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看向桌上那盘五色果子:“这果子二太太也让人送去我那里了,送到时也就剩一点温热,院里长辈多,人不够,曦姐儿是小辈,为何不能晚一点?外面卖的端午果子不都是凉的么?”
江姨娘向来就表现得温厚端方,此时也低头道:“奶奶说的是,是我总担心曦姐儿受欺负,说错话了。”
虽是认错,却一副委屈的样子,宋胭看向魏曦,果然魏曦朝她怒目而视,不满道:“你又来做什么,告状还没告够么?还是笑话没看够?为何又要责备姨娘?”
听她这话,宋胭觉得自己不用送扇子给她了,说不定会被她扔了,还不如自己拿着。
她回道:“上次的状全府皆知,轮不到我去告,但我要去告状你对我不敬,只怕你今日又要去跪祠堂了。”
魏曦对她怒目而视,却又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宋胭倒是少见她哭。
不知自己的话是哪里刺激到她,竟让她脆弱起来。
江姨娘在一旁道:“求奶奶网开一面,饶过姐儿这一次吧,可怜她还是长身子的时候,之前跪了那一夜,至今腿还疼。”
宋胭发现江姨娘很擅长将自己归为一个恶后娘,她最初进门那句话不是为魏曦好么?这国公府没人怠慢魏曦,没人拿过继来说事,何必为一点小事去苛责丫鬟?
现在她又什么时候说要去告状了?她只是提醒魏曦对她态度不要那么冲,可江姨娘已经开始求情了。
这是求情吗,这分明是让魏曦更厌恶自己。
宋胭不得不重新考虑江姨娘对魏曦存着怎样的心思。
她原先觉得,旧主离世,江姨娘与魏曦相依为命,如今却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魏曦没有依靠,那江姨娘呢?更没有。
魏祁亲口说的,江姨娘不会有孩子,甚至至少她进门这段时间,魏祁从未来过江姨娘院中,所以江姨娘唯一的依靠就是魏曦。
她一遍遍和魏曦说魏曦是魏祁的嫡长女,不教她谦逊,只教她跋扈,这种跋扈不是真正有恃无恐的跋扈,而是心虚的跋扈。
因为怕被人欺负,所以先欺负人。
往更阴暗的方向想,江姨娘不希望魏曦太早嫁人,一旦魏曦出阁,她这个姨娘就更加无所依仗了。
宋胭看向江姨娘,一边同情这个无奈的女人,一边又痛恨她的自私,近十年的相处,她就不能好好替魏曦想想么?
站了半晌,她心中叹息,朝魏曦道:“你是大爷的长女,永远都是,没有人轻慢欺负你,就算你被禁足,二太太也还记得把这端午果子给你送一份来,下次你见了二太太得向她道谢。”
魏曦没说话,她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也不知等她走后江姨娘会怎么编排她、曲解她的好意,她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回自己房中,宋胭几次长吁短叹,秋月问:“奶奶怎么了?”
宋胭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道:“算了,说了也是被你数落,就当是我一时冲动吧。”
秋月不服气,连忙道:“什么数落,我什么时候敢数落你了,好像……”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动静,竟是二太太过来了。
宋胭连忙起身相迎,让人给她倒茶,二太太笑道:“不忙不忙,我这是来求你来了,有个账,把我给绕进去了,我是算不明白了,你帮我看看。”
宋胭闲着也闲着,便帮忙一起看,然后核算,倒是没一会儿就将账目理清了,二太太夸道:“就说你脑子好,早知道我便不自己琢磨那么半天了,早来找你该多好。”
宋胭笑道:“是二婶太忙了,得多休息才是,我若像二婶这么忙,只怕算盘也不会拨了。”
二太太随后道:“说起来,之前同你提的那个事你想好了没有,这些日子又是生病又是端午,倒给忙忘了。”
她说的,就是将府上月例开支和人情往来的账交给宋胭的事。
宋胭自然记得,也一直将事情放在心里,甚至她是动心的,但因为黄家的亲事,让她迟疑了。
二太太心机城府太深,能不声不响将黄家的亲事抢过去,只偷偷知会了国公爷,等完全说定了才公开,这事可称之为快、准、狠,不是一般人能及。
她是个好强的人,这些年将东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正是年轻力壮,她凭什么要将权力让出去?
