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日临睡前,黎康明随口提及过几日去鲁城进果子的计划。眼下是葡萄成熟季,老林那头已经催了好几次,说留了一批品质上乘的葡萄,就等他去收货。
江城夏季酷热,西瓜和葡萄一旦上市,往往都供不应求。
黎康明算了笔账:一车装十吨葡萄,摘下当天立马开回江城,运气好的话次日一早就能全部分销出去。除去路上的损耗和油费,差不多能赚三千。他如果跑勤点,多拉几次货,之后再接力桃子和梨,未来三个月收入相当可观。
薛文倩正埋头数当日的营业额,指尖快速翻动着一张张红艳艳的毛爷爷,“为什么只装十吨?”她多少也懂水果市场的一些门道,像苹果、梨子,哪一次不是二十吨起拉。
黎康明“嘁”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葡萄坏得快,一天一个价。租冷库成本又高,哪个货主敢一口气拉那么多?”
“葡萄好卖?”薛文倩听他这么说,又打起了退堂鼓,“不会都烂手里吧?”
“怎么可能,老林家的葡萄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
“那就行。”
黎想竖起耳朵听,念头一闪,忙不迭凑到黎康明跟前,眨巴着眼:“爸,可以带我一起吗?”
黎康明不假思索地拒绝:“我是去进货,又不是去玩。”
“爸....我想去...”,黎想拖长了语调,拽着黎康明的胳膊,苦苦哀求。
“不行不行。”黎康明摆摆手:“真的不好玩。那边条件不好,你吃不了苦。”
黎想嘟起嘴:“我还没离开过江城呢....没坐过火车,也没体验过农村生活。”她入戏极快,竟委屈不已:“暑假作业要写有趣的事,我都没东西写。大家最近都跟着爸妈出门旅游去了....”
黎康明和薛文倩对了个眼神,又沉思片刻,缓缓道:“行吧,我到时候让老林跟货车回来,我俩坐火车来回。”
“爸,我也想坐大货车...”,黎想平时没少听黎康明讲述在高速上的境遇:他和货主夜里要轮流值班,以防被人偷货或偷油,听起来多刺激。
黎康明嗓音一沉:“想都别想。”
黎想见好就收:“好吧。”
黎康明端正坐姿,一板正经:“我们至少要在林叔叔家住四天,你一定要懂事听话。”
黎想拂着马尾辫,拍了拍胸脯:“我可是班长,自然会以身作则。”
黎康明忍俊不禁:“行。”
从江城到鲁城一天只有两趟绿皮火车,长达九个小时。
出发当天,黎想激动地不行,左顾右盼,和经过的人们不停打招呼。黎康明将行李塞到下铺床底下,打了个哈欠,顺势躺倒:“这趟车慢。”
能慢到哪里去?这可是火车呢!黎想坐在窗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窗外景致从楼房变成农田再变成山脉,她看得累了,又盘腿坐在床铺上,翻出随身带的作业打算写几笔,却静不下心,总忍不住留意周遭的动静。
那时候她还没有具体的时间观念,不知道九个小时有多漫长。车尚未行驶到一半,黎想已然失去了耐性。她换了无数个坐姿,忍不住小声埋怨:为什么给她买下铺呢,要是最上铺多好,可以爬楼梯打发时间。
大人们大多都躺着,偶有几个坐到临窗边,也不会想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搭讪,多只是问一声:“几岁啦?去哪里玩啊?”
车每驶到站台都要停靠二十分钟,广播里的女声实时通报着晚点时间。火车从清晨行至黄昏,汽笛鸣声响起,黎康明如梦初醒,迷瞪着眼:“总算到了。”
黎想这一日吃了两餐康师傅红烧方便面,连打出的嗝都有了泡面味,“爸,你不饿吗?睡了一路。”
黎康明双手搓了搓面颊:“不饿,在火车上睡觉才香,晃晃悠悠的。”他抽出行李,牵着黎想的手,不忘叮嘱:“别走丢了,车站人贩子多。”
黎想吓得攥紧了些:“哦。”
黎康明口中的老林看上去五十有余,个头高挑,两鬓花白,开了一辆奇瑞 QQ。
“哟,这就是黎想吧,大姑娘了。”老林说话时不忘从车后座翻出一挂葡萄:“出门前洗干净了,尝尝。”
黎康明顺势揪几个扔进嘴里,大口咀嚼:“不错,甜到齁!”
