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都能安心地享受陈家的供奉!
这些人,都在吸他的血!
吸他和他弟弟的血!
陈老五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脸上的笑,拂袖离去前,叹口气惋惜道,“老董,你说你,这么大把岁数,还玩站队这一套。”
董管事笑了笑,未答话。
陈老五转身走,留下轻飘飘一句,“想站就站吧,只是一旦站错了,可就全完了。”
董管事在宣城时有个常年跟随的小厮,耐不住性子,开口,“师傅,咱们,是不是把五老爷得罪了……”
董管事双手交叠腹间,站在廊间看陈老五走远,隔了许久方笑道,“得罪就得罪吧,为人行事最忌随波逐流、两面三刀——这人,玩不赢显金。”
准确的说,他甚至觉得老夫人,都玩不赢显金。
也不知为何,这小姑娘虽对赌博深恶痛绝,却暗藏赌性,无论做任何事都当做最后一件事在做,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很多人怕疼,就算鞋烂到只剩一层皮,也舍不得脱。
光是这点,显金就赢了。
一行人抵达泾县时,已是第二日傍晚,尚老板先带着人去库房清点了描红本,又往县衙去了一趟,待回老宅,陈敷设宴款待。
二爷陈猜酒醉唱戏,三爷陈敷借酒装睡,企图躲过陈猜的联合出演邀约。
显金独自向内院走,哪知走到半路,便被一道黑影拦在了廊间。
“金姐儿。”
黑影背着手,从游廊朱柱后出来,陈五老爷的脸笑得很深,“是我小看你了,陈敷在赌坊辛苦输钱,尚老板辛苦演戏,做这么个局,就为了把我绕进来?”
“你想要多少?”
“借的那二千两?”
“还是更多?三千两?四千两?”
陈五老爷越走越近,声音压得越来越轻,“你说个数,我认栽,我拿得出来,就都给你。”
显金手往袖兜里一缩,握住狼毫笔,尖利的笔锋朝外,随时预备叫陈老五血溅当场。
离显金三步之外,陈老五双手一摊,停住步子。
“凡事好商量,你我既无旧仇,又无新恨,都是为了银子,犯不着搞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最后被蠢人渔翁得利。”
陈五老爷确实是个聪明人。
至少比他弟弟聪明。
一下子就识破了局眼,找到了破题的关键,显金相信他有足够的积蓄,来填桑皮纸作坊账面上现银的坑。
掏二千两出来,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她给他绕的局,只能叫他出血,不能将他彻底拉下台。
显金抬起头来,目光清冷地看向陈五老爷,间隔片刻,方笑了笑,“您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不用绕弯子——宣城有陈记三间店子和作坊,我听说您帮助二爷统管陈记在宣城的产业,我只要其中一间店、一间作坊。”
“青城山院倒了,泾县的生意已经做到头了,我总得试试赚大城镇的钱吧?”
第142章 深夜谈判
陈五老爷没想到显金会提这个要求,他知道这丫头不喜欢钱,但他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喜欢啥,便只能开口让她自己提。
他一早想好了,若这丫头漫天要价,他就是拼出所有积蓄,也不可要这丫头如愿,再不然就是负荆请罪嘛!老六为啥非得死?是因为暗通福荣记!
他不过是挪用公款,吃个利息,就又把钱还回去了,若真瞒不下了,就把霍氏他哥往台前一推,齐活儿!
他那老嫂子还真能对他喊打喊杀啊?
他陈五,可不是一个会被黄毛丫头裹挟的人!
可是……
这丫头要什么?
要宣城的一间铺子?
“那泾县的铺子呢?”陈老五眯了眯眼。
显金坦率地笑,“自然交给二爷。既然这落户名是二爷的,我作为三爷的闺女,也没必要为二伯卖命了吧?”
交给陈猜那个蠢货,不就相当于交给他!?
六丈宣——第一个闪在脑海中的好东西!
陈老五惊喜忍笑,“你这个想法倒也对……姑娘家嘛,最终也是嫁人,泾县地方小,圈子就这么大点,难找合适的;宣城人多地广,选择更大,老三把你当亲闺女养,自然会给你在宣城找一个好人家。”
显金默默翻了个白眼。
真的烦死这些“老爹爹”了。
这些“老爹爹”的观念传承千年,永恒不变——但凡女人有点手段,耍的这些手段,都是为了结婚!
