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选题—— by歪柒柒
歪柒柒  发于:2024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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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康明爽朗大笑:“一是价格摆在那,给你们的是批发价,零售价至少得翻倍。二是我们都先紧着政府机关给好货,剩下的才零售批发。”
陆安屿抽出一根烟,没吸,习惯性在指尖把玩。他和黎康明你一言我一语,聊的都是水果市场的事情:哪家货主前段时间闹事了,怎么摆平的?或是水果市场下一年的着落,村长答应租地了吗?抑或这两年进口水果超市越来越多,对生意会有冲击吗?有没有应对计划?
黎想坐在他对面,神情专注,视线在他身上绕了无数个圈,每一圈都标记着他这些年的变化。她并不奇怪陆安屿的表现:他一贯如此,知道如何讨长辈欢心;却纳闷他为什么知道这些细枝末节,毕竟水果市场的事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她闷声不响,有些出神,眼前的一幕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过去也有几次这样的场合,陆安屿坐在黎康明身侧,叔叔长叔叔短,聊些有的没的;却不如今日般游刃有余。此刻他不像刻意找话题,更像是聊平日本就会关心的事情。
陆安屿察觉到注视,没看她,边掏出手机,边礼貌地和黎康明招呼:“叔叔,我回个信息。”
“你忙你的。”
陆安屿:【一直盯我看做什么?】
黎想:【某些人真的是极其自恋...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陆安屿轻笑出声,乐呵呵锁屏,又自然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晚餐开始,薛文倩继续高水平发挥,十菜一汤,和除夕年夜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家人齐齐围坐在一起,面上都带着笑;黎想和陆安屿占了同一条边角,板板正正的,颇有点见家长的意味。
薛文倩心思恍惚,联想起一周前黎想还在和陈知临共同举杯;怎么眨眼的功夫,她身边的人就变成了陆安屿。
黎想今日格外斯文,连夹鱼都是挑细长条,没鱼刺的;抿唇嚼东西的时候不忘对长辈们招呼:“叔叔阿姨,你们多吃点。”
她不自觉地紧张,更无法如小时候那般当着长辈面颐指气使,指挥陆安屿帮她拨虾盛汤。
陆安屿亦局促得很,没怎么顾得上动筷子,始终和黎康明、陆昌勇凑一起聊事情。
黎康明眉蹙着,喉咙干哑,下意识想抽烟又生生忍住:“我都知道,村长真不松口也没办法,不行就关门大吉呗。”
这么严重?黎想不自禁侧过脑袋:“怎么了?”
陆安屿夹了块鱼肚到她碗里,“没什么,你多吃点。”
桌上人各聊各的,都卸下了防备,说起掏心窝子的话。
薛文倩一反常态倾诉起内心的担忧:政府机关固定客户一旦流失,她信心骤减,担心散客撑不起店里的生意,也担心老派菜系吸引不了年轻人。
陆昌勇帮忙宽慰:做生意么,总会遇到风险。想与时俱进的话,转型是迟早的事。好在时间充裕,可以未雨绸缪,早做打算。这两年房地产明显大不如前,烂尾楼遍布全国,他有一个项目至今还没收到尾款,大概率要砸手里。
陆晚晴神情也不算轻松:市立医院人才流失严重,背景稍微好点的要么去一线城市了,要么去名校读博了。医院培养一个就流失一个...
黎康明则苦笑着:货主们天天惹事,外地人来江城听不懂方言,一不对付就打架。他天天跟消防员似的,一把年纪还得负责拉架。
谁也没指望能靠一顿饭解决所有的难题,却都将此视作绝佳的谈心时机。
欢声笑语汇集到一处,多年的情谊催化出一股奇妙的和谐温馨。大家都不藏着掖着,平日看上去有多风光,心里就憋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委屈。
黎想东听一句西听一句,慢慢琢磨出家里面临的困境:薛文倩的店就不必说了,黎康明的水果市场租约年末到期,市政府嫌水果市场的环境脏乱差,影响市容,不太愿意续租;话里话外都想打发他们搬迁至郊区。目前符合条件的村子不多,村长更是狮子大开口,开价不比市区便宜。
她叹口气,郁闷无法分担,甚至都提不出什么像样的建议。
陆安屿递上半碗鸡汤:“你整顿饭唉声叹气的,瞎想什么呢?”
“你们说的我都听不太明白…”她小声嘟囔,拖长的尾音像是带了个钩子,勾起了对方的唇角。
“我找时间再给你好好说说。”
“没什么大事吧?”怎么听上去家里像快破产了一样?
