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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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敷:……
陈敷深吸一口气,怀里揣着三百两银票,如奔赴战场般往里走,走到一半如想起什么转头问显金,“……你不跟我一块儿?”
显金疑惑,“您自己想,老爹带着闺女去赌钱——这件事合不合理?”
陈敷:其他闺女,和你这种闺女,本质上就是两个品种啊!
“我怕我干不好……”陈敷轻声道,摇摇头,“我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除了吃喝,我这辈子没干过别的在行事……五爷爷这事儿太大了,我怕我给干毁了,倒把咱们泾县的折进去……”
显金轻声道,“谁说您干啥啥不行的?您写了两本册子,不都卖得很好吗?还有一年前咱们在哪儿?咱们现在哪儿?您想想,若没有您,我恐怕还在漪院吃白菜青菜呢!”
陈敷忐忑不安地看向显金,“你真的认为我能行?”
显金重重点头,“没问题!你收着点演,演出您素日纨绔气的一半就成了!”
陈敷不禁一笑,仍旧胆怯,“那若是我找不到那姓霍的子钱家咋办?”
子钱家就是放印子钱的。
显金笑了笑,“只要你说了你是陈家三爷,他自会来找你。”
陈敷半张了张口,又看了看显金,心里又过了一遍,终是下定决心,径直朝里走去。
像白花花的银子,瞬间被血盆大口吞没。
显金双手抱胸在门口看了看,待看不到陈敷背影后,转头急步往出走。
五日过后。
赌坊中,陈敷一直没出来,吃喝都在赌坊解决,三天后,满身酸臭、胡子拉碴地站在台子前,手里攥着唯一剩下的十来个筹码牌子,赌徒一般咬牙切齿地全砸到“小”的庄口。
“哟!三少又买小呀!”
台子后的庄家伸出长杆子理了理筹码,笑嘻嘻地奉承,“您连买三把‘小’了,要不咱换个手气?”
陈敷双目赤红地看了庄家,后槽牙咬紧,“那……那买大!”
庄家笑嘻嘻地将筹码牌子推到“大”字上,紧跟着右手举起一个油光锃亮的竹筒,摇摇摇,落地揭密——二三一四。
庄家意料之中地将筹码牌子往身前一勾,嬉皮笑脸地与陈敷笑道,“啧!您应当押小!您看,赌坊里除了自个儿,谁也别信,我这张臭嘴挡您财运了!”
陈敷气得瞬时头顶冒烟,扑到台子上去抓庄家的杆子,“出千!你在出千!”
庄家杆子一收,嬉笑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我们福顺赌坊出什么都不出千!愿赌服输,您要想回本,就继续押啊!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怎么着也能转到您跟前不是!?”
陈敷双目圆瞪,气喘吁吁地看着庄家。
庄家了然,“三爷没钱了?”
陈敷梗着脖子道,“是没带那么多!我陈家在宣城府虽不是第一富户,却也不是那没钱还出来玩儿的破落户!”
庄家眼珠子一转,左右两边藏在黑暗里的几个瘦猴动了动。
“是是是!陈家信誉向来很好,我们赌坊也有几位生意人,信誉也不错,他们有钱,要不朝他们借来使使?”庄家笑道,“您有陈家做保,又是第一回 来玩儿,我给您说说,只收您五分利,您看成不?”
陈敷双眼迷蒙地看向庄家,“五分利?我不若回去取呢!”
庄家一笑,“瞧您说得!您如今手气正旺,一进一出,手气没了怎么办?且您回家拿钱,家里人问不问啊?追不追究呀?我可听说贵府瞿老夫人很有些准头——还不如一鼓作气,咱们把本钱利息一起赚回来!”庄家再转转眼珠子,“您若觉得五分利多了,那我自己给您担一分,四分!十日还清,您看如何?”
陈敷动动嘴角,脸上流露出明显被说动的神情。
庄家手一抬,便从暗处来了两只瘦猴,一左一右架起陈敷往里走。
陈敷眯着眼,左右一看,强打起警惕心,“你们是谁!姓甚名谁!”
瘦猴之一咧嘴一笑,露出龅牙,“我姓霍,三爷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陈敷蹙眉,“哪个霍!”
“雨隹霍!”瘦猴龅牙非常亮,比旁边的蜡烛还亮,“我是这富顺赌坊里干得最大的子钱家,您信我,我也信您!”
