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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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宣州,陈家三房静悄悄地办着一场丧事。
静悄悄,“静”在人少,“悄悄”在不敢大胆声张。
人自然是少。
大半陈家人都去了前院哀悼——陈家唯一在朝做官的大房大爷也死了。
“贺小娘连死都不凑巧!”
后院三房外廊,婆子捏了把从前院顺来的南瓜子,边嗑边嘚吧嘚吧,“大爷前夜咽的气,贺小娘昨儿闭的眼,三爷一早备下的橡木棺材压根没用上……”
婆子努了把嘴,意在东南角,“被三太太生生摁下来了,说一个小妾入殓的风光盖过朝上做官的爷们儿,脑子打了铁的人才会这么做!”
婆子说得个眉飞色舞。
澄澈光晕下,向四面八方喷射出几道绵长的水雾抛物线。
外廊拱柱后立着的贺显金默默别开脸,避开了这无差别物理攻击。
“照您这么说,要是贺小娘错开时间死,岂不是能风光大葬了!”
“岂止风光大葬!我听说三爷甚至在墓碑上刻了自己名字,等百年后要和贺小娘合葬!”
廊下的双环小丫头也嗑着瓜子附和,“还得是张妈!啥都知道!”
婆子被奉承得通体舒畅,像打开了话匣,“我跟你说,那棺材里,贺小娘手里攥着的和田玉,值这个数!”
婆子拿了个巴掌出来。
“五两银子?”丫头猜。
婆子顺手一巴掌拍到丫头头上,“没见识!五十两!三爷一个月的花头!”
“哇!贺小娘真是好福气!”
这早死的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贺显金轻轻别过头,动了动手中的攒盒,内里四色碟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婆子偏过头,见是贺显金,拿瓜子的手一滞,随后顺畅地凑出笑脸,“金姐儿可怜见的,快去看看你娘吧!”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正好三爷也在,趁爷们儿正伤心,赶紧把自个儿的事儿定下来!”
张婆子再看四下无人,道,“有些事儿过期不候——你身边伺候的那四个丫头一早就托我另找差事了!”
贺显金低头理了理攒盒,再抬头,脸上挂着恰当的悲和敬,“多谢张妈疼我。”
说完便提着攒盒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少女戴孝最是俏,白白的麻纱,小巧的白花,哭红的鼻头和微肿的眼睛,再加上侍疾数月蹉跎出的纤细弱瘦的身姿。
张婆子看着贺显金的背影,眯了眯眼,目光浑浊,“你别说,金姐儿比她娘还勾人。”
张婆子这话含在喉头呢喃小丫头没听清,疑惑的“啊”一声。
张婆子回过神笑着摇头,“我是说,你显金姐姐指不定福气更好。”
被三太太随便嫁到哪家,当个福气更好的小娘。
也只能这样了。
女人能干啥的?
特别是这贺显金,主不主,仆不仆的。
甚至还不如她们呢。
她们就算是下人,也是明媒正娶、三书六聘的,毛了急了,还能给当家的一顿骂。
这些当小娘的敢吗?
贺显金端着攒盒绕进灵堂,一眼就瞅见耷拉跪在棺材前的陈家三爷。
“您先起来坐坐吧。”
贺显金平静地打开攒盒,依次拿了四碟糕点摆在彭牙四方桌上,“您跪了两天了,饭没吃,觉没睡,太太记挂您,特意叫我去她院子拿了糕点过来。”
陈三爷一听,猛抬头,气得目眦欲裂,“她叫你去干甚!艾娘都死了!死了!她还想做什么!”
陈三爷满脸通红,手撑在膝盖上蹿起身来,一把将桌子上的盘子掀翻!
“叫她少管漪苑的事吧!”
“乒乒乓乓”盘子砸地上,倒没碎,只是糕点摔了个粉烂,吃肯定是不能吃了。
可惜了了。
贺显金想起三太太说的话——
“前头大爷摆灵悼念,阖府上下谁敢不去?”
“就他是个痴情种?就他是个梁山伯?”
“你娘的死,也不是一日两日间攒下的果,缠缠绵绵病了这么一两年,谁心里都是有准备的。”
“你若是个好孩子,真心心疼三爷,就叫三爷换身衣服,抹把脸,赶紧去前院跪着哭一哭他那英年早逝的大哥!”
