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刚才的惊慌,他不由就将目光瞥向她身后的睡榻,想起近日京中在查影射朝廷、宣扬黄天教的禁书,担心她是不是在看这些东西。
想来大概不是,她好歹是出身宋家的,知道轻重。
“我来拿两本公文,落在了这里。”魏祁说着,去桌边拿了自己的东西。转眼看她道:“没做绣活?”
看到他,宋胭就想起婆婆,心中仍有些郁郁,加上魏曦、江姨娘,她通通都有气,自然也恼恨面前这个她们的儿子、父亲、丈夫,实在不想晚上再和他做那生儿育女的事,便马上作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柔弱道:“下午有些头疼,就没做绣活,看点……闲书。”
魏祁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看她一眼,“嗯”了一声道:“那便好好休息,我先过去了。”说完拿了自己的东西出去了。
宋胭悄悄看他离了院子,又回来看话本。
端午在本朝算大节,从四月底开始,官员开始拜访送礼,亲友开始走动,士人相约出游,直到五月初五正节之后,最后热闹两天,端午才算结束。
国公府的往来自然也不少,到五月初一这一天,黄家人过来了。
黄家祖籍在海宁,大部分族人也都在海宁,倒是家中有个伯父在京中为官,所以这次来的是黄家伯父、八郎黄凤远、还有八郎的姑母,这位姑母也就是宋胭三姨父的师母袁夫人。
黄家在祖籍算高门,但在京城就无甚存在感了,当初想要这桩亲事也是想攀上京城的关系,尤其魏曦,她是魏祁的长女,不说魏祁是国公爷长房长孙,极有可能继承侯爵,就说不袭爵,他也身在内阁,是三十岁的副宰,黄凤远成为他的女婿,但凡有点真才实学,便是前程似锦。
现在魏曦没同意,换了魏芝也不错,二房也是国公爷嫡出,到底也是国公府的姻亲。
所以婚事一定,黄家便趁着端午来走动,也对这婚事显示出了足够的诚意。
宋胭早从三姨妈的回信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三姨妈也是后面才得知黄家与二房订了亲,一开始也不知道。最初她将宋胭这边的回复告诉袁夫人,还颇有些不好意思,袁夫人自然说无妨。没想到,才过十来天,袁夫人自己告诉她,已经订了二房的长女,而且还是二太太娘家人自己找上袁夫人说这事的。
最初袁夫人一听是国公府二房,有些顾忌,便将先说魏曦的事和二太太那边说了,没想到那边说没关系,又没真的订亲,算不着什么,他们主要看中的是黄凤远的才学人品,袁夫人高兴,两相往来,都觉得对方极有诚意,便定下了。
这件事,黄家和二房办得既迅速又隐秘,待一切说定才公布,可见两边都是厉害的人。
宋胭不能不怀疑,二太太就是在大太太那里听到了黄家的事,才主动让娘家那边走动的,大太太看不上,但她很看得上。
她婚后有一子一女,后来长子不到两岁就因病夭折了,只留了个小女儿,之后再所无出,对这女儿自然怜惜,千挑万选夫婿,总要找个能对女儿好的。
黄家人来,二太太设宴招待,又请长房三房这边人去做陪,宋胭自然也看到了那黄凤远,生得相貌堂堂,行止有仪,谈吐也不凡,的确是极好的郎君,在场的女眷,无论是冯氏还是几个儿媳,都对这黄凤远满意,宋胭想若自己有女儿,也会找这样的女婿。
中间二太太让魏芝出来见过袁夫人,魏芝出来向袁夫人请安,同时也见过黄凤远,两人一边正色行礼,一边都脸颊泛红,引得嫂嫂婶娘们调笑,魏芝慌不迭就跑了出去,黄凤远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眉眼却带上笑。
坐了一会儿,二太太带一众人去花园里转。
五月的天,花不如四月那么多,但也不少,几人说说笑笑,倒真像已经成了一家人。
走了小半个时辰,二太太怕袁夫人累了,便说去凉亭里休息,正往凉亭走,隔着一道院门,就听见魏芝的声音:“曦姐儿你就别和陵儿争了,还有黄家客人在呢,让人家听到不好。”
二太太正要过去,接下来却听魏曦回道:“黄家怎么了,又没什么好得意的,那都是我不要的!”
