来。
尤其恢复得好的大公鸡在鸡圈里溜达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林雪君总算明白为什么古代画家们那么喜欢画大公鸡了,真的漂亮。
鸡的维生素缺乏症一旦恢复,公鸡们便开始跃跃欲试。秦大队长忙安排人去给公鸡眼睛前缠布条,公鸡们看不见其他公鸡,也就不打架了。
“维生素缺乏的如果严重,发作是很快,也会很严重。但我看鸡群里的这些鸡的情况,各种维生素的缺乏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林雪君蹲在新鸡棚前,转头对秦大队长道:
“有条件的话还是不要圈养,在生产队外面圈一块儿地,拿木板和绳索之类的圈围着不让鸡跑丢或者被野兽掏了就行。
“野地里有各种虫子、野草、草籽,这一片地呆几天,再换一个地方圈,像养羊一样。其实养鸡还是比养羊省心一点的。”
“行,回头我们圈几块地专门养鸡。”秦大队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之前就觉得养鸡有什么难的,也没怎么上心,那么一块泥地,能把这些鸡都放进去就行。有没有空间给鸡溜达,鸡棚里有没有草啊树啊之类的,根本没考虑。”
“还是太轻视养鸡这件事了。”林雪君撑着膝盖站起身,“养鸡其实的确不难,但咱们这边反正地界广,不耕种的地方,能掌控得了的地方,都可以让鸡自由跑,只要看住了不丢,它们就能比死圈着长得好。”
“就是母鸡会乱下蛋,怕找不着。”秦大队长有些犯难。
“孵出来的小鸡也是增员嘛,你在生产队里布置一些舒服的干草堆之类,作为固定点,这些蛋就捡拾。剩下顾不上的就让它们自己孵化。”林雪君想了想自己生产队的做法,又道:
“或者把公鸡和母鸡分开养,公鸡肉饲放养。母鸡下蛋,就圈着养。”
“好啊,回头场部有养鸡的课,我再派人去认真听听。”
“对,还是得跟专业的人好好学。”
林雪君这边治好了鸡群,这个陌生的生产队便立即认识了她。
挖渠小队吃喝是个难题,林雪君来这边时带的物资本就不太够吃,之前商量是张社长从他们场部调食物,结果运东西的马车在路上遇到沙尘暴,车倒了,马跑了,秦大队长还要派人去接。
一时没能接济上的食品供给一下成了大困境,这片地区林雪君他们都不熟,总不能再陌生地方出去打猎。
第一生产队食物储备也不多,林雪君实在有些开不了口,但不能让挖掘小队饿着肚子干活,她还是硬着头皮在自带的食物耗尽时去找了秦大队长。
秦大队长正在自家的土炕上跟仓库保管员拨算盘,见到林雪君进门,立即跳下炕,鞋都来不及趿拉上,光着脚迎她进屋上炕。
林雪君为难地支吾半天才提起食物的问题,秦大队长听了后脸上笑容瞬间僵住,他方才正跟仓库保管员算计的就是食物的问题。
鸡死了一群,他们今年的收益必定大大降低,现在食物就够少的了,接下来需要卖鸡买粮的月份只会更难。
但他静了几秒,不等林雪君尴尬,就忽地又笑了:“你们过来给我们挖水渠治蝗,这事儿本来就该我们担。林同志你不用管了,接下来挖渠的同志们的伙食我包了,你们几位同志也尽管在大食堂里吃。你给鸡治病我都掏不出钱给你,今年买种子啥的花费掉了积蓄……话是这么说,你来了免费帮我们治鸡,可不能再让你们饿肚子。”
送走林雪君后,秦大队长一拍大腿,当即将晒腌货的死鸡分出一半——鸡都是缺维生素死的,不是生病,还都能吃。本来他是想全做成肉干,能放得久一点,补充一下大食堂的库存,省下一些钱,也能贴补贴补亏空的库存。
那一半的鸡送去大食堂,都做成熏鸡一类,粮食啥的能放得住就先不吃了,全生产队跟林雪君带来的人一起吃鸡。
第二天秦大队长又派出6个青壮小伙,都是擅长挖掘的,跟着挖掘小队一起去挖渠。
