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喝点热水。”
“...”
陈知临在那头动静不小,一会擤鼻子一会捂嘴咳嗽,哑着嗓子:“真羡慕你。”
黎想轻声笑笑,讥讽起这位永远不知人间疾苦的老板:“记得戴口罩上班哦,不然忙季生病招人恨。”
陈知临:“...”
她没空闲聊,几句后便挂了电话;纠结了一小会,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披条酒店浴巾就往沙滩走。
这个时间点,海水正慢慢升温,日头却没有正午的毒辣。
黎想一遍遍抹着防晒,和偶遇的游客们笑着打招呼;放眼四周,沙滩上人迹罕见,不愧是 Tina 口中的“小众海滩”。要是换作苏梅岛...她心思一飘,又迅速被从海里走出来的人及时拽回,靠。
陆安屿甩甩头发,看上去心情不错,喘着粗气:“来游泳?”
黎想扯着身旁的浴巾搭到腿上:“嗯。”
豆大的水珠从他前额滚落到胸肌再到小腹部。他胡乱擦拭着上半身,突然顿住手:“你今天能游吗?”
“为什么不能游?”
“水还有点凉。”他一只手堵着耳朵,晃了晃头,“一个小时之后,水温应该会更高点。”
“没事。”黎想语气轻松,又猛地琢磨出些什么,“哦,那我再晒会太阳。”
陆安屿没着急回房间,而是在她身侧隔一米的位置坐下。他弓起腿,两手搭在膝盖上,目视远方。他发梢还在滴水,身上的海腥味盖过了原有的薄荷清新,存在感很强。
黎想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副墨镜,双臂抱膝,头枕着膝盖,看着和他相反的方向。
两个人闷声不响,并排坐了许久,直到不远处一家人的沙滩球径直朝黎想砸来,陆安屿眼疾手快接住球,说了声:“当心。”
“谢谢。”
“你坐到树下去。”他随手一指:“离这家人远点,我看他们都是乱砸。”
黎想纹丝不动:“我才不挪,我要晒太阳。”
陆安屿视线掠过她的脸,没再说什么,过了几秒,“这里真清净,挺好的。天天在医院吵得我脑仁疼,当时报团就看中了「小众」两个字。”
“是不错。”
“苏梅岛就是人太多,海里和下饺子一样。”他朝后一仰,两手撑着,闭眼沐浴在阳光下。
黎想侧过头看他,有一瞬,她好像回到了 2010 年。
那一年,他们大一,刚在一起。江城的冬天将人从内到外冻得透透的,陆安屿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忿忿不平,满嘴嚷嚷着寒假得找个热带海岛泡泡驱寒。
黎想不理解:“还没期末考试呢,你怎么满脑子享乐主义?”
陆安屿伸出长胳膊,箍着她的腰:“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一起去海岛躺着吧。”
“三亚?”
“不去,要不要去苏梅岛?”
“出国???”黎想翻了个身,“认真的吗?”
陆安屿睁开眼,刮了刮她鼻子:“这两年不是流行泰国游吗?走一个?”
黎想来精神了,蹭一下坐起:“贵不贵啊,我卡里生活费还剩两千块...够吗?”
陆安屿拽着她躺下:“你带上人就行。”他边说话边动作,手臂箍着她还不够,腿也要紧紧夹住。他的吻烫到黎想无处可逃,却在一刻戛然而止,“睡吧。”
黎想那时候年幼无知,凑上前:“怎么好好的不亲了?”
他背过身,咕隆着:“突然困了。”
黎想望着他,不知不觉陷在回忆中出了神;身旁的人募然转过头,撞进一双清透的眼眸中,一时也忘记挪开。
短短几秒的视线交汇,竟迅速构建出一条狭长的时光隧道,尽头是那段深埋于心底、很少见天人的旧时光。
陆安屿轻咳一声,率先别过脸,捞起沙滩上的浴巾搭在肩上:“你男朋友没有腹肌?逮着我一直看。”
“自恋。”
“你说谁自恋呢?”
“幼稚。”
“...”