这一句话,国公府诸人脸色大变,二太太更是怔了一下,却反应极快地过了院门,以寻常语气道:“芝儿,你和曦姐儿在闹什么呢,就属你大,还不快带着孩子们到别处去玩,花厅有冰镇的荔枝,给他们都分点。”
魏芝本来就因魏曦那句话而涨红了脸,一眼见到母亲和未来夫婿,更是惊了一跳,但还算沉着,很快与母亲道了声“是”,又向袁夫人问候,然后与魏曦和魏陵道:“走,别坐秋千了,去吃荔枝吧。”
魏曦心知自己刚才的话被人听到,脸色一阵不自然,随即又咬咬唇,一脸不屑跟着魏芝往花厅那边走。
袁夫人与黄凤远略有些尴尬,国公府的人则都脸色讪讪,连宋胭也深觉羞愧,不自觉将头低了几许。
她先前不觉得自己和魏曦有太大的关系,今日才发觉,不管她认不认,魏曦就是她名分上的女儿。黄家人最初说亲还是找的她,此时竟让黄家人听到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几个孩子都离开了,二太太照常说说笑笑把控住局势,这事倒并没闹起来,但在场的人多,全都藏在各自心里。
魏祁下午回来,与黄家伯父和黄凤远见了一面,共赴宴席,随后二老爷便送了黄家人离开。
宋胭吃完宴席就回了自己院中,男客那边因为饮酒,吃的时间长一些,没一会儿,景和堂的妈妈过来,说魏祁让她过去一趟。
景和堂有好几进,她没怎么来,妈妈带着她到最后一进,那是魏祁平常起居之所,此时魏祁就站在明间堂下。
宋胭进门去,问他:“大爷,您找我?”
魏祁问:“今日在花园里,曦姐儿和三妹说话,你也在场?”
宋胭才知是为这事。
她点头:“在。”
“她怎么说?具体怎么回事?”
宋胭不知这事是谁和魏祁提起的,顿了顿才问:“我若说了,会不会算是告状?”
魏祁目光沉着,声音中含着几分威严:“你是她母亲,何谈告状?”
什么母亲,魏曦自己都说了,她母亲是郭大奶奶。
宋胭心中腹诽,低头回道:“当时二婶带着袁夫人和那黄八郎,和我们一道逛园子,就在小荷亭外的院门口,大概曦姐儿和魏陵又在争秋千,三妹说了曦姐儿,说有黄家客人在,让人听到不好,曦姐儿便回了一句。”
“回了什么?原话告诉我。”魏祁道。
“她回,黄家怎么了,又没什么好得意的,那都是我不要的。”宋胭一个字也未隐瞒。
的确她作为后娘,想过要谨言慎行,少惹事,但真真为魏曦好,便不该继续放纵,今日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魏祁问起,她希望魏祁能好好管管女儿。
这话说出口,魏祁便是一声未发。
宋胭想着,他既主动问起,自是早就听人提过了,此时叫她过来,只是确定,两人都说的一样,那事情绝不会有误会。
魏祁沉默半晌,朝外道:“让曦姐儿过来。”随后又吩咐:“让江姨娘也过来。”
这是要问罪了。
宋胭一想魏曦和江姨娘待会儿过来看到自己在这里,她父亲要责备她,一定会想是自己告的状,回头又攻讦她,于是见机想溜,和魏祁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你回去做什么?就在这里。”魏祁直接下令。
宋胭撇了撇嘴,欲言又止,看见他的神色,终究是没反驳,留了下来。
魏祁到堂下椅子上坐下,等着那边两人过来,宋胭想着自己也没错,不必罚站,于是也坐在了身后靠右侧的椅子上。
如此一来,倒像是魏曦要来接受父母二人的双堂会审。
嗯……还挺好,魏曦再桀骜,她也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没一会儿魏曦和江姨娘来了,两人都低着头,江姨娘缓步走到堂下,福身,朝着魏祁道:“见过大爷。”随后又朝向宋胭:“见过奶奶。”
魏曦也低声:“见过父亲,母亲。”她声音低婉,带着少女的娇柔,仪态也丝毫挑不出错,看上去倒真真是行止有仪的大家闺秀;而江姨娘,向来就十分规矩,不妖不媚,本分中透着端庄,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会觉得江姨娘有心眼,也不会觉得魏曦会说那样的话。
魏祁开口:“知道叫你们过来做什么吗?”
