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苏御抬手接过,抿了口便放下,示意一旁的随从送上见面礼。
瞧着是件披风,莲青的颜色,方方正正地叠着,看不出款式和用料。
顾夏福身言谢,将礼物接下递给小叶,又捧上另一杯茶奉给顾盼:“给世子妃请安,世子妃请喝茶。”
“你我姐妹,不必拘这些虚礼,妹妹快起来。”顾盼接过茶,小小喝了口,放下杯子,亲手从丫鬟手中拿过一个厚厚的红封,将它放进顾夏手里,又另赏了套上好的红宝石赤金头面,出手十分阔绰。
顾夏郑重道谢,将东西都递给小叶收好。
“昨日的事情张嬷嬷都跟我说了,是她忙糊涂了才会让妹妹你一直空等。”顾盼握着顾夏的手,拍了拍,“妹妹不要怪她才好。”
“姐姐这话可折煞妹妹了,张嬷嬷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嬷嬷,定是无心之失。”顾夏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尤其这个人还是顾盼,不自在地笑了下,努力放松,让自己被握着的手不要那么僵硬。
“那便好,如此张嬷嬷也能放心了,她可一直内疚着呢。”
顾夏闻言心底没半分波澜,面上温顺乖巧道:“那姐姐可定要将妹妹的话带到。”
“这是自然。”顾盼又拍了拍顾夏的手,才放了开,“妹妹这两日也累了,世子爷可还有事吩咐?若无事便让妹妹下去休息吧。”
见顾盼终于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顾夏内心一松,轻轻呼了一口气。
姐妹俩客套的时候,苏御置若罔闻,神情更是纹丝不动。
顾夏稍稍挺直身子,等着对方发话。
世子,某种程度来说就是她的上峰,想要在这瑞王府里过得舒坦,第一要务是不能惹恼了他。
可昨天和今日的两次会面,自己似乎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顾夏突然有些后悔为了减少顾盼对自己的忌惮而做的事情了,似乎过头了些……?
“下去休息吧。”苏御淡淡看了顾夏一眼,“这两日也不必过来请安,你是世子妃的妹妹,三日归宁与我们同往。”
顾夏并不想去,面上却还得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多谢世子。”
“妹妹且去吧。”顾盼也说,“好好休息,对了,妹妹你以前的衣裳都是跟着我的嫁妆一起来的,这几日事忙,忘了给你,待会儿我就吩咐丫鬟给你送去。”
我的衣裳何时跟她的嫁妆一起了?顾夏疑惑,眼角余光瞟见旁边坐着的苏御,瞬间明白过来。
“那便有劳姐姐了。”顾夏屈膝福礼,“妾身告退。”
回到梧桐院,顾夏便迫不及待地准备补觉,照理她不该如此,可昨晚实在是没有睡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憔悴一些,顾夏昨夜故意熬着没有睡,从容华院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昏昏欲睡了。
一个人躺下后,顾夏又琢磨了一番顾盼今天对她的态度。
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连昨日那套她意欲用作下马威的衣裳都找了理由轻轻揭过。
迷迷糊糊间顾夏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虽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女,比不上顾盼的嫡女出身,可她到底也是尚书府的女儿。
且她入瑞王府也并非出于自愿,而是顾盼亲自开口求来的。
顾盼这样做的目的,她不知晓,但她对她,必有所求。
这里又是瑞王府,顾盼是世子妃没错,可这王府还是由瑞王妃当家的。
所以只要她守住该守的规矩,那便是顾盼也奈何不得她,更何况她的这个好姐姐还想打造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就更加不能苛待她了。
想明白了这点,顾夏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进入梦乡。
这一觉顾夏睡得格外踏实,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花纷扬,室内的火盆烧的正旺,偶尔哔啵轻响,暖如阳春。
见人醒来,小叶忙端来一盏热饮,看到顾夏明显变好了的面色,小叶开心道:“姑娘您终于醒了,您这一觉可是睡了有近四个时辰呢,午膳时我想叫醒您来着,可朱嬷嬷没让。”
顾夏接过热饮小口小口喝着,清甜的茶香里混着浓郁的奶香冲击味蕾,很甜,很好喝。
一杯饮尽,顾夏发出喟叹,不愧是瑞王府,就连一杯热饮都用料讲究。
“晌午那会儿,大姑娘那边送了箱衣裳过来,奴婢瞧着都是原先大姑娘穿过的旧衣裳,真是太过分了!一定又是张嬷嬷干的!她肯定又将姑娘您的衣裳给眛下了!现在见大姑娘发话,瞒不过去了,就拿大姑娘不要的旧衣裳来搪塞姑娘您。”小叶越讲越气,气得直跺脚,愤愤不平继续道,“您说大姑娘这么好的人,身边怎么就跟了这么个黑心的老虔婆!不然我们去告诉大姑娘吧,让她好看!”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顾夏莞尔一笑,小叶活泼俏丽,心思单纯,哪里知道没有顾盼的允许,张嬷嬷根本不敢做那些事,况且这次还真不是张嬷嬷的错,自己压根儿就没有衣服在顾盼那边。
“您老这样,都吃多少亏了。”小叶听了心里难受,她替顾夏委屈。原先在尚书府,无人为姑娘出头,只能忍气吞声,不想到了王府竟一点儿没变。
“好啦。”顾夏抬手戳了戳小姑娘的脑门,“不是说好了不能叫姑娘,要叫姨娘的吗?”
