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灵心的这句话正说中了她的心,隔日两人便乘坐南家的马车去往红山寺。在寺中,隔着弥漫的香雾,住持双手合十朝南秀施礼,南秀学着他的样子还礼,模样前所未有的虔诚,只是求到了签她却并不敢看,以手托着恭恭敬敬地交到了住持手中。
住持明晓她的心思,没有告知她签语是吉是凶。
她和高灵心在红山寺逗留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才离开,心中安稳了许多。
高灵心却显得有些焦躁,红香则是一个劲儿悄悄抹泪,视线只顾落在南秀身上,并没有察觉。
回程时,南秀闭目靠着车壁,高灵心目光一直锁着她,这样的注视被红香偶然发现后有些奇怪,心道:表少爷的夫人今日怎么总像心事很重的样子。正想着,忽然听到车外传来异常杂乱的脚步声,四面八方的响动都向着她们所在之处围拢过来,原本行进平稳的马车也骤然停下,因停得太急车身明显地晃了晃。
随即青树冷肃的命令声响起:“保护王妃!”
这一句话吓得红香汗毛都立起来了。南秀也早已经睁开了眼睛,与红香交握着手,看起来比她要镇定许多。
青树带了一整队人保护南秀出行,并不畏惧这群突如其来的刺客,很快双方刀刃相接,对方的身手倒令他微感意外,来的都是一顶一的高手,这样的埋伏定是为索命而来。
他们这一批人皆是刘明规精挑细选用来保护南秀安危的,手起刀落异常干脆,身手皆在刺客之上,只是碍于对方人多场面有些僵持,期间一道并不意外的身影也加入了他们——
谢江昼一直默默跟着他们,青树是知道的,也没有阻拦。
眼看胜局将定,虽对方人多势众又是不要命的打法,青树这边也只有几人受了些轻伤,四下横尸的皆是对面的人,他刚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谁成想竟会突发意外。
拉车的马训练有素,即便这样慌乱的场面也没有失控,此刻却忽然嘶鸣一声不再受控制,重重撞开了车前的几人,直直冲向崖边。
“王妃!”青树目眦欲裂,大喝一声,拼着被砍伤也试图跑近。
马车内一前一后跌出了两人,看起来像是被惯性甩出来的。
高灵心拉着红香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霎时间尘土飞扬,两人都摔得发懵,更是痛得站不起身,而那匹陷入疯狂的马已经跑到了崖边,拖拽着车厢在边缘处沉沉晃了一下,很快倒栽向崖下。
青树用尽全部的力气飞身扑到崖边,但也为时已晚,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带着南秀坠下崖去,身畔另一人紧跟着跳下了山崖。
他听到身后不远处的高灵心凄厉地哭叫了一声。
青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爬起身命一人速去南家报信再带人来支援搜救,他则领着其余人沿着山路下到崖底寻找。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王妃遭遇不测他也直接抹脖子死在王妃身边,下去给殿下一个交代。
而高灵心方才摔得厉害,脸上都是擦伤,却也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崖边,手指嵌进了砂石中,磨得鲜血直流。
“江昼!”
她满脸是泪,格外狼狈地朝着崖下哭喊,状若癫狂。
红香连哭都不会了,手脚发软,明显也想跟着跳下山崖,却被冷着脸的青树一把提住手臂,硬声说:“别耽误事,随我们一起下去寻找王妃!”