“我还能诓你不成!”
黎想坐在后座,不忘绑上了安全带,她一见到生人就露怯,索性专心致志剥起葡萄皮。饱满晶莹的葡萄果肉在口腔绽开,甜得她翘起了唇角:“好吃。”
老林开着车,透过后视镜望着她:“多吃点,管够。”
车一路朝城郊方向开,近一小时后才抵达老林家门口。
老林家是土墙瓦房,三间屋子并排连在一起,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前院。前院右侧有一棵粗壮的青檀树,树荫遮掩了大半间屋子的屋顶。
黎想跟在黎康明后面,乖巧异常;一会在客厅坐着嗑瓜子,一会又到前院井边洗个脸。这里家家户户隔得比城市楼房要远一些,她却依然能瞧见冉起的炊烟寥寥,再一嗅,是热锅饭菜的香气。
“饿了吧。”老林媳妇端着热菜出来,“特意依着你们江城人的口味做的,不知道正宗不正宗。”
黎想坐在黎康明身侧,并不多话,小口咀嚼食物,觑着老林和他媳妇就着白花花大馒头啃大葱,新鲜极了。
“晚上和我睡?”老林媳妇捞起黎想的手,“长得比老黎可精巧多了!”
黎康明畅快一笑:“眉眼随了薛文倩,鼻梁随我,又挺又高。”
“拉倒吧你。”老林端着酒杯,转眼面颊通红,舌头打折:“想,多吃点。”
黎想慢慢抽出手,本能拒绝和陌生人的肢体接触:“阿姨,我想一个人睡。”
“也行。小房间空出来一张床,是你林哥的。他今年暑假没回来,说要实习。”
黎想忙不迭点头:“麻烦阿姨了。”
大人们在饭桌上觥筹交错,黎想一个人落得自在。
山野林间的夜晚很美妙,蛐蛐叫,蝉鸣,还有些不知什么小动物发出的动静;却也有些骇人,满地都是肆无忌惮的蟑螂、蜈蚣,或大蝎子。
黎想没见过这些,吓得直跳脚,一路从屋内跳到屋外,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厕所在哪?
她就着昏黄灯光四处寻觅,终在青檀树后看到一间小土房。风转向一吹,携来了臭味和发酵的酸腐味。
“想啊,找厕所吗?”
“阿姨,我就到处看看。”黎想不好意思开口,随便编了个理由。
“旱厕灯泡坏了,明天让你林叔叔安上。房间里我给你备了一个痰盂,尽管用,阿姨明早倒。”
这...黎想慌忙摆手:“阿姨不用麻烦了。”
老林媳妇乐不可支:“傻丫头,你一晚上都不打算上厕所啦?”
黎想低着头,脚尖划拉地上的泥土,羞得不行:“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天色渐晚,明明才离家不到十二个小时,黎想望着土瓦房,几米之外的旱厕和地上的爬行动物,心生被黑暗吞没的恐慌,突然有点后悔来凑热闹。
要是换做平时这个点,她已经洗完澡,大喇喇躺在床上看动画片吹空调,或许还在啃小布丁....而此刻,她连上厕所和洗澡都成问题。
失望和沮丧瞬间淹没了出游的惊喜。她在老林媳妇的帮忙下打了盆水,胡乱擦拭一番,最后躺倒在床上,为接下来三天隐隐担忧。
白蚊帐破了几个大洞,蜘蛛挂在网上晃晃悠悠,捕猎着蚊子。黎想身体绷得笔直,强迫自己闭眼不作他想,宽慰自己睡一觉天就亮了。
黎想第二天一早是被尿憋醒的。
她迷瞪着眼,恍惚以为在家,再瞥见四周全然陌生的环境,陡然清醒。日光下的屋内陈设更显简陋:斑驳的墙面,坑洼的水泥地,一张单人床位于房间正中,墙角则摆放了张木质书桌椅,边缘有明显磨损。
再一看,书桌旁放了个痰盂...白底红花,红色塑料盖,底座掉了漆。
黎想只在爸妈的结婚照里见过这个东西。她几乎没多犹豫,换好衣服直接出了门。她小跑到厕所门口,被里面的异味冲得后退一步;索性屏住呼吸,眼一闭心一横走了进去。
她小心翼翼岔开腿,稍微垂眸便能清楚看见下面堆积成山的粪便;如果再细瞧,还能看到苍蝇和蛆在上面爬行。
她闭上眼,憋气到面颊泛红,打算快速结束战役。
下一秒,她只觉屁股有些冰冰凉,扭过头,好家伙,身后围栏居然圈了只黑猪,正拱着鼻子嗅她屁股。她“啊”一声大叫,提上裤子拔腿就跑,踉跄好几步,最后结结实实摔到地上,狼狈得不行。
“没见过猪?”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
黎想挣扎起身,手肘关节和膝盖都有些微擦伤。她忍着痛,循声望去,对方穿着 polo 短袖和运动裤,一双纯白耐克运动鞋,轻巧地从树干跳到地上。
他走到黎想身边,撇撇嘴:“胆子也太小了吧?城里小孩果然什么都没见过啊。”
黎想听他这副挖苦城里小孩的论调,暗自推断他大概就住在附近,应该和林叔叔家很熟,不然怎么会爬到人家前院的树上玩耍呢?她越想越觉得靠谱,不愿招惹是非:“是没见过。”
对方却不懂见好就收:“瞧你吓得,至于吗?”他高黎想半个头,身板还算结实,说话时总带着些讥诮的意味;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偏有股装大人的气质,好讨厌。
黎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至于!我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可以吗?”
