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关灯
护眼

瞿老夫人摇头,“立刻叫他回来,若他回来了,今年又何必回老家?”
陈老五故作怔愣,“阿敷还在泾县呢!”
瞿老夫人愣了愣,“他在就在吧,给他送二百两银子,叫他好生吃点,小时我忙起来,他不也自己过了好几场的年吗?这么大人了,还非得和亲娘过年不成?”
陈老五笑了笑,应了声“是”,又问,“那乔家姑娘,咱们可还接着养?”
瞿老夫人思考片刻后,“继续养着,这烫手的山芋咱们不接也接了,如今扔出去,未免叫人说陈家凉薄,于二郎名声不利。”
陈老五再道,“是,那弟弟等会就从内院另拨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到泾县去,专司照看乔姑娘,将乔姑娘的月俸银子与家中的姑娘一致,日常所需银钱都从咱本家走,不过金姐儿的账,您看这样行吗?”
事虽是金姐儿开的头,但这人情必须是乔家欠给陈家的,这中间就别有金姐儿的掺合了。
见陈老五理解到了自己的意思,瞿老夫人亲和地打眼看过去,“很有些道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陈老五领了命,眼神投到这一桌子还没怎么动过的菜上,有些愧疚,“也怪我,非得挑吃饭的时候与您说道,只是看金姐儿在泾县一味靠着自己的想法,全然不顾陈家的利益,稍急了急……”
瞿老夫人眉头仍旧紧蹙,因长期以往地蹙眉,她眉心间已有深深的痕迹,“金姐儿做事是把好手,可她娘死了,这路子太野,该沾染的不该沾染的全都敢干——接收乔家姑娘一事,至少应当同主家说一声吧?”
主家……
陈老五克制住意图高高挑起的眉头。
什么叫主家?
我给钱,你办事,叫主家叫东家!
陈老五搞清楚了在瞿老夫人心中那小贱娘们的角色后,出言便带了几分力度更大的试探,“是,金姐儿这小姑娘做事有一套,许是能人脾气都大,在泾县颇有些一言堂、一刀切的样子,两间铺子,她一人说话,时日久了,倒不知泾县的铺子是姓‘陈’还是姓‘贺’了。”
瞿老夫人眯了眯眼,“老董,也尽听金姐儿的?”
陈老五笑了笑,“老董毕竟年岁大了,有些时候,心力大不如前,加之金姐儿强势,对其锋芒,老董也是能避则避。”
瞿老夫人并不觉得强势是个缺点。
身为女子在世,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来,不强势些,万千个男人压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瞿老夫人沉吟半晌后,“一个店子,最好账房与东家一条心,金姐儿如今撇了账房的活儿,自己做了二东家,咱们就得找个与我们一条心的账房过去。”
无论何时,钱和人都是最要紧的。
倒不是说防备着金姐儿,只是有些监督,有些底线要划在前头。
就像她派金姐儿去围猎先前的老六和朱管事一样,任何时候都不可一人独大。
瞿老夫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人选,城东桑皮纸作坊的年账房倒合适,对陈家颇有忠心,最后一点不好,他曾是显金的手下败将,这重身份在这里,又如何能对显金产生震慑呢?
瞿老夫人问陈老五,“你可有人选?”
咋没有。
就等着你问这话了!
他想要摘桃,不让人插手,怎么摘这个桃!?
陈老五低头想了想道,“您弟妹娘家有个幺舅,先前也是读书人,后来考不上去了,便一直是个童生,我老丈人先头使钱给他塞到了清河镇上做小吏,您若需要,就把他召回来,派到泾县做个账房也成。”
陈老五似是为难地摊开双手,“您说要一条心,我便只能想到这儿了。使账房还是要沾亲带故的好,家里的随从过去,仍旧要被金姐儿摁着整啊。”
瞿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
“那就他吧。”瞿老夫人着重强调,“不是叫他去约束管束金姐儿的,是叫他敲打敲打,别太忘形。”
陈老五连连点头,“自是这个理儿!再好的人,不及时给她紧紧皮子,始终要变松松垮垮!”