两人不吭声,魏祁道:“魏曦,你说。”
魏曦将头埋得低低的,还没开口,江姨娘便一下跪在了地上,魏曦见她跪,自己也跪了下去。
随后江姨娘便泣声道:“是妾身的错,没能教好曦姐儿,议婚的事妾身没打算让她知道的,可她还是从别处听来了,来问我。
“妾身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没多想,却不承想小孩子觉得在芝姑娘面前没了面子,才为一时意气之争说出那样的话,曦姐儿不懂事,没娘的孩子又可怜,大爷要怪便只怪我好了,我愿去大奶奶灵堂面前罚跪一个月!”
魏祁看她一眼,声音冷淡:“我没问你。”说完看向魏曦:“你同你亲姑姑说,黄远凤是你不要的,是不是?”
魏曦整个人已经瑟缩成一团,深深埋着头,许久才道:“是……”
“长幼尊卑何在,廉耻何在?你母亲若泉下有知,只怕要气得醒过来!”魏祁只是稍稍提了些音量,却是极少有的,魏曦一声未出,跪在地上哭起来。
魏祁静静看着她,问:“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魏曦擦了擦泪,一边抽泣一边回道:“错在……对姑姑无礼,还有……妄议婚事和男子,被黄家人听到。”
魏祁道:“这桩婚事,不论先后对错,他们已定亲,那便是你的姑姑和姑丈;绣春堂也是你叔祖一家,有这些牵扯,旁人只怕再不会提起只言片语,以防影响家中感情,你却能说出那样的话。
“黄家人听到了也好,他们在庆幸,好在不是定的魏曦,而是魏芝,家门之幸。”
魏曦将头埋得更低,也哭得更凶。
宋胭发现无论是魏曦还是江姨娘,在魏祁面前都又乖又老实,好不可怜,连自己看了都觉得这只是桩意外,不必太苛责。
魏祁道:“你们一起去祠堂罚跪吧,就在你母亲灵位前,让她看看,如今你成了什么样。”
两人一声也不敢出,只轻轻道:“是。”
待她们离去,宋胭停了片刻,稍作安慰:“大爷别太生气,曦姐儿还小,大些也许就懂事了。”
魏祁面色微沉,隔一会儿,朝她道:“今日的事,我有机会会向二婶赔罪,你若见了三妹,也让她别往心里去,黄凤远很好,是良配,不必有其它顾忌。”
“是,我见了她同她说。”
魏祁没话了,宋胭道:“那我先回去了?”
魏祁点点头。
回了自己院中,春红得知魏曦被罚,还有些高兴:“这会儿算是能受些教训了,看她以后还猖狂!”
宋胭道:“她倒怕她爹,在她爹面前老实得不得了,但愿她爹以后能多管管她。”
宋胭这么想着,却万万没料到她想得太天真!
等晚一些,她沐浴好到床边歇着,魏祁来了,到床边道:“我想了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曦姐儿能说出那样的话,绝不是偶然,也许当初不该将她给江姨娘教养,要不然从今以后,让她搬来这里,由你来教养她。”
宋胭惊得说不出话来,久久无反应,愣在原地。
魏祁继续道:“她如今十二岁,也许是最后的受教年龄,再往后两年,怕是教也教不回来了。”
宋胭急忙开口:“江姨娘……毕竟是她母亲身边的人,也养了她这么多年,亲同母女……”她努力找着理由:“我觉得我怕是教不好。”
“至少能比江姨娘好,她在你身边,你便是她母亲,打骂责罚都任由你。”魏祁肯定道。
“可我……”
宋胭想了许多委婉的说辞,最后觉得不能再耽搁,脾气一来,直截了当道:“我不要。”
魏祁看向她,目光中有几分疑问,似乎他从未想过她会拒绝。
宋胭更坚决了,索性回道:“我与她也不熟,也比她大不了几岁,我又不会教这么大的孩子,再说她也不喜欢我。”
“但你是她母亲,江姨娘无法胜任,只有你来教。”
“我算她什么母亲,我就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宋胭急了,脱口而出。
说完她就后悔,她说的不对。
她的确很难接受给这么大姑娘做母亲,可她嫁了他,她就是魏曦的后娘,魏曦后娘这个身份是与魏祁妻子这个身份绑在一起的,她不愿意做这个母亲,也就是不愿嫁魏祁。
也许她没这个意思,也许她内心深处仍然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但话已出口,无可补救,再补救都是枉然。
第15章
魏祁一动不动看着她,她垂着头,许久才小声道:“她确实不喜欢我,之前便说她的母亲只有一个,就是郭大奶奶,我什么也不是。”
听了这话,魏祁的脸色更沉了下来,沉默片刻,带些几分无奈道:“她如此无礼,将来去了夫家又如何是好?你我将来兴许也会有女儿,长姐的恶名在外,妹妹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竟然和她来这套!宋胭恼恨地想,她现在自己都顾不上,还顾以后的女儿呢!她哪有那精力!
