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选题—— by歪柒柒
歪柒柒  发于:2024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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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现下刚过午夜。
从养殖场到停车场有一条窄长的泥泞小路。一侧是黄砖土墙,几个灯泡吊在墙檐边,瓦数不高,看上去摇摇欲坠;另一侧是成排的黑瓦平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缝没漏出一丝光亮。
寒风凛冽,白日所见的郁葱山脉在此刻竟化身一座座庞然大物,堵在路的尽头。黎想每每抬眸,都心头一凛。某一刻,耳边骤然响起尖锐的狗吠,她不由得裹紧衣领,朝不远处的光亮奔去。
离养殖场最近的医院约莫十公里。
车前灯闪了闪,黎想半眯着眼,和专车司机对了下信息。她猫进后座,嫌弃地嗅嗅衣领:怎么还有一股牛屎味。
发动机的声音在山野林间显得格外突兀。车速不算快,每每拐弯,车灯都会照亮一片陌生区域。尘埃在强光下舞蹈,黑暗前赴后继,不断吞噬着光亮。
司机调大了广播音量,化解沉默的尴尬。
黎想闭目养神,疼痛从小腹中心蔓延开来,不由得“嘶”了一声。新年第一个小时居然在去医院的路上,真晦气。
车颠簸了一路,震碎了黎想的困劲;待驶回大路,视野陡然开阔许多。黎想睁开眼,瞥一眼窗外,到了。
她下了车,直奔急诊前台,指节叩了叩桌子:“您好,我需要看医生。”
兴是位置偏的原因,急诊楼比想象中冷清。前台小哥慵懒地掀起眼皮,歪着脑袋示意她继续补充说明。
黎想无端面颊发热,声音渐小:“我的卫生棉条好像落在里面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九点左右。”
今天是黎想经期第二天,量很大,她同时用了棉条和卫生巾。她记得六点左右更换了一次,等九点再去洗手间时,发现棉条不见了。
“确定是落在里面,不是自己忙忘了?扔了?”
黎想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确定。”
小哥想了想:“我得打个电话去妇科问一下。”
“好的,谢谢。”
黎想侧过身,听小哥又复述了一遍她的窘况。腰腹此刻酸胀异常,血流却缓缓而出,没有了白日的汹涌之势,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消失的棉条正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慢慢膨胀,直至彻底堵死出口。
她哆嗦了一下,小哥的声音伴着瑟瑟寒风传来:“你直接去妇科住院部找医生。出门右转第一栋,C 号楼三楼。”
“好的,谢谢。”
冷风一吹,混沌的神思清明了几分。
黎想脚步不停,片刻不敢耽搁。她跑得气喘吁吁,站在空旷的走廊,东张西望找到一名值班护士,忙上前解释情况;对方听闻让她稍等片刻,随即拨了通电话帮叫值班医生。
黎想倚靠着墙壁,看墙壁上的时钟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眼皮渐沉,不自觉卸下双肩,口袋里的手机震个没完,全是陈知临的信息:
【你盘点结束了吗?】
【新年快乐。】
【回酒店了?睡了?】
【明天十点的飞机?我争取去接你。】
【手机没电了?】
【回我信息。】
她正编辑着回复,瞥见对话框下面的一条未读消息:
Martin:【黎想,明年总部外派名单出来了,没有你。】
她退出聊天界面,缺觉的大脑此刻有些迟钝,无法快速处理这条信息,也不知该调动出怎样的情绪反应。
“黎想?”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走到她面前。
她木讷地点点头:“是我。”
医生转过身:“跟我来吧。”
“哦,好。”
黎想和医生一前一后,脚步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间。
医生下巴示意她坐下,“具体什么情况?”
黎想又重头开始叙述,讲到一半,细节竟变得模糊。她努力回想,心生疑虑:难道真忙忘了吗?
“棉条长什么样?有多长?我都没用过。”
黎想从包里掏出一个递过去,“您看看。”
医生轻轻一扫眼,起身往台子上铺了一层布单,“来,躺上来,脱裤子,我给你瞧瞧。”
台面很凉,她挪到居中的位置,慢慢腾下裤子。遮布帘掉下来一半,诊房门锁坏了,总有人直接闯进来再若无其事退出去。医生对着窥阴器左瞧右看,拧紧了眉:“看不清,全是血啊。”
医生拿着一个产钳,似是钳住什么往外拉了拉,又往里推了推,摇摇头:“棉条应该是吸满了血,跑宫腔去了。”
“啊?!”黎想忍着不适,一脸错愕:“那怎么办?”