红香的眼泪这才涌出来,胡乱抹掉,蹭得满脸是泥,念叨着:“王妃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我们一起去找……”
这处崖底树木葱郁,湿气浓重,水流声都显得凝滞清凉,因有重重林叶遮挡阳光几乎照射不进来,日落之后崖下更是寒冷。
南秀在坠落的时候头撞到了车壁上,伤得不轻,此刻额角还在渗着血,脸颊也有许多划伤,闭着眼深陷昏迷中。谢江昼强忍着还是闷闷咳出两声,血顺着嘴边流下来,有两滴溅落在了南秀脸上。
他指尖颤抖,抬手以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而后格外小心地把她拢在怀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深深呼吸。
马摔死了,马车早已经摔得四分五裂,残木断辕处处皆是,南秀还算幸运,在下落过程中身体被崖壁间生长出的枝干挡了一下,而谢江昼凭身手下到此处已经力竭,且根本再无处借力,枝干最终还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好在给了他护住南秀的机会才彻底断裂。
落地后他垫在她身下,摔得很重。
看着她静静躺在自己怀里,呼吸几不可闻,他不安地摸摸她脉搏,感受到她肌肤下细细的搏动才扯动嘴角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的腿好像断了。”
自然无人回应。
他陷入了回忆,语气有些委屈:“你不是说,以后我若是不会走路了,就多多吃饭,会很有力气,到时候就能背着我到处走。”
“这话,还算数吗?”他连着痛苦地咳了几声,咳得血和泪一道流下,闭上眼喘息道,“阿蒙,我后悔了,明明娶你的人应该是我。”
“刘明规死了,我其实很开心。我想,上天还是给了我改过的机会。”
他心里空荡荡的,收紧手臂,让她更贴近自己。
“可看到你那么伤心……”他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几次停顿,皱眉道,“我又盼着他能回来,令你高兴。”
太阳完全落山了,暮色四合,崖底只能听到风声,四处都是摇动的交错的树影。
谢江昼渐渐有些慌,失血过多令他眼前开始模糊,庆幸疼痛还能让他保持一些清醒,不断喃喃说着:“你要怎么办……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他开始觉得冷。
“不要怕,阿蒙。”
沉睡的南秀无知无觉,可他依旧担心她会害怕,连说话都吃力还是反复摸着她跳动的脉搏,确认她还活着。
他分不清过去了多久,疼痛使得时间无限延长。
吃力地低下头,用侧脸贴着她的额头,轻声道:“我好痛啊,阿蒙。”
“真的好痛……”
夜风吹过,渐渐止息,连叶子都不再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片火光迅速向这边靠近,赶来的众人手上都拿着火把,很快就将这一处崖底照得透亮。
青树马不停蹄地带人找到崖底,终于见到他们二人的一瞬间先是欣喜若狂随后又转为担忧害怕。
南秀合着眼躺在谢江昼怀里,脏兮兮的衣裙上满是斑斑血迹,而谢江昼保持着坐姿半靠在石壁上,微微垂着头,脸色灰暗,下巴和前襟上全是惨烈的血痕。
这幅场面实在让人心中没底。青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恐惧令他连面部肌肉都在颤抖,探指凑近南秀鼻端。
指端下她的呼吸微弱如游丝,好在性命无碍。
青树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若王妃有事,他纵死难辞其咎,也不敢再耽搁,正准备伸手想将王妃从谢江昼怀中抱过来,但当视线落到谢江昼面上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显然他已经死了。
面色灰白发青,一条手臂和腿都呈现不正常的弯曲,像是一根佝偻扭曲的树枝,可依旧将王妃牢牢护在自己怀中。
第18章 悔婚的傻女配十八
高灵心疯了,整日咒骂国公爷宋霁害死了谢江昼,又语无论其地忏悔自己成了帮凶。
她叫嚷的那些颠三倒四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势必要惹来大麻烦,谢府的下人们只好先将她锁在屋子里。
沈宁在见到儿子尸首的那一刻就承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醒后伤心欲绝,从侍女口中得知高灵心发疯时暴露的内情,明白了她和宋霁曾私下往来密谋,更是恨不得拿刀杀了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罪魁祸首。
南府老太君亲自登门探望了沈宁,她抚养沈宁长大,此刻成了沈宁丧子后唯一的倚靠。她也对谢江昼感激至极,若非他,阿蒙怕要葬身崖底了。
这件事老太君有心想瞒着阿蒙,怕她再受打击,可这又怎么瞒得住?最终还是和她说了。
南秀所受的伤只有额头上的一处比较严重,养了几日就无大碍了。红香小心地将一个盒子放在她面前,声音颤抖着说:“那日这红线穿着护身符缠在您手腕上,应当是……应当是表少爷给您戴上的。”
南秀怔怔看着盒子里的东西出神,红线斑驳,被血浸染之处已经发黑,护身符上也同样带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
“王妃,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别一直在心里憋着。”红香和平翠眼眶通红,都噙着泪垂手站在一旁。
但南秀最后还是没有哭,刘明规生死不明,表哥又去世了,她只觉得脑袋里空空的,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太后因为担心,没几日便将她接入宫中安抚照顾,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开了一帖又一帖的药,她都没什么反应地乖乖喝进肚子里,这样安静听话,太后看在眼里异常难受。
进宫之后南秀常在外祖母的陪伴下去花园散心,远远能望见青天阁向上翘起的飞檐,这一日她又驻足看了许久,宫女察言观色后试探问她:青天阁才刚修缮过,可要去瞧瞧?
