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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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乐呵呵道,“收着吧,腊月开年,给大家的新春礼——倒是可以都换成银子,这不是想着大家伙一辈子都没见过黄金长啥样吗?这金瓜子不大,也不重,图个吉利,不值几个钱。”
陆八蛋两只眼睛,眼球眼白,好似全都被黄金闪瞎了!
这是黄金……?
黄金诶!?
他活了大半辈子了,第一次看到黄金!
陆八蛋哆哆嗦嗦地拿手碰了碰黄金。
啊,好冰。
但,好漂亮!
陆八蛋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捧起金瓜子,凹陷的脸颊甚至多了眉飞色舞溢出的神采。
显金笑了笑。
这样看起来就漂亮多了。
人还是在钱面前,最漂亮呀。
“我……我……我也有?”陆八蛋说话说快了,带着徽州乡下的口音。
显金前世四川出生,紧跟着暴发户老爹去了北京发大财,四川话和京腔是她本命语言,听得懂徽州话,纯属是因为家里阿姨出身皖北,本身语言天赋不错,听懂之后跟着也能说两句。
再加之,陈家是想要往上爬的,在家中爷们和姑娘很小时就请了老师来教官话,显金一来才没露怯。
泾县人来人往,南直隶周边几个府和州的有点奔头的读书人几乎都在此处,做生意自然也说官话。
如今陆八蛋一激动,开始说家乡话,显金就尖起耳朵听,连猜带蒙地回,“店子里的人都有,你是店子里的人,自然也有。”
陆八蛋满眼满脑子都是金瓜子,率先预备藏在袖兜里,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藏进衣襟里,还是觉得不保险,最后脱了鞋,把金瓜子压到鞋垫子下面。
显金:……
别让她再看到这枚金瓜子。
这枚,充满味道的,金瓜子。
在陆八蛋狂喜之下,显金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似是随口问道,“今年不回家过年,家中人也不催?”
在陆八蛋发现显金好像不会说徽州乡下话后,立刻把口音变为蹩脚的官话,且金壮怂人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家里婆娘爱打叶子牌,有叶子牌打,有钱输,哪还记得我拉!两个丫头片子也嫁人了,初二回去,也是陪他娘打叶子牌!”
“这样啊……”显金点点头,随口再问,“牌面大吗?”
陆八蛋顿时怒上心头,“咋不大!老皮娘一手牌就是五个板子嘞!一晚上就是一百个板子嘞!”
显金笑道,“这败家娘们——”转头又问,“那岂不是欠着钱?”
陆八蛋忙点头,“欠啦!欠了四十两的外债啦!我原先在县衙当文书,一个月没多少板子啦!下工了,还去挑水挑砖做工,签字画押,认账认得!”
显金意有不明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欠的谁的呀?庄家?散户?还是在外头单借的印子啦?”
几个来回,显金的口音已经有点徽州乡下的味道了。
陆八蛋痛彻心扉,“都有!印子最多!”连连摇头,“还不清楚,还不清楚!”
显金打了个突然袭击,“这么说来,陈五老爷,是你欠债的大头嘞?”
陆八蛋自然地点头,“是嘞,共欠他三十四两……”
陆八蛋话出口,猛地一抬头,凹陷的脸上一层一层地出现了崩开的裂痕。
显金笑得很自然,笑里藏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从陆八蛋这么十来天的表现来看,是个胆子很小、看问题肤浅又一惊一乍的人,这种人被派来当耳目。
陈老五要么手上没牌了,要么这个牌,他很有信心。
亲缘关系嘛,是一则。
可亲兄弟都有可能因为三分地翻脸,更何况这拐得比城墙还厚的亲戚关系。
陆八蛋肯定还有啥别的把柄在陈老五手里。
一个老实巴交又眼界浅的农户,就算读了两天书,认识几个字,能犯下啥把柄?最多就是欠点钱,要不就是图点田。
这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吗?
陆八蛋胆子小得跟鸡似的,第一道防线是被周二狗的蒲扇击破的,第二道防线是被还没一钱重的金瓜子击破的。
两道防线一破,敌军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显金笑着再问,“陈家准允陈五老爷在外面放印子钱啊?”
希望之星的前程,不想要了?
陆八蛋死死将嘴巴抿住,目光呆滞地转向看不见显金的另一面。
显金挑挑眉,低头喝了口茶,轻声道,“锁儿,咱们狗爷回老家了?”
