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陈松意,他便告诉了她自己不再参加春闱的打算。
“刘相没等年初四上朝,昨日就先进了宫里,对陛下说自己要嫁女,婚期定了,由于准女婿也要参加春闱,所以他要避嫌。再加上王相跟林相也是有后辈要参加春闱,要避嫌,所以这件事就落到了老师头上。那我也就只好授了官,不再去考了。”
——不然三位宰辅加上老师,全都要避嫌,这次的主考官还能让谁来担任?
“这不是很好?”
陈松意觉得他是推演术有成,知道趋吉避凶。
这一次科考,卧虎藏龙,他再考一次也占不到前三甲。
不如就此收手,正好凭借这次在江南案中的功绩,直接从大理正开始做起。
“是。”裴云升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然后在她摆开铜钱,教他推演术应用篇的时候,貌似随意地道,“你是在让我去江南送信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吧?”
当他去到江南,见到老师拿出的那个锦囊跟里面的字条时,看着上面写的几个名字,想到她跟她师父是在大半年以前就推到了现在的结果,只感到一种命运的震撼。
还有现在,老师做了今科的主考,纸条上剩下的三人——包括她兄长在内,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老师的门生,完美应验了推演的结果。
他去江南的结果确实在她意料之中,可主考官这样换人,她算不到。
这一次科举,本该是刘相当主考官才对。
现在的发展,只能说当运势在你的时候,你所做的一切布置,都会被命运推到正确的轨迹上。
哪怕她以为自己的兄长也跟另外几人一样,时运不济,没有办法靠自己在官场上立住,就把他跟其他几人一起安排到了付大人门下。
他还是能走上本该走的路,成为由帝王所选择、由刘相所教授、由时运所造就的千古一相。
事情甚至还有了一个大的回旋,在圆满的同时,还跟她最初的布置合上了。
显得就像是她并没有画蛇添足,而是从一开始就都算到了一样。
这样多的巧合堆在一起造就的今日,怕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也不一定能推演出来。
不过,她可以承认自己算不到,但却不能承认“师父”也算不到。
因此,她抬起了头,对裴云升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有预料得那么远。但这些是不是都在我师父的预料之中,我就不知道了。”
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裴云升是认同的。
人力的推演只能趋近于天道,却不能等同于天道。
但他觉得陈松意还是谦虚了。
如果麒麟先生是算无遗策、能够等同于天道的人,那她就是无限趋近于天道的人了。
自己要是哪天能学到她这个程度,那他就没遗憾了。
他于是不再说什么,专心跟陈松意学习后面的推演篇章。
侯府这几日安静了不少,要备考的众人忙着读书,而游天则不在这里。
在年初二他就被召进了宫,然后跟厉王一起离开了京城。
他跟厉王离开京城,是为了开山采矿。
走之前,他还记得陈松意的托付,先去了一趟刘相家给余娘看诊。
大齐对火药的应用,主要还是在烟花跟炮弹上。
在这种需要精细控制火药的爆炸威力来开山采矿的项目上,进展并不大。
而游天制造的火药弹体积小,方便携带,还能够控制爆炸的威力。
哪怕这是天阁的禁术,不能直接交给大齐流传于世,但草原人都已经率先犯禁,他也不是不懂变通的人。
他不能把火药术传给外人,难道还不能自己用吗?左右容镜也不会再下来抓他一回。
于是他便直接跟厉王走了,要炸哪座矿山,他去炸。
从沂州王氏等几大世家抄没回来的财富充盈了国库,让整个大齐如同一台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
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各地的铁矿加大了开发采集力度,矿石像流水一样被送进了新建成的高炉里。
在过往的十几年里,被藏在厉王的封地上,特许他们开了无数炉,实验了无数金属配比,造出了成百上千种性能优越的金属的工匠坐上了马车。
他们带上了各自的学徒,被精锐的士兵护送着,前往各个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
各地的守备军也调动了起来,采矿,炼钢,为接下来的战争打造武器,打造箭矢,打造铠甲。
除此之外,还要为已经陆续开始返回原籍、即将在国家刚刚收回的土地上进行春耕的流民,提供改良过的、更加耐用的铁制农具。
这些改良过的农具来自江南。
它们乘着钦差座船,跟从陈家村来的陈父陈母等人一起来到京城,被送到了天子面前。
历朝历代都重农桑,天子在春耕开启之时,更是要下田亲耕。
景帝不是不懂农事之人,一拿到农具便立刻在宫中上手亲试,体验了改良农具的妙处。
只可惜新年之前的事务太多,他暂时压下了这些宝物。
等到新年之后,要准备春耕,来自江南的农书才再次出现在了帝王的御案上。
而老胡在江南的大半年时间,根据出自“麒麟先生”之手的农书实践出来的屯田经验,也一并摊开在了景帝面前。
“不管是耕作跟堆肥方式给粮食带来的增产,还是改良农具给耕种效率带来的提升,对即将到来的春耕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方法,那些刚刚被回收回来、即将由遣回原籍的流民去耕作的良田,就是推行的最好土壤!”