一下子解决几桩事。
二郎又要回来。
这才是大事。
瞿老夫人又把话头扯到陈笺方头上,“……还是要请个师傅才行。还有不到两年,孝期一过,二郎立刻上场——乔夫子倒了,乔徽便也没出息了,咱们宣城府的头号种子就是二郎了,你去差人上熊知府的府门问问,能否请他老人家荐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夫子,顶好是致仕的进士,再不济也要是经年的举人,钱财、束脩都不是问题,只要对了咱们二郎的症,开多少价都行。”
陈老五连连点头。
待出了游廊,长随陆儿探头探脑地跟上前去,“五老爷,咋样?”
陈老五笑眯眯地背手朝前走,“咋样?小样儿!”
他拿捏这个嫂嫂,向来没有不成的。

没什么比坏消息来得更快。
第二天吃过午饭,显金还没下席,就见董管事急急匆匆地从抄手游廊跑进来,面色倒是如常,脚下的步履明显比以往更紧促。
显金擦了擦嘴角,笑着问,“怎么了?”
董管事看了眼呲着个大嘴剔牙的陈敷——这几个重磅可不能一股脑说给这位瘟神听,他听了,怕是要把祠堂掀翻!
便预备与显金耳语。
陈敷怒目高扬,“说什么悄悄话呢!”
显金对董管事笑了笑,“您且说吧。”看了眼陈敷,“是五老爷的事?还是来人了?”
董管事不由大为惊诧,“你……你如何得知?”
显金笑道,“前天五老爷来,便知其来者不善——我在泾县一家独大,除了财权半数上移,几乎已经脱离宣城管控,五老爷手里掌着三间铺子,他不慌?”
显金再看了眼清冷喝粥的陈笺方,“就算他不慌,现如今咱们家的宝贝二郎没书念,还给自己惹一身麻烦,老夫人今天没亲自杀过来,尚且算她老人家涵养好了。”
陈敷“哧”地笑起来。
陈笺方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放下碗,“金姐儿……”
显金双手做投降,“好了好了,我说错我说错。”转身问董管事,“究竟是何事?”
董管事清清喉咙,“……现老宅门口来了位姓陆的账房,自称是从宣城来的,怕咱们如今铺子多,生意铺得开,现有的人手不足,老夫人特意派过来的,还拿了一封老夫人的信。”
意料之中。
显金平静地点点头,“那就麻烦您把他带进来吧。”
陈笺方面无表情地轻抬眸。
董管事还没走,意味着还有事没说完。
显金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坏消息就是要一下子听完才舒爽。
“另,宣城还派了两架骡车,接二郎回去,说是为二郎请了位极好的老师。”董管事索性一股脑闭着眼将坏事说完,“还有咱们乔姑娘的日用、月例也一并从宣城拿过来了,走陈家姑娘的账,一个月五两银子。”
说着又递了四张银票给陈敷,“宣城今年不回老家过年了,这是老夫人给您的过年费,指望您招待着店子的人好好乐一乐。”
陈敷接过银票,面色晦暗不明,隔了好一会儿方笑起来,“二百两?乐一乐?老董,过年你回宣城不?”
董管事喉咙发干,“自是回的,家中老妻、三子和幼孙还等着我回去贴春联。”
陈敷不自觉地将银票攥紧,轻轻点头,“是啊,过年,谁不回家?李三顺要回村里,郑家兄弟也要回老家,周二狗一早就请假说要回老家相看提亲……谁不回家过年?大家都要走——我拿着这二百两,和谁乐?”
说到最后,陈敷的话轻得快要掉入尘埃。
显金将陈敷手中的银票抽走,笑着再递给董管事,“等会,劳烦您拿这二百两去小曹村将明年的定给续了,正好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呢!”
显金又转头看向希望之星。
只见陈笺方面色发冷,整个人散发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凛冽气息。
“那个人,显金你自行处理。”陈笺方轻声道,“至于那两架骡车……让他们打道回府,让车夫给祖母带句话,就说我的文章还劳烦崔县丞在改,若无意外,明年这篇文章将作为邸报,落我与崔县丞的姓名,呈送南直隶。”
意思是,论文还在写,搞不好能当一作发个顶刊,这个时候就不要转实验室,以免动摇军心咯。
显金垂眸笑了笑,再抬眸时,目光平静轻轻地同董管事点点头。
没一会儿,一个身形偏矮、面颊凹陷、驼背耸肩的中年人耸着肩进来,一手一个大包袱,看起来便是做足了留下来的准备,一见到安静坐在上首的陈敷,便将包袱一甩,跟着就迎上去,“三郎君!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我是你五奶隔房三婶家的小幺舅,论亲缘关系,你也得叫我一声舅舅啊!”