贺显金再看一眼双目赤红的陈三爷。
吼得中气十足,精神头还好。
还能哭。
贺显金内心评估一下,顺手递了个小杌凳在陈三爷身后,“三太太没想做什么,也没对我做什么。”
“您先坐。”
小姑娘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只有红红的鼻头泄露了她丧母的哀痛。
他痛,显金只会比他更痛。
他死了女人,显金死了妈啊。
这世上,如今只有他和显金是真心难过。
陈三爷瘪瘪嘴,眼里一下子涌出泪,一下子颓唐地砸在贺显金为他准备好的杌凳上。
“你娘她死了……”
贺显金点点头,“阿娘死时,我就在她身边。”
“她再也回不来了……”
贺显金点点头,“每年清明您可以去给她上香,若想她了,也能去坟前陪她说说话。”
“我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贺显金点点头,“人死了,阴阳相隔,入土为安,自然勿扰亡者清净。”
陈三爷滞了滞,陡然号啕大哭,“可我想她!我好想她的啊!再没有人真正觉得我好了!”
对亡者的想念,总是难以轻易消退。
爱之深,思之切。
当时间够久到你以为你已经忘记她,忘记她的逝去带给你的悲痛时,突然出现的她喜爱的花,她热爱的食物,她时常翻阅的书,会像把利剑再次刺穿你的胸膛。
这才让你痛彻心扉。
贺显金等待陈三爷慢慢平静。
棺前的香燃尽,灵堂里的哭声终于渐渐弱了下来。
“比起看到您痛不欲生,阿娘或许更愿意看到您好好过日子。”
贺显金声音轻轻的。
“看到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以为她哭泣,但只能哭三日。三日之后,就把阿娘的箱笼收拾好,您若愿意就好好封存,若不愿意就埋进土里,陪着她去下一世。”
“看到您衣食无忧,喜有所好,爱有所依。”
“看到您一生潇洒,不为困苦所拘。”
“甚至看到您儿女成群,膝下稚童可爱,尽享天伦。”
陈三爷哭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这些都是你娘告诉你的?”
贺显金抿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不是贺小娘嘱咐她的。
是她死时,对病床前那群至亲至爱之人,唯一所愿。

贺显金以亲身经历证明,这个说法是对的。
在她眼前漆黑一片、意识快要消散时,她耳边全是乌拉拉一片的哭声。
这辈子,她活了二十四年,至少有十年都在病床上。
先天孱弱的心脏让她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剧烈活动,甚至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她的人生充满了小心翼翼与意外事故。
感恩家庭充足的经济实力,帮助她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意外与事故,努力地活下去,在活下去的基础上读书、考学,甚至成功拿到商科毕业证书,进入家族企业从零做起,慢慢累积经验。
她以为她能一直小心下去,却倒在即将跨入二十五岁的前夜……
亲人与朋友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贺显金却能精准分辨出妈妈的声音。
撕心裂肺,却无力回天。
妈妈没事……这是好事……妈妈……
贺显金很想安慰,努力张嘴,浑身却像被混沌细密的线缠绕住。
耳边的哭声一点点弱了下来。
大家再见,小金走了哦。
贺显金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贺显金再睁眼时,就变成了浑身湿漉漉的贺显金。
大魏的贺显金。
宣州的贺显金。
造纸世家,陈家三房的如今十五岁的贺显金。
同名同姓同字,但截然不同的贺显金。
这个贺显金身体健康,通身无病。
无病,但有灾。
前头那个贺显金因落水溺毙,一命呜呼了,被她这抹刚死的、百年后、异时空的游魂莫名其妙接替了身体。
作为一个卧病在床,常年混迹于二次元的新青年,她异常迅速地接受了借尸还魂、穿越重生等离奇事件的发生,并且立刻投入到新身份的摸排探索工作。
不摸查不知道,一摸查吓一跳。
这个身体的贺显金,身世是有点小曲折在的——她姓贺,但负责她吃喝拉撒的人家姓陈,这姓陈的主家是她娘的第二任郎君,她娘是这陈三郎君的宠妾,而她是她娘和前夫的种。
简而言之,她是个拖油瓶。
而且是,依附着妾室生存的、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拖油瓶。
贺显金咂舌。
在封建时代二嫁,还带上与前任的孩子,她娘真是个勇猛的妾室。
当贺显金认真打量自己金碧辉煌的寝室和贴身侍候的四个丫鬟后,不禁再度感叹:她娘真他娘的是个战斗力爆棚的妾室啊!