小叶摸着额头,眉眼弯弯,尽量让自己笑得讨喜些,不惹顾夏难受:“我就在咱们屋里这么叫,出去保证不会叫错。”
“那你可要记好了,若是叫错,罚你不准吃饭。”
主仆正打闹着,朱嬷嬷人未至声先至。
“姨娘可是醒了?”朱嬷嬷掀开布帘进来,不觉看怔了一瞬。
床榻上的美人,乌发凌乱,樱唇不点而红,脸颊也因刚刚睡醒而泛着淡淡的嫣红,衬得她肌肤莹白,赛雪欺霜。她本就生得明艳,尤其是那双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可这两日,这双眼睛总是小心翼翼的,瑟缩躲闪,透着股小家子气,这大大降低了这双眼睛的颜色,眼下这样大大方方地看过来,没有闪躲,没有瑟缩,将它的美丽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
朱嬷嬷只愣了一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含笑上前道:“姨娘您睡了这么久,该是饿狠了,小厨房那头煨了鸡汤,还烩了锅羊肉,和几个素小炒,可要奴婢安排人传膳?”
顾夏惊讶:“咱们院子里还有小厨房?”
朱嬷嬷点点头:“咱们这院子偏远,若是从大厨房传膳,只怕饭菜还没送到就已凉透,所以院子里一直都设有小厨房。”顿了顿,朱嬷嬷笑笑再道,“姨娘不必担心,小厨房里的食材都是大厨房那边拨下来的,姨娘每日所用的餐食也都是按照王府姨娘的用度给的。”
原是如此,顾夏了然,她这一觉睡得浑身舒畅,头不疼了,心也不闷了,想着方才朱嬷嬷报的那些菜名,慢慢感到腹中饥饿:“那便传膳吧,是有些饿了。”
“我去传吧,嬷嬷您忙了一下午,先休息会儿。”见顾夏恢复了口腹之欲,小叶喜滋滋地领下差事,脚步带风地出了屋子。
用过晚膳,天色明显昏暗下来,屋里比外边还要更暗一些。
一旁的窗子支起了半扇,藉着这半扇窗隙,天光从外头透进来,堪堪打在了顾夏手中拿着的瓷盏之上,茶烟袅袅浮升。
“外头雪停了吗?”顾夏放下瓷盏,问了声。
“这会儿是停了,不过瞧这天色,晚间估摸着还会再下一场。”见人欲起身,朱嬷嬷忙上前虚扶,“姨娘白日睡了许久,可要出去走走,消消食?”
