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病好了之后,她也始终恹恹的。
直到高灵心入府探望她,身上所穿的青裙、挽的发髻、带的素玉簪子都和她梦中见过的一模一样!也如梦里那样,高灵心素淡着一张未上妆的俏脸,一见她便用疼惜的眼神望向她,握着她的手用了几分力都丝毫不差。
南秀浑身僵硬,呆呆盯着她的嘴巴,听她吐出一句句自己早已经在梦中听过的话。
这场面简直像撞鬼一样可怕。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南秀忽然崩溃大喊,身体也跟着轻颤起来。
她这幅样子吓得高灵心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委屈不已道:“阿蒙,你这是怎么了?”
房中的侍女们也没想到南秀的反应会如此大,吓得连忙将高灵心强硬地“请”出了房门。
当日午后,南秀不顾侍女阻拦直奔祖母院子,说她不想退婚了。她这样反复无常老太君也不忍责怪她,猜她应当是后悔了。
谢江昼不顾安危救了她,也难怪她后悔,但还是轻戳了一下她额头,无奈道:“你这丫头就知道胡闹。”
不过见她情绪不太好,还是搂着她肩头安抚了一会儿,最终许诺道:“祖母不会叫阿蒙失望的。”
等南秀走了,南老太君沉吟半晌,敲敲膝头,吩咐身边下人:“去将沈宁叫来,总该听听她的意思。”
谢江昼要真的不想娶阿蒙,今时今日也不好勉强了。他才舍命救了阿蒙,不好将事情做绝。
老太君颇有些头疼。
这一日老太君和沈宁闭门说了很久的话,待回来后,沈宁在房中想了很久才去敲了儿子的房门,与他谈心直到深夜。
第二日谢江昼裹着伤布半靠在床上看书,梁景续跑来探望他。
认真瞧瞧他面色,见他唇色发白,人也冷淡,心里微微打起鼓,要说的话也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他是带着母亲的嘱咐来的,先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才道:“我娘又叫我送来一些药材给你,快快养好伤,可别耽误了几月后的考试。”
谢江昼没理会他。
梁景续便是南朱带回娘家的儿子。他从母亲那里得知南秀想退婚结果昨日竟又后悔了,对此倒挺同情谢江昼的,不过母命不可违,还是劝谢江昼认命算了:“阿蒙喜欢你这么多年,哪里是说变就能变的,你又不要命般救了她,她自然变作千年藤精死死缠着你,舍不得放手了。”
这话倒像在说谢江昼救错了人。梁景续说完也觉得不妥,叹道:“阿蒙脑子不好,认死理。而且她一个傻子,你难道还指望着老太君和我娘会骂她朝令夕改不成?”
谢江昼在南家寄人篱下,而梁景续的母亲虽操持着南家诸事,但他到底是蕲州梁家的后代,南家不过是他外祖家。
两人的境遇有那么一点点相似,所以梁景续从小便与谢江昼走得近。
但梁景续过得比他自在多了。
“是南朱姨母让你来劝我的?”谢江昼心知肚明,但还是问出了口。
梁景续仰倒在谢江昼房里的躺椅上,支着腿,以扇盖脸。
道:“你娶了她,就当个姑奶奶供着好了。阿蒙虽然蠢笨,禀性并不坏,也不闹人。”
他一顿,又说:“自然也不会拦着你纳妾。”
“若说完了就走吧。”谢江昼只看着手中的书,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苦口婆心的梁景续。
梁景续微抬起扇子,自扇底斜眼看他神情,最终还是长长叹出一口气,起身走了。
等梁景续走后,谢江昼强撑着身体起身,沐浴换衣后便准备去往老太君院中。
穿过院子一开门,却见南秀正蹲在他院门前不远处的大树下。
南秀在他院门口徘徊很久了,梁表哥来的时候她就在了,还与景续表哥对视半晌,最后谁都没说话。
这时候她看到谢江昼却因心虚拔腿就要跑。
“站住。”谢江昼叫住了她。
南秀停下脚步。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听到他脚步声慢慢靠近,最后站在了自己身后。舔舔干涩的嘴唇,闷闷说:“表哥,你别生我的气。”
谢江昼没有应声。
南秀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转过身,看着他道:“高灵心不好,你不要和她在一起。”
谢江昼此前对她的愧疚都化作了嘴边讽刺的笑意,他眼神冷冰冰的,南秀一触便移开了视线,心里又慌乱又委屈。
谢江昼闭了闭眼,再睁开后声音低低的,没什么情绪:“这样戏弄我,很有趣么?”