黎想冷冰冰丢了几个字,提前结束一场无聊的口舌之争。她背脊晒得发烫,迫不及待要跳进海游个畅快。
陆安屿亦偃旗息鼓,歪着脑袋眺望远处的风景,最后索性躺倒,用浴巾遮住脸。
黎想深一步浅一步朝海的方向走,海水还有些冰凉,凉意从脚心一路攀咬到心脏。她深呼出一口气,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由着海水慢慢没过膝盖、锁骨和双肩,最后一头扎进海中。
第十四章 我只是刚扔完垃圾
刚开始两天,Tina 安排的活动范围都在浅水区:风小浪平,多是 baby 浪和 0.5 米左右的练习浪,看上去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实际上却威力颇大,差点没磨掉黎想一层皮。
每次下水之前,组员们都会先跟着 Tina 后面做热身,练习站板,直至动作看上去标准为止。Tina 教授了两种最常见的姿势:无论是双脚同时跳到板上站起,还是一只脚先起,另一只脚跟上;在陆地上演练时毫无难度,可等实际到了海里,难度呈几何指数增长。
此刻大家在沙滩上一字排开,活动筋骨,一刻钟之后,血液逐渐沸腾。
Tina 鼓鼓掌,示意大家一起入海,推板起乘;不忘重申划水姿势要点:需要用背部肌肉发力,靠臀部支撑,同时弓起上半身。
黎想一时半会找不到要领,尝试好几次都纯粹倚仗肩部发力抡胳膊,没一会颈肩和下背部就酸痛异常。
“你得这样。”Tina 划到她身侧,一步步拆解动作,“脊柱应该是舒展状态,脖颈放松,才能最大效率的将手臂伸入水中发力。”
黎想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水珠:“太久没运动了,好累。”
“这才哪到哪?我们还没开始冲浪呢!”
“啊!”黎想长叹一声:“再也不想靠冲浪耍酷了。”
“哈哈哈,等你真的在海浪的起伏中站起身,会成就感爆棚的!”Tina 眨眨眼,“你信我,真的超级爽!”
一阵浪过来,黎想被冲得左摇右晃:“我大概率站不起来。”
“哈哈哈,我帮你抓浪!”
在海里游泳和冲浪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体验,尤其入海逆着浪走的时候,一不留神,人很容易跌进水中。跌倒并不可怕,对黎想来说,呛水才是致命一击:齁咸的海水瞬间涩哑喉咙,几度要激出胃酸,她干呕了好几下:“怎么这么难...”
被呛几次之后,黎想有了心理阴影,每每察觉重心不稳时都分外慌张,结果越慌越难平衡重心,又狠狠跌下去。她不忘用手护头,却下意识靠手腕撑地,某一下没留意角度,寸劲挫伤肌肉,疼得她倒吸好几口凉气。
泡沫板又硬又磨,遇水会变得更加粗涩。哪怕黎想穿了长裤,依然能隐隐感觉到摩擦的疼楚;加上她经验不足,穿了带钢托的 bra,简直被硌到怀疑人生。
几小时完整体验下来,黎想筋疲力尽,等上了岸才发现全身伤痕累累:食指指甲盖和肉分离了一小部分,大腿内侧更是火辣辣的疼,发梢的海水总不经意流入眼睛,灼得她一个劲流泪。
她拖着步子,一手托着受伤的那只,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音色:“手怎么了?伤了?”
黎想有气无力的:“没事,甲床好像脱离了一点,有点疼。”
陆安屿亦气喘吁吁的,视线飘向她的指甲盖:“冲浪前不记得剪指甲?攻略没仔细看?万幸没掀掉整个指甲盖,不然疼死你。”
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总带了点针锋相对的意味。黎想不耐烦地掏掏耳朵,没精力和他互怼,喉咙里硬挤了一个字:“哦。”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房间方向走,黎想走在前面,汗珠和海水将衣服黏紧在皮肤上,蒙得她透不过气。她小腹微微绞痛,胸口沾了不少沙子,随着动作不断摩擦着肌肤;细细密密的疼。
“你住几楼?”室内空调冷风一吹,黎想揿下 4,打了个激灵。
“和你一样。”陆安屿翻出一条干净的浴巾:“搭着吧。”
“不用,都到了。”
出了电梯,两个人屐拖鞋的脚步声拍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节奏几乎一致。
黎想在房门口停下,手落在门把手上:“我到了。”
“嗯,好好休息。”
她合上门,听见斜对门几步之外的房卡滴滴声、门锁转动声和“砰”的一声,终于松了口气。
她急不可耐褪去冲浪衣和湿漉漉的泳衣,钻进了浴室。
热水浇淋全身,不断提醒着伤口的具体位置,让人避让不及。厚厚的防晒霜又滑又难洗,十几分钟下来,皮肤被磨得愈发干涩发红。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检查着身上的伤口,最后拍了几张比较严重的,夸大其词:【姐妹受伤了。】
沈确:【正常,苦日子还在后头。】
黎想:【我后悔了,简直是对我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虐打。】