对方下巴点了点:“怎么前两天没见过你啊,来这玩?你叫什么?”
黎想不愿搭腔,语气冷淡:“黎想。”
“理想?好奇怪的名字。”
黎想掸掸衣服下摆的灰,转身就要跑;又被对方叫住:“喂,我叫陆安屿。”她脚步不停,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我管你叫什么!”
在老林家连住两晚之后,黎想稍微适应了新环境。
眼下临近午饭时间,黎康明一早跟老林后面挑果子去了,至今未归。黎想坐立难安,既不敢乱碰人家的东西,也不敢四处瞎溜达。她打了几遍腹稿,鼓足勇气走到后院,老实巴交地笑着:“阿姨,我想去前院做作业。”
老林媳妇正躬着腰坐在木盆边,费力搓衣服,不时举起棒槌猛敲。她粗着嗓子:“就在你小林哥屋子做呗。”
书桌下结了层层蜘蛛网,椅背上还有爬来爬去的小虫,黎想心有余悸:“我正好在院子里玩。学习累了还可以看看树,老师说对眼睛好。”
老林媳妇咻咻喘着粗气:“行,别跑远啊!待会等你爸他们回来就吃饭。”
“嗯!”
黎想搬出屋子里的长条板凳,又找来一张旧报纸垫在地上。她个头不算高,盘腿坐下时正好可以就着板凳写字。
茂密的树荫遮挡了烈日,小风悠悠吹来,裹挟着乡村独有的泥土气息,或许还带了些鲜花果蔬的味道。黎想深吸好几口,感叹和城市里的空气是有那么点不一样。
她兴致冲冲翻开语文暑假作业本,下一秒又垂眉耷眼:她最怕写日记。
每天无非是吃饭上厕所写作业,哪有那么多可以写的。之前有几次她精确记录了薛文倩的如厕时间,得到老师的评语:不必如此事无巨细。
她不懂「事无巨细」的含义,翻阅成语词典后,揣摩出老师的指导方针:日记只可以写自己,不能写爸妈。
从那之后,她每天都要绞尽脑汁编造生活的多姿多彩。她咬着铅笔头,铅笔芯咬起来干脆,却没什么味道,干巴巴的。她咂摸着口感,又陡然清醒:我怎么好好的吃起了笔?
本本小方格里只有大写加粗的几个字:「7 月 10 日,晴」,然后呢?她灵光一闪,写昨日上厕所遇猪的事情好了。
灵感来得猝不及防,她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心中涌起强大的分享欲。写到陆安屿时,她顿住手:那家伙名字怎么写来着?算了,不重要,写成「陆 anyu」就行。
她写完后大声朗读了几遍,成就感爆棚,边读边修改错字。 梗多面肥+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是平安的安,岛屿的屿。”
清脆干净的声音打乱了黎想的思路。她吓得哆嗦了一下,赫然回头,忙不迭合上本子:“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偷看我写作业?”
“你刚写什么呢?”
“关你什么事?”