“我没有在戏弄你……”南秀眼底茫然,喃喃说着,“真的没有。”
“我之前梦到你讨厌我,想要和高灵心在一起,所以我想成全你们,不希望你像梦里那样讨厌我,甚至讨厌到恨不得我去死。但我昨日又梦见你为了她受了很重的伤。”
“你们不该在一起。”她垂着头,沮丧地说了心里话。
但她这番话,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毕竟无人不做梦,却没有几人会真的把梦当作现实来看待。
“所以你只因做梦就想退婚,如今又因另一场梦后悔了?”
谢江昼觉得荒唐可笑,他也确实轻笑出声。
南秀难过得在袖中攥紧了手指。她没有与人争辩的本事,心知自己理亏,嘴巴也更笨起来,酝酿许久,红着眼睛道:“你不娶我也没什么,总之不要和高灵心在一起。”
“我不是你养的猫,养的狗。”谢江昼怒气在心间翻涌,言辞随之尖锐起来,“也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才。”
“我没有这样想过。”南秀垂泪,只知道重复这一句话,“我没有这样想过……”
“你出身高贵,即便愚笨,也总有人护着你随心所欲。而我与母亲寄人篱下,仰你南家鼻息,这辈子唯一要做的就是哄你开心,要你满意。”谢江昼闭上眼,咬牙自贬。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如冰如刀,剜在南秀身上:“我们母子欠你们的,我会还。”
“对不起。”南秀眼泪簌簌掉落。她想去拉谢江昼的手,又唯恐他会推开自己,最终还是惶然立在原地,只敢望着他流泪。
她恨自己太笨太傻,是不是因为她实在太蠢了,所以无法解释清楚仙人于梦中对她的预示,才会令表哥误会自己。
谢江昼偏头避开她的泪眼,绕过她离去。
第8章 悔婚的傻女配八
那日说出口的言辞实在伤人,谢江昼本以为南秀会哭着向老太君她们告状,他心中也已有准备,静静等待着责骂或是惩罚。
如果南家要将他撵出去,他会独自离开,只是愧对了母亲。
但等了整整五日,府内一切如常,南老太君照旧往他房中送各类名贵的补药,定时请大夫为他看诊换药。
母亲也不再提婚约一事,每日心态平和,偶尔心血来潮亲自下厨做些点心分发给院中下人。连自己生辰那日也先闲不住,做了许多桃酥和荷花酥,谢江昼吃到吃不下,无奈地躲回房中看书。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母亲来敲门。
不等他开门,声音已经隔着薄薄的门板传进来:“阿蒙叫侍女过来送了生辰礼。你也带些我做的点心给她送去,算作回礼。”
谢江昼一怔,“让下人去送吧”这句话停在嘴边,最终还是打开门,应了一声“好。”
沈宁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浅笑道:“我已经将点心装好了,你现在就去。”
谢江昼只好拿上装满点心的匣子去往南秀的院子,一路上几度后悔,很想立即回去,再换下人来送。
但他还是叩响了南秀的院门。
院子里的侍女开门后见是他,眼睛顿时一亮,回头喊道:“姑娘,是表少爷来了!”
这座院子里的侍女大多都是活泛性子,南秀自己也时常风风火火的,若身边人太过规矩死板她也受不了。
此时南秀就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着,谢江昼眼力绝佳,刚踏入院中便看见她正在摆弄一只彩球灯,听到侍女的喊叫声迅速站起转身,朝自己看了过来。
南秀没想到表哥居然会过来,惊讶间转身转得太急,一时不慎长袖将彩球灯从石桌上勾落,又因慌张脚下打滑正好踩在了灯上。脚底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南秀心中懊恼不已:一定是踩坏了!
谢江昼登时脸色大变。
南秀满脸通红,看了看已经几步走近的谢江昼,又看了看地上支离破碎的灯纸和竹骨,顿时有些无措。
谢江昼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彩球灯的来处,抬头见她这幅天底下最无辜的样子,心中愈发不耐。他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将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灯捡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她冷声问:“这灯你从哪儿得来的?”