宋胭斟酌着开口:“二婶能干,阖府上下无人不夸,我太年轻,行事又不稳重,一点小事也弄得几头不讨好,这管账的事太大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回头办坏了事,得母亲埋怨,又还要二婶来帮忙收拾。”
二太太看着她,听明白她是话里有话。
她当然知道,因为黄家那桩婚事,宋胭在大太太那里得了埋怨。若没有她横插一脚,大太太只觉得黄家稍差了些,不同意就是,但因她将亲事抢了过去,大太太就不乐意了,她不乐意,不可能自己受着,她要把责任推给儿媳。
加上后面曦姐儿在黄家人面前丢了人,宋胭以及她娘家的婶母,多少有些面上无光:你看不上的,别人照样有了好姻缘,而且现在倒轮到我看不上你。
二太太沉默许久,最后认真道:“大奶奶,我有几句心底话要和你说。”说着朝身后丫鬟道:“去把门带一带。”
那丫鬟去将门关上了,顺便自己也出去了,似乎是去把风。
宋胭不禁奇怪,二太太这是要说什么话?
随后二太太便道:“我知道,为黄家的事,你心里多少有点怪我——”
宋胭正要开口,二太太按住她的手:“我也知道我确实没顾上你,只求你理解我做娘的心思。芝儿看着听话,其实太有主意,从前给她找了多少人家,她不是挑人没本事,就是挑人有通房,就想找个合她心意的郎君,可世上又哪有那么好的事?所以挑着挑着,就挑到这么大年纪了,婚事还没订下来,这两年倒成了我一桩心病。
“所以在知道这黄家时,我便一眼就相中,觉得可算找到合适的了。实话说,我确实是从大太太那里听到这事的,我想,人家托到门前,必定是看中了国公府的门庭,芝儿虽没有做尚书的爹,却也拿得出手,他们愿意等十二岁的曦儿,不定就不愿意我的芝儿,我便暗暗托我娘家的嫂子去办了这事。
“我知道大嫂要骂我心眼多,知道你要怪我将你弄得尴尬,但我顾不上,我只想女儿能找个好人家。!”
宋胭道:“二婶,你不必说了,我不怪你,换了我是你,但凡我有这谋算有这本事,说不定也要替子女挣一回。”
二太太继续道:“这是黄家的事,另一桩,便是这管账的事,我知道你定是奇怪,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将事交给你,实话和你说,我也舍不得,只是……”
她说着眼中泛红,抹了抹眼角才道:“我之前不是风寒,而是小产。”
宋胭吃了一惊,这又是一桩二太太瞒得死死的事,她可从来没在任何地方听说过只言片语。
“这事我除了我身边人,只同你一人说。只因我这把年纪,还妄想再得个一男半女,我怕人知道了笑话。”
宋胭拉着二太太道:“二婶就是太好强,谁又不想多几个孩子?二婶如今也还年轻,为何不能再孕育子女?”
二太太道:“好多年前我身子便不行了,加上你二叔有三郎,七郎,我也就死了那份心,谁知去年打听到个老大夫,专治女科,我便悄悄看了,拿药回来吃,没想到一年半载,身子倒真好了起来,随后就发现怀上了,我自是高兴,本打算等到三个月,胎象稳了再告诉旁人,谁知不到两个月,就流了……
“老大夫说我本就体虚,孕中本该静养,我却还是操心劳力,这才失了这孩子,宽慰我让我后面好好休息,调养一番,还有机会。正好你进门,我见你是个良善的孩子,又聪明,这才动了心思将事情托付你,之前我也同老太爷说过这事,他的意思也是先让你试试,若可以,我再慢慢交给你。”
宋胭这才明白,如今二太太算是说了实话。
她的确放不下手上的权力,却又还想再搏一回,先将最劳神的事分出来,自己依然掌着大局,随时可以让渡权力,也随时可以再将大权收回去。
宋胭却仍然是愿意一试的。
她是续弦,娘家无势,与魏祁也没多少情分,自然要靠自己挣些地位。就算只是熟悉熟悉账目,跟着二婶学习一二也是好的。
她也诚恳道:“二婶的苦处我知道了,多谢二婶不拿我当外人,这两桩账目的事,我便接过来,若有做得不好的,还望二婶耐心教导。”
二太太高兴起来:“好,那便如此说定了,明日我带你去与你母亲、国公爷说一声!”