就算嘴巴上说要独立、不在乎婚姻,也必须口是心非——“你今天画了口红,说吧,你是想勾引谁呀?”
好像女人长脑花,都是为了嫁出去。
这些不同年龄段的“老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理解:女人拼事业,可能只是想给自己买盒漂亮的胭脂;女人擦胭脂,也可能只是为了今天气色好一些!
跟男人、跟婚姻,真的,屁关系都没有!
显金侧脸翻个白眼,“是吗?”
陈五老爷笑眯眯地请显金向里走,请她走到暗处。
显金假装看不懂,脚下一动不动。
陈五老爷便故作怅然道,“说一千道一万,五爷爷懂你。无依无靠的孤女,不趁着孝期讨一讨老夫人欢心,赚点银子、捏点本钱,在陈家打出名堂,以后出嫁,陈家谁撑你?你那爹,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有心管你,也终究绕不开他老娘。”
显金再翻了个白眼,“您说得真对。”
陈五老爷笑了笑,没有注意到显金未跟随他的脚步往暗处走,只有他一人的脸被藏在了昏暗的黑夜中,“正如所说,我们两,没有必须解决不可的矛盾——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咱们还可以合作。”
显金笑道,“真的吗?您详细说说。”
好了,对付“老爹爹”三板斧用完了——是吗?您真厉害!您详细说说。
然后花季少女就能把耳朵关上,得片刻清净了。
陈五老爷佝下头,“陈家如今精明的,只有老夫人,老二陈猜忠厚但驽钝,你爹陈敷不着调且万事不管,下一辈里二郎走的是仕途,三郎和四郎都顶不起来——咱们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你经营你的,我经营我的,陈家这么大块饼,咱们就是一人咬一口也吃得饱了,没必要撕破脸,最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
说得很是语重心长。
要不是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咱也好好听你说一说聊斋。
显金眨了眨眼,轻轻叹了口气,“是的呀。当初您特意绕路来找李师傅他们喝酒,还派出得力干将,来泾县做账房先生,也是您的一片苦心。”
先开战的,可不是她,呵呵。
陈五老爷默了默,将说教风收拾起来,话头一转,接回正题,“宣城三间铺子,你想要哪间?”
显金未有丝毫犹豫,“绩溪北巷的作坊。”
陈老五险些笑出声——陈家在宣城有三间铺子三间作坊不假,可铺子与铺子之间,也是有不同的,比如城东的桑皮纸作坊便是近年收益最好的、产纸也最好的,每个月的纯利几乎能突破一百两,伙计的做纸功夫几乎都师承陈家老太爷、也就是他爹,手上技术都没说的。
反观,绩溪北巷的作坊,也就是他们口中常说的“小三作坊”。
伙计有三个,做的是陈家最低等的生意——龙须草浆纸,几乎都流向了北部,学风不够昌盛的地方。
利润也次。
一个月三十四十两就不错了,比先头的泾县作坊稍稍好一些,并且,“小三作坊”现如今的掌柜胆子不大,做甚都求个稳,连带着下头的伙计懒且馋,终日得过且过,应付了事。
温水煮青蛙,那绩溪作坊就是温水,眼前的贺显金就是跳进去的青蛙。
他为啥放任绩溪作坊敷衍了事?
不为啥,因为那掌柜的,是他那嫂嫂、瞿老夫人唯一的娘家人,人明说是混点薪俸过日子,不图权不图钱,你又何必把人逼得这么死!
贺显金如今尚且有得挑,却挑了一处最差的!
陈五老爷掩饰住嘴边的笑意,故作为难,“绩溪作坊……掌事人是老夫人的娘家外甥,你去,恐怕……”
显金从善如流地做出第二选择,“那我选城东头的桑皮纸作坊吧。”
陈老五:?
那你还是去啃瞿氏的饼吧!
陈老五随即利索点头,话锋转得十分自然,“你既已想好,那五爷爷我是非常有诚意的,必定给你办妥,我是非常有诚意的,绩溪作坊的事在年后落定,适时,你将泾县作坊的财、物、人都交过来。”
财、物、人?