林雪君听说了专门过来道谢,秦大队长不好意思得满脸通红。他面上是派人去帮忙,实际上是希望帮着挖渠小队快点把渠挖好,到时候挖渠的青年们就能回呼和浩特,不用再吃他们的大食堂,他们生产队的食物紧缺问题能缓解一下。
但这话他是真不好意思跟林雪君提,只能不尴不尬地应了林同志的谢意,又继续安排生产队里的人配合林雪君做拦截蝗灾的准备。
6月初的后套平原、敕勒川草原一带其实比蒙东呼伦贝尔那边暖和得多,如果不是干旱、大风沙和虫灾的问题,也早该是一片绿了。
如今却只有最坚强的草才能从干裂的土地中钻出芽,长成草茎——但也许不等它迎风茁壮,便会被饥饿的牛羊或者虫子吞吃入腹。
林雪君心里着急,眼看着努力冒草的平原上贴满匍匐爬行的虫子,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着那些草扛不住虫咬蝗噬,即便等绿僵菌喷洒下去,也救不回这片绿。
焦心的等待到第四天中午,她正在房间里反复捋此行工作的流程,确保没有纰漏,生产队里忽然响起一阵阵吵闹。
好奇地裹上布巾出门,恰巧一位身材细高的姑娘冲进院子,一看见她便让嚷嚷:“林同志,林同志,水来了!”
林雪君忙裹紧布巾跟着姑娘往生产队外跑,还没出生产队,便远远望见一条蓝色如蛇般的条带,波光粼粼。
生产队的社员们围着水渠欢呼雀跃,有的从水渠里打了水去喂鸡,有的挑到生产队取水的大缸里储存起来。
秦大队长忙制止大家的取水行为,这水渠就是放在这里用于浇灌附近农田、滋养附近土地、给林同志混绿僵菌的,都被社员们取走了,万一干涸怎么办。
“下午我们就去浇田!要是水渠里一直有水,我们就可以天天浇田了。”社员们喜不自胜,劳动的热情都提升了。
“下午就出发吧!”林雪君也早已迫不及待了,当即折返了召急起四名治蝗小组的干事和阿木古楞等人。
下午挖渠小队回呼市,他们也出发,去上风口,沿途一边混搅绿僵菌,一边喷洒。
她将喷洒的浓度、多大面积喷多少等等再次交代一遍,吃过午饭便要出发。
张社长带来的人都听林雪君的命令做配合工作,秦大队长又在她临出发时送来6位手脚麻利、细心的姑娘。这些人都成了治蝗小组有力的帮手,本地姑娘们最识得附近的路,分担起带队工作,如此便解放了林雪君手里的地图。
大家坐着马车到整片区域的边界,一边按照林雪君的方式将恢复活性的绿僵菌混水、油等做稀释,然后便井然有序地喷洒了起来。
除了绿僵菌混合剂的喷洒外,林雪君还布局了带毒蝗群的放生小队、烟叶水辣椒水等生物药剂的喷洒小队、布兜网兜捞虫后挖坑焚烧小队与他们搭配着工作。
连康复的鸡也被秦大队长派几个人集结成了吃虫小队,在风暴小的日子到野地上游牧吃虫——要是早把鸡牧出来,何至于缺营养到那种程度呢。
当然也只能选风小、空气可见度高的日子,不然牧出去的鸡都得被风吹飞或者走丢,那就不是牧鸡,是放生了。
恼人的风只要不太大,在喷洒药剂时竟也成了助手,它们吹着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绿僵菌翻越土坡,播撒向比预期更大的一片区域。
风的吹拂也像呼吸,时而大力地吐气,时而又停歇。吐气时,绿僵菌跑啊跑。停歇时绿僵菌自由飘落,直至寻找到它们喜欢的虫子,悄悄入侵。
药剂喷洒后,为了提高绿僵菌的存活率,林雪君又安排了一个喷水小队,在绿僵菌喷洒后的第二天,一路喷水雾帮助停留在土地上没能入侵虫子的绿僵菌保持活力。
大自然的战争发生得无声无息,除了风沙,人们看不到任何刀枪剑戟的碰撞。
更西边的治蝗战现上风沙更大,迟予教授一时没抓住喷雾器,它就那么被风吹跑了,在后面怎么追竟也追不上。
中年教授从没受过这种苦,心里又压着任务,一边追喷雾器一边哭——他们的绿僵菌都是有数的,丢一壶也是巨大损失。