医生并没理她,喊道:“小李啊,你过来帮我看看。”
门口的护士忙凑上前:“怎么跑这么里面去了?”
“是吧,肯定取不出来。”
黎想张开双腿,感受到血流不受控得涓涓而出。她由着二人对自己的私处埋头探讨,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医生,请问如果棉条进入宫腔...我该这么办?”
医生头都不抬:“你明早再去市区门诊看看,我这没有工具,看不清。行了,穿好裤子起来吧。”
“可是…棉条留在体内过夜没关系吗?”
“没关系。”
“可是…”,黎想半信半疑。
“真没事,你走吧。”
黎想拖着步子往外走,没想到折腾近一个小时后,棉条还在那,大有在她身体里扎根的架势。她有点委屈,不断搜着网上的案例,越看越害怕:手术、截肢、瘫痪、送命…
“喂?”她耸了耸鼻子,“你怎么不睡觉?”
“你还知道接电话?!我打了三个电话,发了无数条信息!”陈知临的愠怒顺着电波爬过来,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哽了哽:“为什么明年外派人员没有我?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陈知临愣怔几秒:“就为这事?”
“你级别高,肯定比我早听到风声,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好让我有心理准备?我工作快五年了,好不容易熬到 AIC,结果呢?我还是要在跨年夜数牛!数得我眼花缭乱!还踩了满脚牛粪!”
“你身为 AIC,没有能力调动组里的小朋友盘点,你自找的。”陈知临不留情面地点破。
“是,组里小朋友一个家人生病,一个感染肺炎。我的确是自找的!”
愤怒的气息打在话筒上,似是给这一年开了个不太好的头。
陈知临叹口气,放软了语调:“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上面决定下来的事情。”
“至少我不用像傻逼一样,天天幻想很快就能升职加薪!”
“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再谈。”
“我现在很冷静。”
“你回酒店了吗?”
“回了。”
“好,快点休息,明天见。”
黎想深呼一口气,抹干泪;毫不犹豫将专车目的地设置成市区一家三甲医院。她不能容忍这玩意在宫腔过夜,多一秒都不行。
市一院闹哄哄的,灯火通明。
救护车灯晃眼,一个个重症病人被抬着进院。黎想站在队尾,只觉天花板的白炽灯光太刺眼,刺得她有点晕。
队伍挪动得不算快,轮到她时,急诊前台大哥头都没抬:“什么病?”
“我卫生棉条落在里面了…”
大哥噼里啪啦将基本信息录入电脑,粗着嗓子:“直接去妇科诊室门口等着吧。”
“哦,请问…”
“下一位!”大哥将视线掠过她的脸,机械地开始了下一轮询问。
黎想默默退出人群,走到大厅中央的指示牌前;她昂着下巴眯起眼,好半天才找到妇科诊室的位置。
她一屁股坐在诊室门口的座椅上,耳边时不时传来医生和其他人讨论病情的声音,窸窸窣窣,模糊不清。
她头抵着墙,有气无力的;盘旋在脑海里的嘈杂始终经久不散,好累。
今天参与盘点的人太多:律师、券商、评估、加上她,还有企业财务和仓库的人。大家穿着防护服,谁都不认识谁,全凭一双眼和手势沟通。
现场乱糟糟一片,圈中的小牛受到惊吓,疯狂乱窜,最后崩了一滩屎到一人脖子上。黎想当时就在那人身侧,条件反射般作呕,陡然忘了数到那头牛,不得不重头再来。
她低头睨一眼鞋底,马丁靴边缘还有一圈黏糊糊的东西…她翻遍口袋也没找到一张纸巾,算了,还好医院的消毒水味能盖过大自然的气息。
“黎想?”一名护士从诊室走出来,眼神四处穿梭。
黎想忙不迭起身,举起手:“是我。”
“跟我进来吧。”
“好。”
市一院的诊室比郊区医院的整洁不少。
一名年轻的男医生正敲击着键盘,聚精会神。他戴着口罩,并无侧目,低声嘱咐:“坐。”
黎想赫然抬头,目光牢牢锁住对方的脸,随之下挪到他左手手腕处,那条三厘米左右的旧疤清晰可见。她缓步上前,坐在离他一臂之遥的位置,不由自主打量起他的眉眼、鼻峰,手指关节,再到小臂。
“什么情况?”对方直盯屏幕,快速滑动鼠标,“棉条取不出来了?”