待二太太走,秋月同宋胭道:“之前我也觉得二太太可真够厉害的,现在想来也不怪,她也是为女儿打算。”
宋胭点头,心里却又想起了魏曦:魏曦将来会嫁什么人呢?又有谁能替她打算?
“西厢房,放着杂物吧?”她突然问。
秋月回道:“是,几匹布料,没用上的屏风,都放在那里。”
宋胭没说话了,秋月问:“奶奶问这个做什么?”
宋胭有些心虚:“没什么。”
秋月奇怪地看她,她则拿了针线,去次间做针线活去了。
等到下午,魏祁从外面回来,拿了条别人送的松江鲈鱼,送进了院中,于是宋胭让人在小厨房蒸了,等他来用饭。
等他吃完,宋胭开口道:“教养曦姐儿的事,我想试试看。”
一旁的秋月吃了一惊,魏祁也意外:“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大爷说的,我是她母亲。”宋胭道。
重要的是,没有人真正在意魏曦,过继她的郭大奶奶不在了,而魏祁这个父亲呢?他大概觉得和他没关系吧。
魏祁看着她没说话,宋胭继续道:“但我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我尽量教她,也会留心她的婚事,若她仍是任性,婚事也没那么如人意,大爷不可将责任怪在我身上。”
“自然不会。”魏祁道:“以后她的教养责罚都由你,婚事也由你决定,你肯管她已是万幸,我决不置喙一句话。”
“那,我明日让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以后就给曦姐儿住,江姨娘和曦姐儿那边,就由大爷去安排。”
魏祁点头:“好。”
待魏祁用完饭去景和堂,秋月便道:“难怪奶奶说怕我数落呢,原来在这儿等着,直接就向大爷提这事了。”
宋胭笑着讨好道:“那不是怕你不同意么,确实是吃亏不讨好。”
“我是奴婢,我哪敢说同意还是不同意?自然是奶奶自己作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秋月有些气闷。
宋胭拉她胳膊:“我就是想,她的确不讨人喜欢,却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她喊祖母、喊爹娘的人没一个人管她,唯一一个照顾她的却又别有用心,将来嫁人又能嫁个什么好人?也许一辈子都过得辛苦,而我明明可以拉一把。”
至少将来魏曦说亲,她能全全把关,不至于让魏曦嫁得太糟糕。
秋月叹声:“知道奶奶不忍,我又能说什么,也许她以后大了,能知道好歹。”
大约是魏祁一声令下,江姨娘院中的丫鬟婆子就马上动弹,第二天魏曦的东西就全搬到了这里,魏曦也过来了,只是冷着脸,面上带着悲怆,好似被抄家了一样。
宋胭又将她身边的人换了,将自己身边两个人、还有别处调来两个人弄到了她身边侍候,怕以前的人都与江姨娘交好,在魏曦耳边递话。
待东西安置好,搬东西的人走了,也到午膳时间,宋胭让人往西厢房去送饭,没一会儿,丫鬟过来了,说魏曦不吃。
她闻言起身去厢房,却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就魏曦独自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再一靠近,听她在低声哭泣。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魏曦才发觉有人,连忙擦了眼泪,抿唇恨恨看着她。
她无奈走进去,问:“江姨娘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了?”
魏曦一撇嘴,道:“小人之心!”
宋胭当然知道,以江姨娘的话术,不会直接说她坏话,她只会作出一副心疼模样,一边哭一边交待魏曦小心谨慎,别被抓到了把柄之类的。
这是一种暗示:你后娘一定会折磨你。
宋胭道:“若她真为你好,就会千叮万嘱,让你要对我好,不要得罪我。你想想,你父亲一心都在公务上,何曾将心思放在后院?你祖母身子不好,也不理俗事,到你将来议亲,谁能替你走动,不就是我么?
“就算你的亲事我不管,将来你嫁出去了,娘家的弟弟妹妹你也不要么?你又如何走娘家?”