但惹怒他对她没好处,她忍住不满,柔声道:“曦姐儿只是年纪小,有了大爷这次责罚,她应该知道好歹了,以后自然会懂事的,绝不会有恶名,大爷不必太过担心。”
这话就是骗鬼了,魏祁知道,她也知道魏祁知道,但这就是她的态度。
果然魏祁半晌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微低着头不与他眼神接触,也不说话。
最后魏祁作了让步:“这事,后面再说吧。”
宋胭轻声“嗯”,一副温婉小媳妇模样。
原本他每每过来,就是行夫妻之礼的意思,但今晚两人闹得不开心,气氛尴尬,他没主动,她也没吭声,两人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各自睡下。
但分明是睡不下的,宋胭默然转过身,将背对着他,能听见他那边也有些微的动静,并没有马上睡着。
一直以来她都尽量恭顺,本本分分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不愿违逆他,可这桩事实在太难接受。
给她教养,他只是一开口的事,然后呢?
魏曦无礼,到底是江姨娘没用心教养,还是天生就教不好?
十二岁,品性几乎就是定型了,她又如何扭转得过来?说是打骂责罚任由她,真是笑话,她有几个胆子敢打魏曦?回头一个虐待元配之女的罪名扣下来,她到何处伸冤?
他平常跟没这个女儿似的,到现在魏曦犯了错、丢了国公府的人,就一通责罚,江姨娘的今天说不定就是她的明天,下次就该她和魏曦一起在他先夫人牌位下罚跪了。
宋胭恼恨地想,与其那时被他罚跪,还不如现在得罪他,反正他也没理由因为她不同意教养魏曦就怎么样她。
这事就这么搁置下去,听说魏曦与江姨娘被罚跪了一夜,回去就被禁足了,魏祁的教养方式简单粗暴而随意,随后就又去忙他的公务了。
他不来留宿,宋胭猜测他大概对她有怒,但她也没办法,只要能撇开教养魏曦这桩事,他就算半年不来她房中都值得。
反正朱曼曼也没生孩子,有人在前面顶着,她不着急。
过两天,到五月初三,她身边的妈妈出去买丝线,正巧遇到了出门走亲戚的宫家姑娘宫玉岚,宫玉岚让妈妈带话,约她初五正端午时一起去皇家西苑看赛龙舟。
这一日,皇上会邀百官至西苑看赛龙舟,五品京官以上能携家眷前往,宫玉岚她爹正好是五品的广文馆博士,她以前和宫玉岚去过一次。
宋胭自然动心,又能出去,又能见好友,想来想去,她和婆婆说了一声,张氏别的地方刁钻,这方面倒并不管束她,只让她去了西苑规矩行事,早些回来。
她开心不已,初五一早就乘了牛车去与宫玉岚会合,两人约在国公府附近的路口见面,宫玉岚本来与父亲坐着马车,看见她的车便跑过来与她一起坐,又问:“这国公府的牛车怎么和你们家那个有点像?我还以为特别大特别气派呢!”
宋胭回道:“这就是我们家同一个工匠打的,我的嫁妆。”
宫玉岚吃惊:“这车和牛都是?”
宋胭点头。
“那你娘对你真好,还特地给你陪嫁一驾牛车。”
宋胭无奈:“是啊,她怕我去了那边事事有求于人呗,可惜也算不得什么,说不定过两个月我就得悄悄把这牛车给卖了,弄点钱。”
宫玉岚吃惊地看着她,她解释:“国公府气派,但往来开支也大,我现在比以前还省一些。”
“不能吧,你家可是阁老,俸禄都得不少钱。”宫玉岚回。
宋胭小声同她道:“又不在我手上,我不知道有多少。”
宫玉岚立刻道:“你找他要啊!”
宋胭有些丧气,呐呐道:“不敢,万一他不给我,不是很难堪?”
“不给你你就不让他上床。”宫玉岚说。
宋胭将她轻敲了一记:“你没出嫁,还真敢说。”
宫玉岚笑道:“那不是和你吗,又没外人,怎么你不敢啊?”