顾夏想了想,颔首:“也好。”
“外头天冷,姨娘稍待一会,奴婢去取件披风来。”朱嬷嬷笑道,笑得和善又殷切,“就穿世子今儿赏的那件可好?奴婢瞧过那披风,用料极好,穿上定然暖和。”
左右不过是件保暖的衣物,顾夏没什么意见,便点了点头。
朱嬷嬷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便捧着披风回来。
顾夏抬手抚上披风,明显一怔,随即拿了过来。
虽然朱嬷嬷说了用料极好,可顾夏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以为那不过是件稍微好点的披风,不想竟是用上等毛皮做的。将披风整个抖开,莲青如意纹的翠羽狐裘缓缓显现,当中那如意纹用了点翠的工艺,里边则是用鹿皮做的底子,往身上一套,就仿佛披了一层被褥,甚是暖和。
这也太贵重了。
“奴婢给您披上。”朱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夏,小心翼翼地从顾夏手里拿过披风。
“不,还是先收起来吧。”顾夏摇头阻止,透过窗缝看着屋外扫雪的丫鬟,道,“外面才下过雪,这样好的皮毛,弄脏了可惜。”
“姨娘说的是,才下过雪呢,天色也暗了,弄脏了可就不好了。”小叶半垂着眼睑,视线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披风,掩着嘴儿笑道,“世子爷很看重姑娘呢。”
顾夏笑了笑,没接这话,而是说:“去取我早间穿的那件来。”
“好的姨娘。“
小叶转身去取,朱嬷嬷也跟着下去,将披风收妥。
梧桐院虽然偏僻,却也是座三进的院子,一进是厅房,屋前种了许多梧桐树,想来这梧桐院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二进就是顾夏住的正房,只有三间,顾夏打算将左边那间改成书房,右边的做休息室。第三进是个花园,冬日百花凋零,唯有几株腊梅开着,暗香袭人,很是好闻。
后罩房是丫鬟们的住处。
梧桐院里伺候的丫鬟不多,除了管事的朱嬷嬷,一等丫鬟小叶,二等丫鬟喜儿,数名洒扫的丫鬟和粗使婆子,一个厨娘,一个帮工,便没有了。
约莫走了有一两盏茶的光景,顾夏便将梧桐院里里外外走了个遍,这一隅之地着实称不上大。
主仆三人最后停在了花园里。
园子里有一口缸,下面养着鱼,上面还有睡莲。这个季节不见莲花,莲叶也只有巴掌大,油亮亮的,绿的特别浓。
顾夏站在缸前看着缸里的鱼。
鱼很小,最大的也只有指头那么长,在莲叶边上游来游去。莲叶中间微凹,仿佛一只绿色的小碟子,水珠就在上面滚来滚去。
天色更暗了,空中零零落落又飘起了雪。
朱嬷嬷见状劝道:“姨娘,咱们进屋吧,别着了凉。”
“好。”顾夏应下,“我正好有些关于世子的事情想问问嬷嬷。”
朱嬷嬷闻言,眼神一亮:“姨娘您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便是不知也一定给您打听回来。”
“倒也不必如此。”顾夏失笑,朱嬷嬷似乎非常希望她能去世子面前邀宠。
也是,又有哪个奴婢不希望自己跟随的主子受宠呢?
但自己恐怕是要让她失望了。顾夏心想。
今日一遭,顾夏也算明白了,要在这王府里生存,单单顾及顾盼,远远不够。苏御作为她这一辈子的男人,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虽然顾夏并不指望能得到苏御的那颗心,可关于他的一些日常喜好,还需了然于心,免得到时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往回走的路上,顾夏问了许多,朱嬷嬷也是有问必答。
一来一回间,顾夏也算摸清了苏御的作息规律和日常喜好。
乍一听相当无趣。
他每天早上起来要晨练,吃过早膳,然后上衙门,辰时出申末归。早朝是六天一次,早朝那日,他寅时就得起身,熏香沐浴,穿戴整齐去上朝。每初一、十五沐休。他平日里应酬不多,基本只和同辈的皇亲往来,偶尔也会与各路官员走动,更多时候是在家读书。因为是在都督府当差,统领皇城兵务,他时常要外出公干,一去便是十天半月,一旦皇家有什么活动,他也必须先行前往确认安防,所以他有空的时间还真不是很多。
顾夏听完咋舌,这皇孙也不好当啊。
“咱们世子爷为人正直,身边也没有那些七七八八的糟心事,大婚之前也就两贴身小厮伺候着,别说通房丫头了,便是普通丫鬟也很难近他的身。”朱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字里行间,俱是对苏御的夸奖。
顾夏闻言讶异,这上京城里,哪个少爷的屋子里没一两个通房,便是她最小的堂弟房里都有一个伺候的通房丫头。作为女子,顾夏天然不喜这种做派,不想这苏御倒是个洁身自好的。
那……像他这样品性的人,真得不会嫌恶自己这种长了腿的嫁妆?