陈敷在心里暗暗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听庄家这么说过——咱们赌坊没其他人姓霍吧?”
瘦猴赶紧摇头,“没没没!只此一家!认准我这颗牙!”
陈敷:你这颗牙,确实很难复制。
陈敷确认了眼神,遇上对的人,便脚下一软,方便两只瘦猴架着他到里间取钱画押。
“您要多少?”
霍瘦猴笑着拿铜钥匙打开匣子。
陈敷抬眼偷看。
匣子里一沓一沓的银票和碎银。
“二千两!”陈敷比了个手势。
霍瘦猴陡然双眼一亮,“好!不愧是咱们陈家的三爷,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二千两,四分利,十天之内还清!您看成不?!”
霍瘦猴笔走龙蛇,一会儿就写了张条子。
陈敷稳住颤抖的手、激动的心,抓着笔签字画押,将那四十张银票,总计二千两的借款,一把抓起揣进胸前,颤颤巍巍地从里间出来。
又趁机寻了个进茅房的由头,逃也似的从侧门飞奔而出,看到熟悉的骡车,屁滚尿流地翻身上车,撩开帘子心有余悸地往里冲。
“吓!吓死我了!”
陈敷如劫后余生地拍拍胸膛,“赌博压根不是人干的啊!谁有那精气神连干四五天啊!那些人不睡觉啊!不吃饭啊!”
显金笑起来。
照她家便宜老爹好逸恶劳的纨绔程度,赌博这玩意儿确实是累了点。
“银票到手了吗?”
显金轻声问。
陈敷猛点头,从怀里掏了一沓子银票,期待道,“咱们现在干啥?这二千两银票啥时候还啊?过了十日就要涨利钱了!”
显金心不在焉地挑了挑车帘,看窗外人流涌动,嘴唇吐出几个字,“还?这钱,咱可不还了。”

陈敷更害怕了。
那些养在赌坊的打手,可不是个吃素的!听说不还钱,会被剁手的!还会被头朝下,塞到井里呀!
陈敷欲言又止,怀着忐忑复杂的心情坐在骡车上,看显金风轻云淡,确定这闺女是铁做的,凡事不管难易险平,反正就一个字,“刚到底”!
骡车摇摇晃晃一路,等回了泾县,单细胞动物·草履陈·敷一觉醒来,早就把恐惧给忘了,打着呵欠一边下马车,一边伸懒腰,长叹声,“我要睡个整三日!”
张妈妈看陈敷胡子拉碴又眼下乌青,终于想起来是谁给她发的月俸——一边心疼一边吩咐人烧火烧水。
显金转身便去了店子,找到李三顺和周二狗,说清如今的形势,“……两个店子,如今关掉最好,年节的假直接放到年十五,钟大娘和杜婶子两家人今日便启程去淮安府投奔博儿和左娘——我提前给左娘写了信,能将她们暂时安顿到茶庄上。”
李三顺大喘几口粗气,骂道,“……你个死丫头!凡事赌性太强!非得这么干?非得要拿两千两?那些是赌徒啊!你也敢!”
骂完后,李三顺缓了缓,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妈的!干了就干了!别人老子不知道,陈老五和他弟一个德行!一个坏在外面,一个坏在心里,都是他妈的坏种!你说吧,你需要我们干啥!”
显金笑了笑,“您、狗爷和郑家哥哥,带着陆八蛋,顶好住到老宅里来,凡事有个照应。”
李三顺青筋暴起的大手将架子一扔,“行!大不了拼他个鱼死网破——老子看陈老五不顺眼很久了!”想起什么来,“老董呢?”
显金笑道,“董管事带着妻儿小孙在宣城过年,再大的火,也不至于烧到他那儿去。”
李三顺埋头想了想,闷闷点点头。
周二狗反手将藏在墙角的刀揣进腰带。
显金笑了笑,“不至于,泾县是咱们地盘,就算是他狗急跳墙,地头蛇崔衡总是他开罪不起的——明年的贡品六丈宣,可不能断了档。”
周二狗脸沉得像柴犬,瓮声瓮气道,“二郎教的,有备无患!你狗爷这身板,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双砍一双!”
显金笑得很轻松,“好!静待狗爷大发神威!”
显金与陈敷回泾县的当晚,陈五老爷便从小妾霍氏口中听到了陈敷在赌坊连赌五日,将身上的钱输干净后,找到她哥哥签字画押借印子钱一事,“……您不是一直想把陈三儿拉下水吗?这不,他那怂样儿,一离开把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亲老娘后,吃喝嫖赌啥都开始干了,压根不需要您去教!”