沈确:【哈哈哈哈,冲浪顶多耗体力,关你精神屁事啊!它可不背这个锅,是你自己的问题...和陆安屿闹出幺蛾子了?】
黎想撇撇嘴没回复,目光落在和陈知临的对话框上。这两日他们如往常一般汇报日程、三餐、再互道晚安。表情包、标点符号,一样不落,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成年人世界的「佯装无事」往往会带来两个后遗症:要么算了,要么旧事重提。无论哪一个,都给这段关系埋下了一个新地雷。没人知道这个雷还会不会爆,怎么爆;更不知下次会不会因为别的什么又无端牵扯到雷区。
她平躺在床上,细细追溯着矛盾的起源,最后不得不承认:岁月逐渐磨损了她对未来的笃信。
小时候,黎想总认为没有什么是会变的,不管是亲人、朋友还是陆安屿。
江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庙街的鸡蛋煎饼摊主风雨无阻,始终是同一位叔叔,手脚麻利,能记住她不爱吃海带丝,陆安屿讨厌吃萝卜角。而高中学校门口她最爱的炸串店,十五年过去,老板从中年到中老年,笑容依旧如初,总招呼着同样的话:“小想和安屿又来啦...今天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是黎想大学毕业前听到最多的话,这三个字像是一个魔咒,制造出重重幻象。黎想心安理得沉浸其中,没成想当钟声敲响,魔咒消除,变化往往来得猝不及防。
小学门口的集贤路在过去数年内重修了好几次,越拓越宽,等再见时早已面目全非。江城到申城的绿皮火车不知什么时候竟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和谐号动车。一瞬间,世界充斥着巨变,不变反而成了一种奢望。
这种信念解构的过程相当痛苦,痛苦到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痛苦到她不肯再给任何人一个许诺:没有任何一段关系会足够永久,只要当下还陪在彼此身边就足够。
她也曾试着和陈知临探讨这些,可往往话还没说到一半,对方就强势打断:“人心总是易变,所以我们才需要契约和法律的约束。”
黎想却不赞同:靠「约束」维系下去的关系究竟是感情还是责任?
他们有各自出发点,无法说服对方,最后不得不叫停争论。陈知临总无奈地摇摇头:“你怎么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爱,但这份爱迟早会转化成别的:亲情也好,责任也罢,都是爱的一种。”
黎想既赞成又不太赞成,在心里嘀咕亲情和责任自然是亲密关系的一部分,可「爱」才当之无愧得占大头。
她想到一刻,只觉头晕异常;白花花的天花板开始飞速转动,每转一下就激起后背一层冷汗。她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手指却越来越僵硬,腹部的痛楚蔓延至后脑勺,转而对她脑袋抡起了锤子,一下又一下。
该死,她闭上眼,晕眩并没有减轻多少;头颅内掀起了惊涛骇浪。她预判到接下来的症状,老老实实躺着,静静等待这一波风浪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看天花板转速越来越慢直至停止。颈椎病、低血糖以及痛经,三管齐下,差点没害她彻底晕过去。
她轻缓口气,忙捞出包里的巧克力,咬了一大口;感知体温缓慢回升,混沌的神思恢复了清明。
群里分享了好几条大家近两日的冲浪视频。
大家各取所需,礼貌道谢,赞许着冲浪营贴心的跟拍服务,再夸几句摄影师的尽职尽责以及剪辑师的专业水准。
黎想快速浏览完一长串的彩虹屁,又将视频逐一看了一遍。
有一些捕捉到陆安屿的画面,他侧着身,膝盖微微弯曲,伸直双臂,神情专注目视前方;整个人稳稳当当站在板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其中有一条视频,短短几十秒:黎想抱着冲浪板,正垂着头朝岸边走;陆安屿在她身后几步的位置,目光时不时飘向她,眸底闪着细碎的光。浪花不断拍打二人的小腿,海面浮光捞金,给周围都笼上了一层金灿灿的滤镜。
拍摄角度的原因,其他营友恰好都是背对或半蹲着,完美避开了镜头;反而衬得像是摄影师为她和陆安屿特意拍摄的小花絮。
黎想来回播放了好几遍,挑选了一个她在海里努力站上板的视频转发到家人群,又将跌落入水的狼狈模样发给了陈知临和沈确,最后干脆利落地删除了整条群的聊天记录。
陈知临:【注意安全,别摔了。】
沈确:【啧啧,最重要的那个视频怎么不敢和我分享呢?】
黎想:【???】
沈确随即转发那条视频:【Tina 都分享到朋友圈了。】
黎想:【...】
沈确:【放心,她是给自己团打广告,一般人不会看。】
黎想:【那你还看?】
沈确:【我找你啊,嘿嘿嘿嘿嘿。】
黎想被她笑得毛骨悚然,装瞎不再回应。她饥肠辘辘,硬生生靠飞机上的小零食熬到楼下餐馆开业时间,挣扎起身,随意套了条米色布料连衣裙。
她屐着人字拖,披着长发,拧开房门的瞬间听见斜对面也有了动静:锁芯“咔哒”一声,陆安屿走出门,自然而然地问道:“下楼吃晚饭?一起?”