她一个拖油瓶物质条件这么好,真的合理吗?
只可惜贺显金来的时候,贺小娘已经缠绵病榻好些年了,而原主的落水加速了贺小娘的病程——贺显金借尸还魂后的第五日,贺小娘最终撒手人寰。
即是现在。
风动窗棂。
嘎吱嘎吱作响。
贺显金思绪缓慢回转,眼神轻轻落在陈三爷脸上。
每一个勇猛妾室的背后,都有个恋爱脑的男人。
陈三爷确实是个恋爱脑。
这个认知,是整个陈家的共识。
陈家造纸起家,现已有百年。
如今的大魏朝虽不存在于贺显金有关封建时代的任何认知,但无论是风土人情、地域划分还是学家背景、统治体系都留有宋明清时期的影子。
许多熟悉的地名和物件,让贺显金代入起来不算困难。
宣纸宣纸,其实就是宣州出产的纸张,而在宣州这个地界儿,陈家又算排得上号的纸商。
贺显金刚来前几天就拿着陈三爷三房的丙字牌,在陈家内院里里外外走了一圈。
光是内院就有四进,分作五个院子。
话事人陈老太太独住篦麻堂,在京做官的陈大老爷、陈家长房的选草堂,二房的浆造堂,三房的捞纸堂,另有一个空院子挂了晴晒堂的牌子。
一听就是造纸的。
篦麻、选草、浆造、捞纸和晴晒,组成了一张张肌清玉骨的纸,也组成了阖家主仆七十六口的宣州陈氏。
简单来说,陈家就是宣州干得不错的本地城镇民营企业。
老太太内外一把抓,两手抓两手硬;老大负责开拓仕途市场;老二跟着老太太打理生意,等待着继承陈氏纸业;至于老三嘛……
小儿子基本都拖后腿。
陈老三也不例外。
陈三爷,名曰陈敷,六岁启蒙,现如今三十有六,文不成武不就,十八娶隔壁江南道织造行业民营企业孙家嫡幼女为妻,本应就此过上斗鸡撵狗的正常小富二代草包生活。
奈何在二十七岁的高龄,遇上了碰到灾荒的看似柔弱如菟丝花的贺艾娘,和小拖油瓶贺显金。
从此,陈老三的恋爱脑开了窍。
顶着压力固执地纳了二嫁的贺艾娘为妾。
从此就跟魔怔似的。
但凡陈三太太孙氏有的,管他龙肝凤胆,他一定要给贺艾娘搞到手。
就算被母亲指着鼻子骂也不在话下。
贺艾娘纤细敏感,又体弱多病,陈老三便日日不离身,自掏腰包,人参燕窝如流水地往贺小娘房里送。
不仅送,还要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让所有人都羡慕!
让所有人都看到他,陈老三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他会宠人!会疼人!
不是干啥啥不行!
三房内院都羡慕贺艾娘“盛宠”加身。
贺显金却一边打听,一边在陈老三恋爱脑的标签前默默贴上“叛逆”与“幼稚”。
贺显金东拼西凑出,陈老三和原身她娘,大概就是中二病叛逆草包二代与小白花柔弱女主的故事。
显金的目光从恋爱脑陈老三的脸上,移到棺材前的牌位上。
上面刻着,“吾妻贺艾娘之位”。
贺显金轻轻叹了口气。
吾妻,吾妻。
陈老三真正的妻,这口气能忍?
恐怕早就不想忍了。
正是原身莫名其妙的落水,才导致贺小娘病情突然恶化的啊。

第3章 蜡油滚烫
陈敷又跪着哭了两场,哭到膝盖肿痛才扶着长随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嘱托显金,“……你给你娘守一守大夜罢,明儿第三天得下殡了,我得跟去看着。”
显金看了眼渐落的天色,轻声劝道,“您记得去前院给大老爷上柱香吧。”
陈敷瘪瘪嘴角,有些不屑的样子。
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冲显金摆摆手,半边身子靠在长随身上一瘸一拐往出走。
显金转身刚过灌木丛,却被陡然窜出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小金妹妹!”