一个被人退了亲的庶女,顾夏明白自己如今的名声并不好,她也清楚这一切都是嫡母和顾盼的手笔,但外人并不知情。
顾夏才安了半日的心顿时又生出几分颓丧,气氛不知不觉冷了下来。
自己是说错什么了?朱嬷嬷不解,望向顾夏的眼眸充满了疑惑。
珍珠耳坠随着前进的步伐轻轻晃动,在她莹白的侧脸投下小小一条阴影,瞧着有一种别样的婉约细腻。
这姑娘模样是好,只是这性子着实善变了些。朱嬷嬷心想。
思忖片刻,顾夏闭了闭眼,将这些杂绪敛下,她不能让自己沉溺在不好的情绪当中,这样容易怨天尤人。
总归只要她安分守己,像世子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也不至于会找她一个小小姨娘的麻烦。
或许这正是王府将她安排在这偏僻院落的理由,挺好,她乐得清静。
回正房的这一路上,小叶沉默地跟在顾夏身后,脸色微沉,眼神明显有些不自在。
顾夏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只当自己没看到。
回了暖阁,顾夏一进屋就赶紧坐下,脱去脚上的鞋:“有些湿了。”
小叶见状忙把鞋子捡起放到一边,再取来干净的新鞋:“姑娘你先坐着,奴婢去打点热水来,您泡泡脚免得着凉了。”
“嗯。”顾夏点点头。
可还没坐上一会儿,就听喜儿来报,说有人进了院子。
顾夏无法,只能起身去前厅接待。
谁会这个点来寻她?顾夏疑惑。
来的是位妇人,三十岁上下,穿了身茶褐绣花的袄子,头戴珠钗,看着很是齐整体面。
这个人顾夏不认识,不由转头去看朱嬷嬷。
朱嬷嬷显然是认识的,一张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姨娘,这位是芳姑姑,芳姑姑是府中司珍,负责管理王府主子们的衣裳服饰。”
“夏姨娘。”芳姑姑看着顾夏,微微颔首示意。
司珍是有品阶的女官,无需向妾室行礼。
“芳姑姑有礼。”顾夏也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打过招呼。
“芳姑姑怎会这时候过来?”朱嬷嬷请人入座,又使眼色让喜儿上茶。
“原是想明日再来的,但听说夏姨娘明日也会跟着世子一同回门,便这会儿赶来了。”芳姑姑坐在下首,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少女。
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五官明丽,便是这般素面朝天,瞧着也仿佛精心打扮过一般,睫毛浓密又卷翘,眼眸黑亮,朱唇丰盈,比她见过的所有贵女都要好看。
顾夏有些懵,愣愣看向朱嬷嬷。
朱嬷嬷笑着解释:“昨日世子不是让奴婢去取些料子给主子您新做几身衣裳吗?这事啊,就归芳姑姑管。”
原来是为了讨世子爷的欢心啊,她就说嘛,好好的怎会有人突然来拜访她。
明白其中因由,顾夏当即放下心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得更加真切。
“有劳姑姑了。”
“姨娘客气,我今日便是来给姨娘量尺寸的,还带了些布料来让姨娘您挑选。”说着,芳姑姑示意跟来的绣娘将带来的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装了好些料子。
小叶反应很快,满脸带笑,喜气洋洋地上前帮着两位绣娘一起,将料子摆到桌上。
姹紫嫣红的颜色,在灯光下无声地流转着光彩,很漂亮。
顾夏起身上前在一众料子中选了几匹淡素的颜色。
“姨娘这样年轻,又有这么好的相貌,该穿些鲜亮的颜色才是。”芳姑姑边说,边拿了几匹色彩鲜艳的布料展示给顾夏看,“不若再加上这几匹?”
