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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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呆愣在原地。
显金似懂非懂地看向美丽大姐姐。
百余马队八成被调拨至匪营,又隔半个时辰,乾队领队带着一阵夜风与血腥气味来报,“……已攻破!!将营寨所谓的大当家、二当家和管账人、大夫留下了,冰……”领队看了眼显金,“已将人带到三里外。”
美丽大姐姐点头,“让他先审着。”又问显金,“你什么时候去?”
显金站起身掸了掸裙摆,“我现在就可以去。”
美丽大姐姐吩咐领队,“派斯礼、斯圆跟着陈家小姐。”
显金刚想说不用,后来又一想,她诈生意人倒是有一套,对付这种刀尖上舔血的烂货,她还是个娃娃,便道,“您能借我一支匕首吗?”
美丽大姐姐下颌一抬。
身旁的领队正欲行动。
“算了。”美丽大姐姐制止了领队,从自己袖口摸出一把镶嵌着蓝宝与红宝、雕刻精致的弯刀匕首递给显金,“我教过你,喉咙要反手划,力度需适中——这荒郊野岭的,血溅一身,不好洗。”

第149章 也是少见
礼圆组合,就是显金在马队上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女子,两个高马尾姐姐身形薄得像张纸。
显金已经够薄了,但在礼圆组合面前,有点像养雪夹宣和蝉翼薄宣的对比,也有点像手机套了个手机壳。
就挺虐的。
显金走在最前方,礼圆组合低头垂首跟在显金身后,斯礼伸手推门,斯圆手背遮门框,显金歪头过门框,满脸肃穆——主打的就是一个众星捧月的神奇观感,让显金有种她是上市公司CEO来找对家谈判的错觉。
小木屋的偏房逼仄潮湿,显金双手打开撑于膝上,垂眸看向被五花大绑捆得像只大闸蟹的阶下之人。
“你是二当家的?”显金表情轻松,歪头看他。
她清晰地认知,她身上目前是没有美丽小姐姐那股睥睨天下、一刀收一人的气质。
这种肃杀之气装是装不像的。
与其装来露怯,不如不装。
索性把傻白不甜彻底暴露出来,搞不好,别人还要思考思考这人是不是装猪吃象,看起来是清澈的愚蠢,实则深不可测来着?
大闸蟹猛地抬头,先惧怕地向后一缩,再看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着实无法将刚刚承受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与眼前这个穿着深棕色单衣的丫头片子联系起来。
这场灾难,比山火还突然!
突然他们寨子的门就被撞开了!
突然几十个蒙面黑衣人拿着砍刀就闯进来了!
突然他肩膀就被狠狠地砍了一刀!
突然他脑袋就被黑布罩上被拖到了这破地方!
“别杀我!”
大闸蟹努力活动钳子,但仍无济于事,“别杀我!我只是个做事的!真正坏的在旁边呢!”
他被拖进来时,听到隔壁房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骂娘!
“我们大当家的在隔壁呢!他心眼贼蔫坏!啥主意都是他出的!我们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明白啥也不清楚!”
大闸蟹痛哭流涕,“您要替天行道,您找他!杀了他,积的阴德,可比杀我们这种喽啰多多了!”
我特么打怪吗!?
我杀一个,我特么还算成就值!?
显金抿抿嘴,“啥也不知道?”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既然啥也不知道,直接杀了便是。”
大闸蟹一愣,当即鬼哭狼嚎地旋转话风,“您想知道我都知道,您只管问,我必定老实交待!”
显金挑眉抬头看他,“谁让你们杀陈家人?”一边说,一边将袖兜里的红蓝宝弯刀匕首抽出来把玩,“从一开始的李老章、李二顺,到朱刚烈,再到今天的陈三爷,陈家人是刨了你们寨子的祖坟还是咋的?怎这般过不去?”
大闸蟹浑身抖抖抖,看了眼显金再抖抖抖。
“说!”
显金将匕首往小方桌上一砸!
礼圆组合跨步上线,一个揪着大闸蟹的头皮向后仰,一个大嘴巴大嘴巴地扇耳光,扇够七七四十九个,大闸蟹被扇得眼冒金星地迷瞪看显金。
“你说!我承诺我不杀你。”显金将匕首收回袖兜,站起身来转头抬脚就走,“你若不说,立刻剐了。”
“是!”礼圆组合高声应道。
大闸蟹浑身抖抖抖,抖到最后不抖了,咬牙满口血,再抬头,狭窄的面部都盛不下旺盛的求生欲,“前者是安阳府知府黄大人下的令!后者……陈五还是陈六……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年前就收到陈五的来信,叫我们做好准备只待陈老三通行,便赶尽杀绝!”