南秀认真问道:“听说青天阁可以为死去的人供奉长生灯,祈愿来世安康美满。”
青天阁是宫中佛堂,已经修建近百年了,供奉长生灯的事她从小就听说过。不过因为今上不喜这些东西,那里实际上已经空置多年了。
旁边的太后还以为她终于接受了刘明规的死,结果又听她接着道:“我想给江昼表哥供奉一盏。”
太后忙说:“自然可以,明日就让宫人陪你去青天阁。”
到了第二日一早,还不等她去往青天阁,三皇子刘珏却来了。他又穿一件青袍,清早的光落在他身上,笼着他眉目间温和的笑意。
他是来找南秀的,不过南秀此刻还在睡觉,他也不走,就这么一直耐心等着。
待南秀一醒太后便告诉了她:“三皇子一早就来了。你昨夜睡得晚,醒迟了,他也一直等在院子里。”说完催促她去见。
去见了才知道,他是特意带过来一只小兔子给她玩。才巴掌大小的兔子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像个绒绒的白毛球,十分可爱。
但面对刘珏,南秀心情格外复杂。闫风曾在刘明规死讯传回长安之后来探望过她,告诉她一定要提防三皇子。闫风是刘明规的至交好友,因此她虽然不明白其中深意,却很信任他。
所以这只兔子她并没有接受,也没同他正经说几句话就以累了为借口离开了。她很不会找借口,也很不会骗人,冷淡抵触的样子令刘珏面上的笑意微敛。
刘珏直到离开时面色都如常,回去的路上将兔子捏在手上认真看了看,眼神先是嫌恶,逐渐又变得轻慢且残忍,盯着血红的兔子眼掌心慢慢用力将它掐死在了手中。他连杀人都轻易,更别说一只小小的兔子。
正如他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宋霁一样。
提着断了气的小兔子,又若无其事自语道:“不能哄她开心的畜生,留着有什么用。”
南秀在青天阁为谢江昼供奉了一盏长生灯。
殿内静悄悄的,刘珏出现的时侯,在一侧的宫女正想提醒跪在蒲团上的南秀,结果还没张口就被刘珏无声打断了。
他朝宫女们做了个手势,令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南秀听到声响后睁开眼,转头看到他已经撩开衣摆跪在了自己旁边,于是又意外又警惕地盯着他。
“我虽与谢将军没什么往来,却知道他战时英勇,也感激他救了你。”刘珏神态平和坦然,他贵为皇子却为臣子的长生灯下跪,若宫人见了肯定要阻拦。
南秀想到他也曾救过自己一命,虽然她忘记了,可恩情总不是假的,这时候也不好直接冷言冷语撵他走。
她能如此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身边,刘珏心里长舒一口气,这样独处的机会太难得了,他再也压不住心底深处的贪婪,迫不及待想永远将她困在这深宫之中。
过了一会儿南秀跪得脚有些发麻,站起身要走时却忽然瞥见身后重重纱幔外有跳跃的火光,惊得呆怔在原地片刻才回过神急忙伸手推搡刘珏。
“着火了!”她刚说出这句话就被他拉住手臂扯进了怀中,同时也听到了殿外此起彼伏的呼救声,而火势迅速借着易燃的纱帐蔓延开来,冲起的半人高的火苗甚至围成了火墙,将他们二人困在原地。
刘珏紧紧抱着她试图向外冲,又几次被火势挡回来,眼看着火烧得越来越旺,她被烟气呛得睁不开眼睛,咳了几声后只能顺着他手臂强硬的力道趴在他胸前。
她渐渐喘不过来气了,谢江昼为她而死的阴影也笼罩过来,护着她的刘珏在这一瞬间仿佛与谢江昼重叠,她咬紧牙支撑着,默念着不能再有人因她而死了,求生欲前所未有的强烈。