舅……舅很离谱啊!
陈敷躲都躲不开:哪里来的乡巴佬!把他粉蓝色褂子都摸脏了!
陈敷手脚并用地往后缩,再一脸求救地望向显金。
显金笑着招呼,“您先从三爷身上下来成不?”语气平缓,“咱们‘陈记’店子里,做生意时,便只认职务关系,不认亲缘关系,您看,便是我,素日唤三爷不也没唤作爹爹吗?”
凹陷中年人回过头,看清是显金后,“啧”了一声,语声尖利,“你倒是想叫爹,你是吗!?你配吗?你能吗?!谁知道你是哪来的野种?”
陈笺方后槽牙咬紧,正欲开口,却听陈敷顶着一张气得涨红的脸,“你可闭嘴吧你!她若是承认叫我爹,我立马去崇庆寺烧头香啊!哪儿来的舅舅!给老子滚下来!别往老子身上扑!”
陈敷像掸耗子似的,将这凹陷中年人往下扫。
显金不曾动怒。
过了一年了,她成熟了,不像那时候,还得用暴力解决问题。
现在解决问题,她一般用权力。
“扣一两银子。”显金笑眯眯地指了指这凹陷中年人,“您是主家派来做账房的,我是泾县的话事人,您才来言语就不敬,按照咱们店子的规矩,说一句脏话,扣一两银子。”
“嘿!你个贱妇养的!”凹陷中年人指着显金。
显金平静地伸出两只指头,“二两。”
“你他妈敢!我可是你五爷爷的舅舅!”
“三两。”显金笑着摇摇头,“您还说吗?要不您跟我这儿办个年费,咱一年打白工,您做事,我不给月俸——您想什么时候骂人,您就什么时候骂人您就什么时候骂人,您骂人骂累了,我还给您端茶倒水,帮您润嗓子。”
凹陷中年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显金。
这……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他不是钦差大臣来的吗!
怎么骂个人,还要扣钱啊!
凹陷中年人四下打望,见那便宜外甥正珍惜地摩梭布料,那面容端方的小子正目光冰冷地看着他,甚至带他进来的那老头儿管事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更别说这死丫头身后站着的胖丫鬟,胖丫鬟身边立着的高颧骨婆子,这两女的眼神毒得像把剑似的!
“我……我现下便与五老爷修书一封!”凹陷中年人梗着脖子闹。
显金仍旧笑眯眯,“您写,只要您送得出去,算我输。”

第132章 无比相信
凹陷中年人,当然也有名字,他叫陆八蛋,一直过着坎坷多舛的人生,睁眼没了娘,爹也不靠谱,打着做生意的旗号,常年不回家。
他是靠能干泼辣、长他十来岁的姐姐养大的。
姐姐女儿争气,嫁到城中大户陈家。
就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幺房出老辈,他辈分在那儿,但他永远不敢在笑眯眯的外甥女婿面前充长辈威风。
只因外甥女婿是城中富户陈家的人,手里捏着三四个铺子和作坊。
故而,此次比他年纪还大的外甥女婿告诉他,给他荐了一份丰厚的活计——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搞清楚泾县铺子隐藏了些什么秘密,核心业务是什么,赚了多少钱,都与哪些店家和行当有生意往来。
说白了,就是个探子。
那外甥女婿还教他,“你就得用长辈身份压人,这活儿灵,不顺着你就是不孝,不孝者人人得而诛之,论是谁都别想活了!”
如今这世道,孝顺最大了。
没几样东西比孝顺好用。
可是,万一人家不买账怎么办?
他有疑问,但他不敢说。
幼时寄人篱下的结果是,他非常审时度势,也懂得欺软怕硬和随波逐流。
同样,比如现在。
陆八蛋瞠目结舌地看着理不直气也壮的现任掌柜,深刻体悟了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什么叫轻舟已过万重山,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叫在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我嘚儿。
“你……你怎么……你怎么敢!”陆八蛋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显金,“我告……”
陆八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旦切断了他通信往来的路子,他还真是束手无策啊!
难道要他飞鸽传书!?