声音是个男子!
显金有点怕。
这大魏,若是比照程朱理学的明朝,她私会男子,可是会被打死的!
显金下意识向后退。
那影子却迫切地追过来,面部暴露在光里。
是这几日没见过的男人。
十七八岁的样子。
手长脚长,脸上胡须一茬青过一茬。
就是个在抽条的高中生。
显金心里舒了口气,不那么怕了。
可她不知道这是谁,不敢随意搭话,低了头又避开半步,“嗯”了一声,就要往里走。
“小金妹妹!”
男子见显金要走,急切道,“你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道个歉,在湖边是我孟浪了,你落水后可没事?”
显金脚下一滞。
就是你这个瘟伤让原主落的水?
高中生见显金躲避的步子停了,便知自己这个歉道对了,长呼一口气,抓紧向前逼一步。
白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光透过微黄的麻布绢纸照射在少女的脸上。
深茶色的瞳孔配上狭长微扇的眼型,小巧挺立的鼻还有像花瓣一样的嘴……
像在邀请他。
男子心头一悸,紧跟着喉头微动。
她太漂亮了。
贺小娘已足够漂亮,但贺显金更漂亮。
贺小娘的美是凡间唾手可得的战利品。
贺显金的美却是来自地下十八层地狱的考验。
勾引人占有她,揉碎她,欺辱她。
高中生刻意声音压低。
听同窗说,男人要低声沉吟,要把钩子放在话里,没有女人听了不动心的。
“小金妹妹,你听我说,上回在湖边我说的话是真的。我今年下场乡试,我娘答应我要是乡试过了,就准我一件事!”
高中生在变声末期本来声音就难听,压低嗓门说话……
像个喉咙长水泡的傻X!
贺显金本来就烦!
“你若无事,我要去给我娘续香了。”
贺显金埋头往里走。
高中生微一愣。
她哪里不一样了。
他说不出来。
他来不及细想,错开身形挡住贺显金去路,只好自顾自地把后话说出,“等我过了乡试,我就求我娘把你给我!爹喜欢贺小娘,也同样爱护你,你留在陈家,正好他也能继续照拂你……”
贺显金眉头皱成一团,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高中生。
“你是三太太的儿子?陈四郎?”
这是显金打听出来的。
陈三爷和孙氏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就是这个年纪。
此话一出,贺显金顿觉不妥,立刻转了口,“你这样的身份……把我给你,是什么意思?”
少女说得坦荡又自然。
陈四郎被少女嘴里这四个字拱出了火,目光幽暗,“……就是当我房里人。”
房,房你个几把。
贺显金本想忍了,毕竟她如今处境不明朗,看陈三爷也绝不是个靠谱的。
按道理她忍下来比发泄出来明智。
但是……
去他娘的明智。
她在病床上躺了十来年,为了活下去,不敢生气不敢高兴,七情六欲快被绝完了。
她与太监唯一的不同是,太监绝情欲用的物理手段,她则是生物手段。
如今这具身体却健康得像头牛!
贺显金扬眉,“什么叫当你房里人?无名无份住到你院子去?”
“会有名分!等我过了乡试,就抬你做小娘!”
“那你一直没过乡试,我就一直免费陪你睡觉?”
陈四郎差点被口水呛到。
贺显金转身从竹篮里拿了香递给陈四郎,“来吧,你去给我娘上柱香,当着她说出你的愿望,看她应是不应。”
只要你有这个脸。
三支长香直冲冲地怼到陈四郎下巴颏儿。
陈四郎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去啊。”
贺显金声音冷清地催促。
三支长香快要杵进陈四郎鼻孔了。
陈四郎条件反射地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略带惊慌地抬头,却见贺显金直身立挺地站着,眼神深暗,透出他不太熟悉的情绪。
她,她是在蔑视他吗?