南秀见他神情语气皆不大好,小声道:“我与高灵心换来的。”
“换来的?”谢江昼语调微扬,眼底透着嘲弄,盯着看了她许久,慢慢道,“是换来的,还是抢来的?”
高灵心好意来府上探望她,她却命侍女将人撵走,此刻竟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南秀还不懂他这话是在嘲讽自己,认真回道:“当真是之前换来的,已经到我手里许久了。”她习惯性地摸摸手腕,那里已经换了一只新镯子。
补充道:“用玉镯换的。”还是她最喜欢的一只镯子。
谢江昼自然不信,“用你价值连城的玉镯,来换这再普通不过的纸灯?”
“是云柳见我喜欢才想出的办法。高灵心同意了,我才与她换的。”
高灵心邀请她游湖那日,还请她去了高家玩儿。她从小就喜欢彩灯,在高灵心房中见到如此别致的,忍不住把玩许久。高灵心瞧出她喜欢,大方地送给了她,可她不想白收高灵心的东西。
后来是云柳主动请缨,拿了她的镯子去和高灵心换彩灯。
可她是实话实说,听起来却像推脱。
谢江昼环视一圈。院子里的侍女簇拥着南秀,平时贴身伺候的红香和平翠都在,唯独不见云柳。
他不再和她争论,只将损坏的灯 收好,然后将带来点心搁在石桌上,转身走了。
红香方才被平翠用力拉着才强忍怒火没有顶撞表少爷。如今人走了,她用力跺了两下脚,涨红着脸气愤地为自家姑娘抱不平:“您将那灯护了好些个晚上,我们碰都不许碰,不过是不小心将灯摔坏了,值得他这一通阴阳怪气?”
南秀也委屈。
所以第二日她带着平翠跑去了宥王府,待两人回来后,她心情看起来愉悦许多。
红香还以为她是去找宥王殿下诉了苦,在屋外拉住平翠压低嗓音念念有词:“姑娘就当如此,叫殿下来给表少爷好看!”
平翠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远处,轻声斥道:“你这嘴上没把门的臭丫头,给谁好看?再怎么说那也是府上的表少爷,叫别人听到传出去,就是他打死了你,也没人替你说理去!”
平翠落下手,“何况咱们姑娘哪里懂得告状呢?”她也有发愁,姑娘虽然没那么聪明,可心肠一顶一的好。
姑娘去宥王府只是想带云柳回来和表少爷说明白,那灯当真是她和高灵心换来的。
不过也是奇怪,宥王殿下从未和姑娘要过什么东西,却忽然讨了云柳过去。听姑娘只言片语,似乎是之前云柳陪着姑娘去了宥王府几次,很得殿下养的鹦鹉喜欢,请她专门过去养鸟儿。
可她们今日到王府,殿下却因有公务没在府里。青树问过姑娘来意后同他们说云柳回家去了,还笑眯眯地解释道:云柳的家人忽然寻来了,宥王殿下给了她些银钱,便允她归家了。
听到青树这么说,南秀早忘了自己的来意,反倒打心底替云柳高兴,要她替自己解释的事也抛在了脑后。在她看来,没有比和家人在一起生活更好的了。
第9章 悔婚的傻女配九
刘明规回府后听青树说阿蒙来过,微一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又递给他一个四四方方的蓝色锦盒。离府一整日,便只带回来这一样东西。
“你到南府去将这只镯子送给阿蒙。”
刘明规又道:“就说是我偶然见到的,觉得巧,便买来送给她。云柳的事你也不必多嘴,就让阿蒙以为她是归家了吧。”
青树上前把锦盒接过来,答道:“今日南姑娘登门时属下便是这么说的。”
他在刘明规身边长大,最是知他心意,心里明白那些腌臜的事主子不希望南姑娘知道分毫。
云柳哪里还有什么家人,是被殿下下令撵出长安城了,再不许她回来。自己冷着脸吓唬云柳一通,她便竹筒倒豆子一样什么都招了,仗着南姑娘大方,甜言蜜语哄去不少好东西偷偷拿到外面典卖,连南姑娘最喜欢的一只玉镯也被她诓走了,根本没有以此来换高灵心的彩球灯,只动动嘴皮子就要高灵心把灯给了她,当真是又蠢又胆大。
这种人要是继续留在南姑娘身边,指不定会捅出多大篓子来。
只是那镯子不好再交还到南姑娘手上了,殿下赎回来之后直接收进了匣中,离府这么久,看来怕是亲自走遍了长安城中的珍宝阁才替南姑娘又寻来这一只相似的。
刘明规轻轻颌首:“不值得阿蒙为此难过。”
青树应声:“那等心术不正之人确实不值得,好在已经远远撵走了,这辈子都不会让南姑娘再见到她。”
他也不耽搁,马不停蹄赶去南府。
等将镯子交到南秀手上时,非但得她认真谢过了,怀里还被塞了一整包云香酥。青树赶来得急,闻到油纸包里的香味才反应过来腹中空空,踏出门后肚子更是直接鸣叫起来,索性边走边吃,等回宥王府向主子禀报时已经把酥饼吃得只剩一包碎渣滓了。
身上云香酥香味久久不散,刘明规看了他一眼,青树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明规难得玩笑了一句:“既然阿蒙赏你了,我可就不赏了。”
