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向他。
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然后把被咬成两段的铜钱吐了出来。
游天面无表情。
其他人:“……”
老胡打破了安静,叫道:“就剩下最后一枚啦!!”
气氛立刻焦灼了起来,十枚铜钱,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的!
看着桌上剩下的两盘饺子,所有还没吃到铜钱的人都伸出了筷子,想做最后一个好运的人。
唯独游天看破一切。
他看向了坐到桌前以后还没吃过一口的陈松意,见到她碗里的饺子,道:“肯定在她这里。”
正在找铜钱的众人动作一顿,看向她,就见陈松意从碗里随意地夹起一只饺子,然后咬下。
果然如游天所料,在她咬下的第一口,她就顿住了。
饺子里包裹的铜钱露了出来。
陈松意身上的气运虽然大部分散入了京城的大阵中,但还留下了原本的部分。
要在这些饺子当中吃到一个铜钱,完全不成问题。
她把最后一个铜钱剥离了出来,放在了碟子上。
无声地宣告了这次好运争夺战结束。
吃过宵夜填饱肚子以后,才到游天最期待的烟花环节。
大齐新年、除夕不设宵禁,便是官员也从年初一放假放到年初三,初四才回去上朝。
在皇宫的烟花之后,就是民间自己的热闹。
他们在这里吃饺子的时候,外面的烟花爆竹声音从四面八方或长或短地响起,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赵山长他们就继续待在厅内,不跟年轻人出去热闹了。
钟家的两个小子被烟花绽放的声音闹醒,睁开眼睛,被喂了一点东西之后就跑了出去,加入了在外头放烟花的年轻人。
尽管在侯府过年的众人之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成年,可这个新年因为还是跟长辈在一起过,所以都收到了压岁钱。
这其中也包括了游天。
小师叔混在年轻人当中,不光得到了来自赵山长他们发的压岁钱,还得到了师侄“孝顺”的压岁钱。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拿到诊金一样,一股脑又转手塞给陈松意,而是挂在了腰间。
在放烟花的时候,他腰间挂着的那个钱袋就鼓鼓囊囊的。
随着他一点火,又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回来,在他的腰间晃动。
“捂住耳朵!”
游天的声音一传过来,所有人就捂住了耳朵,然后看着被点燃的引线烧到了头,接着“咻咻”数声,烟花冲天而起,在永安侯府上空绽开。
皇宫里的烟花表演是一场盛宴,民间没有谁放的烟花能够比得过它。
可是用上了天阁的配方,游天做出来的烟花更为精巧,不光在天空中能够放出图案,还能绽放出字。
京城的天空中,所有还没睡的人就见到烟花冲天而起,飞得比谁放的都要高,然后在硝烟弥漫的夜空中放出了图案,有花有草,还有铜钱元宝的图样。
“那是谁家的烟花?怎么有图案的?”
“好漂亮,好特别!爹,我也想要这样的烟花,不知哪里买的?”
许多同样在自己府里放着烟花的人都看到了,很是被吸引。
虽然没有皇宫制造的烟花盛大,但是图案如此精巧,是不是也能做出别的纹样送上天空?
见到游天放完了一轮,看到天上消失的图案,院中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争抢着要去放下一个:
“下一个到我了,我来!”
“好家伙,难怪游神医说要等他回来才能放,这么精巧!”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烟花,是不是能把我的诗文也放上去?”
本来在厅内一边观赏一边喝着小酒的赵山长他们也忍不住出来了,看着天上那些图案消失的方向,喃喃地道:“这……真能把文字放上去?”
话音落下,已经抢到了下一轮点火权的人就点燃了引线,连忙跑开。
跑到安全的地方回头下一刻,就又是“咻咻”数声飞上天空,这一次展开的又是不同的图案。
“山河永固!”
“国泰民安!”
身在宫中,正跟厉王站在高处的景帝也看到了夜空中绽放的字。
那绚烂的光芒停留在兄弟二人的眼中,尽管字迹在天空中停留只是片刻,可是后面再铺展开的图画更加盛大。
“那是谁家做的烟花?”