安阳府知府……
是宝禅多寺的幕后?
有种喜羊羊问灰太狼,“你觉得烤全羊好吃,还是羊肉汤锅好吃”的割裂感。
再一想,显金便悟了。
宝禅多寺虽地处三地交界,但旌德与泾县皆为县级,只有安阳为府级,若是朝廷出手,自然级别越高,越有把握……可安阳府却一直没有动静,原以为是懒政,如今想来,怕是奸政了!
显金再开口,“杀了陈老三也不过千把两银子的收益,我好奇的是,你们为何会听从陈老五的差遣?照理说,你们不应该缺生意做啊。”
大闸蟹一咬牙一跺脚,他不明白这阎王小姐为何对陈家这么感兴趣,但是一切为了活命……
“不不不!杀陈老三有条件的!我们做掉陈老三及其家眷、伙计,陈家承诺永不出产六丈宣和八丈宣,陈老五做出了这个承诺,安阳府才点了头!”
显金眯了眯眼。
安阳府……
好熟悉……
安阳府……福荣记!
与陈老六暗中勾结的福荣记!
贡品之争!
显金紧紧抿住唇角,这件事,比她想象中的复杂,甚至牵扯到了官衙。
“与陈家往来的信笺、账目,可有留存?”显金再问。
大闸蟹自豪地挺起胸膛,“没有!我们寨子虽落了草,却是有信誉的!来往信笺、账目、清单皆是阅后即焚!若不是我们干得好、嘴巴严,我们事业又如何会在这几年蒸蒸日上呢!”
那你还怪上进的咧!
显金瘪瘪嘴,“真没有?”
大闸蟹忙摇头,“真没有!”
显金再问,“那素日,你们与陈老五如何联络?”
大闸蟹如今交待得渐入佳境,基本做到了有问必答,“在宣城城郊外的驿站茶楼……如有需要见面,我们派打更的更换说词,需要第二天哪一个时辰见,就在哪一个时辰更换打更词……比如子时对应午时、寅时对应申时。”
显金看了大闸蟹一眼,跟这儿演潜伏呢?
“这么多年,我们都这么做生意,没失过手!”大闸蟹说得职业荣誉感都起来了。
显金双手撑在膝上,低头在脑子里再过了过,确定再无问题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小姑娘!大姑娘!好姑娘!”大闸蟹惊慌失措地尖叫,“我交代完了,您放了我呗!或是断我两条腿,砍我两只手,只要能放我条生路,您高兴都成!”
显金脚步一滞,歪着脑袋双手一摊,十分无辜道。“我只是答应我不杀你,可别人要剿匪,我也是个小喽啰,这可不归我管。”
显金一边说,礼圆组合一边将两扇门轻轻锁死。
透过门缝隙,可见这大闸蟹从惊慌失措、到痛哭流涕、再到扬天咒骂,然后尖声哀求,最后无声哭泣。
显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礼圆组合微不可见地对了个眼神:民间的平民小姑娘有如此厉害的胆识,也是少见的了。

第150章 科学尽头
显金拐回木屋时,四方皆有双人把守,小门紧闭,宽脸络腮胡在木屋外单手将显金拦下,略带抱歉,“……大小姐现在不方便。”
显金一句不多问,转身立于确保听不见里屋说话的墙角,只听“砰砰砰”几声,一抬头东南方滔天的火势如泼油蹿天般“腾”地一声就起来了,火苗,不不,那不是火苗了!
是火树!
跟特么过年似的!
火树银花的!
劈里啪啦的!
斯礼对这个聪明又克制的小姑娘十分有好感,在黑暗中低下头露出亮晶晶的眼眸,“贺姑娘,可会觉得我们手段残忍?”
显金:???
那你可太不了解我了……
“这群山匪收钱杀人的时候,可从没仁慈过。”显金笑了笑,“以德报怨,非我准则。滴水之仇,涌泉相报,才是我处事的逻辑。”
斯礼笑起来,露出白灿灿的小虎牙,转头看向一旁的妹妹斯圆,“我喜欢她。”
斯圆目不斜视地点点头,手始终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斯礼好像对显金有无限好奇,“你爹姓陈,你怎么姓贺?”