“你写我名字了,当然关我的事。”陆安屿拦住她的去路,“你得说清楚。”
黎想终于得空仔细打量对方的面庞:双眼皮,高鼻梁,脸蛋肉乎乎的,皮肤还挺白。
“你又不是我老师,我犯不着和你说。”
“但你写我名字了。”他不依不饶,长臂挡在她胸前一寸的距离,“我不准你走。”
“...”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
黎想听见院内老林媳妇忙里忙外的动静,率先败下阵来:毕竟在人家势力范围,还是少惹点麻烦。
“暑假日记。”
“给我看看。”
黎想不情不愿,翻到新写的那一页:“你要看就看吧。”她心生烦躁,一屁股坐在长条板凳上;不远处的山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好想回家。
陆安屿聚精会神地看着,逐句默读,忍不住嗤笑出声:“jie shou?是上厕所的意思吗?你为什么要写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黎想眼疾手快夺回本子:“关你屁事。”
“你怎么说脏话?我好心给你提意见。你这篇日记不及格。”
黎想抱紧双臂,小脸气得通红:“那你告诉我,日记该写什么?”
“写做的梦啊!和恐龙打架,和狮子赛跑,多有意思。”
“...”
他眼神噌亮,描述起光怪陆离的梦境,说到激动处还会做几个夸张的表情。
黎想嫌弃地看着他,又不禁心生怜悯:她之前没少听薛文倩提及爸妈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想来陆安屿也算一个。她瞬间理解为什么这人总爱找她说话,大概就如薛文倩所说:留守儿童缺少父母的陪伴,太孤单了,得学会自己找乐子。
想到这,黎想气消了些,任由陆安屿的话如耳旁风划过。她听着附近家家户户的鸡鸣狗吠和邻里之间的问候,默默埋怨起黎康明:怎么还不回来,她好饿。
陆安屿说累了,手肘拐了拐她:“从哪儿来的?待几天?”
黎想尽量平心气和:“江城,你应该没去过...挺远的。我就来待四天。”
“江城...”陆安屿意味深长地复述了一遍,“哪个学校的?”
“集贤路一小。怎么了?”
“没事,来走亲戚?”
“没,我爸带我出来玩。”
“那你爸呢?”
“忙事情去了。”
“大人都这副德行。”陆安屿撇过脸,指着一处:“那一片马上要拆迁了,村长最近在和政府谈判,你现在能看到的大片农田也许很快会变成高楼大厦。”
黎想睥睨他,不懂他嘴里怎么会无端冒出这些。可自己的家即将被拆...多半会有「无家可归」的失落感吧。她叹了口气,拍拍陆安屿的肩膀:“没事的,高楼大厦也很好。”
陆安屿缓缓转过头,眼里闪过诧异:“你喜欢高楼大厦?这里多好,家家户户都有小院子,养了鸡鸭鹅,有狗有猫,还可以跳进池塘捞鱼...”
“额...高楼大厦可以装马桶,空调...也没有猪圈。”黎想实在聊不下去,她的世界从来只有郑渊洁童话、好看的作业本和中性笔,为什么要聊如此严肃的大人话题?
陆安屿不服气地“哼”一声:“我反正喜欢现在这样。”
黎想心想:那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农村,没见过城市的美好。
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条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黎想多半在敷衍,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强忍着。
“你饿了?”陆安屿听见动静,抿紧唇,又屏息凝听。
胃很配合地回应了几声;黎想窘得不行,不得不承认:“嗯,饿了。”
陆安屿从口袋掏出一个蓝色折叠手机,觑一眼时间,忙不迭跳起:“我得走了,你有手机号吗?”
“没有。”黎想盯着他手上亮闪闪的手机,索尼爱立信 Z608,薛文倩同款。好可怜,爸妈不在身边的小孩,只能靠手机沟通亲情;可再贵的手机又怎么比得上陪伴呢?
他随手拿起黎想的作业本和笔,写下一长串数字,“我的。”又放了个酒心巧克力到黎想掌心:“这个很好吃。”
黎想望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努努嘴;她此刻顾不上同情别人,一口包了甜腻的酒心巧克力,再循着饭香钻进了屋。
老林媳妇端着一大盆热乎乎的疙瘩汤:“林叔叔和你爸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阿姨做了疙瘩汤,不知道你爱吃不爱吃。”
黎想不挑食,“我最爱吃面食了,我外婆包的饺子很好吃。”
老林媳妇瞧她狼吞虎咽的模样,乐得不行:“刚才我忘记看时间,晒好衣服才发现,哟,都十二点了。”
疙瘩汤新鲜出锅,黎想一口接一口,烫得舌头四处乱窜:“阿姨,你认识陆安屿吗?”