景帝发出了跟先前那些被惊艳的人同样的疑问。
皇家的烟花璀璨盛大,却远不及这一片动人。
在这个新年,简直是他收到最好的献礼。
“是永安侯府吧。”
厉王一眼就看出了制造者,“应该是游院判做的。”
游天是用火药术的行家,要制造出这样的烟花,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
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府中,正是在放烟花的时候。
“哇噢噢噢噢——”
侯府内的院子里,老胡发出一阵惊叹。
前面那八个字出来的时候如果还只是惊喜,那到后面这幅写意风格的山河社稷图出来的时候,就是彻底的震撼了,就连陈松意在见到头顶铺展的图画时都怔忪了一瞬。
游天得意地笑了笑,满意于自己的烟花效果。
放完大的,剩下的烟花就是一些小的,没有那么震撼,也不用放完就跑开了。
钟御厨家的两个孩子拿着出自游天之手的烟花棒,满院子疯跑。
他们显然刚刚睡了一觉,现在又精神了。
放完烟花,所有人才又回厅中喝酒。
这一次,游天总算可以尽情畅饮,并接受着大家对他的惊叹跟赞美。
在一声声的吹捧中,小师叔毫不意外地喝醉了。
所有人都觉得今天很开心、很圆满,陈松意也有同样的感受。
尤其当子时一过,进入丑时的时候,她起了一卦,见到卦中厉王的桃花发动,看来是已经有了人选。
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他成亲,在离京之前就实现太后的心愿,也实现自己的期望。
她把睚眦把件放在了匣子里,里面一同放置的,还有在济州他送她的玉佩。
然后,她才安心地洗漱上床,坠入了一个无梦的安眠。
大年初一,祭祖串门,上山烧香。
尽管天气犹寒,但无论道观还是寺庙都是香火鼎盛。
在大半月之前地动的时候,京城周围的道观、寺庙跟庵堂没有受到波及。
他们大多都下山来,向受灾的民众施以援手。
于是,同朝廷跟风珉他们一样,这些道观、寺庙跟庵堂中的修行者都受到了民众的感激。
尽管昨夜欢聚得晚,睡得迟,但大年初一的一大清早,陈家人还是早早起来洗漱,一起去西郊的道观上香。
因为今日正是跟刘家约定好的相看时间。
到了山上以后,两家正好可以偶遇,然后便让两个年轻人去相处一番。
游天没有留在家里,他也跟来了。
一家人到了西郊的山脚下就下了马车,一起走石阶上去。
上一次陈松意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这一次却是跟家人一起。
有些地方跟上一次不一样,有些地方却还是没有改变——
比如说台阶上的积雪依然没有清扫干净。
等到已经有很多人朝着山上去的时候,道童才提着扫把,慌慌张张的从道观里出来。
一家人踩着石阶上去,见到这个时候道观里已经来了很多人。
其中有平民百姓,也有达官贵人。
而一上来,陈松意就在这里见到了谢老夫人。
她跟谢夫人一起,经过游天这段时间的医治,谢老夫人已经能够自己行走了。
她们还没有进殿,正站在广场上跟道观观主说话。
见到她,谢老夫人远远就认出来了,朝她招手。
陈松意便同父母介绍了谢家,然后带着他们走了过来。
道观观主在治疗足疾方面专精,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老年人能够像这老夫人这样,恢复到能够自由行走的程度。
他还记得陈松意,虽然她这一次的打扮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了。
当听到谢老夫人的足疾是跟陈家人一起过来的游天给她治疗的时候,观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交流了。
谢夫人也在跟陈母说话。
因为今日是来跟未来亲家见面,所以陈父陈母都换上了新做的衣裳。
两人虽然不大适应华贵的衣饰,但是既然来到京城,儿女以后又是在朝中立足,所以两人都在竭力适应。
哪怕是同谢夫人这样的贵妇说话,陈父陈母也表现得足够沉稳。
这在谢夫人看来,令她对他们家的评价又升了一层。
尽管是江南农家出身,但是在不卑不亢这一点上,倒是像一脉相承。
这对夫妇跟程家的小气、功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双方今天都还有事,而且又是第一次见,交情不算深,所以在寒暄了几句之后就分开了。
照着跟刘家约定好的园子走去,陈父陈母在前面说着话,合计着待会儿见到刘相夫妇该说什么。
小师叔跟道观观主走了。
剩下陈松意和小莲两人同陈寄羽走在一起。
小莲尽管在京城生活过,但却没有来过西郊的道观。
她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陈松意看她向四处张望,便给她讲解了一番这里的景致,哪个殿供奉着什么神像。
等到讲解告一段落,她收回目光,就感到走在身旁的哥哥似乎有一丝紧张。
“大哥。”陈寄羽听见妹妹叫自己,于是转头看向她,听她对自己说道,“你紧张?”