魏曦想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娘家”,话没出口,自己就觉得幼稚,她选择闭口不言。
宋胭道:“在这儿至少你隔三差五还能见到你父亲,我也不曾打过你骂过你,没什么好哭的,你先把饭吃了,吃完到我房里来。”
魏曦没回话,她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魏曦果然来了,见宋胭这里还在吃,她站在门外,心如死灰一般望着那棵碧桃树,就那么候着。
宋胭吃完了,叫她进来。
“读过书吗?”宋胭问。
魏曦回答:“自然。”
“在哪里读的,读的什么?”
“以前太祖父请女先生来府上教的,我和姑姑们一起读书,《女论语》,《女诫》,《烈女传》都读过,后来三姑姑不读了,我也没读了。”
宋胭问:“先生走后就没再读过了吗?”
“没有。”魏曦道:“后来学女红了。”
“书还是要多读一些,就算没有老师教了,自己也能读。你父亲、祖父都是有功名的人,家里藏书也不会少,又不用去别处借。”宋胭说。
魏曦知道宋家有一些清流名声,宋家老太爷曾经是文坛大家,这也是宋家最引以为豪的,所以宋胭自然推崇读书,她忍不住道:“姨娘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读的那些书都够用了。”
“这话原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意在劝男女都以德行为主,只要有德,没有才也行,而不是让人不读书。”宋胭说。
见魏曦一副不屑的样子,宋胭继续道:“不读书,又怎么明事理,不明事理,又怎么贤德?”
魏曦不说话了,宋胭问:“那会算账吗?”
她声音小了些:“不会。”
宋胭道:“先读书吧,我这里有一套《诗经》你先读着,过两天让秋月教你珠算。”
魏曦不吭声,算是默然接受了。她自然明白,日后嫁了人也要做主母,学算账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自己会的东西越多,在夫家越好立足。
于是宋胭在长桌这边算账,魏曦在那边看书,另一张桌子上有魏祁的公文和书信,宋胭从不去碰那张桌子。
过了个把时辰,春红送来茶点,给宋胭了,也给了魏曦一份。
魏曦一看面前的糕点,还是昨天二太太那边送的端午果子,硬得很,她看不上,再去喝茶,也不如她自己的茶好喝。
她心想这宋胭真抠。
宋胭不知她心里琢磨的这些,正要喝茶,却一眼看到个账目,脸上一惊,转眼看了看魏曦,没吭声。
等到下午,把魏曦留够了,宋胭让魏曦回房,才将那账目给秋月看。
那是上至国公爷,下至粗使丫鬟小厮,每房每人的月例钱,她翻的正是江姨娘这一页,才发现江姨娘一月竟有八两例钱。但别的姨娘一月只有三两,像宋胭、朱曼曼这样的媳妇也不过一月五两,江姨娘比她们还多好几两。
秋月道:“会不会是把曦姐儿的钱给了江姨娘?”
宋胭道:“不是,曦姐儿每月也有四两。”
两人都不解,最后宋胭将这事记下,决定下次问问二太太,反正她刚接手这账本,要问的地方多的是。
隔天她就从二太太那儿得到答案,多出的五两,是养育魏曦的银子。
当初郭大奶奶亡故,留下魏曦,因郭大奶奶也没留下子嗣,所以国公府主动将郭大奶奶嫁妆还回郭家了,郭家觉得当初过继魏曦也是郭家这边提议的,所以留了一笔钱下来当作魏曦的抚养费,魏祁也自己出了一笔钱,给养育魏曦的江姨娘,这钱都交给二太太在打理,每月发放,所以魏曦的钱十分宽裕,江姨娘也收入不小。
宋胭狠狠羡慕了,魏祁不管女儿是不管,但出起钱来是真大方!虽然决定养魏曦时她没想过要钱,但现在知道有钱了还是有些动心的,毕竟养魏曦还真的挺费神。
想来想去,她决定和魏祁提一提,这事,好像就是魏祁作主的。
等魏曦在这边待了几日,她见魏祁心情也不错,便挑到个合适的时候,找他要这每月的五两银子。
她挑的是“吹枕边风”的时候。
这几天魏祁好似兴致很不错,不像以往那样按部就班,固定频率固定步骤,他比之前勤了很多,也耐心了很多,甚至让她也觉得……还不错。
这天他结束,正好没有马上去洗浴,他躺到她身旁,轻抚她的头发,两人沉重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待气息平息一些,她娇声道:“大爷……”
“嗯?”