小锁儿点头,“狗爷回老家相亲去了。”
黑帮还要相亲啊?
陆八蛋哆嗦一下,为无辜的姑娘默哀。
显金轻颔首,“这样啊,那祝他成功。”想了想再道,“那你去院子里找条粗绳子,浸下盐水,把张妈叫进来,再把大门关了,几个窗户都关死。”
显金云淡风轻,“等下,叫起来,左邻右舍的,不好解释。”
陆八蛋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叫什么?
显金见陆八蛋脸转过来了,便笑道,“您别担心,我们虽然三个女的,但力气都挺大的,女的也有对付人的办法呀——咱们鞭子抽不动,咱们有绣花针呐。”
显金弯下腰,轻柔地把陆八蛋的手牵起来放到他眼前,“你看啊,往指甲缝里扎针,针尖尖轻轻扎下去,你血都来不及冒,哎哟,那颗心啊就攥得一团那么疼。”
陆八蛋,又感知到了熟悉的裤裆暖意。
陆八蛋哆哆哆哆,抖抖抖抖,抖得牙齿磕磕巴巴巴巴。
您多虑了。
辫子,您也抽得动。
上回那一个胖丫头一个寡嫂子拖着他跑,轻轻松松的,像拖只鸡似的。
“我……我……”

第135章 拜拜赌鬼
陆八蛋的话像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听不清醒,一抬头就看到这小丫头双手捧着他的爪子,认真又温柔地观察他的指甲缝。
仔细得像个扭曲的变态!
陆八蛋鼓起勇气,一把将爪子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掌……掌柜的……”
显金气定神闲地双手抱胸,“嗯?”
陆八蛋哭丧着脸道,“我就是颗卒子,你问的这些难题,我说与不说,都难做。”
显金笑了笑。
能清晰认知到自己是颗卒子的,已经不算卒子了。
这人,比她想象中要聪明点。
显金随意点点头,“三十四两是吧?我给你五十两。”
陆八蛋瞠目结舌。
显金语气平淡,“你借口说我们店子柜台管理混乱,你在这儿拿的缺口——去找陈老五把欠账平了。”
陆八蛋嘴巴动了又动,甚是不解其意啊!
甚是不解啊!
显金继续平静道,“你同我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虽然你能力不行,人才一般,算盘不会打,心算不会用,身材矮小又面颊凹陷,我自己请人想来是一定不会请你的。”
陆八蛋:?
真是谢谢你啊,这么不加修饰的真实反馈。
陆八蛋等待的“但是”来了。
“但是,若想办法将你弄走,陈五姥爷想必寝食难安,甚至会再派一个、两个、三个卒子来我这儿。”
显金眉梢淡淡的,“做生不如做熟,还不如把你留下来呢。”
陆八蛋惊恐抬头。
做生不如做熟,听起来像是“不听话,我就做掉你”啊。
陆八蛋嘴角嗫嚅,正想开口,却见显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帮你把账平了,你写个欠条给我,我不收你利子,但是从新年起,每月只发一半的俸子,待你干满了两年,我再将所有月俸一并给你,且将欠条当着你的面撕碎。”
显金说得很流畅,像是思考了很久。
陆八蛋已经不是目瞪口呆了,是如晴天霹雳。
当然,霹的是好雳。
这和白给他,有啥区别呀?!
陆八蛋嘴唇嚅动,胸腔心动,很想答应,却听显金再问,“所以,陈五老爷放印子钱,是怎么放的呀?”
显金边说边思索,带着很明显的徽州腔了,“他肯定不会自己出面的呀,他若自己出面,迟早被发现,瞿老夫人岂能容他黑陈家的脸面呀?”
陆八蛋低下头,脑子里似是在天人交战。
显金不催促他,整暇以待地手中的茶一口气仰头喝完。
现在的茶,跟后世的冰美式似的。
提神效果贼好。
现代的显金心脏不好,咖啡因让人兴奋,她一直很向往手拿一杯冰美式宝肝到两点的社畜生活。
如今到这儿,心脏比牛还健壮,她就把浓茶当冰美式使,一天干两杯,确实提神醒脑。
显金看了眼更漏,提醒陆八蛋,“……人逼上梁山,还得给绿林好汉交份投名状——我这又没让你砍个小拇指、挖个独眼,你再犹豫,我转身就把你送到陈老五那去,顺道随上三十四两银子。”
显金似笑非笑,“你且看,陈老五要不要你的命。”
锁儿在身后抿抿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学跳神,周二狗说她最近脾气越发不好……那也是师出有因来着……
陆八蛋浑身打了个哆嗦,抬头张嘴溜溜的,“陈老五没干放印子钱这活计,他婆娘,我那外甥女的小堂叔在当明台,他小老婆的哥哥充当追债的,小老婆的弟弟是销账的。”
还是妻妾共管股份制家族产业呢!