陈寄羽顿了一顿,才点头:“自然是会紧张的。”
陈松意便想到昨天宫宴上,厉王回去看他的准王妃人选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的紧张。
这或许是期待度的差距。
她想着,对看着自己的兄长说道,“不用太紧张,我跟你说点别的……”
然后,等左顾右盼的小莲收回心神,就看到阿姐跟长兄两个人在说话。
他们边说边走,越走越远,似乎忘了自己。
她想要追上去,却见到长兄转弯时侧脸上的神色变化。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初遇阿姐的时候,她在马车上对自己说的话。
那时自己刚刚没有了相依为命的父亲,又要从京城离开,前往人生地不熟的江南。
她的心中充满了迷茫,阿姐便让她取了两个数,为她断命。
阿姐告诉她,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会遇上她的良人。
小莲想到那时自己的反应,好像就是跟长兄一样。
她意识到,阿姐是在跟长兄说一些关于未来的、他的姻缘的事。
小莲顿时放慢了追赶的速度。
只是为了舒缓兄长的紧张,陈松意跟他说得不多。
主要就是提到了刘家小姐的性情,还有他们日后相处的一些小事。
再就是,他们以后可能会有几个孩子。
而陈家的第三代又会是怎样的性格,会有怎样的出息。
这样一番描摹,让陈寄羽瞬间就忘记了自己先前在想什么。
当来到约定的地方,见到站在刘相夫妇身旁的刘恒乐时,他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的就是妹妹松意方才跟他说过的那些景象。
只不过先前里面的另一人还朦胧的身影,如今一下就凝实了。
“呵呵呵,永安侯。”
刘相见了他们,先同陈松意打了个招呼,“真巧啊,永安侯今日也来上香?”
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今日是约定好来相看,却还是要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
“见过刘相。”陈松意对他见了一礼,然后说道,“今日天气好,所以带家父家母上道观来一趟,上柱香。”
她说完,才又介绍了自己的兄长跟妹妹,“这是我家兄长,今年要参加春闱,这是我妹妹。”
“见过的。”刘相笑眯了眼,在陈寄羽对他行礼的时候点了点头,“上回去江南会馆会友的时候见过的。”
刘恒乐已经在新年之前就去了一趟横渠书院边上的小镇,见过了陈寄羽,刘相夫人却是第一次见这个自己的夫君跟女儿都看中的女婿。
一见之下,她也先满意了八分,再看到同样出身江南、令她感觉亲近的陈家夫妇,还有年纪轻轻就已经力挽狂澜、名动天下的永安侯,八分满意更是变成了十分。
她主动上前道:“陈老爷跟陈夫人初来京城,与我们家又同样都是来自江南,这说起话来就是叫人感到格外亲切。”
刘相夫人说着,走到陈母面前,携了她的手道,“这江南我是许久没有回去过了,道观我们倒是熟,今日你们不如就与我们做个伴,我带你转转这道观,你跟陈老爷给我跟我家老爷讲讲江南的事可好?”