这时被火焰烧断的巨大屏风忽然向着他们的方向倾倒过来,南秀想推开刘珏却被他用力护在了身下,眼睁睁看着屏风砸到他背上,眼泪也随即涌出眼眶,好在终于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冲入火海,一边扑火一边向他们的方位跑来。
青天阁这场大火来得奇怪,太后派人查来查去也无头绪,最终定论是大殿年久失修,虽才经过了一次修缮仍有疏漏,再加天气干燥所致。南秀近来多灾多难,太后难免提心吊胆,生怕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过这场恐怖的大火并未伤到南秀分毫,她身上连擦伤都没有,倒是三皇子被烧断的屏风砸中,背上伤势不轻,但也只修养了一日便照常处理公务了。
“从前他便救过你。”太后坐在床边拍拍南秀的手背,感慨道,“这孩子虽说性子阴沉些,多年来唯独对你上心,过去你来宫里小住时也喜欢跑去找他玩。”
南秀一面想着闫风的提醒,一面听着外祖母的话,最后还是选择带人去承和宫探望了刘珏。
如今宫人私下里戏称承和宫为“小东宫”,因为监国的三皇子就住在这里,朝中立他为太子的呼声日渐高涨,圣上缠绵病榻,为稳固时局也不得不做出抉择了,怕是不出一两个月便会有结果。
南秀进门时刘珏正披着外衣坐在桌前,以拳抵唇咳了两下,似乎牵扯到了伤处,轻轻“嘶”了一声。
“你还好么?”南秀问。
见她来了他表情格外惊喜,放下手中的折子站起身,迅速回应道:“没什么大事。”
南秀惦记着闫风的话,还有一些没由来的不好的直觉,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着,可又当真感激他拼命保护自己,真心实意关切他的伤势。
刘珏最善察言观色,南秀于他来说又堪比一张白纸,很轻易便读懂了她的表情,沉默一会儿后道:“你是不是厌恶我?”
南秀摇摇头,把食盒推给他,呐呐说:“你这里不缺伤药,我想了想只好带些吃的东西给你。”
刘珏嘴边蕴着很淡的笑意,有些讨好般说道:“那你陪我吃?”
“不了,我要回去了。”南秀捏了捏手指,想着接下来几天都叫人来给他送好吃的东西或是好玩的东西,这样报答他总比她傻坐着没话说要强。
刘珏顿时落寞起来,倒也没有强求,低低应了一声“好。”
南秀走后,他面上的落寞却尽数褪去,变为了笑意。想到很快要做成的事,他兴奋得连指尖都在颤抖。
凡他想做成的事一向顺利。
他要刘明规死,刘明规意外葬身山洪,甚至无须用到他的谋划,不曾脏了他的手。真是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只要耐心等到父皇宾天,由他来做这个皇帝,阿蒙就能永远陪在他身边了。
第19章 悔婚的傻女配(完)
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快便在朝臣的三催四请下拟旨立三皇子刘珏为太子。随后不久又召集满朝文武,仍在世便传位给刘珏,尊自己为太上皇,带了浩浩荡荡的一行宫人迁往行宫养病。宫闱内新旧帝王的更迭看起来算是尘埃落定了。
还有另一桩事也在长安城中惊起了不小的波澜——
宥王妃因思念宥王郁郁而终。这一消息传出去,众人怪道:傻子也会用情至此么?不过昔年南秀的母亲永乐公主便是因此香消玉殒,母女二人竟是同样的结局,不免叫人唏嘘。
众人不知内情,南府的老太君则是对此怒不可遏,明明阿蒙好好地活在世上,宫里却悄悄派来了人强行命他们挂白幡,设灵堂,为阿蒙发丧。
这无疑是对阿蒙的诅咒。
可活生生的人还在新帝手上,连宫里的太后都拿他没法子,她们小小的南府又该如何反抗?