黎想后退一步,眉宇清冷:“没,我只是刚扔完垃圾。”话音刚落,她忙不迭又将门“砰”地合上。
第十五章 你关心我啊?
黎想的经期第二天一贯量大,她提前找 Tina 请了假,安安心心睡到自然醒。
陈知临一早发来好几条信息,痛斥组员的无所作为和客户的重重刁难,甚至一反常态说了几句脏话,全然失了老板该有的稳重。
也正常,一到忙季,谁能心理强大到不发疯呢?
黎想一脸懵懂地编辑回复,正打算抚慰他受伤的心灵,随即转念一想:她一个可怜社畜,又何必跟资本家共情?人家每天动动嘴皮子,和客户吃饭、打球、聊聊天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手下人却天天累死累活,忙到不见天日。
黎想:【陈总,钱那么好赚,偶尔也勉为其难踩一踩屎吧...接地气。】
陈知临:【...】
阳光不偏不倚照到床尾,晒得脚趾头暖乎乎的。她调皮够了,伸了个懒腰;身子睡得软绵绵的,小腹疼楚也减轻了不少。她赖了会床,楼下几个人正踢着沙滩足球,还有一家三口坐在草坪上野餐。
冲浪营群里分享了好几条上午瑜伽和冲浪的视频。
今日浪花大了许多,陆安屿那家伙也没了先前的潇洒自若,反反复复跌入海中,摔到面无表情。
黎想暗嘲一番,庆幸没有逞强凑热闹。
Tina:【好点没?一起去农贸市场吗?中午请老师教大家做传统泰式料理。】
黎想指尖跳跃:【去!】
Tina:【行,酒店大堂等你,其他人已经先出发了。】
黎想:【给我五分钟!】
农贸市场离酒店约一刻钟的车程。
司机便是 Tina 特意请来的厨艺老师,当地人;皮肤黝黑,总咧嘴大笑,英文一般,每句话结尾都自带泰语式的拖音,听起来有些费劲。
日头毒辣,几度要刺透薄薄的车顶。司机放下车窗,抱歉地笑笑:“车太旧了,空调效果不好。”
热风灌进来,快速吹干了额头的细汗,烘得人毛毛躁躁的。黎想手臂遮挡前额,望着车窗外的异国风情,时不时和人搭几句腔。
满打满算才正式离职六天,黎想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刻,焦虑症不合时宜地冒出尖尖头,提醒她已无所事事了好几日,需要赶紧找到下一个任务完成目标打卡。与此同时,这段时间她刻意回避的问题也一并卷土重来:下一份工作做什么?什么时候开始找?真找不到怎么办?
烦闷如春日野草般占领了心头,呼呼逼退了原有的轻盈。迷茫过后是恐慌,「无业游民」四个字“哐当”一下砸到她头顶,她后知后觉般地忐忑不安:接下来该怎么办?
“黎想?我们到了。“Tina 扒拉着椅背,“吹傻了?”
“哈哈,没有。”黎想收回视线,“今天要做什么菜?”
“合着这一路,你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啊!”
黎想不好意思地挽起碎发,“我一来姨妈,反应就慢半截。”
“正常,失血过多。”
Tina 挽着她,自来熟般地介绍起司机师傅的拿手好菜:冬阴功汤,罗勒炒猪颈肉,黄咖喱土豆鸡和木青瓜沙拉。
黎想不停咽口水,“都想吃。”
“哈哈!想吃得自己做。”
当地菜市场环境一般:硌脚的石子路,简陋的塑料棚,摊贩们笑脸盈盈,不停挥手扇风赶苍蝇。琳琅满目的热带水果,海鲜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蔬菜占满了视野。白板上标注了大写加粗的价格,换算成人民币简直如不要钱般便宜。
黎想见到芒果就走不动道,买了份现切的还不够,又拎了一大兜。
“恢复战斗力了?”陆安屿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芒果好吃吗?”