刘相夫人释放的热情跟真诚毫不作伪,选择的话题也是相当迁就他们。
陈父陈母一下便感觉到了风珉跟裴云升先前说的,刘相一家的好相处。
刘相也过来了,陈父虽然不善言辞,但对着同为江南人,而且又在清查漕帮一案的开头劝说了帝王,对付大人起到了极其关键支持的刘相,他也说出了自己作为江南百姓的佩服。
听他这般诚恳的话,刘相一下子开怀不已。
果然是永安侯的父亲,看待问题的目光同她一致啊!
他当即对陈父一见如故,更想听听江南民间如何看待自己,只对着女儿道:“我们说我们的,你们年轻人自己去逛逛吧。”
说完,两家父母就走了,留下几个年轻人在原地。
全京城的人都很想跟这位永安侯接触一下,她也不例外。
如果今日不是要相看,她实在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相府家的婢女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游移,连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而陈松意见状也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的存在让她分心。
她方才消除兄长的紧张,就是为了让一切能照正确的轨迹发展,怎么能容许自己成为干扰因素?
于是,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莲的肩上:“不是想逛一逛道观吗?让大哥和刘家姐姐带你去吧。”
未婚男女相看,身边总是要带个弟弟妹妹做借口。
她不去,让小莲跟着去正合适。
小莲乖巧点头。
陈松意便收回手,向着哥哥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同哥哥你们一起去了。”
听到她要走,刘恒乐又是为不用纠结分心而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失落。
好在,陈松意并没有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就走。
她跟兄长说完以后,就朝刘恒乐走了过来。
陈松意在她面前停住脚步,接着取出一枚锦囊放到了她手里。
这是……
刘恒乐看着手里的锦囊,听她说道:“初次见面,没什么可送给刘家姐姐的。这是我做的几张护身符,送给刘家姐姐防身。”
刘恒乐顿时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全京城的王侯公卿都最好奇、最想要的护身灵符!
明面上,永安侯只给过陛下。
私底下,她应该还给过厉王殿下。
总之,不管是还给了谁,自己在她这里的待遇可以说是瞬间跟厉王殿下他们并列了。
感觉到她释放的诚意,刘恒乐一下就高兴起来。
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又交换信物似的拔下了头上的钗子,插到了她过于素净的发间,“这个送你,以后常来相府找我玩。”
相府的婢女看着小姐的动作,原本他们给永安侯准备的礼物并不是发钗。
跟陈松意互赠完见面礼,刘恒乐就带着婢女跟陈寄羽和小莲走到一块儿去了。
陈松意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见她先跟小莲说了一阵话。
然后不知不觉,小莲就退到了一旁,换成陈寄羽跟她走在一起。
在这个距离,陈松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到她跟兄长一动一静,并不冷场。
等他们走远了,她才收回目光,然后找了一个方向,从原地离开。
今日停了雪,又是新年第一天,来道观上香的人多。
供奉三清像的正殿人来人往,许多都是来求解签,问一问新一年的运程。
陈松意没有往正殿去,也没有再去摘星阁,而是寻了一个僻静的偏殿。
她走进去,殿中仍旧是冷冷清清的,殿内殿外的温度没有差别。
偏殿供奉的神像颜色剥落。
她不大认得,却仍旧走上前。
她不算虔诚的信徒,可是活了三世,还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来的机会。
她愿意相信天道轮回,也愿意相信世间有惩恶扬善的神灵。
陈松意在案台上找了三支没有用过的清香,点燃后持在手中,轻声诵念起了《度人经》。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竟然也有人朝着这个人迹罕至的偏殿来了。
陈松意虽然捕捉到了声音,却没有停下诵念,更没有睁眼回头。
来人是女子,而且脚步虚浮,气虚体弱,没有威胁。
后面来的人见到这清冷偏殿内早已有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过来。
陈松意听到身旁的动静,感到她跟自己一样,点燃了三支香,跪了下来。
两人互不干扰。
寻常人没有得到传经授法,便不懂要旨。
然而陈松意得师父传授,哪里该读,哪里不该读,何处掐诀,何处存神,都没有忘记。
诵念完一卷,她才睁开双眼,见到身旁跪着的是一个女子,脸上戴着面纱。
她仿佛被彻底摧毁过又重新黏贴起来的瓷器,背脊却挺得笔直。
再过几日,就是桓瑾跟马元清等一众江南案的罪魁祸首,要被压去法场行刑的时候了。