因此前来吊唁的人都觉得南府举办丧礼的场面格外诡异,老太君和南朱等府中人虽一身素缟,却皆是神色冷肃,表情并无一丝伤感,府内一片白幡,然而听不到半分哀乐与哭声。
强撑着送走了所有吊唁者,老太君挺直的背脊才在一瞬间垮下来,浑浊的泪也流满了面颊。南朱紧紧抱住哀伤的母亲,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低念:“如今暴君得势,我们阿蒙要怎么办才好……”
南秀是宥王妃,宥王又是刘珏的兄长,刘珏此举实在有违人伦。不过他再疯狂也还有几分理智,心里很清楚无法光明正大地迎娶南秀,才会想出这种偷天换日的办法来。
宫殿内。
南秀将宫人强行套在她身上的皇后冠服用力扯开脱下,连同珠冠一起扔在地上,她气喘吁吁的,披头散发赤足站立着,因为气愤纤细的身体正微微颤抖。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都不敢抬头。
她像看着仇人一样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之前她还因被他救了性命而百般纠结,现在却被逼着嫁给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刘珏穿着为天子大婚所制的衣袍,极艳的红衬得一张清瘦的脸更为俊秀,语气可怜,却步步逼近。
南秀不断向后退。大殿内布置华丽,满目喜庆的大红色纱帐,香几、香炉等器物都贴了喜字,她站在其中却只穿着单薄的雪白里衣,眼中带了薄泪,咬牙道:“我要回家。”
刘珏垂眼一笑,缓缓道:“宫里就是你的家。”
“你这样看着我,我心里难受。”他再次对上她带了恨意的视线,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前,抬手去触碰她湿润的眼睫,又被她嫌恶地躲开。
她的后背抵在坚硬的屏风上,已经避无可避,眼底深处是压不住的张皇和对他的抵触。这幅样子让刘珏又爱又恨:“从前我们那么要好……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南秀的眼泪始终含在眼眶里,强忍着不肯示弱,想到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颤声问:“是你害死了刘明规,对么?”
传言大皇子的死,刘明规的死,还有圣上的病重,都与刘珏有关。
闫风的提醒有用也无用,这段时日她一直抱有警惕之心几乎从不与刘珏碰面,可他一登基,她还是落在了他的天罗地网中。
刘珏一边摇头一边笑:“是他自己该死。”
又阴阳怪气感叹道:“他聪明,仁慈,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而且他还拥有了你,真叫人嫉妒啊。”
“所以他该死。”他一字一顿说完,强硬摸上南秀的脸,不甘道,“只有我不把你当成傻子,可你为什么更喜欢他,他刘明规究竟有什么好?”
他眼底的疯狂再也无须加以掩饰,表情因为得偿所愿看起来有些微微扭曲,南秀心中虽怕,还是忍泪道:“他比你好。不,你不配和他比。”
刘珏的手缓慢地落在她单薄的肩头上,用力攥得她生疼。她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明明很疼,也没有开口求饶。
“疼吗?”他呢喃。
南秀觉得恶心,她脸色唇色皆苍白,低垂着头反复说着:“你杀了我吧。”
从小到大开开心心的小姑娘,如今竟会萌生死意,刘珏心里既痛又恨,轻声说道:“你还要一辈子陪着我呢,就算你死了,也要留在我身边。”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响动,紧接着又是刀刃相撞的激烈击打声。刘珏凝神听了一会儿,面色有一瞬间发僵,陷入沉思后笑着自语:“都是乱臣贼子,全都是乱臣贼子……”
他没有急着去殿外查看,先扯下一条纱幔将南秀的手脚紧紧捆住,又把她抱到了床边稳稳放好,抬眸时撞见她始终含着恨意的眼神,苦涩地笑了笑,撕下一块纱覆在她眼睛上。
又低头以额爱怜地 贴了贴她冰冷的脸,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声音里带着极难察觉的颤意。
提剑走出殿外见到乌泱泱闯进宫来的甲兵,知道他们这群人已经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了,刘珏并无惧色,还有心思笑言:“武威将军为何如此?”