霍氏也一把年纪了,仍穿着陈五老爷顶喜欢的粉桃色对襟褂衣,半靠在陈老五身侧,拿签子叉了块果子喂到陈老五嘴边。
陈老五张口接了,单手搂过半老徐娘的胖腰,乐呵呵地,“是吗?输了多少?借了多少呀?”
霍氏“咯咯”笑,“输了三百两,借了两千两,签的四分利,十日还清,若十日还不清,就是一日四分利——咱们一倒手就能赚上好几百两银子!”
陈老五听着微蹙眉,“二千两尽数借出去了?”
霍氏将肩头挂着的褂子往下垮了垮,“是的呀!借得多,咱们不就赚得多吗!”
陈老五面色一凛,将霍氏一把推到地上,“荒唐!”
霍氏忙耸着肩,跪到陈老五腿边。
“年账房拿店面的钱去赌,刚被陈猜抓到——”就那日他从泾县回宣城,便见陈猜急急匆匆往外走,后来他一问才知那只死耗子绕过他,拿着店子上的二十两现钱去赌,被人告诉给陈猜了!
还好是陈猜!
他迅速揪着年账房跪在陈猜面前,左右开弓扇了那死耗子十几个耳光,才换来陈猜心软一句“此事只此一次,把钱还上来,便算了”……
年账房险些将他暴露上台面,如今又多了陈敷!
陈老五的面具崩开了一丝慌张的裂缝,“二千两啊!咱们店子账上的现钱,也不过才二千两!这么一大笔借支,为何不告诉我?!”
霍小娘抖了抖,怯生生地抬眼,嘟嘟嘴,“……是认识的人,又不是平白冒头的,陈老三被他老娘压得跟头温驯骡子似的,他还敢不还钱?他……他就算输没了,难道连二千两的私房都没有?”
陈老五抿了嘴,没说话。
霍小娘见状,赶紧将肩头的褂子重新往下拉了拉,软骨头似的靠了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陈老五腿上画圈儿,“不过十日,等陈老三还了钱,咱们就把钱又补回店子的账上啊!难不成,就这十日,店子就有一二千两的支出必须要给欸?!哪有那么巧合的!”
细腻腻的指头尖在大腿根上绕啊绕。
陈老五的火气,从另一处升起来。
霍小娘不由得意地一把握住,“如若陈老三不还,咱们还是老规矩,叫上我哥哥弟弟,带上我们村里的几个汉子去吓他!砍他手!挖他眼睛!这种纨绔,既害怕家里知道,又害怕吃皮肉的苦,哪有不从的!”
陈老五闷哼一声。
霍小娘见风势起,顺势软软地靠到了陈老五胯间,声音娇娇滴滴,“……等陈老三成了咱们的常客,您可得将我哥哥升到庄头上去——夫人阿兄干的可不是这茹毛饮血、打打杀杀的粗活!”
陈老五一把将霍小娘拽起来,屏风层峦叠嶂,炖上了第一锅肉汤。
陈老五心里确实是虚的,可转念一想,哪来那么巧的事——刚把城东桑皮纸作坊账面上的现钱清空,就立刻有大笔的支出?
大笔的支出,早在年前就付出了。
买草料、买檀树皮、买劳力……
按照惯例,年后最大的支出,应在三月后,春闱之后,送情的送情、送礼的送礼、发奋图强的也要买纸来振奋。
如此想来,陈老五心下也略定了几分。
大年初十刚过,雪落满城,一辆骡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划痕,完美地停在了宣城府陈宅的门口。
一个身披零碎狐毛大衣的胖汉,“咚咚咚”敲响了陈宅的大门。
门童来开。
胖汉露出八颗牙标准的笑,说的是标准的泾县话,“劳你帮忙通报一声,泾县印刷作坊尚成春,有大生意求见瞿老夫人。”

第140章 掏空私房3000章节
门童伸出个脑袋出来,伸手接了这生意人的两个铜钱,说了句“稍等等”便飞快往里跑。
陈家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生意人,生意人宅子只能有两个门,一绕过内门,正堂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眼前。小门房掐头去尾通报后,瞿老夫人暗自思考,蹙眉道,“泾县的印刷作坊?尚成春?没听过,何许人也?”