“嗯。”
“九点发现的,拖到现在才来医院?”他语气平淡,照例问询。
“加班,比较忙。”
“忙成这样?来林城出差?”
“嗯。”
额前碎发遮挡了他的眸色,他迟迟没有动作,若有所思。走廊外脚步声匆忙,偶有几声呼喊,提醒着门外还有人在等,时间宝贵。
对方回过神,“躺下吧。”他终于肯撇过头,视线落在黎想身后的台子上,“护士刚换的新单子。”
黎想怔在那,心脏因缺觉愈跳越烈。
“嗯?”他睥睨她一眼,“外面还有病人在等。”
她被点醒,道了声“不好意思”,随即缓慢挪到台子上,身体绷得笔直。
对方垂着眼睑,几十秒后深吸口气,喉咙里咕哝着:“把裤子脱了。”
含混不清的话语吹进耳朵,呼呼掀开了尘封过往的一角。黎想面颊燥热,手落在腰间,始终没法进行下一步动作。
她蹭地坐起,“我不看了。”说完便跳下床朝外走。
“黎想。”对方唤住她,“我喊同事帮你看看。”
他侧身越过,目不斜视,和门外的护士说了句什么,方才扭过头:“去隔壁那间。”
“谢谢。”
“不客气。”
黎想径直走向隔壁诊室,身后又响起“咚咚”敲门声,以及他低沉的一句:“进。”

时间已近三点,黎想的耳朵开始嗡嗡作鸣。
医生一番操作之后,愣说她阴道里并没有棉条,宫腔里也没有。黎想重复了几遍郊区医院医生的操作手法和诊断结论,急到要飙泪。对方却抱歉地笑笑,顺便否定了同仁操作失误,反而将棉条塞进她宫腔的可能性。
黎想几度要崩溃:“那我怎么办?”
“没事的。实在不放心的话,你等经期结束了再做一次 b 超。”医生摘了手套,轻描淡写:“肯定没有,我不会骗你。”
“好的,谢谢。”
黎想说到口干舌燥,懒得再辩驳,一瞬间涌起拉两家医生「对簿公堂」的冲动。她脑袋乱哄哄,不断推敲这一晚的境遇:两个医生的口径截然相反,究竟是什么鬼情况?
隔壁诊室的门敞开着,陆安屿肩倚门框,双臂交叉于胸前,和护士小声探讨着什么。
黎想筋疲力竭,撇过头快速路过:今晚已经够糟糕了,她无意再雪上加霜。
电梯门开了又合上,壁箱镜面里的人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她鼻腔嗤笑:新年第一天过得可真叫一个魔幻现实主义。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闷声震动。
她视线掠过陌生号码的后四位,无端忐忑:“喂?怎么了?”
“你包落我这了。”对方嗓音低沉,吐字清晰,在深夜显得尤具穿透力。
“啊,不好意思,我现在上去拿。”
“没事,我下来。一楼大厅见。”
嘟嘟嘟,电话戛然而止。
黎想双手插兜,没精打采地在一块大理石瓷砖的范围里徘徊;一转身,差点撞到对方怀里。
“多大人了还跳房子?”对方语气不咸不淡,递上她的帆布包:“还挺沉。”
黎想忙后退一步,伸手接过,呆愣得面无表情。
陆安屿原地站定,睨着她,拳头抵在唇边,清咳了一声:“应该没有。等回申城了,再去医院做一次 b 超,免得总担心。”
“好。”黎想垂下眼帘,只觉从头到脚都被他目光拢住,不太自在。此刻她困劲上来,明显迟钝了许多,总要琢磨好几秒,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想出该有的应答。
“叫车了吗?”
黎想如梦初醒,忙掏出手机。下一秒,她面如死灰:“手机没电了。”都怪他,好好打电话做什么…不能发信息吗?
陆安屿递上自己的:“输地址。”
“哦,好。”她输到一半,又翻出包里的笔记本核对。
陆安屿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稀里糊涂的。
“我自己等就行。”黎想见他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你不是还要值班吗?”