塔米尔发现这边情况,几步超过迟予教授,终于在喷雾器撞上石头前将它捞了起来。
将迟予教授送回挡风的低凹地,塔米尔带着扛得住风、体重够大的青壮们继续完成喷药剂的工作。
另一片草区里,杜川生教授带着一队人也在广喷药。他还骑不好马,就骑着老乡的驴赶路。人戴着口罩,驴也戴着,嘎嘎驴叫因为蒙了口罩,声音都变得低沉憨厚了起来。
另外还有丁大同等不同的小队,在不同的区域喷洒绿僵菌药剂——这群人就这样被拆分在治蝗阵线上,迎着黄沙河烈日,日夜不休地忙碌着。
跟着离开城市来到草野,忙活了小半个月的杨志勤主任已经完全变了样。不仅脸上的皮肤皴了,脸黑了,头发长长毛糙了,嘴唇干裂了,连嗓门都变大了——
在野外想沟通想什么工作,不喊是不行的。
这种环境里,没有人还能优雅得起来。爆裂的大自然能把每个人磨炼成适合这里的样子,虽然狼狈,却拥有了韧劲儿和生命力。
呼和浩特内蒙草原局办公室内,局长开过周会,瞧着窗外昏黄的天色。虽然没有刮沙尘暴,但也许久没有看到蓝天和白云了。
“杨主任那边有什么信息递回来没?”会议结束,局长询问向秘书和其他干事领导。
“出了呼市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大家没有人得到过杨主任只言片语,城市外的大多数电线和电话线都需要重连、维修,专门的工作人员根本忙不过,要维系城市电力和信息网的正常运转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主任那边估计忙得抽不出人进城做汇报。”秘书答道。
“嗯。”局长看了眼时间,距离上面下达的蝗虫、黄沙拦截任务的截止日已经越来越近了。
草原局内部专家估算,如果治蝗失败,黄沙和蝗虫会在下面一周内抵达。
局长内心逐渐忐忑起来,黄沙吹进来虽然也要挨批评,但也还好说。如果蝗虫和风沙一起进城,那后果就严重了。
“派一小队人去敕勒川草原上看看杨主任他们吧,如果杜教授他们治蝗工作遇到了困难,我们加紧再想别的办法。”
可是天地辽阔,要想在这么高阔的天地间拦住黄沙和蝗虫,哪有什么办法呢。
但探访小队还是在周会2个小时后出发了,迎着风沙一路直奔敕勒川。
蝗灾来时,漫山遍野都是蝗虫。
它们密密麻麻地爬行,部分集成群体的拥有了飞行能力,黑色的大蝗虫组团迁飞,遮天蔽日,像乌云一样。
可有经验的老人仔细一望便知道那并不是会带来雨露的乌云,那是会吞没更多绿色,繁衍更多蝗虫的飞蝗群。
林雪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包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蝗虫风暴中劳作。
以前她看远远到一只蟑螂都会尖叫着逃跑,现在身上落了蝗虫都还要咬紧牙关逼迫自己面不改色地继续朝着蝗群喷洒绿僵菌。
人总是不得不在环境中成长,再柔软的小公主也会在成年人的社会被磨砺成女战士。
蝗虫抖动翅膀的沙沙声过境,人们一脚下去都会多许多虫尸。
以往总是鸟儿吃蝗虫,可在蝗灾时,鸟儿也可能变成蝗虫的食物。
林雪君在路上救了两只离巢的雏鸟,将它们揣在兜里,免受蝗虫的追咬。
在黄沙满天的狂野里,人类同所有生灵共抗风暴。
治蝗队伍紧锣密鼓地工作,仰起头,便能看着蝗虫卷在风沙中,被吹向东南。
“林同志,蝗虫真的会得病,会死吗?”跟着林雪君干活的年轻姑娘的声音透过围布传出,闷闷的。
“会的。”林雪君的声音同样被布巾变低沉,但她的语气是坚定的。
年轻姑娘揉了揉发酸发痛的肩膀,望着从身侧飞走的蝗虫,心中仍有希望。
林雪君蒙在围头布巾下的眉毛却悄悄皱起,插在兜里的手也不由得攥起拳。
蝗灾会被扑灭在内蒙后套平原、敕勒川一带吗?