显金点头,“放印子也要本钱,他哪来这么多钱?”
陆八蛋又闷了。
显金气得想操手揍他——这人属蛤蟆的?怎么戳一下跳一下的!
每次透露点重点信息,跟挤猫尿似的,总要她换点新的威胁花招——她又不是全职干黑道的!从哪儿更新这么多胁迫人的招数啊!
显金站起身就往外走。
“哎哎哎!”陆八蛋忙道,“城东的桑皮纸作坊!那个年账房也好赌!我每次去赎我婆娘,就看到他也在里面!”
那拿小棍子作法的耗子?
账都算不明白,还学人赌博呢!
显金美女无语。
“也就是说,陈老五拿赌资做饵,与年账房里应外合,把桑皮纸作坊账上的钱掏了个空?”
显金笑了笑,“老夫人可不是甩手掌柜,账上没钱了,她能不知道?”
陆八蛋害怕显金不信,投名状打了水漂,赶忙道,“不是不是!他放了印子,还本金,转利子,一百两他赚十两,账上不还有一百两吗?只要他能把本金按期收回来,谁知道呀!”
陈五老爷不生产银子,他只是利息的搬运工。
显金大概了解到位了,想了想又问,“这么说,还有呢?”
陆八蛋一脸懵,“还有啥?”
还有啥?
还有陈老五的黑料呢?
显金“啧”一声,“还有什么有关陈老五,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陆八蛋皱着眉,思考良久,想了想,很郑重地道,“他明年本命年,但是一直拒绝穿大红亵衣,我外甥女便很是担忧他新年的运势。”
显金:……
滚你妈的吧。
听了都脏耳朵,想想都脏眼睛!
显金站起来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止了步子,半侧过身来低沉道,“赌鬼,赌一日则赌一世,狗改不了吃屎,你那妻子如果不是特别喜欢,喜欢到要给她填一辈子的坑,趁早和离得了;下一个妻子的聘礼,我可以借钱给你。”
陆八蛋明显愣住。
所有人都劝他:婆娘赌钱是小事,不去赌钱也会去打大码子叶子牌,男子汉大丈夫的,没道理因为赌点钱就不要这婆娘了……
他便痛苦了快二十年。
家里的房子卖了,地卖了,他也不读书了,甚至家里两个闺女也跟着学赌钱消遣。
好像不供婆娘的赌债,他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似的。
这小姑娘是第一个劝他,早离早抽身的……
陆八蛋抿抿嘴,心里不知作何感受,低着头从抽屉里抽了张小纸条出来,上面写着陈老五给他布置的任务——店子利润几何?什么货最赚!上下游关系为何?……
陆八蛋迷惘地抬头。
这几个问题,他一个没打听清楚,反倒把陈老五的外快生意,事无巨细地交代透了……
这放朝廷里,他要被砍头吧?

第136章 新年快乐
今年的年味比去年足,去年陈敷如丧家之犬般,痛失爱妾,拎着个拖油瓶,被赶出了陈家权力中心,他饶是脸皮再厚,嘴巴再硬,心里也不舒坦。
今年吧,心里虽也不舒坦,但手上银子多起来,心里再大的坑,也能用钱来平。
陈敷领着花花和张妈,挂大红灯笼、写春联、贴福字、舂年糕——张妈拒绝舂年糕,张妈财大气粗,今年实现了年糕外包,以一斤年糕五十文的高价承包给了锁儿。
锁儿很快乐,相当于公费健身,把舂年糕的木杖舞得虎虎生风。
张妈也很快乐,去年被宣城陈家的家仆欺负得舂了半个月年糕的峥嵘岁月犹如在目,今年就能磕着瓜子、坐在摇摇椅上老神在在地观看小妹儿表演,张妈不由叹了一声,“有钱干啥都成!”