“司机会打我电话。”他言简意赅:“没事,我当醒盹。”
黎想直勾勾盯着地上团在一起的人影,总觉荒谬;她无话可说,索性抿紧唇。
“晚上车少,司机还要过一会。走,带你去候车区。”
“哦。”
黑夜放大了周遭所有的动静,愈发凸显横在二人之间的沉默。
陆安屿甩着胳膊,余光窥见黎想包上的小奶瓶挂饰,冷言冷调:“没听我妈说你结婚了啊,孩子几岁了?”
黎想砸吧这句话好几遍,适才反应过来:“什么孩子?”她循着他眼神望去,皱了皱眉:“你没事吧?女生喜欢的小玩意而已。”
“哦,不了解这些。”
“女朋友没教你啊?”黎想脱口而出,下一秒又后悔。
陆安屿从口袋掏出一包烟,慢慢抽出一根;他没着急点燃,而是夹在指尖把玩,“没兴趣。”
黎想忙瞥向别处,谁要在大半夜和他讨论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寒风裹挟着湿气,侵蚀了每一寸筋骨。
黎想找到一处避风的位置,见那人仍如雕塑般立着,喊了声:“你不冷?”
“习惯了。”陆安屿耸耸肩,却还是挪到她身侧一米开外的位置,“江城的冬天不也冷吗?”
“没这么冷。”她哆嗦了一下,“你怎么来林城了?手机号也不换?”
陆安屿目视前方,呼出的气息聚成一团悬浮在面前,又慢慢散开:“对口帮扶,就待两个月。你呢?待多久?”
“明天就回。”
“一个人?你的高管男朋友呢?”他自问自答:“当初就该和家里人坦白我俩的关系,免得现在动不动总听到别人家小孩的事情。”
“...现在说也不迟。”黎想侧过头望着他,撩起碎发至耳后根,莞尔一笑。
“说什么?”
“就说我俩好过。性格不合适,又分了。”
他无谓地笑笑,掏出打火机,歘一声,赤橙的火焰鲜明了他的眉眼。他一手拢着火,拧紧眉,深深吸一口,在喉咙里咕哝出四个字:“是不合适。”
黎想捂住鼻子,挪远几步:“什么时候染上烟瘾了?”
烟雾缭绕,对方的轮廓虚虚实实看不真切,“偶尔烦的时候会抽一根。”
不远处光亮一闪,黎想如释重负:“车到了,那...车费,等我回到酒店转给你。”
陆安屿食指弹了弹烟灰:“行。你加我,微信号没变。”
“...好。”
黎想回到酒店,胡乱洗漱完,整个人瘫倒在床上,再也无力动弹。她迷迷糊糊中输入陆安屿的微信名,按下「添加好友」键的下一秒直接锁屏,闭眼直入梦乡。
这一夜睡得混沌,梦里她依旧躺在医院的床上,张开双腿等待医生的检查。
“好了。裤子穿上,取出来了。”医生抬起眉眼,对她笑了笑。
黎想彻底怔住,慌忙扯着单子遮挡:“陆安屿?怎么是你?”
“不然会是谁?”
“不对啊。”黎想拼命回顾细节和过程,面颊起了强烈的羞赧反应。
“黎想,你脸红什么?”他摘下口罩,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靠,黎想在心里骂了一声,睁开眼,醒了。
靠,她又骂了一声,迷瞪着眼打量起窗外的天色。薄窗帘微微透了些光亮,楼下的车流声嗖嗖不停,再一看手机:的确该起了。
陆安屿:【车费不用给了,你早点休息。】
她通过打车软件估算出车费,取了个整:【还是算清楚比较好。】
下一秒,对方转账 1.7 元:【找零。】
黎想收了款,懒得再掰扯,只盯着他的头像发愣:那是查理九岁时的照片,它咧嘴笑到哈喇子流了一地。陆安屿当时一边拍照一边嘲笑它:“傻狗,能不能努努力,活成狗妖精给我看看啊?”说罢歪着脑袋,蹭了蹭黎想的颈窝:“你说等查理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的小孩多大了?是不是也快上高中了?”