因着三位宰辅都不用负责即将到来的春闱,景帝于是把他们召进了宫。
御花园中,冻土未解,把三位相公召进来的景帝指着地上的改良农具道,“只要拿到全新的农具,按照这个方法耕种上一季,这些屯田方法就可以在整个大齐推广开来!”
这也是为什么才年初二厉王就要离开京城,景帝也能顶着太后的压力答应。
而且还答应了一些条件作为交换,把游天也派了出去。
三位宰辅闻言都忍不住上前,亲自上手试了一下这些农具。
他们三人都是出自横渠书院,在读书的时候,也分到了各自的一小块地进行耕作,流淌在血液里的农事本能,哪怕三人官至宰辅也没有忘记。
同景帝一样,三人也是一试之下便眼睛一亮,瞬间察觉到了这些农具的好。
“陛下!”林相卷起了袖子,手执一样改良农具站在被翻开的冻土上,向着景帝激动地道,“这些也该推广到南越去啊!”
他没有忘记陛下刚刚说的是,新的屯田法跟新的农具是要先用在收没回来的良田上的。
那些世家拥有的良田分散在大齐的各个方向、不同地区,可唯独缺少了南越。
南越的士族没有牵涉其中,本该更受嘉奖,结果南越的百姓反而要错失良机。
南越多丘陵,耕种面积本来就小,但是气候却非常适合耕作,甚至能达到一年三熟。
出自永安侯的师父之手的农书,跟出自永安侯师门改良的农具,这是什么概念?
这无异于给受到地形限制的南越传去了火种。
林相相信,只要得到这两样宝物,南越百姓一定能得到因地制宜,改善出更多的方法。
到时候,南越想要成为大齐的新粮仓,成为新的湖广,也不是问题!
“哈哈哈哈哈,林相放心。”景帝站在园中,畅快地笑道,“朕不会忘记!”
当付相从江南归来,把这些呈上的时候,景帝便觉得这是天降的宝物,配合着收回来的良田跟需要安置的流民,构成了大齐中兴的第一个春耕!
就跟裴云升一样,当知道这也是出自自己的准国师之手,而且已经在江南的小村子里推行过一季,得到了喜人的成效时,景帝同样感慨了一句“麒麟先生真是神机妙算”。
他本以为自己跟厉王这些年的筹谋,在他的封地上准许他采矿冶炼,铸造各种性能出众的盔甲跟武器,已经够高瞻远瞩。
可是此刻再看,又哪里及“麒麟先生”的万分之一?
景帝现在已经不是期待跟草原王庭开战了,而是迫不及待。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麒麟先生还在什么地方留有更精妙的布置,还有多少惊喜没有展露在他们面前。
如今再有游天的火药弹,跟厉王走到哪里都能轻易找到矿藏的天赋能力,都不用多长时间,大齐能够开采的矿藏就能翻好几倍。
要铸成农具跟武器同时供给百姓跟战士,完全不成问题!