青树见主子此时心情尚好,犹豫了一下,看起来欲言又止。
可他这幅样子哪里瞒得过刘明规的眼睛?
刘明规道:“要说什么便说。”
青树也不敢隐瞒,视线垂向地面,回禀道:“听南姑娘身边的侍女说,府里那位谢表少爷与南姑娘的婚事算是再定下了。”
刘明规微微一怔:“挺好的。阿蒙开心便好。”
青树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主子脸色,见他面上淡淡的,只是坐着的姿势却久久未变。
“你先出去吧。”刘明规低声道。
门被合上,房中安静下来。
姨母说他总一副没多大渴求的样子,小时候不贪玩,大了也不在意权势。明里暗里心思各异的一些人希望他夺权,他也从无表现。
今时今日才知自己也是凡人,哪里真能做到无欲无求?
谢江昼同意娶南秀,但又以要读书科考为由,请老太君将婚期延后。两人商谈时老太君沉默着看了他许久,见他坚定,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本就勤奋,此后读书更为刻苦,也不负众望秋闱中举,次年春闱一举夺魁,殿前得圣上盛赞,随即顺利地入朝为官。
近来长安城中有一桩事掀起不小的风波,高灵心的继母为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能算好,是因为对方是国公府的国公爷,以高家的门第属实算是高攀了。不过缺点也有,高灵心若嫁过去只能做继室,自先夫人多年前病逝,国公爷便一直没有再娶。
先夫人也不曾留下儿女,国公爷膝下只有一个五岁的庶女,后院称得上干净。他在一次出游时对高灵心一见倾心,亲自找了媒人登门。高家人想攀附国公府,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高灵心却不想嫁。
国公爷也不恼,再请媒人上门,仍被拒,第三次竟直接亲自登门求娶,表现得也异常诚恳客气。
国公爷虽早已过而立之年,却是长安出了名的美男,但高灵心仍记挂着谢江昼。一面是诚意十足有权有势的国公爷,另一面是自己的情窦初开、少女柔肠,她像是被投进热锅里一般坐立难安,最终咬着牙甘冒风险,命侍女等侯在谢江昼每日经过的路上试图递信给他。谁知人还没等来,侍女便被一闷棍打晕关了半日,虽然最后没受什么伤好好地回来了,还是吓得高灵心担心许久,生怕走漏了风声。
最后高家长辈做主应了这门亲,传来传去也成了一段佳话。
因为这件事,谢江昼宿醉后生了一场大病。
这是他母亲沈宁的猜测,实际上从他面上是瞧不出什么的,伤心难过都没有,做事上朝也丝毫不耽误。
但不是因为高灵心又能因为什么?她心中疼得厉害,但也只叹叹气,白天时在他床前守着照顾他。
南秀也是从姐姐南敏那里得知高灵心定亲的事。南敏会同她说这些,是想告诉她这种强迫来的姻缘后患无穷。她怕妹妹受了委屈也不懂如何向人倾诉,被欺负了也只会忍着。
夜里南秀独自跑去探望谢江昼,院子里的下人自然不会拦她。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轻轻钻进屋中,一进门就看到之前他从自己那里拿走的彩球灯已经修补好了,正搁在圆桌上。只是损坏得太过严重,怎么用心修补看起来也还是不成样子。
她没敢乱碰,只将手上提着的、和那个彩球灯几乎一模一样的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边。
这几日她带着侍女在街上逛遍了所有的灯笼铺子,幸好平翠画技高超,也还记得那灯的样子,于是凭记忆在纸上拓了下来,才终于找到了做这个灯的店主人。
她一直犹犹豫豫,耽搁了许久都没给他送来,趁夜才终于鼓起勇气。
也没好意思久留,悄悄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谢江昼醒来后头痛欲裂,抬手在额上压了压。
他梦到了高灵心,梦中面对她时居然也无一丝一毫的失落难过。其实他是希望自己难过的,没什么波动的内心只会让他更加唾弃自己,因为或许他只是将这个人看作摆脱南家、摆脱南秀的一个借口。如今认了命,反倒执念也如烟雾散得无影无踪。
彻底清醒后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虚虚握着一样东西,捏着边角对着摇晃的烛火细看,认出是一枚护身符。
这枚护身符是南秀一直带在身上的,也是老太君当年亲自去红山寺为她求来的。
他自厌情绪浓重,见到她的东西心底更是说不出的烦躁,缓慢将护身符握在手中碾成一团。
因沉睡许久口干舌燥,他又撑起身去倒水。