显金路过大笑,“有钱,我还能给你在街口找两个十八岁的小弟,让他两光着膀子帮你舂年糕。”
张妈攥紧瓜子,娇羞道,“十八?也太小了吧。”
显金大慰。
这宅子里,好歹还有人残存荣辱观。
张妈红着一张脸,“二十来岁差不多了,再小,就跟我儿子一边大了。”
显金:……
这宅子的人,全都没救!
腊月三十,泾县热热闹闹的,水东水西两条街上挂着红彩带和灯笼,摊贩与店子都收得早,各家各户门窗大开向天接喜气,处处灯火通明,户户阖家团聚。
陈记只点了一盏灯,两个店子的人要么腊月二十就放了,要么腊月二五、二六也走了,对比起来,陈记稍显冷清。
显金对了账,拿铜锁锁了门,算是结束了一年的工作,把钥匙贴身放进怀里,便不急不缓地向老宅走去。
刚拐过墙角,便见陈笺方提着灯笼等在老宅门口。
显金快走几步,笑问,“读书的也回去过年了?”
陈笺方嘴角含笑,轻颔首,“给他们放了三日假,初二回来。”
显金咂舌,“三天啊?”
春节休三天,这比调休还狠呐!
陈笺方灯笼稍提起来一点,神色从容,“三天不摸手艺生。照我说,大不了,除夕回家吃顿团圆饭,就该回来读书了。”
显金:你可真是你祖母的亲孙儿啊!
两个人说话间,穿过抄手游廊,便见张妈妈雄赳赳气昂昂地身后跟着锁儿和花花,三个人一人手里拎着两个食盒。
像两只小鸡崽,跟着老母鸡似的。
陈笺方略微抬眸,看向张妈。
显金的声音在身后不咸不淡地响起,“宝珠愿意跟着张妈,你便随她去,本来小姑娘这才缓过来,你甭拘束她,待过了年,我预备给她请个女先生,或直接送到你那去一并带着读书——关上门咱们不乱说,任谁也不知道。
陈笺方沉吟片刻,方轻声道,“我见是圆,他见是方,方圆曲折,众口铄金。”
显金低了低头,手在袖中朝花花打了个暗号,花花便嘟着嘴将食盒递给了张妈妈,来牵显金的衣服角。
将进正堂,便见硕大一张圆桌,上面垒着放了二十来道菜,冷菜热菜白案红案,锅子炖菜炒菜蒸菜,五福齐全。
便宜老爹陈敷还在上蹿下跳着布置。
显金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多菜!?咱不得吃到初五六?!”
还得每一顿都热来吃,才干得完!
仿若梦回前世,早上就一人干掉一碗虎皮肘子的大年初四!
陈敷刚踩在凳子上挂完彩带,嘴里嘟囔,“谁说不是!我一早便叫张妈妈收敛点,八冷八热不错啦!”
张妈妈嘿嘿地笑,眼神却移到显金身后。
显金转头看去。
只见周二狗一只胳膊夹着一个郑家兄弟,笑得满脸褶子往里走;周二狗身后是拖家带口、笑容可掬的董管事;李三顺和妻子抱着几个孙子笑着进来;再之后便是牵着杜君宁的杜婶子和带着娘家爹妈并一两岁稚童的钟大娘……
“叨扰叨扰!”董管事牵着小孙儿,笑意融融地冲陈敷、显金和希望之星三人作揖躬身,“董无波携老妻、犬子、拙媳和小孙叨扰除夕!”
陈敷差点把彩带挂脑门上,眼睛狠狠眨了眨,手背抹了把眼,“你们……你们……你们不去回去过年了吗……”
显金也不可置信地看着逐渐站满一个正堂的伙计及其家属。
董管事温笑道,“自己家冷冷清清的,还得自行劈柴烧火做饭,还不如来打秋风,吃个亮堂热闹饭呢!”
周二狗高声叫道,“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张妈说今天有烤羊腿!那我必须来啊!”
显金鼻头酸涩,冲周二狗高声笑道,“一看就是相亲打水漂了,若是成了,哪顾得上搭理我们啊!一早就守在人姑娘窗边了!”
郑家老大哥哈哈哈笑,“他相看时,跟人姑娘聊他能挑二十担石头,问人姑娘能挑几担?”
周二狗梗着脖子,“那姑娘看起来挺壮,我也是敬佩地发问!”
郑家大哥又笑,“那人姑娘说了她能挑五六担后,你为啥鼓励人要勤加练习,早日赶超啊!?”