农具的大规模打造没有问题,由谁来负责农技的教授跟推广就成了当务之急要解决的。
永安侯能够默写出完整的农书,又能拿到改良农具,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她还身负更重要的事。
在皇陵重新封上以后,她还要修补京城的大阵。
就算先前阻止了草原人的阴谋,没有让他们在地动的时候制造爆炸,京城的阵法还是出现了一些损伤。
阵法的修补没有其他人可以扛起,就只能由她来。
所以,成功地应用了农书上的各种方法,提升了陈家村的粮食产量的老胡就成了负责农事的第一人选。
于是,景帝也顺便把他召进了宫。
刚回忠勇侯府没两天的老胡被召到帝王面前,被景帝跟三位宰辅一起看着。
现在他们都已经回到了御书房,握过农具翻过土的手也洗干净了。
被四双眼睛一起注视,跪下来行礼的老胡压力山大,没敢抬头。
就在他后悔回府之前没求意姑娘给自己看看年运,也好知道陛下把自己单独召进来是为了什么的时候,景帝的声音传来,让他平身,说道:“你是风珉的护卫?你在永安侯家待了大半年,学了屯田之法,颇见成效?起来,给朕和三位相公细细说说。”
老胡先是谢恩起身,然后脑子里才反应过来——原来陛下把自己召来,是为了问屯田的事?
你要说这个,他可就不慌了啊。
坐在御案后的景帝跟三位被赐座的宰辅就见老胡一改先前的样子,变得自信起来。
他开始从头跟他们说起了自己得到屯田法的来龙去脉,说着这大半年在江南的农事,还有实践出来的心得体验。
三位宰辅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
他们都是通农事的,自然听得出其中的要点,听完之后都觉得老胡这个人可以啊,担得起推广农技的重任。
见帝王跟三位宰辅都专注地听自己说话,频频点头,老胡胸膛里的自信越来越足。
最后,他一口气说了一个多时辰,说得口水都干了才停下,还有些意犹未尽。
“好!”老胡就听帝王满意地说道,“朕就授你官职,让你去司农寺,负责屯田如何?”
“司农寺?”老胡没想到这么大一块馅饼砸在头上,先晕乎了一阵才把持住了,“谢陛下厚爱!可是……比起留在京中负责农事,草民更希望追随公子爷到边关去。”
他从离开护卫营就跟着风珉了。
公子爷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公子爷想要去边关追随厉王殿下,草民也想追随到底,公子爷去打仗,草民就给他屯田练兵……”
这也是他一开始向意姑娘提出请求的时候,她给他做的规划。
老胡觉得这个路线就非常适合自己。
因此,虽然拒绝帝王给出的官职,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但他还是不想改弦易辙。
他还以为自己拒绝以后陛下会冷脸,可没想到景帝却笑了:“一个两个都想着去边关——不过说实话,若是朕不用坐镇中极,朕也想同厉王一起去封狼居胥。”
老胡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了,正要有些遗憾地接受再谢恩,又听帝王说道,“这司农寺的官职你先做着,朕答应你,等到边关战事一起,你要追随风珉去,朕便让你去边关屯田。”
老胡眨了眨眼睛,顿时成了司农寺的一员。
他立马跪谢:“谢主隆恩!”
大年初四,文武百官就结束了休假,开始重新上朝。
裴云升也不再来侯府,跟他一样领了官职、年初四就正式上任的老胡却又住回了永安侯府。
论屯田法的实践,他是第一人。
但论及了解他不如陈松意,种地经验也不如陈父这样生下来就跟土地打交道的老农。
进了司农寺,他很有些惶恐。
在得到风珉的允许之后,他就立刻打包了行李,重新回到永安侯府来,遇到什么问题好直接向陈松意跟陈父请教。
年初七,世家谋逆与江南大案的罪魁祸首正式问斩。
菜市口再次聚结了等着看他们伏诛的百姓。
囚车经过时,人人都朝着他们扔石头、扔菜叶。
百姓的情绪甚至比上一次看那些谋逆的官员被斩首的时候更加激动。
因为今日要问斩的人当中不仅有牵涉到皇陵地动的世家,还有制造了江南惨案的官员。
尤其是马元清,京城百姓对马家这些年在京师横行霸道的记忆犹深。
在他的侄子马承死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命折在他的手上,又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他的玷污。
如果不是这些人罪大恶极,根本不会在刚出年的时候就被推来问斩。
——皇家封陵定在年初八,就连被惊扰的先帝魂灵也在等着他们偿清罪孽呢!