“我听二婶说,姨娘养曦姐儿,每月还有五两银子……”
“是吗?”魏祁默然一会儿,想了想才道:“似乎是有这事。”
时间太久,钱也不多,他都快忘了。
宋胭鼓起勇气,主动攀住他的肩——此刻她想,还好黑灯瞎火,他看不见她,要不然可太羞耻了。
她攀着他的肩,贴在他微湿的坚实胸膛,继续道:“我觉得,从下月开始,这笔钱是不是可以给我?”
说完解释:“主要是我这里的饭菜糕点,曦姐儿好像不太吃得下,她说她只喝雨前龙井,只吃小厨房的饭菜,我这里却还是去年的龙井,也多半是吃大厨房的饭。”
魏祁轻声一笑:“你缺钱?”
宋胭想了想,老实承认:“缺。”
第21章
“我每月月俸都由母亲派人去户部领,明日我同她说一声,本月开始让你去领好了,领了你自己放着。至于那五两银子,你想要就自己拿了,和二婶知会一声就行。”魏祁道。
宋胭不知道他是本来就这么好说话还是完事后才这么好说话,总之,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从天上给自己扔下这么个大馅饼。
宫玉岚说起他俸禄的时候她都没指望能染指他的俸禄,没想到短短几天,如此突然,他就直接开口给她了。
兵部尚书兼内阁阁员的月俸会有多少?五十两?八十两?不会一百两吧?
她喜不自胜,却仍努力克制着,“不卑不亢”道:“多谢大爷。”
“要不然,以后叫我夫君?”他突然道。
夜色下,她只能看到他脸的轮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嗓音低低的,带着几分难得的柔情。她突然第一次觉得,他不是魏祁,不是那个持重的、让她小心应对的魏阁老,而是她的夫君,一辈子最近的夫君。
脸上一阵滚烫,她轻轻道:“夫君……”
魏祁似乎是轻轻笑了笑,然后低下头来,轻吻她的唇。
这吻越来越重,最后竟……
婚后第一次,他又来了第二回 。
第二天一早宋胭身上还酸疼,但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睁眼第一件事,她便想起从此她有钱了。
不只是每月多了五两例钱,而且还有了一笔六部尚书的月俸,还是从本月起!
她终于不用省吃俭用了,她也想买副新的头面,又想置几身新衣裳,她每次见了朱曼曼的新衣裙都羡慕,还有西域商人售卖的用奶酪和冰做的冰酪,特别好吃,可惜太贵了,这下她能买得起了!
如此想着,这一整日她都心情不错。
等到正午,却听说小姑子魏芙又过来了。
魏芙每次过来都是先去向国公爷请安,再去宜安院见过她母亲,接着去向二婶请安,然后去三婶那里一趟,就直接回宜安院了,下面几个嫂子,包括宋胭这个亲嫂嫂,她是从来不会过来一趟的。
于是宋胭也不自己跑过去见她,就假装不知道似的。
但等到下午,宜安院那边传话,说让她过去一趟。
她一去,便见到魏芙在与婆婆说笑,待看见她,两人的脸色都严肃起来,宋胭先见过婆婆,再与魏芙打招呼,魏芙又是神情淡淡应了一声。
张氏道:“今日一早,老大旁边的黄嬷嬷来同我说,说是以后他发放的月俸,就不用我派人去领了,交给你领,这事想必是你和他提的吧?”
宋胭连忙道:“儿媳不曾提过这事,是向大爷说起近日开支多,大爷就顺口说原先他的月俸都是母亲在领,要不然后面就让母亲不必劳心,让我去领罢了,我就说都凭大爷的意思。”
张氏轻哼一声,明显不信:“我的意思,你才进门,府上人情开支也不用你管,你手上用不了那么多钱,何必这么急吼吼的要把钱自己管着?你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魏芙帮腔道:“不是我说,大嫂一下子拿那么多钱,用也不知道怎么用。”
宋胭自然知道婆婆是听了魏芙的撺掇,不准备把魏祁的俸禄给她,这种时候她是多说无益,但魏芙的话实在让她生气,似乎就在讽刺她没见过多的钱,便还口道:“二妹说笑,就算大爷的钱在我手里,我也是看管,而不是挥霍,多数的钱不都留着以后嫁女娶妇么?”