显金:……
所有的孤(单)狼(身狗),都是有理由的。
老宅正堂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四五个小孩绕着正堂捉迷藏,拉拉杂杂一大桌,男人们喝酒,杜婶子劝酒,钟大娘教导走路都不稳的幼儿,“……等你考上举人,为娘就将窖藏的三壶好酒尽数启出!”
幼儿眨眨眼,登时哭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显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酒过三巡,陈敷红着眼连敬大家三杯,随即红眼又红脸地半眯着躺在摇椅上。
显金端着凳子坐到陈敷身边,递了一杯温水给便宜老爹,笑着轻声道,“三爷,咱杀回宣城吧?”
陈敷猛地抬头。
显金抬头看桌上推杯换盏,众人或叉腰大笑或勾肩密语,语态舒展,“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打人。”
陈敷手撑在椅子把手上,嗫嚅嘴唇,酒气上头,整个人显得有些懵。
显金将他摁回摇椅,“不着急,您慢慢想,咱有事,年后再说。”
恰逢窗外,漫天的烟火从乌溪平缓清澈的水面升腾。
“砰砰砰——”
注意力比钟大娘儿子还差的陈敷瞬间被烟花吸引。
显金跟着转头,却见身形笔直、坐在对岸的陈笺方端起一盏茶,眉目含笑,遥遥相敬,“新年快乐。”
显金也笑,端起茶盅,将盅底轻轻磕在身前的碗盘上。
“新年快乐。”

陈家的豆豆,名唤贺显金。
年三十难忘今宵,众仙云集,大家聚一块守岁,这年头又没春晚,陈敷便抬着两张桌子张罗打麻将。
钟大娘、杜婶子、张妈和董管事发妻一桌,陈敷、董管事和李三顺一桌三缺一。
叫周二狗来,周二狗捂紧荷包,绝不自投罗网。
周二狗不来,郑家兄弟们自然也拒绝。
陆八蛋对打牌这事深恶痛绝,兼之心里还藏着是否与老妻和离的困惑,更不可能上场。
董管事乐呵呵地瞅向显金,“金姐儿?”
显金忙摇头,表示上辈子忙于输液打针做手术,没有系统学习这门高精尖的技术——要是斗地主,她肯定顶上。
见显金不会,董管事笑得更兴奋了。
只见他手将两垒麻将搭子一推,细言细语道,“四门牌,一门打绝,三门凑齐对子连子便作数,四张成杠,上杠翻番,金姐儿算数厉害,没问题。”
说罢笑着与李三顺使了个眼色,“交上个五六两束脩,啥都会了。”
李三顺先没明白,而后看董管事笑得鸡贼又狡黠,当即笑着附和,“来哦来哦!过年打麻将,新年旺一年!”
显金笑起来,这摆明冲她年终奖来的啊!
便也不扭捏,袖子一撸,坐到了顺风顺水的坤位。
陈笺方斜靠在摇摇椅上,喝了酒脸红红的,眯着眼安坐于灯下。
听显金落座,陈笺方抬了抬眸子,抿唇笑一笑,心中只觉无限安宁。
陈笺方心里安宁了,显金却手忙脚乱,如同进了盘丝洞。
“……等等——我不打幺鸡吧?我打吗?我不打!”
“等等等!我换一张!换一张!”
“等等等等!我再想想!”
三圈过去,显金钱包减重二钱银子,思想负担增重起码一斤。
董管事喜滋滋地将银子塞进荷包里。
李三顺常年不见笑的脸上,透露着“来了大客”的真诚。
陈敷没笑,陈敷恨铁不成钢,“……你自己输钱就罢了,怎么牵连我也放不了炮啊!”
显金:……
这个时候你倒是分得很清了哦!
“三爷……”显金有气无力。
陈敷理直气壮,“牌桌上无父女,你再牵连我,自己去小孩那桌坐去!”
显金气死了!
“金姐儿啊——”张妈的声音适时响起。
显金以为有人来救她。
张妈笑得温和,“要不,你到咱这桌来打?也给我们送点钱吧?”
显金:r#$@#%!!
气到发癫。
陈笺方眯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新的一局开场,显金照例拿着张牌犹豫不决,身前陡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帮她打出一张筒子,顺手再将手里的牌理清。
“嘿!”李三顺斥道!