“能有什么大事?电视剧看多了?”陆安屿哭笑不得:“一个人乱琢磨什么呢?”
“那你们说的那么吓人。”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两个人悄声说话,头不自觉越凑越近。陆安屿总算得空吃几口菜,由衷赞叹:“青椒牛肉丝真好吃,阿姨的手艺比我妈好。”
餐厅吊灯的光不偏不倚打在黎想的脸上,淬入她眸底:“我妈现在忙着和你妈聊天,你不用一直吹彩虹屁。”
“怎么是彩虹屁?我多真诚。”他扭过脑袋,将好遮出一片阴影,瞳孔里只印下了她油嘟嘟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
眼前的笑容和记忆中的完美重合,陆安屿心念一动,话到嘴边:“黎想。”
“嗯?”
问她愿意不愿意吃回头草?万一她误会问的是别人怎么办。问她单身开心吗?万一她回答很享受...陆安屿思忖几秒,顾着长辈们在场,硬憋了四个字:“你擦擦嘴。”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人嘴看,真的很像变态。”
“...”
桌上四个长辈正聊得不亦乐乎,没留意二人的一举一动。大家难得如此畅怀,欢笑声不断,不时举杯轻碰:“新春快乐!明天初八,新的一年开工大吉。”

正月十五一过,农历新年算是彻底结束了。
大家该复工的复工,转眼恢复了往日的行色匆匆。薛文倩和黎康明则回归「起早贪黑」的生活,独剩黎想在家无所事事。
她照旧每天睡到自然醒,暖煦透过玻璃窗将她从头晒到脚,烘得整间屋子都暖呼呼的。她花了好几分钟醒盹,感叹不用工作的愉悦,同时又忍不住心虚:拖延症患者再也不能再拿「过年」当借口,该认真找工作了。
朋友圈里每个人都新年新气象,连沈确那个毫无事业心的家伙都摆拍了一张和工位的合影,配上了「我爱工作」这样假惺惺的文案。
黎想给她发了个开工红包,和她闲聊了几句;再一一点赞大家的踌躇满志。她视线一路下滑至陆安屿的朋友圈:桌上放了个保温杯和一个大苹果,配文:「早上查房,病人家属给每个人都塞了个金冠苹果,说是自家种的。」
又是金冠,他怎么这么爱吃苹果。黎想扯扯唇角,大拇指顿了几秒,还是没能坦然按下那颗小心心。
“妈...怎么了?”黎想清清嗓子,“你们几点出门的?我都没听见。”
薛文倩那头背景音嘈杂,应该在菜市场。她语调始终扬着,不时向小摊贩询问菜价:“八点。店里这几天生意火,每天连菜帮子都没得剩,我得多备点。中午来店里吃饭吗?”
黎想翻了个身,睡意尽消:“不去了,我得在家改简历。”
“行,要给你送外卖吗?”
“不用啦。”
“那我去忙了啊,下午我在店里还有事,不回家了。”
“嗯,我看看待会没事的话,就去店里找你。”
黎想挂了电话,心尖暖暖的。离家这些年,她足够独立,看上去「所向披靡」,却也明白这份底气来自于对父母的依赖:他们就在那,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替她保驾护航、遮风挡雨。
父母给予的安全感给了她一个坚不可摧的保护罩,帮忙隔开了些她和现实烦恼的距离,却也使她相对晚熟、活得不够接地气。
那一晚饭桌上,她听到最多的字眼便是「养老」。
薛文倩和黎康明下岗多年,每个月自行缴纳社保,待到退休年龄时大概能缴满 35 年左右的工龄。江城养老金水准线在省内算高的,两个人加一起约莫能拿到八千出头,足够往日开销,却挡不住大病大灾。
他们这些年攒了不少积蓄,却没怎么替自己打算,一心惦记给黎想在申城买套房子扎根。他们努力给她铺后路,生怕她一个人出门在外受委屈、被人欺负;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更害怕她孤独终老,无人陪伴。
可她呢?有帮父母兜底的能力吗?等再过十年、二十年,父母进入耄耋之年,她能独当一面吗?
再之后呢?