余娘仍旧戴着面纱,很坚定地跟随着怒骂、攻击他们的人群走在囚车旁。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些仇人去死。
经过游天的看诊,她身上的病痛已经不那么痛苦了。
在看到囚车上那些披头散发、被万民唾骂,即将步入死亡的仇人时,她甚至有了一种松快的感觉。
这种感觉进一步冲淡了她躯体的疼痛,令她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善恶到头终有报,就算他们死了,也会千年万年地受到唾骂。
下一世,这些人重新轮回,又会变成怎样的畜生来到世上偿还罪业?
陈松意走在她的身边。
今日是她去刘相府中接余娘过来的。
她们跟随着人潮,像是最普通的百姓一样,看着这比围观的百姓还要长的囚车队伍被推往西市。
西市菜市口上一次斩首留下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刚刚重建不久的地面没有缝隙,鲜血渗透不到底下去。
陈松意看着那些即将斩首的罪人从囚车上被放下来,被毫无尊严地牵到行刑台上。
行刑手在他们的腿弯上一踢,他们就跪了下来。
马元清、桓瑾、王瑜公……每一个曾经权势滔天、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他们曾经在这盘棋上叱咤风云,现在也都成了弃子。
至此,道人布置在中原的所有棋子几乎都已经被拔除。
剩下草原王庭的二王子被关押在大牢中,等待着乌斜单于用战马跟牛羊把他赎回去。
但陈松意不会放虎归山。
大齐派去草原的使臣,将会开出一个让草原人难以接受的价码。
如果草原王庭拒绝,那大齐就正好有了再掀战火的理由。
就算他们答应,景帝也不会把这个在原本的轨迹上会成为大齐心腹大患的下任单于放回去。
大齐会先收下他们支付的代价,然后会提出一个更高的价码。
直到草原人忍无可忍掀桌为止,结果依然是开启战端。
还带着寒意的风在菜市口吹过,周围的百姓肃静下来。
监斩官坐在桌案后,抬头看了一眼晦暗的天色。
今天没有下雪,但天空中积云密布,光线灰暗得像是傍晚一样。
这并不影响他判断时辰,等到午时一到,他便抬手拔出了令箭,朝着地上抛去:“行刑!”
几乎是在令箭落地的同时,行刑手喷在刀上的烈酒也顺着刀尖滴落下来。
他们拔掉了死囚的脖子上插着的木牌,手起刀落!
咔嚓数声,头颅滚落。
失去头颅的身体立刻鲜血喷涌地倒在了地上。
陈松意站在余娘身边,亲眼看着马元清那高大的身体跟头颅分离。
本应该在兄长入仕之后,再过好几年才会被斗倒的马元清,如今已经提前身首异处,省去了数年之功。
他一倒下,就意味着曾经能够左右朝野的宦党势力立刻被清除。
没有被清算的另外几人也急流勇退,像为景帝几下江南、搜罗美人跟钱财的周萍就上了告罪的折子,还把自己这些年贪墨的钱全都吐了出来。
因此,景帝也就没有追究,毕竟这些都是他用过的人。
在他身边除了留下钱忠跟卫午,剩下的几大内侍全都被发配到了闲职上,周萍则去守旧陵。
而几乎是在马元清跟桓瑾头颅斩落,百姓轰然叫好的同时,余娘口中也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
她无法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向死去的人告慰的话,她只是抬起了头,看向积云密布的天空,希望他们在天上能够看到人间的这一幕。
紧接着,以王瑜公为首的几个世家族长也步上了他们的后尘。
王瑜公的尸体刚一倒下,陈松意就感到了术法的消解。
马元清不是她今日来看行刑的目的,他才是。
那些被从龙脉中抽取夺走的气运,在他身死的时候尽数涌了过来,一部分归还于萧家,一部分涌到了她身上,然后又被和京城大阵相连的她散入了阵中。
城中的百姓就感到在这个晦暗的午后,大街小巷里又起了一阵风。
这风温暖和煦,似曾相识。
本来阴气极重的菜市口在这阵风吹过之后,所有人都感到身上的阴寒被驱散了。
下一刻,晦暗的天空也有阳光穿透了积云,朝着他们倾泻下来。
血气弥漫的菜市口,刚刚砍了几颗头的行刑手都抬起了头,看向拨云见日的天空。
然后,围观的百姓发出了一阵欢呼——
这是吉兆!