宋胭叹声:“有点。”
如果是魏修,她当然什么都敢,但魏祁的话……真有点。
而且还有魏曦的事。
她又将魏祁让她养魏曦的说给好友听,好不容易相见,今日得了机会,忍不住将烦恼说出来。
宫玉岚道:“难怪你要和我爹一起进西苑,原来是和你们家魏大人闹不开心了。”
随即她又支持道:“当然不能同意,后娘养孩子能有什么好,而且她都十二岁了,又有个姨娘,养也养不熟!”
“就是,我哪里能管她,说不定住一起还闹心。”
“这都不算什么。”宫玉岚道:“过几年她出嫁,你好歹养她一场,不得给她添妆吗?白折一笔钱。”
宋胭想想也是,就魏曦那个眼光,随便一点钱人家还看不上。
最后两人的结论便是:咬紧嘴不答应,怎样都不答应。
到西苑,宋胭与宫玉岚、宫玉岚父亲一起进去。
到了里面,宫玉岚父亲自己离开了,留两人一道玩耍,交待道:“皇家内苑,今日贵人多,你们就在湖这边,别去那边冲撞了……”说完意识到宋胭如今身份不同了,又温声道:“当然,说的是玉岚,魏夫人随意。”
宋胭有些不好意思,宫玉岚朝父亲做了个鬼脸。
宫父走了,宫玉岚问:“你想在哪边玩呢?”
“不是就在这边吗?”宋胭问。
西苑大,这只是入口处,离龙舟远,景致也一般,而宫父说的“那边”就是靠湖心的地方,那是西苑最中心、风景最好的地方,也是皇上会驾临之处。
毗邻湖边,有个二层水榭,坐在上面既可免于日晒之苦,又能俯瞰整个湖面,看清整场龙舟赛,是为皇帝驾临专程建的。
皇亲贵戚,或是皇上左右亲信,能陪同着皇帝上二层水榭,水榭下方,也自当是权贵,再往旁边,则有两条长长的画廊,里面的桌子、椅子都是按名次坐的,只有身份尊贵之人才能入内。
至于其余地方,无茶无座,看不到龙舟赛全景,就随意了,也是大部分官员与家眷所在的地方,上一次宋胭便与宫玉岚混在人群堆里逛了西苑。
宫玉岚无奈看了看她:“我说,下次你能想办法带我去那长廊里坐坐么,我满心以为能沾你点光。”
宋胭欲言又止,最后道:“谁让你不早说。”
早点说,她估计还能提前和魏祁说说,给她弄个座;但后面宫玉岚约她时她已经和魏祁闹翻了,怎么可能再去提赛龙舟的事,他估计都不知道她过来呢!
宫玉岚这时也想起来她刚说的魏曦的事,便又交待道:“不过看龙舟赛事小,养继女的事可千万不能同意,你就得闹一闹,免得他们觉得你好拿捏,以后什么吃亏不讨好的事都交给你。”
宋胭深以为然。
两人一边瞎聊,一边沿湖岸走,赏花看景,看别的女眷身上的新式样的衣饰。
龙舟赛一共有十三场,前面是十中取三,选出三十队,最后则是三场决赛,选出龙舟状元、榜眼、探花。
她们到湖边没一会,便看完了第一场,给皇帝看的比赛,自然全是此中好手,那窄窄的长舟真如游龙一样快。
看着上面年轻力壮划着桨的少年郎,宋胭不禁想起哥哥,他最喜欢赛马、马球、冰嬉这些东西,赛龙舟自然也不例外,五年前他就参加过西苑龙舟赛的遴选,只是没选上,他还报憾说是当时的队友太差劲了,迟早他要到西苑赛一场……到如今,一切都成了奢望。
在她出神时,胳膊被人轻轻撞了撞。
宫玉岚小声道:“你看那边。”
宋胭侧过头去,就看到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了几个人,正当中的,竟是唐凌霄。
将她哥哥打下马背并摔伤的,就是唐凌霄的龙凤胎弟弟唐凌云。
原本宋胭只知唐凌云,不知唐凌霄,那时候唐凌云和哥哥玩得好,直到唐凌云将哥哥打下马,摔得昏迷不醒。
那时还说不清是有意还是失误,宋家一边焦急找大夫给儿子诊治,一边想着如何找唐家交涉,觉得这事唐家多少要给出点态度,然而这时,宋然调戏唐凌霄,唐凌云为姐出头而与宋然赛马的流言却在四处传播。
宋胭甚至亲耳听到唐凌霄当着京中其他小姐的面哭诉宋然如何对她言语轻薄,弟弟如何愤怒难忍,提出与宋然赛马,最后宋然技艺不精,自己摔落马背,宋家却要讹上唐家。
那时宋然清醒了,但一双腿已经废了,还被栽赃污名,宋家忍无可忍,原本还在犹豫,此时毅然决然将唐凌云告上了京师衙门。
可两边都是官员,此事又黑白难辨,于是京兆衙门拖延推诿,官司打了一年多也毫无进展,最后不了了之。
而唐凌霄则在那一年嫁给了当朝贵妃的胞弟,也算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从此更是趾高气扬。
这西苑里的一方凉亭,显然也是有身份的人才坐得,此时这唐凌霄打扮得珠翠满堆,凤钗双插,正在凉亭中说笑,周围女子无不应和,更显得她众星捧月。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分明就是胡说八道,是老百姓编来骗自己的大谎话,比如这唐凌霄,便是作恶却逍遥自在。
宋胭恨恨看着唐凌霄,没想到唐凌霄一抬眼,也看到了她。
凉亭内,有人见唐凌霄一直看着某处,便问:“那是谁?”