“姑姑的眼光自然好,只是……以我的身份,这是不是太多了些?”顾夏看着被挑出来的八匹布料,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不想出风头,更不想坏了规矩。
“每位姨娘每月能做四套新衣,您刚入府,又是世子爷亲自开的口,多做几身也是符合规矩的。”芳姑姑不缓不慢解释道,嗓音柔和,语调清浅,闻之倍感舒心。
“原是如此,谢姑姑指教。”顾夏笑道,眼神示意小叶打点。得了顾盼的红封,她有打点的银子了。
小叶机智地取来一只荷包,恭敬地递给芳姑姑,用比刚才还客气的态度说:“多谢姑姑跑这一趟,一点小心意,还请姑姑不要嫌弃。”
芳姑姑当然不嫌弃,倒也不是说她爱钱,这么点银子她还不差。
收下,是表明一种态度,结下一份善缘。
收了钱,大家的关系就更近了一些,以后才好打交道。
等量好了尺寸,天色大暗,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了,飘飘扬扬,比早前还要更大一些。
芳姑姑不便多留,当即告辞回去。
翌日清晨,风停雪霁,雪后的空气多了几丝沁人心脾的寒意。
顾夏草草用过早膳,披上一件豆青色的斗篷便带着小叶出了梧桐院,往大门方向走去。
她这一趟回门,不过是个陪衬。
顾夏已打定主意回去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全程按规矩办事,争取做个透明人。
大门外停了三辆马车,为首的是辆镶金嵌玉的华盖马车,跟着的另外两辆看着就要普通多了。
张嬷嬷正在清点带往尚书府的回门礼,并安排小厮们一件一件地往最后那辆样式普通的马车上搬。
顾夏的视线往中间那辆中规中矩的马车上落了落,知晓这是给自己准备的,便识趣地站到一旁等候。
见顾夏站着,一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微微颔首:“夏姨娘。”
“周管家。”顾夏面含浅笑,客客气气回道,这个人跟昨晚的芳姑姑一样,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
从梧桐院出来前,朱嬷嬷料准周管家会在门口打点,便将他的一些特征讲给了顾夏,免得闹出什么岔子。
“姨娘请稍待片刻,世子爷手头还有些事,一会儿便会过来。”
世子什么时候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指望他一个世子能给我一个妾多大的体面。
顾夏心下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显,含笑摇了摇头,说:“无碍的,有劳管家告知。”
将话说到,周管家也不多留,当即转身离开,继续打点回门事宜。
正忙碌的张嬷嬷不着痕迹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眼色狠辣,心下怒骂狐媚子。
顾夏看到了,只当自己没看到。
晨间天寒,顾夏只站了一会儿,那透骨的寒意便从脚底、从掌心一点点向全身扩散,她有些后悔自己出来前忘记带上手炉了,明明朱嬷嬷都给她准备了。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顾夏,毕竟在尚书府生活的这十几年,手炉于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一时之间还真没有随身携带的习惯。
小叶想来也是如此,不然也不会主仆两人同时都忘了手炉。
三朝回门,顾夏本以为顾盼会早早出来做样子,那样的话,她也能早些坐上马车。
真是失策。
待回门礼都搬上马车,张嬷嬷方姗姗上前。
“瞧我,忙得脚不沾地的,都没发现姨娘您来了。”晨光将张嬷嬷那装模作样的脸映得发红,出口的语气很是阴阳怪气,“这回门啊,有很多讲究,我是怕误了时辰,过于专注了些,所以才没注意到您,姨娘不会怪罪吧?”
顾夏淡淡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张嬷嬷更愤怒了,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当她的目光瞟到顾夏身后空着手的小叶时,又笑了起来。
“好歹也是回门日,您虽只是个妾,可既有此荣幸,也该珍惜才是,怎的没给裴姨娘带份礼物回去?”
听了这话,顾夏完美无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尚书府的人最是清楚如何激她。
张嬷嬷见状,可谓身心愉悦,当即做出一副长者的架势,对小叶耳提面命。
“咱们瑞王府是什么地方,回门这么大的事儿,你个丫头竟连份礼物也不知准备上,真是上不了台面,回去可莫要丢了我们王府的脸面。”
明着是说小叶,实际骂的是顾夏。
小叶年纪尚小,被张嬷嬷挤兑的眼眶泛红,气得直流眼泪。
顾夏冷冷看着张嬷嬷,正想开口,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张嬷嬷,该去请世子妃了,可别误了时辰。”
是周管家走了过来。