“好吃啊。”黎想腮帮子鼓鼓的,口腔内汁水四溢,芒果的香甜浇灭了心头的焦虑:想那么多做什么?过一天算一天,开心最重要。
陆安屿撇撇嘴,没说话,直盯着她手上提的芒果。
黎想护食的雷达响了,忙撤后半步:“想吃自己买。”
陆安屿鼻腔嗤笑,转身走远;没一会他捧着大份的现切芒果回来,边走边吸溜:“是好吃。”
两个人隔了一米左右的间距,各自搜寻感兴趣的摊位。黎想时常停住脚步找小摊贩问东问西,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些免费的水果和熟食。
陆安屿转眼拎了两大兜,收获颇丰;他翻找着塑料袋里的食材,又额外补了些香茅和南姜,嘴上振振有词。
新鲜,居然学会做饭了。黎想心里犯起嘀咕,却没再招惹他。
Tina 安排的厨房离菜市场不算远,步行可达。
团队做饭的氛围很轻松,营友里不乏厨艺精湛的,大家有样学样,转眼就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相熟的人们三三两两凑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甚至单独加了微信,约好回国之后一起逛街购物。黎想反倒成了自甘沦至边缘角落的人,只会按时冒泡,配合一切团队活动,却不打算维系额外的社交关系。三日相处下来,她除了能将群友的脸和名字联系到一起,并没发展出一个新朋友。
陆安屿在队伍中话也不算多,多数都是客套寒暄。想来也正常,一个大男人如果过度殷勤,说不定会招来什么闲言碎语。
此刻二人正好窝在桌角,各占桌子一边。黎想别着一只胳膊,以减少不必要的身体接触,却还是会不经意碰到陆安屿的膝盖或小腿;每每此时,两个人总同时愣住,再不约而同往反方向挪一挪座椅。
黎想食量惊人,埋头顾着吃,正好省去和人攀谈的步骤。
陆安屿不动声色盛了一碗冬阴功汤,放到她面前,努努嘴:“尝尝。”
“你做的?”
“嗯。”
热汤入口,酸辣咸鲜一并刺激着味蕾,铺叠出层层口感。黎想由衷赞美:“好喝诶。”
陆安屿并不意外这样的夸赞:“那当然了。”
“怎么好好学做这个?”黎想一口气喝了大半碗,高温搭配热汤,很快催出她一身汗;无奈酸酸辣辣过于开胃,她一口接一口,喝得停不下来。
陆安屿没回答:“好喝就行。”
“食谱发我,我要学着做。”她意犹未尽,抹了抹嘴。
陆安屿无动于衷:“怎么?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打算当贤妻良母了?”
黎想无语他的思维发散,又实在气他的阴阳怪调:“对!我男朋友和我一样特别喜欢喝冬阴功汤。我打算学了之后每天都做给他喝。”她管控着语气,以便听上去既不赌气又不刻意,却不忘加重了「男朋友」和「特别」几个字的发音。
陆安屿面色如常:“祝你成功,最好提前在淘宝下单一个灭火器,别又把男朋友家的厨房给烧了。”
“你!”她嗖一下站起,膝盖不小心碰到桌腿,疼得蹙了蹙眉。
“没事吧?”
“关你屁事!”
太烦了,黎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陆安屿的每句话都像一根探子,总逗得她像只斗志昂扬的蛐蛐,条件反射般地进入战斗模式。
下午的冲浪课,黎想没再窝房间,而是找了岸边的树荫处,看营友们摔得七仰八翻。
她赤脚踩在沙滩上,脚底板摩搓着细软柔滑的流沙;她不停搓着,偶尔会捞起一把,在风中扬洒。
不远处的欢声笑语总勾得她心痒痒,她刚找到冲浪的诀窍,迫不及待想下海试试抓住绿浪,拍几个稳当当站在板上的视频,好跟陈知临显摆显摆。
她将浴巾铺开,就势躺下,海风悠悠的,吹散了先前的恐慌。她半梦半醒,心底不停冒出一个声音:先休息,心脏刚正常没几天,经不起瞎折腾。
都说人体有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她笃定此刻的想法源于潜意识深层的需求,随即卸下包袱,放松身心。
很快,声声嘈杂搅扰了清净。
黎想费力睁开眼,只见几步之外,营友们围在一起。Tina 则边打电话,边在沙滩上来回踱步,神色严肃。
黎想坐起身,视线挨个掠过,终定焦在人群正中的陆安屿身上:他昂着下巴,一手捂住下颚,眉头因痛楚拧结扭曲。
黎想赶忙走近,钻到他身侧,低声质问:“你怎么了?”