走到桌边,落入眼中的两个彩球灯隔着一拳距离静静立着。他凝神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崭新的那一个。
这一年的年末风雪连天,北夷不断掠边残杀军民,朝中大将在这群野蛮人的铁蹄下折损许多,崇文抑武多年,如今各地又都开始奉诏募兵。谢江昼自幼文武兼修,又与武威将军相熟,得他引荐后圣上封他做了中郎将,以书生之躯上了战场。
对此老太君是有些不悦的,谢江昼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但他是为国投军,老太君也知大义,说不出任何刻薄话来,反倒命下人给他置备了棉衣棉靴,临行前也嘱托许多。
出征那日,南秀坐马车缀在军队末尾一路跟到了城外的辞君亭。
谢江昼得将军应允能和她说几句话。
下马时就见她踩在雪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连侍女都追不上她。等她跑到身前,立即皱眉说:“快回去。”
她喘着气定定看着他,天上不断往地面飘着雪,她就这样站在雪地里,冻得鼻尖红红的,怕耽误他行程,只嘱咐了一句:“天冷要加衣,要好好吃饭。”
谢江昼忽然不想计较了。
他一时心软,静默片刻,许诺道:“等战事结束,我就回来与你成亲。”
怕自己后悔,他又立刻说:“回去吧。”语气倒是和缓了许多。
南秀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风雪呼号声中,见他转过身要走了,她才急忙补充了一句:“那枚护身符很灵的,你一定要贴身带着……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没有说什么,迅速翻身马上。
等骑马走出很远才回头望了一眼,见她依然没有回到马车上,已经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变成了小小的一点。
他心底莫名有些不安,又笑自己临行胡思乱想。
想到她说的护身符,早已经被他扔进炭笼里烧成了一团灰烬,可脑海里浮现起方才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有些后悔了。
谢江昼凯旋那日,南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他先入宫接受封赏,再回府来拜见老太君。进入厅中时见母亲沈宁坐在老太君下首的位置上,背挺得都比从前更直些,面色红润,正带笑望向他。
南老太君也很替他高兴,率先说着:“如今你是领兵的将军了,若你父亲再天有灵,也会高兴的。这么久没有回家,快叫你母亲好好看看你。”
沈宁这一生最喜悦的时刻怕就在此时了,一早还特地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守着盼着才终于看到儿子归来,看到的第一眼,手便不自觉地握向椅子扶手。
正欲起身,谢江昼却大步向前轻轻按住母亲,然后撩开衣摆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
“母亲,儿子回来了。”
沈宁急忙将他扶起来,抬手擦了一把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边母子情深,南朱与老太君却忽然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提起南秀来。
谢江昼也没问。
其实他还以为自己一踏进府门就能看到她。出征那日她冒着风雪跟在队伍后面,满眼都是不舍,谁知今日厅中却连她的人影都没有。
南老太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和蔼道:“你们母子总有些体己话要说,先回院子休息吧。等晚饭时过来,一家人再庆贺昼儿凯旋。”
沈宁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拉着儿子走了。
一路上她都紧握着儿子的手,被他稳稳搀扶着。这一次儿子立下战功,宫中封赏无数,还有了更高的军中职位,当得起一句光宗耀祖,她后半生也总算有了凭依。
只是走到半路,谢江昼见到来往下人抱了许多红绸、箱笼正朝后院的方向走,难免有些奇怪。他是经历过南敏嫁人的,那些箱笼上印刻的花纹及缠裹的手法,都是迎亲嫁娶时的习惯。
“府上这是?”他随口问了一句。
问完又停下来。总不至于他刚回府就开始筹备他与阿蒙的婚事吧?