屏幕适时跳出值机提醒,黎想舒口气,合上登机箱,将这一场奇怪的境遇留在了这座城池里。
从林城到申城,航程约莫三个小时。
黎想啃着三明治,专注于屏幕上的底稿,指尖快速跳跃。Teams 和 outlook 的信息提示闪了又闪:小朋友们层出不穷的问题、经理不断添加的任务清单和批注,还有一条条 deadline 提醒。
没完没了的工作,看不到头的忙季。
陈知临:【上飞机了?我接不了你,客户那边临时有点事。】
黎想:【没事,我待会直接去公司加班。】
陈知临:【行,晚点再联系。】
对方发完这条信息便下了线;黎想撇撇嘴,满脑子都是可能还在宫腔里的棉条,郁闷。
等下了飞机,手机又恢复了闹腾模式。
她心生烦躁,最后干脆静音不再去管,工作有这么重要吗?晚一点回复邮件不行吗?会死吗?
某一刻,静音键都没能阻绝外界的讨伐。
黎想清了清嗓子:“妈?”
薛文倩嗓音隐有怒意:“信息也不及时回,今年过年还回来吗?”
“不回...我忙季要到三月底才结束...”
薛文倩提高了音量:“忙季、忙季、忙季,忙到连吃顿年夜饭的功夫都没有?不行的话,我让你爸开车去接你,吃完饭再给你送回去!”说完便吧唧挂断了电话。
黎想欲哭无泪:当初脑子里究竟是进了多少水,才会选择审计这个行业?
下一秒,黎康明的信息传来:
【你妈在发脾气,今年争取回家吃顿年夜饭,乖。】
【我到时候开车去接你,小陈如果乐意的话,一起吧。】
黎想深叹口气:【我坐动车回去,他就算了。】
过年假期短,春运车票难抢,加上没有客户的叨扰,黎想更乐意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赶底稿和报告。
刚毕业的两年,她工作劲头格外强势,非但不觉得委屈,还会在朋友圈秀一秀自己的兢兢业业。而现在,工作和生活彻底混为一谈,她微信几乎 24 小时在线,像一只随时等待被传唤的斗鸡。
她思绪纷飞,没留意专车已经停在公司楼下。
阳光正好,行人们着装精致,笑容满面,享受着美好的元旦。黎想打量起窗户玻璃里的身影:蓬头垢面,顶着蠢萌电脑镜,右肩更是被帆布包压塌不少。
六楼办公区今日格外热闹,大家叽叽喳喳,正讨论前一日刚公布的外派人员名单。黎想不作他想,佯装无事般开机、设置屏显,满脑子都是陈知临几天前那句:“下一年度的外派,你应该没什么问题。”
呵,没问题。
她深呼口气,刚要工作,只见 Martin 的头像冒了出来:【进来开会,6-19。】
逼仄的会议室硝烟弥漫,组里两个小朋友头都不敢抬;Martin 努努嘴,眼神示意黎想认真听。
客户正在那头大发雷霆,叨叨不休:“贵司现在招人门槛这么低了?基本的会计准则知识储备呢?”
“我读给你听听啊,你们问的一些蠢问题。”
“无形资产台账测算出的应计累计摊销和账面实际摊销一致,但手工台账里有一列过程数少算一个月,要求做审计调整吗?”
“科目余额表为什么不重分类?”
“A 欠我十块钱,我欠了 A20 块钱,其中抵消的差价是否会影响报表呢?”
客户冷笑一声:“Martin,预算不够吗?合着我是贵司的扫盲老师???”
Martin 面色阴沉,语气却在赔着笑。待电话挂断,他砰一声合上电脑,撇头望着黎想:“项目组内部不复核发给客户的问题吗?”
黎想没作声,哪怕大可以解释:昨日她一整天都穿着防护服和牛作斗争。可在经理眼里:底下人做事出了纰漏,都是她这个 AIC(审计助理经理)的失职。
“好了”,Martin 清清嗓子:“其他人出去干活。黎想留下。”

小朋友们如获大赦,猫着腰,忙不迭抱着电脑跑了。
Martin 语重心长,唠唠叨叨,核心思想很简单:黎想身为 AIC,昨天一天干的却都是刚入职小朋友的活。单从预算角度而言,项目组就亏大了。
“我知道昨天你没空看邮件和回复信息。但我希望下次你能提前想好应对方案,而不是每次组里小朋友有事,你都抢着上去帮忙。怎么?当雷锋上瘾啊?”