显金一扭头,却撞进陈笺方含笑浅淡的眼眸里。
“李师傅,我又没看三家,不能帮忙?”陈笺方笑道。
李三顺正张口想说什么,脚却被左边一踹,一抬头就见董管事朝他眨眼。
“能帮!怎么不能帮!”董管事乐乐呵呵,“阆苑二郎下凡尘,与我老儿众众乐,快哉快哉!”
陈笺方勾起唇角,端了个小杌凳,规规矩矩地坐在显金身边,时不时低声向显金解释为何打这张牌、为何留那张牌。
显金耳朵烫烫的,随着陈笺方的节奏往出打牌、往里顺牌,终于赢到了自己今晚的第一笔进项。
“……杠上花,翻番,一家十文!”显金双手一摊,挨个收钱,收到钱便将几十个板子递到陈笺方面前,笑眯眯道,“谢你指导,这是谢师费!”
几十个板子摊在手心。
手心粉红可爱。
陈笺方笑着摇摇头,“你自己拿着玩吧,赢了都是你的,输了算我的。”
显金耳朵的烫,顺势蔓延到面颊上。
董管事眯眯眼,眼神轻飘飘地先落在了陈敷脸上——这位雀神,正全神贯注地盘算自己哪张牌打错了,丝毫没注意两个小儿女的言语官司。
再落到李三顺脸上——很好,这位咬卵犟正在算兜子里的钱,好吧,就算这咬卵犟不算钱,也一定注意不到隔壁拉丝的目光。
再看隔壁牌桌,正热火朝天地闲聊打屁。
董管事咂了咂嘴,将桌上的牌往中间一推,噼里啪啦的,“再来再来!”
大年初三,陈笺方开工读书上课,显金起个大早,打了套八段锦,吃早饭时见到陈敷,显金给陈敷打了个招呼,“三爷。”
陈敷举起爪子,欲言又止。
显金笑了笑,低头喝了口粥,吃了口菜包子,“嗯,韭菜粉丝馅的,还不错。”
陈敷胡乱点头,“是不错。”说着又咬了口手里的酱肉包,“吃起来还有肉味呢。”
显金失笑,“您考虑清楚了?”
陈敷“啊”一声,随即明白过来,迟疑着点点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干?”
显金郑重其事地将手里的碗和包子全都放下,双手撑膝,十分认真地与陈敷娓娓道来。
三个时辰后。
初春艳阳普照,宣城府文正街道的柳芽抽出如丝新枝,翠绿蓬勃。
两行柳树后,一列飞檐灰墙的平房建在黛青无波的水边,偶有乌棚小船划波而过,船撑划破水面,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敷目瞪口呆地站在平房前,看人流如织,三三两两的男人神色匆匆地从平房里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
陈敷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咱们杀到宣城来的方法,就是来赌钱?”
平房挂着“四方来财”的描金红木牌匾,下方刻有印章“富顺宝斋”。
“宝斋”不过是,时人对赌坊的美称。
这里四五间平房,都是赌坊。
来往匆匆的赌徒,或印堂发黑,或嘴唇发乌,或蓬头垢面,或贼眉鼠眼。
显金背着手,立于陈敷身边,神容轻松地点点头,“是的,去赌钱,我给您三百两银子,你连赌五天,咱们赌到初八回去,到时候您三百两银子输完,再去搞二千两银子。”
陈敷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你给我三百两,你让我换二千两,剩下一千七咋个补?嘎腰子啊?”
显金抿唇笑了笑,嘴唇轻启,“去借,找赌场里放印子钱的,姓霍的借。”
陈老五那极为得宠的小妾,人称,霍小娘。

第138章 绝不还钱
【写在前面:前一章最后几段有小修,不是赌输2000,而是把现有的300赌输后,直接去借2000!上述字数会在正文补齐】
第一百三七章陈敷木愣愣地站在赌坊门口,在人潮如织的热闹里静静消化这个炸裂的任务。
“那我要是出不来咋办啊?”陈敷欲哭无泪,“我听说赌坊有打手,乱打人,乌烟瘴气的,我,我有点害怕!”
哪有纨绔害怕赌坊的啊!
果然是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假纨绔!
显金鼓劲般拍拍陈敷的肩膀,“去吧!被揍之前告诉别人你是城东做纸陈家的三东家!”
陈敷哭哭啼啼,“说了就不会被揍?”
显金道,“说了,可能被揍得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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