显金挑挑眉。
她最宝贵的,不是财、也不是物,而是人。
这群围绕在她身边的伙伴。
“人?”显金笑了笑,“泾县作坊的人,不是与店子签的契书,是与三爷签的契约,去年十二月签的,如今正好到期。”
显金顿一顿,“您若有自信,可以找他们续签,但我劝您不用做无谓之事。我这群伙计,各有各的不好,最大的不好,就是实心眼。”
陈五老爷突然想起年前夜半,泾县那场一边呕吐一边狂奔的高歌。
突然,好像也没这么迫切的欲望,需要这群……伙计了。
第143章 抓稳吧您(3000章节)
陈五老爷闷了片刻,在要不要为了六丈宣而妥协地去争取那群明显看上去脑子就有包的伙计中犹豫。
隔了一会儿,略抬眼,目光在昏暗的角落闪烁,“那六丈宣……”
显金笑了笑,“做纸嘛,不就那么点活儿吗?还能比我们日夜操劳店子进项出项、银钱原料、各处打点困难吗?”
显金说得意味深长,“您找十来个师傅,工钱开高点,把他们往作坊里一关,两三个月都不准出来,到了点了,六丈宣自然而然就做出来了——您自己想想,李老章聪明吗?李三顺聪明吗?在我没来泾县之前,听说过李三顺能做六丈宣吗?”
显金背着手,笑眯眯,“马车怎么跑,还带看车夫怎么带,您不比那些师傅们聪明?”
陈五老爷深深地看了显金一眼。
六丈宣常有,满屋脑壳有包的伙计不常有,要他去伺候这么一屋子奇形怪状,他属实也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陈五老爷一锤定音,“好!人你尽数带走,作坊和店子其余东西都留给我。”
显金双手一摊。
陈五老爷不明所以。
显金笑道,“咱们银货两讫了,那我们三爷的借条,是不是该尘归尘、土归土了啊?”
再提这事,就是气!
陈五老爷咬了后槽牙,从袖兜里掏了陈敷打的借条丢到显金手中。
显金笑容明媚,“既如此,那小女便期待与五爷爷合作愉快了哦!”
愉快!?
愉你妈的快!
为了你所谓的“合作”,老子白付了二千两给陈敷!还为泾县的铺子垫付了一千两!统共给出去三千两,甚至答应这丫头要把绩溪作坊盘给她!
这笔帐,算下来,不就相当于他花了三千两银子,外加得罪瞿老夫人的娘家,只换来了泾县的店子和作坊……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亏过!
陈五老爷后槽牙有点痛,挂着面具抬头,慈祥地笑问,“金姐儿呀,你如此精于算计,究竟为何呀?”
显金态度恭谨又谦卑,“瞧您说得,我这不都是为了嫁人嘛!”
你攒这么多钱,你是想嫁个二郎神吧!
陈五老爷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转头向里走,待走入抄手游廊,长随陆儿低声发问,“……咱们就这么,和这死丫头和解了?”
陈五老爷朝地上啐了口水,冷笑一声,“合作?合作个屁!”
他一个人吞得下来的饼,凭什么要分人一半!?
何况还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头的锁儿也问了同样的问题,“那咱们不与五老爷争锋相对了?要一起发财啦?”
显金将灯笼罩子打开,把借条怼上火苗,烛火陡然蹿得老高,显金轻抚锁头,手把手教导小妹妹,“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咱们想回宣城,回不去呀,咱得搭个梯子,陈五老爷下盘稳又脸皮厚,他当梯子最好了。”
锁儿似懂非懂,“他不怕被咱们踩扁呐?”
显金笑眯眯地摸了把锁儿圆嘟嘟、黑黢黢的脸蛋,“咱们一群女人、一个纨绔、几个没脑子的,他有啥好怕的呀?”
锁儿明白过来,眨了眨眼,跟着显金嘿嘿嘿笑起来。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显金欣慰地点点头,等董管事退休,先把锁儿扔到作坊摆一摆,再搞到店子头混一混,小曹村和尚老板那里也可以上下游打通打通,到时候这小煤碳子也是一把好手的噢。
有尚老板背书在前,陈笺方与崔衡打通关系在后,水东巷的店子正式落户在陈猜名下。
显金路过小稻香,特意买了一只烧鹅、一只乳猪并两壶麦子酒拎回去慰问伤心人陈敷。
谁知陈敷倒是不甚在意,吃吃喝喝完毕,剔着牙同显金讲道,“……我纳你娘进门时,我那老娘就跟我讲好了,铺子店子是一个不给的,我老娘信守承诺,我也要挨打立正嘛。”
乳猪塞牙,陈敷剔完左边剔右边,反正艾娘不在了,他也没有顾忌形象的必要了。
“再者说,我跟着你,还能饿着?”