书,他倒是能编。
鸽,在哪儿啊?
“我……我不干了!先放我回去吧!”陆八蛋撑着胆子说。
显金双手一摊,“泾县,咱们这儿可是茶楼?”
陆八蛋强撑着挺直胸膛,“啥意思!”
显金笑了笑,“既不是茶楼,那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的?”
显金笑得非常像后世的传销头子,“您来了,就给我好好干,会干的要干,不会干的也要干!一天给我掰成十六个时辰用!不到睡觉绝不准下休!”
陆八蛋抖抖抖抖。
显金继续道,“你别看这儿都是老弱病残,咱店子里可是养着六七个打手的!你脚跑打脚,手爬打手!有异心,就把你那颗心给你挖出来,喂狗吃!”
陆八蛋感觉裤子兜里暖烘烘的,他快要失禁了,强撑着嚷了一句,“你……这泾县是法外之地吗!”
显金“桀桀”怪笑,“没点特殊手段,你以为我一个小姑娘是怎么在泾县立足的?”
陈笺方:……
失敬失敬,我亲爱的黑帮女老大。
陈敷上嘴唇咬下嘴唇,努力让自己的笑意不那么明显。
陆八蛋抖抖抖,快把脑袋抖掉了。
显金眉目风轻云淡地轻轻抬起手。
陆八蛋只见这女阎王身后的黑胖丫鬟和寡瘦婆子一左一右地狞笑着撸起袖子,将他径直拖出了院子,出了宅门就向左拐,把他拖到一间店子里。
“啪嗒”松了手!
他一抬头,便看到四五个光膀子年轻男人乌压压地围了过来。
“从宣城来的账房!”黑胖丫鬟拉开嗓子叫,“掌柜的让交给你们打理!”
陆八蛋双手抱肩,颤抖得像新嫁的姑娘,等待蛮壮汉子撂开盖头。
一个健硕的黑汉子跨步上前。
陆八蛋尖叫一声,捂住脸。
“打理?怎么打理?拿进热水槽里刷洗干净?”周二狗一把将陆八蛋拎起来,“这么个小鸡崽儿似的账房,洗个两次,连皮带骨怕都掉光了!”
陆八蛋:啊啊啊啊啊——
——最后,也没人洗刷他。
泾县老店的几个伙计把他安置在了内院的一处小房间里,给他铺了床板和桌板,甚至还送了晚上的饭。
一切都很和谐。
只是临到晚上,那个把他拎起来的健壮男子,恶狠狠地注视了他好几眼,意有所指道,“……我们回家了,你就住这儿,别他娘以为没人管你了——那树上、那屋顶上都有哨子,还有外院养的那只打犬三天没吃饭了,你一出去,就是给它送肉!”
陆八蛋瑟瑟发抖。
他好像进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他一定要逃出去……写信……逃到官府去……这活计他不要了,这事儿他不干了成不……
周二狗好似看得穿他的想法,咬牙切齿道,“别想往外逃!来了就是‘陈记’的人,‘陈记’要你死就死,要你瞎就瞎!”
周二狗扬起蒲扇那般大的巴掌,“你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老子一巴掌扇掉你脑袋快!”
陆八蛋深吸一口气,气息往回憋,连喘气都不太敢。
周二狗又作势扬起巴掌要邹他。
陆八蛋脖子向后一缩,现在眼眶里含着的泪,都是当初答应外甥女婿时脑子进的水……
但凡他不贪陈家的月例,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田地!
他好像是进了什么不知名的组织!
不听话就要被揍!
骂人就要扣钱!
他好想哭,但是他不敢,他怕这群恶人,不给他喝水和吃饭啊!
陆八蛋蜷缩在床角,一晚上如被恶鬼狂追,时而梦到他脑袋被那名为周二狗的男人一巴掌扇在地上了,时而又梦见一条黑棕色的大狗追着他撵,最后一口咬在他小腿骨上,时而梦到他终于鼓足勇气跑了,但是跑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给鹰隼叼回来了!
他睡一觉,睡得快要累死了!
整个晚上,他是又跑又尖叫。
一起床便害怕得哆嗦。
这种日子,陆八蛋过了五六日,愣是一步都没敢出店子,他怕得要命,埋头干事,也不知道干点啥,就缩着脑袋在店子里晃荡。
晃荡到周二狗面前,就会迎接蒲扇大小的手掌以吓唬的姿态贴上他脑门。
吓死个人!