显金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名片,把自己拖油瓶的前半生篆刻成文,逢人便发,必定省去不少重复的口舌。
显金看了眼斯圆,见她没阻止其同伴的发问,方利索地言简意赅,“三爷是我后爹,我娘是三爷妾室,我生父另有其人。”
斯礼:“哇哦——这就是放在我们……我们那儿,也是一段佳话啊!”
显金未置一词,笑了笑,转头继续观赏由山贼脑髓组成的火树银花。
斯圆却转过眼,略带诧异地打量了显金一番。
这火烧大半个时辰,伤员们陆陆续续包扎治疗后出来,果如美丽小姐姐马队中的大夫所言,匪营中的大夫一看这金镞科便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翻了好几样当地山上的草药捣烂给患处糊上,马队的大夫又煮了锅安神散给伤者服下,伤得重的周二狗、郑大喝了药终于退热睡去。
外伤的解决了,还有个受内伤的。
陈敷入了夜就烧了起来,额头烫得能烧水,满面通红,马队专门让了一处避风的大帐篷给他,显金蹲在炉子旁熬药,隔会儿便听陈敷一声尖叫,“我跪我跪!”要不便是“饶他们性命吧!”
显金抿着唇,摇扇的手便使劲了几分。
真希望,这炉子里烧的是陈老五的脑髓呀。
他脑子肥,经烧。
清晨一早,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将显金惊醒,显金从靠着的木头桩子旁一把弹起,便见昨日的美丽小姐姐换了身玄色长衫,头发高束,面无表情地带着络腮胡朝她走来。
宽脸络腮胡笑起来同显金拱手,“贺掌柜的,我们预备启程,这四周的蛇虫鼠蚁都清理干净了,木屋也劈好了柴火,你们可以休整两日再启程。”
显金有样学样地拱手,“谢过冰叔!”
络腮胡再笑,“可想过回去如何交待?”
显金抿抿唇,“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有仇报仇,有恩还恩。”
络腮胡看这长条姑娘一本正经说狠话,非常愉悦地笑开,“那便祝您有愿得偿!”
不过说话间的功夫,百人方阵已集合完毕,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地立于坡角坎下,美丽小姐姐看了眼显金未开口,转身便走。
显金高声道,“女侠,留步!”
美丽小姐姐转过头来。
显金从怀中掏出那把红蓝宝的弯刀小匕,双手奉上,“您的匕首。”
美丽小姐姐唇角一勾,“给你了,望你用不上。”说罢便也不过多纠缠,利落撩袍翻身上马,马蹄踏尘起风,玄色渐渐在苍劲绿意的树丛中剩下了一个点、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显金将匕首攥紧,鼻头升起一股酸涩,莫名其妙有股天涯人散尽,再见问何时的酸楚,眨了眨眼,甚至感觉到眼眶有一丝湿润——天啦,她竟然哭了,为了才见了一面但或许再也不见的女子……
乔大聪明破釜沉舟、生死不明,她都没哭。
如今为了一个连姓名都不知的女子,哭出两行热泪。
显金抹了把眼角,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或是慕强吧——前世今生加一起,这位美丽小姐姐是她见过最厉害、气势最强、最运筹帷幄的人物,好似虎啸山林、又似长鹰击空,还似鲸鸣海底,带有毋庸置疑的力量感。
令人着迷的力量感……
显金目光缠绕之时,远行的人马也说起了她。
斯圆驾马跟在老冰身后,声音低沉,“……咱们为何不顺手帮那小姑娘料理了家务?”
老冰嘿嘿嘿笑,“你很喜欢她?”