他抬起手,打断黎想的启唇,旁敲侧击地提醒:从别的组临时抽调人手不是什么麻烦事,很多时候不过是卖个情面。黎想一贯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工作能力无可厚非,却忘了反思为什么总遇到这档子难题。
“还有外派的事。你过去四年都是 high performer,按道理该去...”,Martin 顿了顿,“但人际关系考量也占一大部分。”
事已成定局,过多纠结背后的原因只会自取其辱。黎想淡然一笑,努力让语气听上去云淡风轻:“嗯,我会继续努力。”
Martin 正说到兴头上:“另外,虽然我知道你和陈总在他加入公司之前就在一起了,但其他人不一定这么想。以他的级别,还有在公司的影响力,你不去外派也算间接维护了他的名声。没事了,你继续忙吧。”
黎想听不惯 Martin 的逻辑,不由得僵住几秒。她强咽下反驳的话,直冲进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再没事人般回到工位上。
她戴着耳机,心无旁骛审核着底稿,在某个瞬间涌起翻新重做的冲动。她深吸口气,柔声唤来组里的小朋友,重申了一遍说到烂的审计规则:前一年的底稿只能作为参考,不能照搬不动,改几个日期就算完成今年的任务。
对方一脸懵懂,机械地点头,不知道真正听进去多少。
黎想耐着性子:“还有不懂的吗?”
“没有了。”
她放软语调:“去吧,重头做。”
她转动座椅面朝窗外,眺望着一排排高楼大厦和高架桥上的车水马龙。阳光通过玻璃外墙不断反射,晒得人暖洋洋的,她两只手交叠于胸前,脑子里塞满了下周该和客户对接的问题、需要跟进的函证、抽不到的凭证...
陈知临:【打算几点下班?我接你。】
黎想一只手撑着下巴,思忖几秒:【五点吧。】
陈知临:【行。】
“怎么下飞机直接进公司了?”陈知临一身西装革履,身上的柑橘香似有似无,挺好闻。
黎想绑好安全带,冷淡应着:“收拾烂摊子。”
陈知临挑挑眉,伸出手捏捏她面颊:“累不累?晚上吃日料?”
“回家随便吃一点吧。”
“回哪个家?”陈知临双手握着双向盘,饶有兴趣地觑着她。
黎想撇过头,郑重其事:“我今天很累,房子还有两个月才到期...搬家的事等过了年再说好吗?”
对方耸耸肩,瞬间偃旗息鼓:“那去我家?厨房大。”
“行。”
元旦傍晚的路况差到令人发指。
车厢内发酵着让人莫名绷紧的气氛,民谣歌手的吉他节奏越来越快,终在一刻,黎想拧小了音量,好吵。
陈知临一手转着方向盘,一手从中控掏出一个黑色小礼盒,递到她面前。
黎想瞧着他掌心方方正正的小盒,心里擂起小鼓,迟迟不敢伸手接。
“打开看看。”他目不斜视,笃定的语气:“你应该会喜欢。”
黎想看着蝴蝶结丝带上的 logo,又掂了掂礼盒的重量。最后缓缓打开:红丝绒盒里一对珍珠耳环微微闪着光。她松了口气:“提前送的生日礼物?”
“是新年礼物。喜欢吗?”
“喜欢,谢谢。”
“你刚才的反应会让我误会你生怕我会求婚。”
盒子“嘭”一声合上,伴随着黎想的回应:“我以为我们俩已经达成了共识。”
陈知临沉默几秒,不置可否:“你过年怎么安排?见一下我爸妈?”
“回家,再不回我妈估计要杀了我。”
“我呢?”
“你不是陪你爸妈过年?”
“平时都在一个城市,陪不陪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你工作那么忙,再说吧。”
黎想放下一截车窗,冷风一股脑灌进来,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顺势将心底的不爽吹至舌尖: “你什么时候知道外派人员名单的?”
“比你早一周。”
她鼻腔嗤笑:“很好,非常好。”
陈知临没作声,踩重一些油门,右拐到路边一处临时停车点,随即打开了双闪。
“有什么话直说,不用阴阳怪调。”
黎想手肘抵着窗沿,困惑不解:“这不是什么客户机密,或公司的战略性决策,你至少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以男朋友的名义。”
陈知临两手攥着方向盘,义正言辞:“Martin 是你的项目经理兼 PM,他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他加重了“第一时间”这四个字的发音,“我不能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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