她不敢细想,莫名背脊发寒,对新一年的期盼瞬间转为了恐慌。她噌地起床,翻出大学毕业时准备的旧简历,开始逐条更改。
四年多的纯事务所工作经验不算多出挑,却也不差。她下载了几套模版,又在论坛上搜索了前辈们的经验之谈,重点突出她主要负责的上市公司审计项目、首次公开募股和内控咨询经历;还不忘列举了一些数据分析的事例。
她目光锁定在「风控岗」和「财务分析岗」,机械式地填信息、点击发送。一通海投完已近正午,她视线掠过一封封「职位申请递交成功」的自动通知,浮躁的心终于安定不少。
她泡了碗方便面,边吃边咨询朋友们有没有合适的岗位内推。她懒得重复打字,索性转发一条笼统的【姐妹最近在找工作呢,有合适的推荐吗?(哭哭.jpg)】。
大家回复得都很快,多半是让她发来简历帮忙留意着。
忙碌一早上,黎想总算完成了今日找工作的 KPI,减轻了负罪感,跟风发了条朋友圈:【新年愿望:一心求财。】
沈确不负众望,秒点赞回复:【麻利滚回来!我都找不到人逛街了!】
黎想没点私聊,直接盖楼:【我也想啊,求收留。】
沈确:【随时,家里的大门永远朝你敞开。】
黎想指尖快速跳跃,没一会儿的功夫,老同学们见缝插针地加入了盖楼大业:
宁旭:【赶紧趁你回申城前攒个局啊!】
话头一起,众人纷纷响应:【择日不如撞日,干脆这周末?】
黎想哭笑不得,明明是一条求职朋友圈,却误打误撞成了大家聚一起吃喝玩乐的由头。【我都行,听从组织安排。】
宁旭:【我来安排!】
黎想聊够了,换身衣服出了门,脚步却不如年前那般轻盈。
人的心理有时候很奇怪,过年那会,大家都闲散在家,她倒没觉得有什么。
而现下,每个人都回归原来的生活节奏,仿佛「休息」注定只能是一种短暂的生活状态。「全员上进」的大环境下,黎想压根没法再躺得心安理得,脑子反反复复冒出那句古话:落后就要挨打。
她觑见满大街的人来人往,笃定大家此刻都在奔着一个新目标努力。那她呢?目标是什么?找到下一份工作,大概率会继续被 PUA 到心力交瘁,再然后呢?
她一个劲反问,头越垂越低,生怕被人看出一把年纪了还是闲散在家的「无业游民」,又忍不住自嘲内心戏过多:谁有空看她啊?
已过饭点,「薛记」依旧吵吵嚷嚷的。
薛文倩穿着大红色的中国风刺绣棉袄,卷发披肩,抹了个大红唇,正和客人眉飞色舞地聊天。
黎想乖巧地摆摆手,进店先招呼了声“阿姨好”,又架不过对方的热情邀请,被迫加入群聊。
她不知来者何人,却在三言两语中了解到一些基本信息:江城人,现定居隔壁省会城市,逢年过节回老家必须到「薛记」吃顿饭 - 回味地道的家乡风味。
对方对今日的菜品赞不绝口,不忘撺掇:“薛姐啊,考虑考虑呗,到我那开个分店。”
薛文倩平时没少听这些玩笑话,从不当真:“干不动咯,一家店都累得我够呛。”
对方是个实在人,竟真像模像样描绘起分店的前景:隔壁省会城市人流量大,年轻人反而更爱吃带地方特色的菜系。薛文倩只需要负责培训厨师,保证店内主打招牌菜的原汁原味,再顺势开发出一些适应当地特色的菜式。她还能帮忙物色适合的店铺,推荐几家得力的工作室帮忙做宣传,打广告。
薛文倩听得乐不可支,内心丝毫不为所动。
开店又不是过家家:前期投入多,后期维护难,靠谱的供货商、菜贩更是难找。厨师是餐饮业的第一生产力,现在店里的主厨汪师傅原先拿死工资,前些年开始吵着要分红,否则以跳槽相逼。这几年,他大有把控后场的架势- 试图挤走其他配菜师傅,捎带上自己的侄子和老婆。
薛文倩为这事没少费脑子,稳住汪师傅的同时也开始物色新人选,平日更是多呆在后厨,时常主动请缨上手帮忙,生怕一不留神,核心技术被人卷铺盖带走。在自家地盘都能有层出不穷的幺蛾子,更别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
对方竭力劝服:管理一体化啊,培训到位就行,连锁店都是这样开起来的。
薛文倩笑着摆手,自嘲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耕耘。
黎想认真听着,倒觉得有些道理:如果再开一家分店,是不是能扩大知名度,分散风险?同时还能覆盖更广泛的客户群体,提高竞争力。如果能做大做强...连锁化...