沈宁停顿了一下,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怪异起来,也不知是该以高兴的语气还是怅然语气答他这个问题,又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方才在厅中没机会说,这时听他问了,不得不答:“阿蒙要嫁给宥王殿下了。”
谢江昼一怔。
“你这一去一年有余,不知长安城里发生了多少事。宫里前些时候才下了赐婚的旨意,已为宥王殿下与阿蒙择定了婚期。”
说完后沈宁瞧了瞧儿子的脸色,经历这一年多的磨砺,他的面庞坚毅许多,人也愈发冷冷淡淡的,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解释道:半年前南秀因意外受了伤,幸亏宥王殿下救了她,可还是撞到了脑袋,一连昏迷多日,等醒来后忘记了许多事。不过人倒也没有变得更傻一些,和从前差不多,照样活泼爱笑。
这样的南秀自然也不会吵着闹着想要嫁给谢江昼了。
宥王殿下陪伴得多,她也就更依赖宥王殿下。这样过了几个月,婚事定得顺理成章,没有谁不满意的。
沈宁拍拍儿子手臂,试探着问:“……其实高姑娘也未出嫁,她自己做主将那门定好的亲事退了,着实在家中闹了一阵。你若仍对她有意,要不要母亲去高家代你提亲?”
日光投射下来,落在母亲小心翼翼又隐含期待的脸上。
谢江昼只觉得心底生出一股没由来的怒气,最终却仅是微微牵动嘴角,应了一句:“这样很好。”
深吸一口气,听到自己极度平静的声音:“她自幼与宥王亲厚,早该如此。”
沈宁释然一笑:“往后都会好起来的。”
谢江昼回房沐浴,换了衣裳,还仔细收整了一遍架上的书卷。下人中途来送了些茶点,他坐下吃了,全不知是什么滋味,是甜是咸,此刻入了他口中都味同嚼蜡。
捱到晚饭时分,一家人都来厅中向他道贺,阿蒙自然也来了。她整个人较之一年前瘦了一整圈,正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奇时的样子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唯独眼中尽是对他的陌生。
梁景续站在她身旁,向他抱手笑道:“道贺来迟了。今日陪阿蒙上街给你买了贺礼,可这丫头挑花了眼,总不满意。”
他说完,下人捧着长长的礼盒送到他面前。
南秀乍见谢江昼时着实一惊:这人生得可真好看!只比刘明规差了一点点。可发现自己送出的这份礼他看也不看,猜他必定是个不大好相处的人,又因为不认识他,表现得便有些拘谨,礼貌打招呼道:“江昼表哥好。”
她早问清他了的名字,因为家中已经有一位熟悉的表哥,再蹦出来一个新表哥就只好在称呼他时加上名字便于区分。
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长高了一些。”谢江昼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凉,很不近人情。
南秀早懂得什么是客套话了。她颇有自知自明,觉得肯定是她不合这位好看的表哥眼缘,他才表现得这么冷冰冰。
自她失忆醒来还从没有人这么对她,她倒也不觉得难堪,想着往后少接触就好了。
谢江昼看着她。从前阿蒙叫自己“表哥”,对着梁景续才叫“景续表哥”。小时候梁景续还怪她这样称呼显得疏远了,不如对自己亲昵,吃了很长一段时间醋。
南秀被谢江昼看得有些不自在。
这个人一直盯着她看。她侧脸上有道半截指长的伤疤,用了不知道多少好药养了大半年,如今仍留有浅浅的一道印记,离得近了还是能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