她引导着杜教授推进绿僵菌的研究,第一次落地实战……真的能如期望中般发挥效用吗?
绿色总会长出来,早长晚长,都一样的娇艳蓬勃。
整片风沙地带几乎都断电断通信了, 治蝗到底情况如何,发展到哪一步了,各个战线节点之间都不互通。
派出去的人往往也回不来, 搞不好都被留下帮忙了, 毕竟哪里都缺人力。
风沙太大了,出门跑步都有‘被风刮起的东西砸到、压到’的危险,更何况是去野地里修电线。
没有人愿意干这个活,大家都怕大风暴,也害怕在风暴中触电。反正人们都是从没电的生活中走出来的, 也还不至于才几年就习惯电和电话到离不开的程度。那么就再停电一段时间吧, 反正没有风暴的时候, 也三天两头有各种状况会停电的。
可是虫害和沙暴当前, 城里想联系下面的公社一起联合办事, 没有电话不方便,好多事都会耽误。
巴虎知道了这事, 他不怕风暴也不怕电,带着自己电工的家伙出门,跟领导报备后拉上小徒弟便出了城, 一路检修一路缠绑电线、扶电线杆, 直插进山野。
修到后套公社的时候,他发现不止他和小徒弟在野外顶着风沙干活, 还有一队人也各个灰头土脸,蹲在土地上捉虫子、挖土,瞧起来比他们还狼狈。
那是观察虫子被绿僵菌寄生进度等情况的林雪君小队。
巴虎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不像其他电工一样做熟了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电’了, 便在做一些看似简单工作时不做全方位的防护。
巴虎无论面对的是多复杂的工作, 哪怕是在断电的情况下连电线也会穿戴整齐——他敬畏自然, 也敬畏这些被人类驯服的力量,是以,他做电工这么多年,从没出过意外。
修好了电路,巴虎爬下被风吹得仿佛摇摇欲坠的电线杆,用几根木桩包裹支撑柱电线杆,又将木柱狠狠砸进地下,确定电线杆足够稳固,他这才朝着草原上忙碌着的人群走去。
他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只瞧见他们不断地在干涸的土地和零星的干巴巴草茎间捕虫,捕到了不直接丢进兜囊,而是拿着个小放大镜先盯着虫子观察好半天,实在奇怪。
大踏步走到队伍最前面的一位同志跟前,走近了才发现头巾下包着的是长辫子,被风沙吹得脏兮兮的人原来是位女同志。
他走到跟前便蹲身好奇地去看,开口问:“找啥呢,同志?”
拿着放大镜看虫子的女同志并没有搭理他,仍对着蝗虫仔仔细细地看。她不仅不怕虫子,反而还捏着虫子翅膀将它翻过来,凑近放大镜认真欣赏。
越来越奇怪了,巴虎腰弯得更厉害,怀疑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刚想再问一遍,女同志忽然就抬起头来,她脑门差点撞上巴虎下巴,吓得他忙直起腰后退一步。
女同志却对自己险些造成的事故毫无所觉,对着巴虎这个陌生人举高捏着的蝗虫,兴奋地大叫:
“感染上了,第三天,虫身钻出菌丝了!”
巴虎愕然地望着朝着自己快活大叫的女同志,她的笑容可真灿烂啊,比盛夏大晴天的太阳还灿烂。
在派出探访队后的第7天,内蒙草原局局长没有等回探访干事,反而先等来了铺天盖地的黄沙。
晌午该是天色最明亮的时刻,呼市却被沙尘暴提前带入黑夜。
开灯的窗变得幽蓝,整个世界都蒙上了末世般压抑的气氛。
局长昨天就从天气预报中得知了今天要来沙尘暴,老天爷的愤怒谁也拦不住。
他心情压抑地走到电话机前,拨给观测站的同志。
盲音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有人接通,局长来不及自我介绍,便开口问:
“黄沙中有飞蝗吗?”