对方语重心长,揽着薛文倩的胳膊:“薛姐,你好好考虑考虑。”
薛文倩敷衍着:“嗯,我再想想。”
待对方走后,黎想凑到薛文倩耳边:“听起来还不错,不考虑考虑?”
薛文倩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们对外地又不熟悉,得先打通一圈人脉关系吧?还得研究开在哪里 - 好地段房租贵,差地段没生意。很多事听起来简单,我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攒点钱,万一亏个底朝天,我得哭死。”
“那在江城再开个分店呢?店里生意这么好,听说好多人都特意从城郊开车赶过来吃。”
薛文倩扫视着面积不算大的大厅,狭窄昏暗的过道,以及门框破损的包间门,若有所思:“开店就算了,我倒真想找时间翻新一下。”
母女俩从没正儿八经聊过店里的事情,思路完全搭不上;加上黎想是个门外汉,一切全凭想当然,实际上心里连店内每个月的成本、流水和水电燃气开销都没数。
薛文倩压根不指望黎想会懂这些,却忍不住多提了一嘴:未来几个月她会比平时更忙,前台过完年突然放鸽子说不干了。店里服务员人手本就不够,现下少了个收钱记账的,她一时半会找不到靠谱的人,得自己顶。
黎康明作为水果市场股东之一,忙着负责和政府谈判。运气好的话大家能续租那一片空地,谈不拢的话得乖乖收拾包袱走人。他肯定没时间像之前那般,帮忙替店里送外卖,当跑腿;得杵在市场看着那些爱闹事的货主们,防止矛盾升级。
薛文倩絮絮叨叨,又释怀一笑,“过日子就是这样,烦心事不断,好在船到桥头自然直。”
“要不我帮你记账?”黎想闲人一个,在家待着反而容易胡思乱想,不如找点事做。
“你行吗?”薛文倩掀起眼皮,笔头没停,唰唰记着早上在附近超市采购的东西。
“妈...我学会计的好吗?”她连上市公司的账都查了,还管不了一家小饭店的?瞧不起谁呢。
薛文倩将信将疑,翻出抽屉里一大摞账本:“你先看看再说。”
黎想翻了翻薄薄的红纸和绿纸:“这不就是平时的账单吗?有什么好看的?”
薛文倩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平时我让你爸去超市买一瓶辣椒酱,或是带一份隔壁店的卤味,都是随手记,免得转身忘了。”
“服务员跟你同时说了好几桌客人要酒,你是在他们的账单上画「正」字来得快呢?还是打开电脑输入得快呢?”
黎想不置可否:“那是因为你没有完全电子化。”
“算了,你干不好。”薛文倩没否认电子化的好处,可十几年下来,大家早已习惯了原始的记账手法,哪那么容易说改就改?
黎想生怕薛文倩反悔,忙不迭按住账单,“我行。”
薛文倩盯了她好半天,“绝对不能对客人摆脸色。”
“妈,我是一个大人了好吗?”
她说干就干,当天就霸占了吧台位,负责接听预约和外卖电话,对进店的每个客人颔首问好。
陆安屿进店的时候,外面早已披星戴月。他眼神清冷,只在黎想身上稍作停留,便很快撤回;却微笑着和身旁的人谈天:“吧台旁的大圆桌,今天包间订完了。”
黎想莫名奇妙被人忽视,内心不爽。她不作他想,专心记录客人们的需求,越听身旁的欢声笑语越觉刺耳。她一不小心划破了账单纸,烦躁地将纸胡乱揪成一团,朝右侧扔了个抛物线,却没投中垃圾桶 - 纸团不偏不倚砸到了陆安屿腿上。

第四十四章 我找工作碍你事了?
陆安屿愣怔几秒,捡起腿上的纸团,纳闷地瞥一眼吧台 - 黎想正侧对着他,奋笔疾书,满脸写着不关她事。
他眉宇揪出一小簇疑问,手在垃圾桶上方停留片刻,又不死心地展平纸团,翻查一番,里面空空如也。
黎想将他的一连串小动作尽收眼底,手撑着下巴,心里仍憋着无名火。
她无空遐想,专注于账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记录着服务员阿姨们的指令:哪张台子加了酒、菜或烟。
与此同时,她还得及时响应客人的呼唤,时常被迫离开吧台充当临时服务员,回答些刁钻古怪的问题:「红烧猪手」里的猪手和猪脚有什么区别?隔壁超市的啤酒只卖三块钱一厅,为什么店里卖六块?