陈四郎被这个认知惊到了。
贺小娘柔弱可怜,这个女儿向来沉默温驯,非常有寄人篱下的认知。
见到他,要么退避三舍,要么忍耐安静。
就连上次,他企图趁夜黑一亲芳泽,也只是把贺显金逼得踩空落了水。
他被娘恶狠狠地揪着耳朵骂了半个时辰。
后来又听说贺显金病了两日。
紧跟着,贺小娘就驾鹤归西了。
不是因为他吧!?
陈四郎怕得要死,躲了几天,就怕贺显金给他爹告状,等到现在他都没等到他爹来找他,便大着胆子摸进了内院。
贺小娘死了,没有人保护贺显金了!
谁能为她做主?
离乡人贱!
当初贺小娘来陈家前,还在逃灾荒!一母一女浑身上下就只有两套破布衣服,连名籍都被人抢了!
葡萄熟了。
可以摘了。
陈四郎胆子陡然壮了三分,将贺显金手上的香一把拂掉,“贺小娘不过是妾,是仆!没有我给她上香的道理!”
陈四郎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小金妹妹成了我的人,她也算我半个丈母娘,我给她磕个头、上个香也是无妨的。”
陈四郎又向前逼了一步,手搭在贺显金腰间,“小金妹妹别怕,我必不负你。”
像一碗油泼到腰上。
贺显金看了眼腰,又看了眼陈四郎,笑了笑,抬眼高唤了一声,“三爷!您又回来了!”
陈四郎“唰”地将手抽回,慌忙回头看。
松了口大气。
刚转头过来,却感到右手火辣辣的疼!
不知何时,贺显金将白烛落下的热油尽数倒在了陈四郎的右手上!
蜡烛油贴肉烫!
陈四郎上蹿下跳甩右手,嘴里滋哇乱叫。
贺显金将装热油的碗“啪”地摔到地上!
碗四分五裂!
贺显金一把捏住陈四郎的下巴,踮起脚,脸贴脸,皮挨皮,恶狠狠一字一句:
“你给我记住,你再碰我,你右手碰我,我废你右手;你左手碰我,我剁你左手。”
“我一条烂命,换你锦绣前程——我赚了!”

贺显金手一松,向后背手,偷偷活动微微发抖的关节。
陈四郎龇牙咧嘴地找凉水,一边呻吟一边甩手。
贺显金在心里给他配了首前世某App里的爆火卡点BGM。
“百福!百福!水!凉水!给我找水!”
此情此景,陈四郎也不在乎什么低音炮了。
灵堂外只剩下变声期高中生的嘎嘎乱叫。
贺显金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背着手往灵堂里走。
隔了好一会,廊外滋哇乱叫的声音才消失殆尽。
躲在白幡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婆子手里抠着攒盒,浑身止不住发抖。
她看到什么!?
她看到贺显金那个拖油瓶,泼了四郎一碗滚烫的蜡油!
那油这么烫!
遇冷就凝固!
就像贴了一层甩不掉的滚烫锅巴!
四郎的右手背红得像虾壳!
这……这可是主子……还是三太太最喜欢的小儿子……还是写字读书的右手……
张婆子抖抖抖,手里的攒盒“磕磕磕”。
贺显金眼神横扫过来。
张婆子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金……金姐儿……”
贺显金轻轻点点头,“您给我娘送四色攒盒?”
张婆子慌忙点头,“是是是!一天了,供奉的攒盒该换了!”
贺显金笑道,“多谢张妈疼我。”
张婆子一边往后逃,一边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分内分内!”
快要逃出生天,张婆子咬碎了后牙,半侧身,探了个头道,“金姐儿,刚刚的事,你要给三爷提前知会一声,服个软、哭一哭,三爷吃这套……别等到三太太兴师问罪,到时候就一切都晚了!”
贺显金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张婆子赶忙加了句,“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尿床单呢!”
哦,原来是一张尿床单结下的友谊。
贺显金移开眼,没说话。
沉默让张婆子后背莫名起了一层毛汗。
“他不会声张。”
在张婆子以为贺显金不会说话时,贺显金轻声打破沉默,“前院大爷正在摆灵,他偷偷潜入后院女眷住所,被当家的知道了,他没好果子吃。”
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零碎收拾肯定是少不了的——您若真疼我,就帮我在外头买十张黄麻纸,还有墨。”
黄麻纸是最便宜的。
说着,贺显金便塞了半吊钱给张婆子。
陈家啥没有,纸还能没有?