这是除掉恶人,上天重新给予他们光辉!
特意从城外赶来、站在陈松意跟余娘身边的一名老妪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心满意足地道:“老天开眼,惩罚恶人,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年初八,东郊皇陵。
这一次封陵,一切从简,没有百官,没有仪仗,只有景帝一人。
在烧掉了祭文、给皇天后土烧了三柱清香之后,景帝亲手锁上了皇陵的石门。
尽管曲折,萧氏的皇陵终于还是顺利迁徙到了这里。
“父皇安息吧……”景帝站在石门前,喃喃地道,“请与萧家的先祖一起守护龙脉,守护京师,看着儿臣跟阿弟一起守卫江山,中兴大齐,朕会做一个好皇帝。”
横渠书院。
距离春闱还有一个月时间,书院里的氛围还是跟先前差不多。
经历了一段时间修整,书院在地动中被毁坏的建筑跟地貌都已经基本恢复了平整。
胡宜这段时日都在忙着修复书院的藏书。
当初书院的藏书烧毁,陈松意让她不必紧张,等过多一阵就会有藏书补充。
果然,在付大人跟厉王抄没了那几个世家的家财以后,就带回了这几个千世之家珍藏的书籍。
光是一个沂州王氏藏书的量就有上万册,全部加在一起,被送到刚刚损耗了不少书籍的横渠书院,令原本的藏书楼都装不下,要立刻再扩建一座。
于是剩下的复原重点,就成了胡绩先生带回来的那些孤本。
在将近一个月时间里,胡宜主持着将损毁的孤本恢复了将近三分之一。
而这三分之一当中,又有近四百册是靠她的记忆重新默写出来的。
陈松意来的时候,她还在凭借记忆口述篇章,面前坐着四个今科不用去考试的学子奋笔疾书。
当其中一人听完一段,开始记录之后,她便会开始切到另一本书,口述下一段。
这样的高强度脑力消耗,哪怕只是坐着口述,由其他人来记下,对胡宜来说也是颇重的负担。
她的脸色比陈松意上回见她的时候要差了许多。
陈松意在外面等了她大半个时辰,她才因为不好放客人在外面一直等,停下了口述,对几人道:“你们先去休息吧,下午再回来。”
等这些学子都出去以后,陈松意这才从外间起了身,朝她走来。
这一次,胡宜没有提要她留在这里吃饭,自己亲自下厨的事了。
因为她实在没有精力。
光是主持填补藏书楼损耗的这些孤本,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封陵结束了?”