她保持唇角的弧度,却难压不耐烦。小时候的爆脾气转眼有了冒头的迹象:一顿饭而已,怎么能有这么多问题?
她心里绷着一股劲,始终拉不下脸置身于「服务员」的位置,更领略不到薛文倩的老板思维 - 真心将客人当成上帝;装得很累。
她说到口干舌燥,得空开了罐可乐,咕噜噜灌了几大口。碳酸饮料的刺激浇灭了些她的「职业羞耻」,干一行爱一行,当审计时她可没少装乖孙子,被人指着鼻子骂到没脾气。
现在这点小斥责算什么?更何况是自家生意。
她快速调整好心态,重新笑容满面地迎接每个客人的询问,尽力保持温和的语气。
薛文倩携着后厨的油烟味跑到前堂,顾不上关心黎想,只一个劲地招呼客人,遇见相熟的也会轻飘飘带一句:“吧台那个?不是新来的,是我女儿。过年回家休息,说来店里帮几天忙。”
客人循声望去,瞬间谅解了黎想刚才的毛手毛脚,大度地笑笑:“哟,薛姐女儿可真孝顺。”
“她在家闲着无聊,如果刚才招呼不周,大家多担待啊。”
黎想略带尴尬地迎接注视,从小到大,她没少在店里冒泡,可十几岁时的心境和现在的大相径庭。
那会她自动贴上「业余选手」的标签,遇事先找借口替自己开脱:明明是那个客人胡搅蛮缠,拔了根头发放菜里吵着要免单。又或是那桌五个人点了三个素菜,反倒怪薛文倩黑心:分量小吃不饱,一盘炒青菜居然收十六块。
她当时刚得很,见不得客人无端找茬,也不想看见薛文倩明明有理、却放低姿态赔笑;更听不得那些人气急败坏地骂薛文倩是奸商。
她常站在薛文倩身侧,阴沉着脸,忍无可忍时便回怼道:占小便宜还有理了?菜单上明码标价,嫌贵别点啊!往往说到一半,便被薛文倩狠狠实实瞪几眼,直接赶出店门。
而现在,她不由得开始自省:奔三的人手脚依旧不麻利,控场能力几乎为零,更不知如何妥帖地安抚客人,到头来依旧得靠妈妈帮忙打圆场。
她终于理解了薛文倩的委曲求全:乙方哪有资格对甲方爸爸挑挑拣拣,得感恩戴德、心怀感恩;一切朝钱看。
她感慨万千,佩服薛文倩十年如一日的服务精神,自愧不如。她嗦着可乐,灌了个水饱,由着邻桌的动静间或传到她耳中。
陆安屿他们一桌八个人,应该是同一批规培生,目前分散在各个科室,谈论的都是规培三年间的糗事。
坐在陆安屿右手侧的妹子留着齐耳短发,小身板,大家都喊她“闹闹”。她嗓门有些大,眉角弯成一抹好看的弧度,可可爱爱。她经常帮忙传菜,侧着身子和陆安屿聊天,眉飞色舞;不禁被众人嘲讽:“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闹闹眉一横,嘴不饶人:“我还得跟你们汇报?”
黎想听得无端烦躁,撇过脸,恰好和薛文倩的眼神对住。对方朝她努努嘴:“帮忙上个菜,陆安屿那桌的。”
黎想不情不愿捧过那盘桂花年糕,心想这人真的是没救了,怎么能做到次次必点?她刚走到桌前,便听见闹闹招呼她:“你好,麻烦放我们这边。”
真够贴心的,黎想暗想,继续面无表情走到陆安屿身侧。对方纹丝未动,亦不知侧身让位,杵得跟个杆似的。
黎想不得不小声提醒:“麻烦让一下。”
陆安屿边和其他人说笑,边双手接盘,压根不看她。
有毛病吧?黎想白了眼他头顶,不忘保持微笑:“各位请慢用。”
桌上人们吃得正欢,筷子头齐齐地对准新上的「桂花年糕」,结果被闹闹强势阻拦:“诶诶诶,你们平时都不吃这个,今天怎么还抢上了?”
其中一人笑着回应:“年糕这玩意,外卖不好吃,我倒要尝尝新出锅的。小陆吃了这么多年,总归有他的道理。”
陆安屿今日却没动筷子,大方地将盘子推到中间:“这两天我牙疼,得少吃点甜的。”
闹闹听闻忙不迭将盘子推得更远些:“你们吃吧,我一直不喜欢这道菜。桂花糖浆浇到年糕上,都是些不值钱的食材...有什么好吃的?”