随便到哪个门房,要也能要到几张纸。
这半吊钱纯属送给她的。
张婆子搓搓手,没拿铜板,“还能要你钱?你娘刚死,干啥都不容易,多留点钱傍身。”
贺显金想了想又道,“那咱们有好写的笔吗?笔尖硬硬的那种?”
这个专业就不对口了。
笔,这个生意,是隔壁王家的。
张婆子摇摇头。
贺显金前世去甘肃博物馆见过竹管笔,记不得是哪个朝代挖出来的,估摸现在不是时候。
“那烦您帮帮忙找一小截儿竹子尖头,我有用。”
张婆子想问有啥用,又念及陈四郎被烫得通红得虾壳手背,赶紧噤口,直道“好”。
不到一刻,张婆子便拿着东西回来了。
武力值这种东西吧,有时候就是简单又好用。
当所有人都离开,整个灵堂安静得连蜡烛燃烧都有了具象的声音。
管它白日人声鼎沸、来往如织,面子情了后,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前世在病床上,她的目标是活着。
那现在呢?
在这个男人出一个月的花头给女人买镇棺玉,就被人交口称颂的荒诞时代,在这个“我是主,你是仆,连上香都没你份”的奇葩时代,在这个“你好好求求三爷,趁他心软把自己的事定了”的狗屁时代。
她的目标是什么?
她的人生、她的价值、她的未来都由别人决定。
可谁也不能决定她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贺显金跪在棺材前,眸光里如有火苗跳动。
灵堂的烛火,一夜未灭。
天刚蒙蒙亮,出殡的人就来了,陈三爷失魂落魄紧随其后。
抬棺前,贺显金认认真真朝棺材磕了三个响头。
自此以后,她带着三个人的命活下去。
陈三爷非让出殡队伍堂堂正正地从陈家大门走。
内院的二门坚决拦住了年近不惑的恋爱脑。
出殡队为首之人给陈三爷出了个主意。
“咱们迂回走,从游廊的同心湖摸过去,我知道一个小门,常年没人值守,那边也能到前院。”
贺显金看了眼说话的人。
出殡队照这条路线,朝着前院一路狂奔。
陈三爷兴高采烈地给出殡队一人赏了一个银角子,高声激励,“就这么干!只要艾娘的棺材从陈家大门出去,我一人赏十颗金瓜子!”
出殡的唢呐吹得更响了。
贺显金抱着贺艾娘的牌位,披麻戴孝,紧紧跟在陈三爷身后。
眼看着就要撞到前院的另一桩白事。
一个羊角胡须的中年男人红着眼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三大爷哟!白事不相见,相见霉百年!您快带着贺小娘从侧门出去吧!”
陈敷一把拂开,“大哥明日出殡从哪儿走?”
中年男子快哭了,“大老爷自是从大门!”拍着大腿,“就没有姨娘从大门出殡的先例!”
“这回艾娘从正门出去了,下回就有先例了!”
陈敷铁了心,看了不远处的灵堂一眼。
里头人多得像蚂蚁,汲汲营营的,瞧不上!
陈敷昂着头,把抬棺的赶边儿去,自己顶上,肩上抬着棺材,喊起号角指挥众人往前走。
“让他发疯!”
中气十足的女声。
是陈家当家,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梳着光滑的圆髻,穿了一身黑麻衣,脸圆圆的,身形不高,气度却极为板正。
瞿老夫人行走时,右脚拖在地上,行走间明显不便,却杵着拐杖气势不减。
陈敷一见娘,条件反射缩脖子。
谁知这回,他老娘调虎离山,不打后脑勺。
“啪”的一声,拐杖敲在陈敷膝盖窝里。
陈敷膝盖一软,眼看棺材摇摇欲坠!
贺显金抱着牌位,冲上前,贺艾娘棺材的一角狠狠撞到贺显金背上!
“唔!”
一股剧痛从脊柱迅速向上蔓延。
贺显金死死咬住嘴唇。
这该死的恋爱脑。
害人又害己!

“快把贺姑娘扶住!”
中气十足的女声多了些气急败坏,拐杖杵地声音滋滋啦啦的,简直逼死空耳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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