陆安屿随口回应:“被板刮到了。”
“严重吗?”黎想睨到他指缝间的血渍,下意识要掰开他遮挡伤口的手;她刚举起手,又反应过来:“你放下手臂,给我看看。”
陆安屿听话地照办,他下巴左侧裂了一条三厘米左右的口子,皮开肉绽,血滴滴答答。他留意到黎想的神情,忙捂上:“小伤,缝几针的事。”
黎想无端烦躁:“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又炫技了是吧?”
“没有,刚差点和别人撞上,我没躲好。”他不忘笑着和其他人招呼:“你们继续玩吧,我没事。”
Tina 挂了电话走到二人身边:“送你去医院。”
陆安屿摆摆手:“小伤,你给我车钥匙,我自己开车去。你继续带大家练习吧。”
Tina 面露难色:“你得缝针,对这儿也不熟,我还是跟着比较放心。”
“真不用,我也是医生,没什么事。”
黎想原静静听着,在这一刻没忍住插嘴:“我陪他吧,反正我今天也下不了海。”
陆安屿掀起眼皮,踟蹰几秒:“行,走吧。”他快速擦干身子,随意套了件短袖;看上去压根没当回事,一手转着车钥匙,步履轻松。
“我开。”黎想摊开掌心,“给我车钥匙。”
陆安屿充耳不闻,径直走到驾驶位,见黎想怔那不动,软了语气:“你开不了,右舵。”
“你小瞧谁呢?”
他拉开车门,歪头示意:“上车。”
黎想顾念他的伤口,没继续僵持,却也不想再和他搭腔。逼仄车厢放大了两个人的动静,就算他再怎么佯装无事,停车的间隙依然有“嘶”一声飘来,混着重重的鼻音。
医院出奇得冷清,走廊空旷,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黎想跟在陆安屿后面,陪他挂了号,再一起静候在诊室门口。
她隔开一个座位,坐在他左手侧的位置,稍一抬眸便能看到血红的伤口和他左手腕的旧疤。新伤旧痕,说不清哪个更刺眼。
陆安屿手肘撑着膝盖,上半身躬着。他手臂上结了一层细细的盐粒,颧骨处也有一些。发梢上的水珠顺着面颊弧度滑落,偶尔会溅到伤口;每每这时,他总会不声不响皱皱眉头,再借着肩膀的衣料擦脸。
“疼吗?”黎想递上一张纸巾:“只剩一张了,我没用过。”
陆安屿微笑接过,捕捉到她眸色里的担忧:“你关心我啊?”
“嗯。”
陆安屿显然没预料会听到如此直白的答案,有些错愕;他专心擦拭着面颊的水和汗,避开了伤口的位置。
黎想此时收敛起棱角:“陆安屿,我们好歹认识快十六年了。”没说的是,她也是方才恍然大悟:时间的威力在此刻凸显,对他的关心已然成了本能反应。
第十六章 喂,我叫陆安屿
时间滴滴答,黎想和陆安屿并排坐着,都没再说话。黎想撇过头看向别处,坦然接受这样的本能反应。和装熟相比,装不熟显然更难。现下四处无人,她放松了戒备,一手托腮,恍惚之间,时间轴倒退至 2003 年 7 月。
印象中一进入暑假,黎想总不可避免地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黎康明每天起早贪黑,在水果批发市场忙到不见踪影;薛文倩更是早出晚归,一心扑在「薛记私房菜馆」里。
假期漫长又无聊,黎想不愿总在店里杵着,不得不自寻出路。
家里亲戚多扎堆在城东区,她常凭当日心情,要么去外婆那串门,去姑姑家找表哥问数学题;要么干脆一个人在小区闲逛,和邻居家的小孩跳皮筋、玩老鹰捉小鸡;抑或找一片树荫,将平时翻烂的《童话大王》多读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