魏芙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又明显被惹怒,最后道:“什么挥霍,大嫂的意思难道是母亲会挥霍?”
宋胭实在不想理她了,同张氏道:“母亲知道,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
“哼,那又何必急着管钱?我还听说有人拿了婆家的钱补贴娘家呢!”魏芙道。
宋胭冷了脸色,开口道:“二妹,你这话……”
“算了,都少说几句。”张氏带着斥声道:“这事就这样吧,老大那里,我再同他说一声,钱就先放在我这里,你真想要,等过个两年,有了儿女,开支大了,你也沉稳些,那时候再拿不迟。”
宋胭极尽克制道:“是,全听母亲安排。”
从宜安院出去,她委屈得几乎哭出来。
原本没想过拿魏祁的俸禄的,她都不知道他俸禄是婆婆在领,明明是他自己提起的,现在却要让她来受这一顿气。
魏芙实在是欺人太甚,可她有婆婆护着,自己只能生生忍受。
回到自己院外,眼眶早已红了一圈,又想起魏曦还被安排在房中读书,怕被她看见,便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她在心里想,也许这事还要和魏祁说一说,不只是钱,还有魏芙对她的恶意。
魏祁却是到入夜都没过来。
她知道他下午就回来了,此时必定又在景和堂忙着,也不知用过饭没有,便找了过去,看他有没有闲下来。
天色带着些残亮,不用提灯,她到景和堂,正见到丫鬟拿着漆盘,从魏祁房里出来,见了她,一笑,恭声道:“大奶奶。”
宋胭认识她是婆婆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彩玉,也温和道:“彩玉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彩玉道:“姑奶奶拿来的糕点,太太让我给大爷送一些来。”
“劳烦姑娘了。”宋胭说。
两人打完招呼,彩玉去了,宋胭径自去魏祁房中,他房里已经燃了灯,此时正在书案旁写着什么。
他身量比国公府其他几个少年都高大一些,据说曾经亲自带兵与匪寇对阵,身上带着些武人的刚猛之气,但此时在烛光下伏案疾书,却又有一种温和沉静,从她的角度看他的侧颜,倒真是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玉岚说得对,他确实是俊朗的。
无意识地,她想起他昨夜的温存来,在她耳边说让她唤他夫君,那样的他几乎不是他。
脸颊微热,她犹豫片刻,终究是不好意思在有光亮的情形下开口叫夫君,便缓步走进去,魏祁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她关心道:“怎么这么晚还在忙,用过饭吗?”
魏祁回道:“用过了,晚上你先睡,我不定要到什么时候,若太晚了就不过去了。”
“事情哪有做完的一天?”宋胭说着,看到他桌角放着的一盘红豆蜜糕,一碗银耳羹。
显然这就是彩玉送来的,到现在还一口没动,宋胭觉得奇怪,因为明显魏祁是不喜欢甜食的。回门那天母亲让她带来的糕点,那是真正有名堂的扬州糕点,魏祁愣是一口没动,从那时起她就知道他不爱甜食,却没想到婆婆却让人给他送甜食来,大概是忘了吧。这时魏祁说道:“内阁几位都是年逾花甲的前辈,精力多少不济,我年轻,自然多做一些。”
的确是这样,宋胭自己也将最费神的账目拿过来做了,这样才有可能接替二太太成为当家主母。
她开口道:“下午母亲将我叫了过去,说俸禄的事缓两年再说,二妹不知是有意是无意,还说有的人会偷偷贴补娘家,我说好,全听母亲的意思,就回来了。”
“刚才彩玉过来也和我提了这事。”魏祁放了笔看向她:“既然母亲如此说,那就算了,她说等有了孩子,那大约也就这两年时间。”
随后又接着道:“二妹那里你不必介怀,她性子确实直率些,说话无顾忌,你别往心里去。”
宋胭再一次觉得委屈,又失落,绝望。
一句“就算了”,一句“别往心里去”,就当这事从来没有过。
沉默片刻,她低声道:“但她的话太伤人,我无法不往心里去。”
魏祁回道:“她一年也来不了几次,你毕竟是嫂嫂。”
宋胭无言以对。
她还想争辩几句,他却已经低头继续去忙自己的了。
于是她终于意识到,男人在床上的话不可信。那片刻的温柔,不过是一时欲念上头而已,她竟还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