他们终于要被问斩,作为在那场黑暗里逃出来的证人,她终于也可以来告慰大家了。
在红袖招的时候,大家身在黑暗的绝望中,都会有所寄托。
有人信奉佛祖,有人信奉道尊。
可惜余娘手中并没有多少钱,不能让她在万安寺跟西郊的道观都供奉长明灯。
但最终的审判到来时,她还是可以先去万安寺一趟,再来这里一趟,分别告慰死去的人。
早在新年之前,她就已经去过万安寺了,又捐了一笔香油钱。
今日是因为刘相一家要来西郊道观,刘相夫人邀请了她,所以她才能一并来。
余娘平日很少出门,她并不欲见人,尤其是在身上的病发作以后。
她只是在苟延残喘地等着,等待着她想要的结果。
现在,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所以哪怕她寻了这个冷落的偏殿,却见到已经有人先一步来了以后,她还是走了进来。
她虽寄住在刘相家,今日还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但却不愿让旁人把自己跟刘家联系在一起。
所以马车停在山脚下以后,她是等刘相他们上来以后,才由婢女陪着上来的。
等来了这里,她把婢女也支使开了,只自己独自一人入殿。
余娘并不信佛,也不信道,但每次来寺庙或道观,听见不同的诵经声,都会觉得心神安宁。
而今日,在这人迹罕至的偏殿中,她一边告慰亡魂,一边听着身旁的姑娘念诵,同样在那奇妙的韵律中得到了平静,仿佛身上的病痛也被抚平了。
几乎是在陈松意停下念诵的同时,余娘也睁开了眼睛。
她转头去看这个《度人经》诵得极好的少女,两人的目光正好在半空中相遇。
陈松意看到她面纱底下那溃烂的伤口,还未开口,对方便像是先认出了她。
戴着面纱的女子放下双手,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是……永安侯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是我。”
没等她问“你是谁”,这戴着面纱的女子就转向了她,然后大拜行礼,重重地磕头。
“姑娘——”陈松意伸手要去拉她,余娘却像被炭火触及到一样,在她的手指抓住自己之前就避开了,急声道:“大人!不要碰到我这染病之躯……我不洁。”
陈松意的手定在原地。
她凝神于目,眼前的白雾凝聚又散开,看清了眼前人:“是你……”
是从红袖招活着出来,又带着罪证突围来到了京城,交给了付大人,自己站出来成为了人证,还在万安寺为颜清他们供奉了长明灯的余娘。
“你的身体……”她的目光落在余娘面纱底下的溃烂上,“没有去请大夫?”
“请过了。”余娘轻声道,刘相甚至为她请了宫中御医,只不过没有用。
她已经病入膏肓,毒素深入骨髓,这一发作出来就是绝境。
她剩下的寿命,比当初三法司给她验身的那个女吏预计的还要短。
余娘又重新拜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
这一次,陈松意没有再阻拦她。
余娘对着面前的人真切地道谢:“我要代红袖招跟漕帮所有枉死的人,谢过永安候……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了。”
而她站出来,代替他们亲眼见过了审判,也可以没有遗憾地死去。
她终于支撑着自己起了身,在面纱后对陈松意笑了一下。
面纱朦胧,挡住了狰狞的溃烂。
她看起来还是很美丽,“一想到就差几日……我已经等不及了。”
陈松意见她直起身来,转过头去看向殿中供奉的神像。
她像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时燃烧得激烈,一时又仿佛要被寒风吹灭。
在余娘出神的时候,陈松意终于还是伸了手。
然后以让她无法反应的速度搭上了她的脉搏。
余娘手腕上的皮肤还是完好的,所以被陈松意搭上的时候,她只是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一下手腕,最终还是顺服地在她指尖停下了。
“大人不要担心,我还撑得到看他们死。”
余娘道,“然后,我也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她说着,垂眸看向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属于少女的青葱般的手指。
明明是跟自己一样的手,可是却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让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陈松意感知着她的身体状况。
余娘抬头看她,忽然想到面前的人能推演断命,京城人人都知。
“大人。”她于是带着几分期盼地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松意迎着她略带期盼的目光,点了点头:“你说。”
余娘望着她:“大人擅长推演,可以断人的命数,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人死之后会去哪里?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轮回?”