他目光落在最前方的陆京身上。
陆京一身硬甲站在阶下,提起剑指向他面门冷笑道:“戕害手足,又意图毒害生父,如此冷血怪物也想坐稳这皇位吗?”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刘珏能坐上皇位本就是靠的旁门左道,用了不知多少坑害人的法子,胁迫了不知多少朝臣,而非真正拥有了臣心和民心
刘珏收起笑意,慢悠悠道:“武威将军可是喝醉了酒,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陆京懒得和他废话,命令身后士兵提出一串穿着官服,官帽歪斜头发散乱的朝臣来,这些狼狈官员涕泗横流,此刻被推到了人前顿时软着腿纷纷跪在刀剑下磕头求饶。
从前在大殿上言辞激昂请立太子的所谓正直臣子,当下只顾哭号颤抖,全无往日的威严肃正。
刘珏晦暗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他们每个人怕什么、曾做错了什么,他都了如指掌。正因为掌握着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才得了他们的鼎力支持。
没想到陆京这个只懂打仗的野蛮人居然能将他们一个不落地揪出来扔到自己面前。但他沉吟片刻,又觉得凭陆京的脑子做不到,像是为印证他的猜测,一层又一层的士兵忽然收起兵器整齐地退向两侧,让开了一条路。
刘明规高大的身影落入了刘珏眼中,一只手上拿着圣旨所用的绢布。
他清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但颀长的身形站得笔直,又是静立在众将士之前,气势加身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刘珏自然意外他还活在世上,眼睛慢慢睁大,袖中的手也攥成拳,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宥王竟还活着,当真是件喜事,父皇若见了你定会十分高兴。”
“叔父早已经知晓了。”刘明规望着他道。
沉静,运筹帷幄。刘珏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样子。
父皇不是倚重他吗?不是想将这天下还给他吗?刘珏视线下移看了看他的腿,又看向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拐杖,笑意越来越深,啧啧两声道:“断了腿,真是可怜。”
又道:“今日是我与阿蒙大婚的日子,宥王既然来了,难道不该道声恭喜么?”
陆京一见他笑就烦躁,只觉得面对一条毒蛇一般恶心,听他嘲弄刘明规,忍不住再次将手中剑提起来,道:“何必和他再废话?圣旨已下,即刻将他就地诛杀,再迎圣上回宫!”
刘珏大笑起来,笑得不断咳嗽:“原来他一直在提防着我。”
“其实我才是最像他的儿子,自私自利、权欲熏心。他讨厌我,其实就是讨厌自己。”
刘明规冷冷看着他发疯。
刘珏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双眼赤红,紧盯着刘明规道:“你本是太子,天下早就该是你的,可父皇也很想做这个皇帝,所以为你取名‘明规’,想要你学会为人臣子的规矩。怎么他人老了,反而后悔了呢。”
他握剑的手轻轻颤抖着,“任由那些人辱我、轻视我,如今又要杀我,那当初为何要我来到这世上。”
“我只有阿蒙……”他喃喃念了一句,转身要走回殿中。
转身的同时,刘明规从士兵手中拿过弓箭,搭箭后用力将弓拉开,直直对准了刘珏的背心。
一箭破空射出,携着极大的冲力从后至前贯穿了刘珏的身体。
刘珏身形凝滞了一瞬间,随后脚下踉跄着重重栽在台阶上,身体里涌出的血沿着羽箭贯穿处蔓延开,逐渐渗透了吉服。他咳出一口血,尽力向更高的阶上爬去,苍白的指尖在半空中探了探,终究还是力竭落下,气绝后死不瞑目。
刘明规越过刘珏的尸首上了台阶推开殿门,快步进入殿中,他从没有如此心急如焚过,即使受制于拐杖也几乎要跑起来了,撩开重重帷幔后看到阿蒙穿着里衣被绑住手脚,蒙住眼睛侧躺在床上。
见到人,他的心才沉沉落回原地。
南秀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瑟缩了一下,眼泪早已经浸透了蒙眼的薄纱。刘明规急忙去解她身上的纱绳,“阿蒙”两字还在嘴边,南秀已经因愤恨和恐惧偏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阿蒙,是我。”刘明规虽痛,声音却极温和,用另一只手解下她眼前的纱。
南秀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怔怔张开嘴,视野逐渐清明,看到了他发白的脸和带笑的眼睛,眼泪顿时流下来,“刘明规……”
刘明规把她身上的软纱尽数解开,然后用力抱住了她,因失而复得力道极大,将她按在怀中恨不能融入骨血里,低声安抚她:“对不起,我来晚了。”声音微哑,心疼得手足无措。
“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南秀哭出声来,眼泪蹭满了他肩头,也用尽全力回抱他。
哭够了被他抱起来,才发现他的腿有问题。
刘明规还以为自己必定会葬身山洪,没想到能死里逃生。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顾不得修养,能下床后便急忙回了长安,断了的腿自然也没有养好。
他抬手把南秀的脑袋按回怀里,声音透着笑意:“别看了,很丑。”
腿断了不良于行,没有拐杖辅助走起来更是难看。他原本是不在意的,但此刻被阿蒙看到心里却有些微妙的在乎——不想被她看到这么丑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