到了第十天,显金正喝枸杞红枣汤,董管事将这几天周二狗本色出演的剧集以说书的形式告知了显金,“……还有十来天过年了,您看,他怎么处理?”
显金“咕噜咕噜”两口喝完,丝毫不拖泥带水,“把老店的账本扔给他,让他做年底汇总。”
董管事踟蹰片刻,“咱们……给真的还是假的?”
显金大吃一惊,“咱们还有假的账册?”
董管事忙道,“没有没有!只是若你顾虑,我今晚加班加点再做一套给他敷衍过去!”
显金:吓死,她可是守法公民,怎么可能搞阴阳账册那一套!
显金笑起来,看董管事的目光多了几分素日没有的深邃,“给他真的,我不怕。”
董管事应声而去,正转身,却被显金唤住。
“老董,我知你一家三代都在陈家。”
“你放心,我若与陈家斗法,必叫你及全家全身而退。”
董管事站定身形,低垂眉目,看上去就是个无懈可击的总裁助理,“是,我无比相信您能做到。”

比过年来得更早的是,贺艾娘的冥诞。
腊月十三,陈敷带着显金坐骡车到了一处种满桔子树的小庄头,庄头由一对老夫妻打理,庄子布局简单,老两口住靠门的排屋,正房和西厢都空着的,平房前养了几笼嫩黄的小鸡儿,排屋后是郁郁葱葱的桔子树。
陈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叫显金去西厢等着,自己则对着铜镜抿了抿耳边的鬓发,理了理整齐的衣襟,踏步向正房去。
显金进西厢,里面尽是拿黄花梨木打的家具,一整套的桌、椅、凳、台、斗柜、翘头案和六足香几,用显金小暴发户二代的目光看,这么一套家具放现代没有小七位数都拿不下来的。
特别是内间那抬石榴花开百子千孙的降香梨木,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显金五味杂陈——她又不是个瓜的,咋个可能看不出来这是她便宜老爹给她准备的嫁妆。
不知道是啥时候开始准备的。
反正挺全乎的。
显金拿手背抹了把眼睛——一个雄鹰般的女人流下眼泪。
显金东边摸摸,西边搞搞,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陈敷出来,便垫脚出去张望。
走到正房,通过朦胧的窗棂,迷蒙地看到陈敷衣冠楚楚地坐在四方桌旁,桌上两杯茶,一杯放在他的身前,一杯放在小小的牌位前。
“……艾娘,显金出息了,可厉害了,会赚钱,把店子也打理得服服帖帖,也把伙计人手打理得整整齐齐。”
陈敷声音好淡,絮絮叨叨说家常,好像贺艾娘就坐在旁边,从未走远。
雄鹰般的女人静悄悄地靠在墙上。
“她这么能干,肯定不像我。”陈敷笑道。
显金在墙根脚下,也笑。
爹呀,遗传是根据血缘,不是根据和谁吃饭吃得多的。
陈敷再笑,“你也笨笨呼呼的,账从未算清楚过,娇滴滴的,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起——那丫头肯定也不太像你。”
显金后背紧贴在灰墙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那丫头可能像她亲爹吧。”
陈敷语气里盛满了醋,“你说她亲爹很厉害,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显金这么出息,多半像他。”
显金屏住呼吸。
她对她生父可真是贼他妈的好奇啊。
这世道,她跟着娘姓,本来就很神奇了。
陈敷哧了一声,“你说他厉害,我却觉得他再厉害也是个孬种,放着妻儿在外面吃苦,反正我陈敷是做不出这种事。”
显金抿抿唇。
这倒也是。
如今宗族观念如此强,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女儿出来,跟个灾民似的,吃树皮睡牛棚,只能说父族或许败落了?更或许是惹了什么祸事,让家里的女人带着孩子偷摸逃出来?
若是贺艾娘没遇到陈敷,会是怎样的光景,谁也不知道——一个貌美的年轻少妇独身而行,无自力更生的能力,最后的结局,一般都不太好。
正堂的陈敷好像是在哄谁,语气变软了,“好好好,我不说了,每次说起显金她爹,你总会生气,不说不说了!”