“斯礼很喜欢她。”斯圆立刻反驳,沉默片刻方道,“这个小姑娘从未开口打探过我们的来历,就算话都递到嘴边了,她也没有开过口,是个很有分寸且聪慧的女子——陈家人既敢串通山匪取她性命,下一步会做什么,谁也不知。”
老冰拎着马缰,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角,“聪慧的女子,又岂会被此等蝇营狗苟之辈绊住手脚?——斯圆,牢记我们因何而出京,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斯圆低下头来,余光瞥见一马当先的大主公,背影瘦削、身姿挺拔,陡然觉得那位贺姑娘与他们主公的背影,晃眼看去,竟有三分相似。
果如络腮胡老冰所料,他们又在原地歇了两日,周二狗与郑大才陆续能动弹了,但陈敷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发热,白天时而正常时而低热,晚上重回体温巅峰——显金都怕他被烧傻了,这本来智力都在谷底,再降下去,这个地貌特点就很凹陷了呀。
张妈妈用三颗石子算了一卦,笃定道,“启程吧,离开这儿,三爷就能退热。”
显金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上随意被抛下的石子儿。
不是,您说您扔个龟壳、算个八字、抽个签子,我都承认您是有理有据搞迷信。
您当着我的面,随手捡了把石子往天上一扔,再随便一看,就得出了这么随意的结论——这让我很怀疑,你在无证搞迷信呀!
怎么说呢?
科学的尽头,确实是玄学。
骡车驶出山坳,陈敷真的慢慢就不烧了,待驶到宣城府陈家宅子门口,陈敷的体温竟然长时间地恢复了正常,且有意识地睁眼要水喝。
张妈妈兴奋地拍了拍锁儿的手背,“蒙对了蒙对了!”
显金:……
中年妇女胆子真大,路子真野呀……
陈敷好了不少,显金自然也放下心来,低声叮嘱锁儿,“……你先去找小熊姑娘……”
锁儿应声跳下车跑得飞快。
陈宅门口。
二爷陈猜带着人站在门口等,等来等去,等到这一队伤兵残将,不由咂舌,“这……这……你们干甚去了!说两日前回来,我在城门外等了一天,而后又派人去泾县问,说你们一早便出发了,怎么……”
陈猜看躺着的一脸苍白,坐着的惊魂未定,不由惊慌地先将弟弟扶起,“这是遭了贼呀!”
显金披头散发地嚎啕大哭,“谁说不是呢!那几个车夫把骡车驶进了阴沟子,二狗哥、郑大哥被车子砸了腿和手!三爷被砸了脑袋,现在还没醒!剩下我们几个老弱又要照顾病残,又要将车子往外捞……累都累死了!好容易将骡子牵上来,把东西搬上来,谁知道又迷了路,在山里绕呀绕……终于等到一个猎户问路!”
“翻车了?”陈猜身后的陈老五不可置信地眯眼开口。
显金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向他,“是呀!哪里找的车夫呀!翻下去了就跑了!找也找不到!太不负责了!真该好好扣他们的工钱!”
陈老五嘴角的笑僵成一道弧度,“只是翻车?”
显金擦了把眼睛,蹙眉看向他,“那您……还想是什么?”

他想是什么?
自然是你们去死啊……被刀砍死、被火烧死、被推下山崖、被撞到树上、被寨子里二百多匪类轮一遍致死……
怎么死都可以,只要别活着出现在这里!
陈老五笑意真诚入眼,“五爷爷能想什么?不过想你们一帆风顺罢了——车夫怎这般不中用!”陈老五反首斥道,“去查一查谁赁的这几个车夫,叫我们老三遭这么大罪!”
显金看了眼陈五老爷,面色如常,可强自镇定地抿着唇,手掩藏在袖中微微发抖,连带着她左侧的那小煤碳子球也一副气喘吁吁、一脸卡白的样子;
右侧的张妈妈是根老油条了,在陈家活了二十年,什么疯都敢发,当即嚷道,“查!查有何用!?叫我说,全都撵出去!告诉车行去!赔钱!赔十倍的银子!”
陈五老爷看这副样子,反而放下心来——多半是中间阴差阳错地出了岔子,才让这群菜兜死里逃生。
若真遇见宝禅多寺那伙人,就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还能活着回来?
“是是是!你说得是!”陈五老爷一展颜,上前笑着殷勤地扶过李三顺,“都是下人办事不利,受苦了受苦了——晚上我自掏腰包上两壶梨花白,给大家伙接风。”
又看了眼烧得腿软面红的陈敷,关切道,“阿敷不能喝,阿敷的酒,阿猜你帮忙喝光。”
陈猜憨厚拱背,“喝喝喝!帮弟弟喝酒天经地义!”
陈五老爷“呵呵”笑起来,补了一句,“也不可喝多了唱戏,再叫他扮红娘!他这身子骨又脆又弱,可得好好养几天。”
接风诸人皆哈哈笑。
显金:呵呵呵。
仿佛进入了南直隶·好莱宣的演技大赏呢!