陈老五恭恭敬敬耸着肩答话,“未曾听过,想必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家吧。”
瞿老夫人想了想,“泾县是咱老家,老家人祖上往三辈儿上数多半连着亲,或是隔了房的远亲,请他在堂前吃顿温和饭,给五十文钱即可。”
陈家富了后,老家儿的人循着铜钱味,过年过节时最爱来,无论有亲没亲,陈家都会给点盘缠,总不会叫人空手归,故而在泾县,特别是在泾县的农郊,陈家名声特别好。
陈老五“唉”了一声,点头应是,抬脚预备自己去当这菩萨。
哪知,脚还没跨出去,便听正给瞿老夫人倒茶的老董“嘶”了声后,似是从脑子深处刚挖了点东西,“我记得,贺掌柜之前卖得很好的描红本,全是从这位尚老板作坊出的。”
陈老五抬头看董管事。
董管事单手立茶盏,笑得很有分寸,“听说尚老板的生意摊子铺得不小,泾县凡事白纸黑字的东西,都从他那儿走——和咱们家做生意一事虽有待商榷,但打秋风却很是用不上。”
瞿老夫人喝了口茶,“那就叫他进来吧。”吩咐身边的瞿二娘,“换壶雨前龙井来,上四盏攒盒。”
这是预备待客了。
陈老五莫名心头“咯噔”一跳,有点慌。
现在他一听到“泾县”,眼前就浮现出贺显金那张瘦长的螳螂脸。
陈老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一个穿着零碎狐毛大衣的中年男子跨步进屋,躬身向瞿老夫人行礼,再笑着和董管事颔首致意,眼神扫到陈老五处时,中年男子目光一跳,直接略过。
陈老五:!?
尘埃落定了!
这他妈绝对是螳螂脸的狗!
尚成春拎着两提包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裹子,递到瞿老夫人跟前,真诚笑道,“过年来,也没甚带的……新鲜的福橘、干龙眼、干鱼鳖、干鱼胶和鹿茸,内子做的玫瑰猪油年糕、肉粽和枣饼,祝老夫人新年吉利、福寿安康。”
前面一提主打昂贵,后面一提主打人情,再看这尚老板面团魁梧,眼善亲和,耳廓大而垂,是个有福气的相貌。
瞿老夫人人老眼亮,嘴唇勾了勾,笑道,“同利同利!”做了个手势请尚老板落座,“……您是泾县哪家印刷作坊的呀?”瞿老夫人笑笑,“我们陈家就从泾县走出来的,水东水西都熟。”
“哪家?”尚老板笑得爽利,“泾县如今所有印刷作坊,都是我家的!先是水东头的那家尚记,去年一年,承蒙您泾县铺子关照,泾县三间印刷作坊,全都被尚记收下了!”
“显金?”瞿老夫人顺势问道,“听说她搞了个描红本子,卖得很是不错!”
尚老板忙点头,“是咧!您教诲得很,贺掌柜带着泾县商铺吃肉喝汤,老家儿说起陈家,谁不是这个!”尚老板竖了个大拇指,嘿嘿笑得很是憨厚。
陈老五埋下头,余光瞥见董管事嘴角含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头便暗道一声不好。
尚老板话锋一转,眉头紧蹙,“只是……唉,只是现如今青城山院这个样子,泾县描红、印书的生意垮了一大半……“
“人不可坐以待毙,我便预备扛着五台印刷机子、带上工人劳力,学您当初背水一战,索性来宣城府上闯一闯!碰碰看有无更好的机会!”
瞿老夫人抿唇听,听后点点头,“您口中的大生意,与陈家又有何干系?”
尚老板手攥成拳,激动道,“我年前便在宣城找了处不到一亩地的好地方,放得下我所有印刷机子,无奈他十年起租,一年租金便是八十两,十年便要八百两,若要搬迁,里里外外,我成本需达到一千二百余两左右,我手上如今现银只有不到三百两……”
瞿老夫人笑了笑,“您是借支来了?”
尚老板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借支!是清仓!如今我库中还有两万余本描红册,若青城山院不倒,这点数量压根不愁卖,如今青城山院前路不明,泾县销不了这么多,您若愿意,我以五百两的价钱出与您!”