这一世她已经不能再续,虽然没有遗憾,在见过那些罪魁祸首伏诛之后,就可以奔赴死亡,但死亡到底是未知的,只要是未知的,就会让人恐惧。
她想消除这一点恐惧,还想得到一些希望。
人死如灯灭,是不是真的还有下一世,能再活一回?
如果她问的是别人,可能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死过两次、活过三世的人。
“我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哪里。”陈松意望着她,说道,“但那个地方并不可怕,只要你没有遗憾,就不会再感到痛苦。”
顿了顿,她又道,“这世界上是不是有轮回?有的。”
否则她不会拥有第二世,不会拥有第二世的父兄,遇到第二世的师父,得到宝贵的经历。
余娘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和他们下一辈子会投生在哪里,又要间隔多久才会再回来。
“是不是还有记忆,是不是会再一次成为大齐的子民。”
“但只要你们重新轮回到这片土地上,就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拥有跟这一世不同的人生。”
陈松意说着,又想起厉王说过的话——
他想要开拓疆土,想要让大齐的军队去到前所未知的远方。
她喃喃地道,“或许你们再次归来的时候,没有成为大齐的子民,也不用担心了。总有一天,大齐的版图将扩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就算不是生在江南,不是生在中原,也会是大齐的子民。
同样会被庇护着,安稳地度过一生。
“我知道了。”余娘在面纱后带着憧憬地道,“我相信大人,谢大人为我解惑。”
从偏殿出来以后,陈松意便去找了小师叔,拜托他去为余娘看诊。
虽然她得的是不治之症,但就算不能治愈,起码能够让她不那么痛苦。
“起码让她支撑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见过人间的春日再离去。”
两家的相看十分顺利。
刘恒乐拔下发钗送了陈松意,归来的时候,发间又重新添了一支钗。
下山回来以后,陈家第二天便请了媒人去上门提亲。
双方交换了庚帖,合了八字,定了婚期。
定下亲事以后,就要准备三书六礼。
在这件事上,况管家又起到了很大作用,让初来京城的陈父陈母不会乱了阵脚。
而定亲之后,陈寄羽就再次开始跟其他人一起闭关苦读了。
他们的院子封锁了,又回到了秋闱之前集中提升,间隔几日一次模拟考试的时候。
院中搭起了考棚。
侯府宽敞,几近完美地还原了春闱考试的环境。
甚至现在天气更冷,对他们来说考验更加严苛。
经过模拟之后,到了真正考试的时候,再怎么严苛的天气条件,都不会对他们有影响了。
大年初三,陈父陈母原本打算正式去付大人家拜年。
但付大人被定为了今科的主考官,所以为了避嫌,干脆闭门谢客了。
已经授了大理寺寺正的裴云升年后上任,上来就是正六品,跟状元所授的翰林院修撰官阶一致。
负责直接审理案件,或者出使地方去复审案件,属于审案官中层级最高的一种。
上辈子的终点成了这辈子的起点,裴云升虽然空窗了三年,但起步速度比起其他人来丝毫不差,而且将专长发挥到了极致。
他在自家宅子里跟老仆过了年,在大年初三来了永安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