一行人你搀我、我扶你向里走,陈五老爷特意走在了最后,垂眸低首交待长随陆儿,“……去打听打听宝禅多寺的消息。”
以为自己即将被空投到土匪窝子的陆儿惊恐抬头,“我?”
犹如突然接到刺杀唐僧任务的虾兵蟹将,陆儿悲愤中透露着愚钝,“我都不知道那地方具体窝藏在哪儿呀!”
谁他娘的会知道山匪窝子在哪儿呀!
哪个缺心眼的山匪会邀请你: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是让你,去山下使银子问一问!山上有无动静?比如官府是否出兵剿了匪!?好歹是两百多人的大寨子,若是有动静,必定会传到山下!”陈五老爷恨铁不成钢斥道,飞快抬头,一眼便看到人群中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我们与宝禅多寺做过很多场生意了,均未失手,这一次我们都将人送到嘴边了,竟然给飞了?我怕有变故。”
这他能干。
陆儿点点头,便飞快往出跑。
奈何一直到落钥下禁,陆儿都未回来,陈五老爷惴惴不安地躺床上眯眼,看廊间白灯笼晃呀晃、晃呀晃,翻了个身又见细帐上映着白灯笼的光晃呀晃、晃呀晃。
身边老妻陆氏闭着眼,狠狠尥蹶子踹他屁眼,“……不安分就滚到霍氏那去炖肉汤!”
陈五老爷半捂住屁股,有些无助又有些气愤,“我也不知是为谁殚精竭虑!”
“为谁?”陆氏闭眼嗤笑,“为你和霍氏的种!我生的是闺女,早嫁了,你薅陈家的银子,不就是为了那小娘生的铺路吗?咱们多少岁了?五十多了!还能活多少年?你又是骗、又是谋的往家里搬银子,全都得带到墓里去!”
陈五老爷CPU失败,一把将被子扯了出来,在老妻跟前,面具终于崩裂。
“我不是为了银子!”
陈五老爷憋红一张脸咆哮,声嘶力竭完毕后,做贼似的看了眼游廊,见游廊里没人赤红双眼、暴起青筋,“我是不忿!凭什么整个陈家都要供着长房呀?凭什么!?凭他是哥哥?他死了,我和老六还得继续装疯卖傻供他儿子!?”
“陈敷跟他大哥不对付,便可以为所欲为;我呢?我若说半句大哥的不是,就是逆子!孽障!反了天!我们当小的,是不是上辈子缺了大德才投胎成了弟弟呀?!”
陈五老爷几番话压抑着怒吼——他不敢放开声音,这是在陈家,他没有家。
“我就是要看着陈家一步一步落到我手里!就是把陈家变成我的陈家!”——这句话衔在喉咙,终究没敢说出口。
陆氏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陈五老爷气喘吁吁,深吸几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并未抱着被子去霍氏处,反而在床榻下的木板躺下。
发泄之后最好睡。
陈五老爷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听墙角根处有人打更,“子时三更,平安长乐!”
打更声两慢一快。
陈五老爷猛地睁开眼,床上老妻被惊醒,嘟囔一声,“……平安无事便平安无事,长乐……咬文嚼字,哪个听得懂……”又翻身沉沉睡去。
次日午时。
宣城府外,乐安酒肆人蛇混杂,有喝醉酒的蒙子不知是生是死躺在楼梯上,有被鞭子抽得浑身血淋淋的赌徒,也有娼-妓和乐工趴在栏杆上揽客。
这里是城池之外的自由之地。
没有户籍的流民、犯了事的逃犯、被子钱家追得有家无归的二流子……这里是城池之外,可容纳他们有酒一日是一日的痛快地方。
这破烂腐臭的酒肆外,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商贾老爷神色匆匆地撩起衣摆,跟随店小二上了二楼包间,一推开门,不由一愣。
“你是谁?”
陈五老爷将面罩摘下。
眼前的男子,不对,应当叫孩子,精瘦矮小,眼珠子怯生生地望向他。
“十三当家的呢?”陈五老爷略有急切。
这小男孩指了指喉咙,摇摇头。
“你是哑巴?”陈五老爷问。
小男孩点点头,从坏中掏了一封信递给陈五老爷。
陈五急迫地一把抓住,颤颤抖抖地打开,快速看下来——
“……山林焚烧,营寨迁徙,遗憾放过,特派哑儿来报。”
陈五如溺水之人终见天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见背后还有字,果断翻转——
“迁徙重建花钱,你需支付三千两。”
陈五僵在原地。
你特么遭了火灾,你找老子掏钱?