“谁啊?陆什么?”
黎想口齿不清,又重复了一遍:“陆、安、屿。”
老林媳妇费劲想了半天:“没听过。阿姨平时都去镇子里卖水果,和村里人没以前那么熟络了。怎么了?”
“哦,没事。”
等黎想再见到陆安屿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黎康明定了当晚的车票,第二天清晨五点抵达江城;老林和自家兄弟则同时出发,开货车走高速。顺利的话,两行人能在水果批发市场差不多时间汇合。他们计划一早上分销完毕,当天再赶回来。
黎想听着大人们谈事,无聊到上下眼皮打架。人生第一次旅游并没什么值得铭记的闪光点,如果真要记录几笔的话,她大概率会写:被黑皮猪亲了屁股,吃到了美味多汁的葡萄,还看到了大圆盘一样的明月。
午饭结束,大人们忙着装货,加油,检查轮胎。
黎想没有午睡的习惯,捡了个小石子,蹲在地上画了几个格子。
“一个人跳房子?”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几米之外传来。
黎想头都懒得回:“不行吗?”
陆安屿今日换了件短袖白色衬衣,扣子一粒不落系好,看上去像一个小乡镇企业家。
“你几岁啊?”黎想嫌弃地瞥一眼,这人天天装大人...看着好烦啊。
“11 岁半,你呢?”
“十岁半,我一月初的生日。”
“那我正好大你一岁,我十二月底的。但我俩同级。”
黎想跳得正欢,气息不稳,敷衍道:“哦,我五岁就读一年级了。”
陆安屿拎了个红色的塑料袋,“吃吗?别人送的,太多了吃不完。”
“吃。”黎想大大方方接过,打开一看,兴致大减:“怎么都是苹果?”
“洗干净了的。”
黎想摇摇头:“我不爱吃苹果。”
“这是金冠,很好吃很甜很脆。”
“我不吃苹果皮。”在家的时候,薛文倩或黎康明总帮忙削皮,再将苹果切成一小块,用牙签戳着哄她吃。
陆安屿拧紧了眉,大抵是嫌弃她要求过多,却没说什么。他轴劲上来了,必须得让黎想尝到好吃的苹果才行。
“你等我一会。”他小跑走开,没一会又气喘吁吁回来,“我去村长办公室找了把水果刀。”
黎想却没接,“我不会用。”
“???”
他面露鄙夷:“我来吧。”
他的手颤颤巍巍,几次三番在苹果皮上划过,却没能伤到皮分毫。他不耐烦地“啧”几声,夹起肩膀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终在一刻将刀稳稳当当扎进了苹果肉。
他慢慢转动果身,每每觉得切下来的肉太多就径直塞自己嘴里。黎想望着他,彻底无语:到底是谁吃?
“啊”一声尖叫陡然刺破了午后的昏沉。
苹果和刀齐齐“哐当”落地,陆安屿面色难忍痛楚,牢牢捂着手腕处。
黎想瞥见血流顺着他小手臂流到手肘,滴进土里,慌了神:“你怎么切到手了?怎么办??”
陆安屿疼得龇牙咧嘴,强装镇定:“小事小事,男人哪有不受伤的。”
黎想忙转身朝屋里跑:“你等等,我去问问阿姨有没有纱布。”
陆安屿叫住她,下巴示意地上的塑料袋:“你晚上坐火车在路上吃吧,我走了。”
“喂!”黎想试图叫住他。
陆安屿却加快了步速,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岁月褪去了记忆的色彩,虚化了细节。
黎想已然记不清那日的云朵、阳光,唯独对陆安屿仓皇而逃的背影印象颇深。想到这,她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陆安屿此刻刚缝补完四针,下巴蒙了层纱布,模样喜人。他说话时嘴型不敢幅度太大,听上去憋屈得很:“你莫名其妙笑什么?”
“一直忘记问你,那一年你削苹果伤到手,为什么急着跑掉?”
陆安屿跟不上她的脑回路,撇过头不肯看她:“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记着呢。”他发出的每个字都口齿不清,发音更是哽在喉咙,听上去宛如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是,不是每个人都乐于回忆糗事。
黎想收起玩笑嘴脸:“可以走了吗?医生怎么说的?”
陆安屿察觉出她语气的变化,同时捕捉到她转冷的神色,无奈道:“当时小,想装男人,结果失败了,怕在你面前哭鼻子。”
黎想歪着脑袋,笑容狡黠:“所以那天回去之后哭鼻子了吗?”