陈老五,默默松了口气。
五百两……
好说好说。
就算桑皮纸作坊的现银没有这么多,他自己也能把这窟窿填上……
瞿老夫人心里过了数,宣城府领六县,泾县人口不过一万余人,宣城府人口过十万余人,销路必定是不担心的;再算钱,她看过七月初贺显金寄过来的盈利台账,一本描红本售价五十文,两万余本,售价便超过一千两,尚老板卖价五百两,这是在给她们白送钱啊……
瞿老夫人笑了笑,“这么好的生意,你怎么不出给显金?”
尚老板手挥了挥,“那丫头吃不下——我着急要钱扩店,那丫头嘴巴太绕,等她给我画完饼,我一早饿死了!”
瞿老夫人失笑,倒将显金刻画得入木三分。
瞿老夫人看向陈老五。
陈老五温笑道,“……一个着急用钱,一个乐善好施,您便当扶持老家儿罢!”
瞿老夫人点点头,随口告诉尚老板,“那你明日领上老董,驾两架牛车,去库里清点清点。”随手一指,“现过现,现银就从桑皮纸作坊账上划。”
陈老五与董管事一同应是。
瞿老夫人再转过眼和尚老板笑着算账,“你需一千二百两,你如今算上还没到账的五百两,手上也不过八百两银子,还剩四百两,你预备从哪儿慢慢筹啊?”
尚老板:还能从哪儿?从您口袋呗!
尚老板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实不相瞒,还有笔生意,想与您做。”
瞿老夫人笑道,“您扩充店面,预备叫陈记出了全资?”
搞天使投资来了!?
尚老板忙摆手,“不不,对您是天大的好事!”
尚老板紧接话头,“据我所知,陈记在泾县的两间铺子,都是租的衙门的,陈记名下没有实实在在、属于您的铺子!”
“咱们做生意的,都知道,这铺子呀,顶好是要在自个儿名下——这万一人家不租了,店子咋办?开到家里去?还是开到街上去?如今租约签得爽快,可往后呢?往后的事,谁说得准!?”
瞿老夫人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是这个道理。
泾县的铺子不是陈家的,一直是她的心病。
铺子的名儿挂在县衙头上一日,他们就当一日的租户。
租子虽不高,却始终受制于人!
可谁能做县衙的主?
瞿老夫人眯眯眼,“尚老板,是何意?”
尚老板胸有成竹地笑,“我能将您目前租下的店子买到手,落您的名字也好,落您儿子的名字也好,您只要给钱,我就给您办妥帖。”
瞿老夫人身形向后一靠,有些不信,“您?”
尚老板笑道,“您去打听打听,自十年前,泾县的院试考卷都是谁印的!县衙的文书卷宗都是谁印的!泾县周边九镇,清河镇的举人出身秦夫子和我是什么关系?叶白镇的官学山长和我又是什么关系?我儿子凭什么只考了个秀才就能在县衙当九品小吏?您在宣城呆久了,不懂小地方的人情世故,有时候您有钱,没路子,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尚老板炫了把关系网,从兜里掏了个文书推到瞿老夫人跟前,“您若不信,且看看吧,我的铺子和作坊全在我名下,您若信我,这文书就放您这儿,我什么时候给您办下来,您什么时候还给我!”
瞿老夫人伸手拿过文书,翻了翻,再看眼前人进退有度、大气坦诚,抿抿唇,蹙眉道,“您要多少银子?”
尚老板比了个“五”,“五百两——不赚您多的,您那店子本身就值钱,卖价就是三百两,再有二百两您得给我点甜头和利钱不是?活动关系得花钱吧?请客吃酒得花钱吧?我收您二百两银子不多。”
如果能把店子买到名下,多给二百两算什么!
那是陈家的根儿!
瞿老夫人手里捏着文书,久久未说话。
陈老五一头冷汗快要将他溺死了!
先是五百两,再是五百两!
一千两!
要他自己掏一千两啊!
抢钱啊!
啥意思啊!
他吃进去的钱,全都得吐出来呗!
陈老五紧张地偷偷打量瞿老夫人,屏气凝神,眼珠子一转,终是开口,“……平白献殷勤,非奸即盗,嫂子,您……您莫被骗了啊!”
董管事立刻笑言,“这位尚老板确与县衙关系匪浅——否则咱们家出的这么多描红本,也找不到那么多学堂买啊!”
董管事再道,“听说朝廷要填充空职,泾县知县这位子若是要来新人坐,也不怪如今的县丞大人寻机敛财——等真来了人,咱们再想找机会把铺子买回来,那可就难了!”