化缘还是抢劫啊?!
你去抢啊!
抢岂不是来得更快!
那小哑巴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陈五。
陈五飞快打开,两张纸,一张纸是封皮,只有一行字,写着“宝禅多寺昭德九年腊月账目”,另一张写了——
“若不付,明日,这本账目将出现在陈府大门。”
好吧,是在抢……是在抢劫他!
昭德九年腊月,就是李老章枉死的日子!
陈五老爷后脑勺升起一股腾腾的火气,眯了眯眼,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桌子后面的哑儿。
敢来抢他……不若现在就杀了!
哑儿害怕地向后一缩,手指了指东南角掩得死死的木门。
木门后适时响起茶盅“砰”地放于桌面之声。
陈五老爷后脑勺的火气迅速褪去——山林中,当你看到一只幼兽时,切勿轻举妄动,它身后必定有强壮的兽群。

第152章 五的选择(上)
陈五老爷手里死死攥住那张纸,隔了一会儿,方假笑抬头,“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若不然我派人给大王送到山上去?”
男孩眼睛盯天花板,在怀里又拿了一张纸递给陈老五。
——“写下欠条,明日同时同刻,送达此处。”
陈老五很想把这张条子揉成一团,塞进这个男孩嘴里!
陈老五目光刮了眼身后的木板门,咬牙切齿地轻声道,“……这李老章的账,我弟弟已经还清了!”
用命还的!
一笔账,怎么能还两次!?
陈老五声音略抬高,索性无赖,“三千两,我是没有的!我如今收回了富顺宝斋的印子钱,又舍了一间铺子,手上没这么多钱了!”
男孩手往桌上一拍,从怀中又掏了一张纸。
——“刺杀血亲,勾结山匪,这笔账可值三千两?”
陈老五向后一退,扭头看向木板门,“你们没有证据!”
他这次做得非常隐秘!
一开始与宝禅多寺的山匪搭上线,便是亲去安阳府,拜访了福荣记的当家,以陈家主动让出六丈宣为代价说通了福荣记少东家帮忙说项——他全程都没有直接出现,甚至未留下任何一页笔墨!
他不是蠢材老六!
凡事能定他罪的东西,他根本不可能让其留存于世!
男孩想了想。继续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陈老五手中,怯生生地指了指,银票下方的汉字秘印。
陈老五眯着眼看,“日升昌私营票号昭甲字第陆仟伍佰叁伍号”。
陈老五不知他什么意思,但手心里攥出一丝汗。
紧跟着,小男孩又从怀里摸了本册子翻到这起那一页,指头敲了敲其中一行,上面分明写着:
“日升昌私营票号-昭甲字第陆仟伍佰叁伍号至甲字第陆仟伍佰肆伍号—陈记纸铺陈夹昌取出——昭德十四年腊月二十四日”。
陈老五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他懂了!
为不惹人耳目,他兑银子都避开了官钞,也就是户部官票,而存在了私钞里,这样可以规避官衙对他拥有大额银子的怀疑,也可以降低现银兑银票的佣钱。
是……他曾听说,私钞银号会将大额银票的兑现一一记录下来,可他以为的大额支出是指一千两以上!
故而,他特意将支付给山匪的定金,控制在了五百两!
待陈老五看过,男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本账册与那张银票收到怀里,再从怀中掏出第五张纸放到陈老五面前。
是张写好的欠条。
借款人与出借人的名是空着的。
陈老五看向男孩。
男孩递给他第六张纸,“出借人,写富顺宝斋。”
富顺宝斋?!
他放印子钱的赌坊!?
他放印子钱的赌坊背后是山匪!?
陈老五不可置信地抬头。
男孩将放在桌上的笔墨和印泥推到陈老五身侧,示意他快一些。
陈老五久久未动。
从里间传来锋利刀刃驶出刀鞘的声音。
陈老五浑身一激灵——他忘了,他正在和谁撒野!
那是山匪啊!
杀人不见血的匪类啊!
如今就算把他拖进里间,一刀抹了脖子,在这龙蛇混杂的地方,也没人给他出头、为他鸣冤!
陈老五唰唰写完后,再浑身哆嗦将大拇指摁满印泥盖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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