黎想微微蹙了蹙眉,不爱吃就算了,非要诋毁她爱的桂花年糕做什么?新鲜出锅的年糕软软糯糯,一口下去甜滋滋,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桂花味的,她懂个屁!
大厅的客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薛文倩终于能抽身到吧台来站岗,嘴却没闲着,转眼和陆安屿搭上了话。
她手肘撑着吧台,音量不小,“小陆啊,下次来吃饭给阿姨提前发个信息,给你留包间。”
“今天临时组的局,坐外面也很好。”
“大厅太吵了,影响你们谈正事。”
“阿姨!我们就是闹在一起玩,聚餐庆祝开工,没什么正事聊。”闹闹自然搭话,自来熟得很。
薛文倩场面话说足:“你们平时在医院呆久了,肯定都喜欢安静。”
闹闹疯狂点头:“是啊!阿姨,我都给吵得耳鸣了。”
黎想有些无语薛文倩的交际属性,无论何时都能迅速发展出新的人脉关系。她此刻无事一身轻,干脆让出吧台,退居二线。
这一晚她被迫吸了不少油烟和二手烟,感叹小饭馆的弊端就在此:大家无所顾忌,从不会像在商场那般遵守「无烟区」的规定;加上都是街坊邻居和熟客,服务员们不好一直盯人督促,连陆安屿那家伙今日都夹了根烟,偶尔吸一两口,看着就讨厌。
黎想走到门外,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润肺,琢磨换气扇功力太小,派不上什么用场;又盘算起店铺如果真要升级装修,转型发展,肯定得考虑设置一片「无烟区」。
父母那辈人健康意识较为薄弱,更将烟酒视为调节气氛的重要道具;可年轻人往往不吃这套,家里有小朋友的更在意吃饭环境,绝对第一时间将「薛记」这样的饭馆排除在外。
她带着一线城市的思维看待「薛记」,顿觉哪哪都是问题。别的不说,单满大厅的乌烟瘴气和一桌桌中年男人们的拼酒呐喊,就能成功劝退一大帮年轻客人。
她扭过头,透过玻璃门留意大厅的情况,又担心是否过于想当然:这些熟客算作店里的顶梁柱,万一受不了约束,跑路了怎么办?
她一时半会想不出个所以然,慢慢挪动视线,寸寸不落直至陆安屿那桌。大家吃得红光满面,挥手喊着买单;陆安屿则侧对着门口,时不时撇头望向门外。
又过了十分钟,陆安屿那桌的人悉数站起,闹闹落在后头,和陆安屿并肩同行,边推门边问:“今天有顺风车可以坐吗?”
陆安屿下巴示意身侧的人:“安哥,你送一下吧。我还有点事。”
闹闹眼神似有黯淡:“你现在不回家?”
陆安屿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抱歉地笑笑:“我得打个电话,你们先回吧。”
“哦...”
黎想站在几步之遥的暗影中,没一会便察觉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她直接挂断,大步迈到月光之下,冷着语调:“找我干嘛?”
陆安屿收起手机,双手插兜走到她面前,没头没脑地问:“几号的车票?”
“什么车票?”黎想一头雾水,“去哪的车票?”
陆安屿无谓地弯了弯唇:“不是要回申城了吗?”
“刚投简历,八字没一撇的事情。”
陆安屿半晌没作声,呼出的气息有难以忽视的烟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口香糖,拼命嚼了几下。
“你现在烟瘾不小啊?”
黎想实在管控不好语气。她一见人抽烟就烦,黎康明是老烟鬼,戒不掉;陆安屿年纪轻轻居然沾染上吸烟的坏习惯,太讨厌了。
“烦,其实没怎么抽。”他实话实说:“夹根烟当摆设。”
“有什么好烦的?烦了不能靠别的转移注意力?”黎想搞不明白他,刚在饭桌上笑得开怀,这会又敛着眼眉,变脸比翻书还快。
“行,我戒了。”陆安屿凝视着她,特意错开位置,好让身上的烟味不至于全然散绕在她鼻尖。
黎想借着昏暗的路灯打量他的神色,“你怎么了?”
陆安屿不接话茬:“彻底休息好了?着急回申城打拼了?”
“我也不能一直在家混吃等死吧?”黎想两手一摊:“总归要找工作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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