陈老五脸上挂着深笑,看董管事的眼神笑中带了狠,“老董,你素日唱着做不动要回家休养,如今脑子倒是转得很灵光啊!”
董管事恭谨抬眸,“不敢不敢!老奴一介,跟随老夫人二十四年,就算真躺下了,若陈家需要,老奴这一身骨头还能榨出点油。”
“好了——”
瞿老夫人开口,手中文书上县衙的鲜章嫣红灿烂。
她的下一句话将决定这个局还唱不唱得下去。

“老五。”
瞿老夫人语调常年是向下降的,按中医的说法,最后一个字常年向下落的人,气血虚浮、心经亏损,需好生调养。
这向下落的两个字,终于砸到陈老五脑壳上。
砸得他肝儿疼。
别……别说出来……
陈老五艰难屏气。
“老五,你明日跟董管事回泾县看看,若是可行,再从桑皮纸作坊划五百两出来。”
瞿老夫人思索着交待,语气怅然,“不管行不行,只要有三分希望,咱们就要付出十分努力,若你大哥泉下有知,也欣慰于陈家的根扎得越来越深。”
陈老五舔舔嘴唇,“是……”
一边答应,一边脑子转得飞快,躬身试探着问,“只是,这钱桑皮纸作坊来出,怕是不合理——显金这一年钱赚得不少,自己出钱收自己的铺子,才是正道吧?”
董管事笑着在旁帮腔,“正是这个道理!”
陈老五:诶?
这老逼登,一定在哪儿藏着等他呢!
董管事笑眯眯,“咱们泾县店面上的现银加上三爷的私房,想必是够了。”
“甚至不用劳烦五老爷走这一遭——直接店子过到三爷名下,倒也便利。”
瞿老夫人眉头一皱。
泾县的店子,落陈敷的名字!?
是想要气死谁?
“不可。”瞿老夫人沉声道,“还是从桑皮纸作坊走,店子……”
瞿老夫人沉了沉,“店子落到老二名下,叫老二跟着一道过去。”
陈老五一边笑,一边拧后槽牙。
尚老板看得有趣,刻意扬声再道,“听说,陈家在水东大街也租了间铺子呀?要不然一块儿运作得了!一间二百两的跑腿,两间我收你三百两!”
你你你!闭嘴吧你!
陈老五恨不能拿根针把尚老板的嘴缝上!
世上那么多银子,陈家的银子是香一点儿,还是咋的?!
嘿!怎么就赚不够呢!?
陈老五忙道,“嫂子,等这单干完,咱们先看看情况吧!”——可别再从他兜里掏银子了!
董管事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瞿老夫人点点头,一锤定音,“先把老店买到手,再谈其他。”
尚老板“嘿嘿嘿”笑,拱手向瞿老夫人致谢,“您可真是个财神爷!等后辈在宣城落了脚,咱们泾县出来的,真得拧成一条心过活!”
陈老五一口烂牙快要咬碎:呵呵,他是待取的财,瞿氏是心软的神,你他妈才是爷!
你他妈是大爷!
来一趟绕了他一千两啊!
瞿老夫人留尚老板用午饭,陈老五吃得食不知味,尚老板一走,陈老五与董管事一前一后出正堂。
陈老五双手垂在腰间,眯眼笑着叫住董管事,“老董——”
董管事回头颔首,“五老爷,您叫我?”
陈老五眼神斜睨,温和善意的笑常挂脸上,“贺显金那丫头,给了你多少银子?”
董管事面色如常,态度恭敬,“瞧您说得,贺掌柜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一个月二十两的月俸是陈家给的,她一个月二十五两的月俸也是陈家给的——”
董管事眼皮微耷,再言,“甚至您的月俸、年底的分红、季末的匀利,都是陈家付的。”
“甚至,咱们三个,从根儿上讲,都是一样的人。”
董管事目光深邃,意有所指地笑着。
他情绪管理向来到位,一番话平淡得就像他的名字:无波。
陈老五深深剜了董管事一眼,嘴角抖了抖。
一样的人?
一个是依附陈家过活的孤女,一个是陈家的蓄奴,他跟他们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
他姓陈!
长房赚了一百两,便有三十两该是他的!
凭什么他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他先为大哥兢兢业业,后为嫂子勤勤恳恳,如今他忍着架子、耐着性子为陈猜那个蠢货鞠躬尽瘁!
陈敷做什么了?
养女人、吃喝玩、不顺心就发羊癫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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