紧跟着又拉拉杂杂念了好一些,陈敷看了眼天色,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抬脚出来带着显金去后山的山头给贺艾娘磕头上香。
显金看着墓碑上“陈敷之妻”的刻字,重重磕了三个头。
待回骡车,陈敷的情绪明显低落,低着头摆弄褂子外的玉佩。
显金绞尽脑汁地想话题,“……您这院子建得真好看。”
陈敷意兴阑珊,“艾娘的主意,说想要个种满桔子树的院子,但她没看见……”
情绪更低落了。
显金:……
雄鹰般的女人,对于安慰人这种精细活,实在是无能……
显金想了想,刚刚听陈敷那意思,便宜爹十分想痛快地出一出现任前任的言语,便投其所好地安抚说好话,“我娘还好遇上您,她先头遇人不淑,也不知我那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敷悲愤抬头,“我就是你爹!哪来什么亲爹!他也算你爹!?你不到五岁来的陈家!瘦弱得跟只小猫儿似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对我那两小子都没这么上心过!你大了,倒说上亲爹了!”
显金:对不起,她的技能点可能在情感需求这一块,没有点亮。
想拍马屁来着,结果直接拍马腿子上。
丧失六边形战士资格的显金只能埋着头,忍气吞声地应对便宜爹的重拳出击。
一路回泾县,陈敷通过回忆四岁显金的体弱多病、瘦弱矮小,对比如今显金的健壮如牛、狡黠如狐,来歌颂自己的付出与贡献。
说到最后,悲伤倒是散去了不少。
过程虽然不对劲,但结局是好的,显金姑且当作自己功德+1。
回了泾县,腊月向新年狂奔,店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回老家过年,只留了陈敷父女、希望之星、孤寡张妈、没家小锁、孤单小花,还有个有家不能回,被迫留下来的陆八蛋。
被搓磨将近一个月的陆八蛋,感觉自己神经衰弱了,窗外树叶飘动,他以为有人要打他;乌溪流水潺动,他以为有人要捶他。
时刻活在即将发生人身灾害的恐惧中。
腊月二十八,显金悄摸声息地走进老店,便见陆八蛋低着头拿小棍子算账。
显金曲指轻扣了扣柜台。
陆八蛋一哆嗦,条件反射般棍子朝天上一扔,跟只尖叫鸡似的,仰头“啊——!!!”
显金蹙眉。
陆八蛋看清是显金后,更害怕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显金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尖叫鸡戛然而止。
“账算得如何了?”显金问。
“算……算……算完了……”陆八蛋哆哆嗦嗦地收拾自己的算筹,“每……每月的账都……都清楚……我只需加减即可……”
显金挑起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慈祥。
但她确实不是这块料。
眉眼本就略带清冷,兼之常年灰棕咖配色,脊背又打得笔直,像一条努力亲和,但心里憋着坏水算计人的屎壳郎。
让人更害怕了。
陆八蛋抖抖抖,“您别笑了……慎得慌……”
显金:……
她挺讨人喜欢的呀。
和希望之星啊、花花花啊、乔大聪明啊,都处得很好嘛。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就一定是尖叫鸡的问题。
显金便慈祥地开了口,“陆账房,既来之则安之,你要主动融入咱们这支队伍,要热情要快活要积极要主动,你这样拒人千里之外,我当掌柜的,也很难做啊。”
陆八蛋快哭了。
周二狗那蒲扇般的巴掌,每次都只差几毫厘就贴到他脸上!
还有门口的旺财,看他的眼神像看一盘肉!
一开始威胁他,要听话,不听话腿打断的,是谁!?
不就是眼前这小姑娘!
现在告诉他要主动要积极要热情……
陆八蛋很想哭,但他不敢流泪。
流泪就不快活了,不快活了就有可能被揍。

你还不如不笑呢。
显金别过脸去,从袖中掏了一只小荷包,推到陆八蛋面前,言简意赅,“拿着吧。”
陆八蛋惊恐地看向显金,再看这荷包,这荷包还没他巴掌大,应该是装不下一只锤子吧?
“打开啊。”
显金催促。
陆八蛋颤颤巍巍地将荷包拆开,却见里面放了一小坨银锭子和一颗小指甲壳大小的金……金瓜子!?
金子!?
陆八蛋猛地抬头!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