“哭了,多疼啊。哭得抽抽的,我第一次流那么多血,还被我爸揪去打了针破伤风。”陆安屿边说边伸出手腕:“疤痕到现在都很明显,很丑。”
黎想扑哧一笑,“谁让你没事找事,非逼我吃苹果?”
陆安屿见她笑了,不由得跟着扯了扯唇角:“小孩不懂事呗,碰到好吃的、好玩的恨不能按头给小伙伴安利。”
两个人并肩朝医院门外走,黎想一手遮挡前额,感叹黄昏的日头并不输正午的,依然毒辣,晒得人燥得很。
陆安屿停在原地,目光在一处定焦,小跑几步到门口小摊贩前买了瓶鲜榨石榴汁和一小份鲜切芒果:“消暑。”
黎想毫不客气,大方接过,咬了一大口,咕隆着:“你不吃?”问完又故意戳他:“忘记你受伤了,没办法张大嘴吃东西。”
“...”
清甜的汁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熄灭了素日的剑拔弩张。而童年趣事更如一颗含在嘴里经久不化的硬糖,甜味清淡,多少能填补些成年后灵魂因挫折而滋生出的沟壑。
自毕业以来,黎想鲜少如今日般抽出大段时间回顾往昔。一是没时间,二是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过于扎眼,总刺得她这个成年人心脏直抽抽。
年少时快乐来得轻而易举,却纯度极高,随着每次开怀畅笑不断渗进血液,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她感知快乐的阈值。
工作后的她不自觉套上一副躯壳:这个人不能轻易喜形于色,需要时刻保持稳定的情绪、清醒的头脑,更不能将个人厌恶随意带入工作。她需要足够强大的内心应付从上到下的批评,不怀好意的编排,尽量做到宠辱不惊。
可现实是,她越伪装越心累。强行消化的负面情绪堆积在心底,难以排解,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曾天天盼望长大,明明是班里最小的那个,却总要虚报两岁显得更有底气。而现在,她又无比抗拒过生日,更不敢想象二字头结束之后的三字头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同龄人意气风发,要么在职场混得风生水起,要么心安理得啃老。
而她夹在中间,想躺平又不甘心,反复仰卧起坐。
她望着窗外,前几日被压下的焦虑和不安又有了破土发芽之势。
“你怎么一路上都唉声叹气的?”陆安屿关掉了泰语广播,车厢内安静得只剩二人的呼吸声。
“没什么。”
“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总琢磨些有的没的。心平能愈三千疾,想太多当心得乳腺结节。”当医生久了,安慰人的话他张口就来。
“我谢谢你。”黎想没好气地别他一眼,“喂,在医院工作好玩吗?快要实现你的豪言壮语了吗?”
陆安屿鼻腔嗤笑,当然能听出她问句后的引申含义。
能好玩到哪里去呢?昼夜颠倒的加班,定时定点去外地对口帮扶,忙起来顾不上吃饭看病,还时不时会被家属劈头盖脸骂一顿。他资历尚浅,除去要精炼专业水准之外,还要学会审时度势,看人脸色。
更何况江城于他家而言,是一张巨大的关系网,每个人都能牵扯出七拐八绕的关系,委托他父母或者他帮忙开后门。他拒绝人时不敢完全不留余地,有时反而得赔张笑脸;运气不好的时候,还能听到闲言碎语:拽什么,不就是靠他妈妈陆晚晴才进市立医院的吗?不然一个区区 211 的医学本科生...哪能那么顺利进三甲医院规培再留用。
“不好玩,糊口罢了。”
黎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想起曾经他描述的未来:在江城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黎想爱做什么做什么,他则在医院捱着,等熬到职称后开始混吃混喝。查理呢,负责吃好睡好,平平安安一直到老。
那时候黎想总嘲笑他:别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精神振奋,考虑的都是如何闯出一片天地。他倒好,毫无上进心,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能坦然地养老躺平。
陆安屿当时不置可否,他一贯对「拔尖」这个词没有多少执念,甚至有些抵触。他在江城有爸妈撑腰,日子过得不会太差,完全没必要想不开硬逼自己努力奋斗,差不多就得了。
“既然干得不开心,为什么不换工作呢?”
“我一个医学生可以换去哪?从市立医院换到人民二院吗?”他语气颇为无奈,眉头始终拧着,加上下巴上的伤,多了几分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