他的声音沉沉的,竭力克制的轻颤只有自己才听得出。
“你是哪位啊?”对面吵吵囔囔的,接线员语气并不很客气。
“草原局办公室,刘丰收。”
“啊,啊,刘局长!”接线员忙郑重起来,不等刘局长再问,已倒豆子般汇报起来:“没有飞蝗,局长。我们安排了几十个人出去做采集,风里都是沙子和被风吹起来的垃圾,没有飞蝗群,没有!”
“……”刘丰收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握着话筒,望着窗外天地不见的一片黄。
“局长?局长您还在吗?”话筒中传来呼喊声。
“在,好,好。”刘丰收终于回过神来,对着话筒,只能一个劲儿地念好。
一天后,今年最厉害的一场沙尘暴过境,直吹向了首都。
之后的几天里,附近公社的电话终于陆续恢复,自治区草原局办公室终于打通了几大公社的电话,了解了杜川生教授等人的工作情况。
杨主任临时治蝗工作组安排了多个区域多个小组分批先后针对蝗灾区进行治蝗工作,鼓励社员捕蝗、兜捕焚烧、喷洒烟叶水等作为辅助治蝗手段,喷洒绿僵菌为本次治蝗工作的主要策略。
风从西北吹向东南,蝗虫便在西北风中逐渐集结,治蝗小组最西北处的战线最先开始喷洒绿僵菌,他们只负责喷洒,却没办法得知效果。
可几天后的下风口公社却认真记录下他们观测到的情况:
【蝗虫集结迁飞,路过公社才开垦过的农田。社员们组织起多个捕蝗小分队,捕捉的过程中发现蝗虫虽仍在迁飞,速度却十分缓慢,且大量蝗虫并没有很强的蚕食田苗庄稼的能力,它们动作缓慢,反而不如本地蝗虫活跃。】
【在迁飞来的蝗虫身上发现绿色绒毛。】
【迁飞过来的蝗虫大批量死亡,田垄间的本地蝗虫也出现动作迟缓,不爱啃食的情况。】
【本地蛾类、甲虫类害虫也出现感染绿毛的情况。】
少部分蝗虫仍在顺风迁飞,可它们没有使更大区域庄稼和草野受害,反而将‘疾病’传播向很大一片区域,连没有像飞蝗一样泛滥的害虫也遭了殃。
社员们顶着风沙努力挖渠,将阴山下乌梁素海、乌加河、艾不盖河等湖泊、河流水引向田野,不服输地与风沙和干旱抗衡。
最初会迁飞的蝗虫逐渐死光,最后一批被感染的害虫移动的范围有限,而新的蝗蝻尚未集结成具有迁飞能力的飞蝗,渐渐的,流动中的绿僵菌的威力在一定区域后失去效用。
蝗蝻们爬啊爬啊吃啊吃啊,又组成了新的集群,待它们在群体中生长出可以迁飞的翅膀,西北风助它们一臂之力——在下风口区域,又集结起新的飞蝗群。
而在它们即将抵达的田野,塔米尔他们的治蝗队伍早已蓄势待发。
治蝗各个小组仿佛接力一般,在从西北而向东南的阴山脚下,拉出了一条守卫阵线,帮助今年因干旱等原因而晚种的庄稼争取生存的空间。
飞蝗便这样一茬又一茬地死去,在新的区域重新集结,再死去。它们迁飞途中带着疾病和坏胃口,没能如往年般造成大规模的杀伤力,反而将疾病传播向更多害虫。
直至最大的城市外,最后一茬飞蝗被林雪君扑杀在距离呼市几公里外,这条漫长的治蝗战线终于收网。
沙尘风暴没了黑色飞蝗的加入,孤零零地卷过城市,没落地消弭在远方山林屏障前,不得寸进。
林雪君并没有用尽所有绿僵菌,在蝗虫于后套公社附近的草野间集结迁飞时喷过药,她便一边带着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边拓宽水渠,沿着水渠种遮阴的胡杨树,一边跟张社长和秦大队长商量建蓄水池的事。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没有等到新一批迁飞路过的飞蝗,整片平原的害虫在绿僵菌放肆生长的一周多时间里悄无生息地死亡。
而在新一批害虫生长起来前,绿僵菌也在这片土地间扎根潜伏,等待新的寄主出现。