张嬷嬷闻言一僵,侧身笑道:“光顾着跟五姑娘寒暄,差点忘了正事。”
挤兑人被抓了个正着,张嬷嬷不觉有点儿心虚,她可没忘了离开尚书府前,大夫人耳提面命地命她入了王府一定要低调,要协助姑娘管理好后宅,尤其是对王府的管家,绝不可怠慢,一个手握实权的管家便是她家姑娘也不好轻易得罪。
看着周管家冷肃的神色,张嬷嬷语气不由自主地加快,显得格外心虚:“多谢管家提醒,我马上去请世子妃。”
张嬷嬷走后,周管家只对顾夏点了点头,便很有分寸地离开,没有多看,更没有多问。
又等了一会儿,顾盼终于来了,袅袅婷婷地出现在王府正门口,身后跟了数位婢女,瞧着极有排场。
薄薄的曦光里,已嫁为人妇的女子梳着高髻,身着绣工精致的鎏金百褶裙,藕色的襦衫束在浅黄色的腰带里,显得纤腰楚楚,满头珠翠,正红的披风雍容华贵,面上的笑容自信且妩媚。
顾夏眼尖地发现张嬷嬷并不在其中。
垂首敛目,顾夏移步上前做福礼:“见过世子妃。”
“妹妹怎地在外面站着?晨间天冷,当心着凉了。”顾盼缓步走下台阶,抬手握住顾夏的手,“瞧瞧这小手冰的,怎得也不拿个手炉。”说话间,顾盼还将自己手中的镂金手炉塞进顾夏手里。
“世子妃,这可使不得。”顾夏连连推拒,不肯接受。
“你我姐妹,五妹妹莫要再以世子妃相称。”顾盼故作不悦,随即又笑了,暖声劝慰道,“我知你最懂规矩,但身体要紧,掌心这样冰凉,当心着凉了。”
说罢,顾盼强硬地将手炉塞进顾夏手里:“拿着,这是主母的赏赐,不可拒绝。”
顾夏只好接下,屈膝言谢。
这时,苏御走了过来,幽邃的眼眸深深看了顾盼一眼。
顾夏从苏御的眼中看到了欣赏、宽慰,以及其他一些正面的情绪。
显然刚才顾盼的作为都被世子看进了眼里。
“世子爷。”顾盼与顾夏同时见礼。
“嗯。”苏御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世子妃辛苦了。”
顾盼温和笑笑,上前走至苏御身侧,握住他的手,道:“夫君说得什么话,这都是盼儿该做的。”
苏御反手在顾盼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不着痕迹地将被握住的右手抽出来。
苏御比寻常的男子要高一些,那身青色的蟒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芝兰玉树、清贵凛然。
看着看着,顾夏意识到了不对。
……世子身上袍子的颜色居然和自己的披风颜色相同!
这个认知令顾夏心一软,这种软是那种不知前程,不知安虞的软,又或者说,是怕。
一定只是巧合!
顾夏悄悄朝顾盼看去,只见她眉目含笑,语调轻柔的同世子说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
“出发吧。”苏御没有多停,大步上前抓过小厮递来的缰绳,欲翻身上马。
顾盼见状,忙碎步贴上前去,悄声说:“天寒风大,世子爷不妨与妾身一同乘坐马车。”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刚好只够他们两人听到。
“无妨。”苏御利落上马,目光往顾夏那边看了一眼,旋即移目,道,“都上车吧。”
二人离得极近,顾盼能清楚地看到苏御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这令她差点绷不住脸上那惯来温婉的微笑。顾盼死死克制着自己,拢在袖筒里的双手紧紧握着,强压下心中的愤怒,笑笑福身,随后便在贴身丫鬟地搀扶下上了马车。
顾夏也在顾盼之后坐上第二辆马车。
车里很暖,车底铺了金丝地毯,中间的小几上还温着一壶热茶。小叶见了,忙上前倒了一杯递给顾夏。
热茶入喉,让顾夏几要冻僵的身躯又暖了过来。
“你也喝一杯,暖暖身。”顾夏嘱咐小叶,她们两人是一起吹的风,自己都冷成这样了,更何况是没有穿披风的小叶。
“谢谢姑娘。”小叶倒了杯茶喝下,无不满足地感慨道,“姑娘,这瑞王府不愧是瑞王府,皇家果真不同,马车暖和不说,就连茶水都格外香甜。”说着小叶蹲下身,“还有这地毯,摸起来暖融融的。”
顾夏闻言一怔,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车内装饰,简简单单,除了脚下的地毯,没有半点逾矩的物件,看着只是辆普通的马车。
只能说,是王府的下人非常的尽职规矩。
马车缓缓前行,顾夏挑开一边的车帘,看着马车沿着巷道一直往前走,直到瑞王府高高的城墙终于到了头,视野陡然开阔,露出漫无边际的湛蓝天空。
吹拂而过的风也随之变得大了。
车辆行入主路,喧嚣声并着凉风吹灌而入。顾夏的半张脸融在晨光里,望着窗外热闹的街景,唇角微微扬起,一股喜悦之感慢慢涌上心头。
尚书府不是她的家,作为一个妾室,瑞王府也不能算她的归宿,她只是个无根漂浮之人,需得处处小心,方能苟活,这样的日子难免会令人感到压抑。
眼下出了王府,浸润在上京城热闹的烟火气里,顾夏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喜悦。
她在这厢看得入迷,压根儿没察觉到苏御不知何时策马来到左近,此时正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