等许久不见的少女在面前坐下以后,她才问道。
陈松意应了声“结束了”。
看胡宜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压起了睛明穴,她于是说道:“我给你扎两针。”
屋里的香炉冒着青烟,陈松意给她扎了两针,胡宜的疲惫舒缓多了。
“再停一会儿。”陈松意把金针留在了她身上,“复原藏书固然重要,但你的身体也重要。”
她不像小师叔,能够给她开方子调理,只能用金针帮她行气。
胡宜看她坐回原位,听她说道:“给师兄的信我写好了,今日来取了需要补回的孤本书单,一并寄去,应当很快就能重新补齐。”
游天离开之前,陈松意已经从他那里拿到了给容镜寄信的地址。
横渠书院作为日后削弱世家、打破垄断,普及教育、为国选吏的第一线,补全藏书很重要。
这些缺失的书单寄到师兄手中,容镜师兄肯定不会吝惜于这些书。
而等到来日,胡绩先生如同她在厉王殿下活下来的那个未来中所见到的那样,向着垄断天下之识的士族宣战,这些孤本也将不再是孤本。
人人可读,人人都可收藏。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书籍的印刷效率需要提升。
大齐已经有成熟的造纸术,但现行的雕版印刷术效率太低。
天阁可以改良农具,自然也应该有效率更高的印刷术。
从前不流传于世,是因为世家文阀垄断了学识,不让书籍在市面上流通。
但现在时机到了,由国家、由横渠书院来做这件事,就不怕做不成。
她特意在修补大阵之前来横渠书院,问胡宜要书单,就是希望能在离开京城之前做成这件事。
胡宜将整理好的书单给了她,道:“我知道你既说能将这些书找齐,就一定能。但这到底是书院的事,不好过分烦劳你师兄,所以我还记得的、能补回来的,我就不写上去了。”
两人在这里面对面地坐着,浮生偷得半日闲地聊了片刻。
她们都知道,只要一分开,彼此就要再次忙碌起来。
陈松意翻看过了她整理出来的书单,又问她还有什么绝版的孤本书院需要的。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错过了这次,下次她或许就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向容镜师兄索要这么多书了。
因她这句话,胡宜在思索之后,又忍不住在书单上添了几本书。
她的右手扎着针,左手提笔写字,字迹竟然跟右手写的差不多。
等她添完,确认没什么要再添了以后,陈松意才拔了她手上扎的针,然后告辞回了侯府。
一回来,她便立刻将书单跟写好的信装在了匣子里,叫人通过驿站,向着小师叔给的地址寄去。
这个地址也不是天阁的真正所在。
按小师叔所说的,这只是天阁附近的一座小镇。
天阁真正的山门藏在云雾之间,上山的路上还有着阵法,有天阁弟子维护。
其中还有山林猛兽巡游,一般人上不去。
但每隔半月,就会有人从山上下来到镇上采购。
采购时也会去这个地址,把寄到天阁的信都带到山上去。
到时,容镜就能收到了。
陈松意算着时间,等自己将大阵修补完毕,信就会送到目的地,再过半个月就能送到师兄手上。
要再送回来,怕不是就要到三月之后了,那时她已经不在京城。
很可惜,还是看不到师兄回信了。
年初十,冀州。
矿山响起爆炸声。
被调集到这里来开矿的守备军跟民工却都已经习惯了。
在厉王殿下带着人来到冀州以后,开山采矿的手段就从原本的烧爆法,变成了这样的炸药开山。
去岁京师地动,传闻是龙脉被破坏引来的天罚。
冀州离京师不算太远,百姓对这样酷烈的天罚同样感到畏惧。
幸好他们的陛下是真龙天子,只是曾经被小人蒙蔽,被这些谋逆者掣肘。
一旦清除了这些毒瘤,他还是圣明天子,受苍天庇佑。
于是,他提前得知了地动,疏散人群,及早应对。
在受灾最重的京城跟附近镇县,竟然奇迹般的没死多少人,就连那些在京城外聚集的流民都没事。
现在过完年之后,还可以由官家统一返回原籍,先作为皇家的佃农为陛下耕作。
等过多几年,他们攒够了钱,买回自己的土地,还能重新开始生活。
普通的百姓在失去土地失去户籍之后,想要回到从前的生活,那是十分困难的。
这些流民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着实令人羡慕。
只是不知道皇恩浩荡,这样的泽被什么时候能降临到他们身上。
结果年都还没过完,厉王殿下就来了。
开山炸石,采矿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很多之前不能再开采的矿山,因为采矿方式的改变,也可以继续再产出矿石。
寒冬未去,矿山就已经热火朝天。
数不清的矿石被从矿场里运出来,运送到刚刚搭建起来的高炉中。
炉火的温度仿佛可以将整座矿山都融化,不同的矿石被送进去,然后化作流淌的金属汁液,经由工匠的手变成一块块的粗胚,经过锻造变成武器。
叮叮当当,几座同时运转的高炉辐射出来的热量仿佛将整个山谷都变成了盛夏。
工匠们赤着上身,捶打着面前的粗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