人类也没有闲着,他们趁这个空地,翻土浇水施肥,努力耕种。
飞蝗过境到发现虫体感染用了3天时间,飞蝗彻底过境再未出现时已是第六天。
这天傍晚,灰蒙蒙的沙尘天气中,忽然出现了丝丝潮湿气息。
一群人簇拥着林雪君聊着治蝗、挖渠和鸡群健康问题,走出大食堂,忽然都被定在了院子里。
林雪君摸了下突然湿润的鼻子,又仰头伸出右手。一滴水落在掌心,托到眼前,湿润晶莹,裹着几颗细沙,在傍晚晦暗的光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是雨水。
天空变得愈发阴沉,所有人抬头,扫视整片天空。雨忽然哗啦啦变大,猝不及防地泼了社员们满身满脸。
可没有人恼它,大家齐声欢呼,不躲不跑,全站在雨中大叫蹦跳,奔跑着口口相传: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啊——”
秦大队长仰头对着天,万千雨滴落下,湿润了他的头发和眼睛,他抹一下脸低下头,却发现眼睛没有雨水却仍湿润着。
林雪君脸上露出笑容,同行的姑娘和妇女忽然都朝她拥过来,大家哈哈大笑,又在雨中放声哭泣。
终于下雨了,他们一起扛过了这一年的春天。
只一夜雨,空气中飞卷、漂浮的沙便被拍落了大半。植物在雨露的滋润中疯长,只一夜,灰蒙蒙的世界就忽然有了绿意。
阿木古楞清晨推开窗看到的总算不是一片闷人的黄,草野中的绿色精灵都冒了头,嫩嫩的新芽上托着露水,湿润而可爱。
连黄土房窗檐下也钻出了一只无名小草,迎着朝阳伸展轻薄而有力的芽叶,于细小的风中悄然舞蹈。
希望也许会晚到,但不会不到。
绿色总会长出来,早长晚长,都一样的娇艳蓬勃。
在这个绿色的下午,林雪君作为最后一个治蝗小组的负责人接收了来自呼和浩特草原局的感谢和慰问电话。
局长秘书语气非常兴奋,声音充满了遮掩不住的喜悦,他不住口地道‘辛苦’,一直不停地关心治蝗小组的工作是否遇到困难,成员们的身体如何。
又真诚地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尽请提出来,每一位治蝗小组的成员都是功臣,草原局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
“今天会有一辆车从呼市出发,装满您提出的胡杨树苗,送至后套公社,如果林同志还有什么别的需求,您现在提出来,我立即给您准备上。”秘书的话语诚恳,等待话筒另一边的林雪君提要求。
话筒中不时传出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对面的人正在思考。
足足过了一分钟,秘书才听到林同志的回答:
“那请帮我买一袋糖吧,我想要五十粒,最普通的小圆粒糖就行。得请你帮我垫付金额了,等我回到呼市会将钱还给你。”
“……”局长秘书无论如何没想到林雪君同志提的要求会是糖。
他静了一会儿,才忍不住摇头轻笑,果然还是个才19岁的年轻人啊,做着如此重要的任务,心里惦记的居然是糖。
拢了下头发,他语气中带了些纵容,柔和地道:
“没关系,不需要给我钱,这次任务有预算,买糖是绰绰有余的。50粒可够多的,怕会吃坏牙齿呢。”
话筒对面顿了下才传出林雪君的道谢:
“多谢你了,沈同志,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孩子一直在帮忙捉活蝗虫做寄主传染源,跟着帮了很多忙。
“他们出生起,从来没有吃过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