唐凌霄叹了声气:“那个宋然的妹妹,宋姑娘,如今给魏阁老做了续弦夫人,倒是光大门楣了。”
那人轻嗤道:“不过是续弦。”
“照理说,她不该在这里才是,外面多晒啊。”唐凌霄道。
旁人回答:“可见在魏阁老面前没什么地位,要不然何至于在这里?你们不知道吗,我听说那魏阁老丧妻八年不曾再娶,至今仍会去拜见岳母,夫妻可谓情深。”
“但这宋姑娘长得倒有姿色,又是新婚,魏阁老就真能不在意?”
几人在凉亭内议论一番,唐凌霄道:“总算相识一场,要不然,我请她进来坐坐?”
果然,旁边人都好奇宋胭做续弦的新婚生活,想探听一二,立刻就附和道:“对对,让她进来,咱们问问她。”
唐凌霄便朝吩咐丫鬟吩咐一声,让丫鬟去了。
宋胭这边眼看见着唐凌霄身边的丫鬟往自己走来,还在纳闷,却见丫鬟的确是走到了她面前,和她道:“奶奶,我家奶奶说外头太阳大,问您与宫姑娘要不要进亭子里坐坐。”
宋胭当然知道唐凌霄是什么心思,那亭子里几人可都是她那边的人,她冷哼道:“多谢你们家奶奶的好意,这儿挺好,我们不去。”说着拉了宫玉岚走了。
走了几步,宋胭气极道:“她竟然有脸!”
人在做,天在看,唐凌霄竟一点不觉得心虚,还敢主动来挑衅她!
宫玉岚道:“她要是脸皮薄,就干不出那样的事,她既干了,就证明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宋胭气恼地打着旁边的杂木:“老天就是不长眼!”
宫玉岚拉了她胳膊劝她:“算了,日子还长呢,说不定她后面能倒霉,下次我们再去普安寺就去咒咒她。”
宋胭被她逗笑了:“人家佛祖慈悲为怀,你去咒人,合适吗?”
“那城郊不是有个钟馗庙吗,拜那个应该不错。”
“人家钟馗是捉鬼的。”
宋胭一边同她闲扯,一边手上无聊,从面前的蜀葵上拽了一片叶子下来,将卷起的叶子打开,露出里面的肥青虫。
宫玉岚见了难受道:“噫,恶心死了!”
宋胭吐吐舌头:“顺手,忘记了。”
小时候哥哥最喜欢上树掏鸟窝,捉来小鸟,就四处给小鸟找虫子吃,她那时不会爬树,但找虫子最拿手,以致长大了看见疑似有虫子的叶子都会忍不住摘下来看看,而这蜀葵叶子是最招虫的,里面全是大青虫。
两人正在这边闲扯着,一行仆人从远处端着茶水糕点往长廊那边去,走到前边的岔路口,一个仆从与他们分开,往这边走来,看样子似乎是要送去凉亭的。
不知怎么的,宋胭灵光一来,就想出一出心中的恶气,她朝宫玉岚道:“我近日在书上看见一句话,叫‘无毒不丈夫’。”
宫玉岚摇头:“没听过,我就听过蛇蝎毒妇。”
宋胭和她耳语几句,宫玉岚忍不住笑,赞同道:“这个好,一定能让她今天都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