陈敷腆着个大脸,非常理所当然。
显金:……
到底是谁,一年前,告诉她,当爹的必定给她挣一个美好前程?
户头一落,也不知陈五老爷是如何说动瞿老夫人的,这一两个月以来,宣城陆续来人,也从周边聘了好几个有点东西的做纸师傅,零零星星地几乎将泾县店子和作坊的人手都淘换了一遍,库房里的东西也被陈五老爷派来的人手尽数接手——显金将从陈六手中诈出来的六丈宣尽数带走后,将李三顺制的六丈宣都留在了库里。
给陈五老爷诚意满满地,留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库房。
反倒叫陈五老爷觉得此举有诈,这几日走在路上都害怕天上掉个花盆,督促他正负能量守恒。
所有的交接都非常平顺。
甚至,连不清楚下一步具体走向的周二狗与郑家兄弟,也在显金的安排下,将钥匙不带迟疑地交了出来。
显金算到了所有人的反应,唯独漏了一个人。
“店子里近日怎多了两三张生面孔?”
三月的仲春,竹枝婆娑摇曳,小巷中陈笺方拎着灯笼,颔首蹙眉问显金。
显金看了眼陈笺方温润平和的侧脸,仰头清清嗓,“陈五老爷接管泾县铺子,我们……预备去宣城了。”
陈笺方手一抖。
灯笼的光在地面颤了两下。
“怎么……怎么突然要去宣城?”陈笺方口干舌燥,目光有轻微惶然,“我以为你已将陆八蛋解决了?”
显金洒脱地摊手,“是解决了呀。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泾县他想要就给他,等他接了手才知道,有价值的不是这个店子,而是我。”
小姑娘耀眼得像……像月亮。
不像星辰。
星辰,一片天空,有许多颗。
但月亮,只有一个。
陈笺方的眼睛像被灼烫,胸膛难耐地起伏,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为,你很喜欢泾县的生活。”
他很喜欢。
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
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带目的地读书,日出而起日落而归,地小人少,挚友在侧,粗茶淡饭,无忧无虑。
没有让他喘不过气的压抑,更没有催促推着他不能停息向前走的推力。
显金愣了愣,下意识摇头,“我没有不喜欢呀。”
泾县很好呀,但,其他地方也不一定会差呀。
前世她呆在病床上二十年出头,在学校挂着名落学籍,实际上课学习都在家里,她旺盛的生命力与孱弱的躯体不匹配,她脆弱的皮囊支撑不了她疯长的念头。
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情想做!
天知道,她有多少地方想去!
显金补了一句,“只是,其他地方,总要去试试,才知道喜不喜欢呀!”
她的目光和脚步,不止在陈家呀。
陈家四四方方的、被墙与瓦片分割后的天地,只有这么大。
她好像迈开步子,就到了。
陈笺方低低垂眸,眸子中的情绪完美地掩藏在了黑暗中,他无法解释陡然生出的悲伤,却很明确地清楚,一旦他们去了宣城,他的生活,便不再只有显金与他两个人了。
多了许多。
多了许多,他惧怕的、顾忌的、一直以来以为不提及便不存在的,人与事。
陈笺方轻轻动了动喉结,小心翼翼地调整情绪,“噢……那你们先去,待我将手上的学生送进春闱,我再寻机回宣城。”
显金笑得很坦然,“你不必随我们一起呀。你在哪里读书读得好便留在哪里即可,我们是去做生意的,没得耽误你。”
陈笺方没说话。
两个人陡然沉默了下来。
灯笼左晃荡右晃荡,光亮如捉迷藏。
“我,可以同你,同你们一道。”
不知隔了多久,陈笺方轻声道,声音也随着灯笼的光亮一起捉迷藏。
这如同解剖心意的话语,突然来袭。
显金停下步子,抬眸看向陈笺方,眨了眨眼睛,方觉眸光像染上了一层薄纱,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将话说出口。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如同碧水轻波,摇晃在三月仲春的夜色中。
她不是傻子,她当然明白陈笺方的心意。
嗯,当然,她也不太确定这份心意走到了何处,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抵达非卿不娶的终点。
她只能说,这样青涩且含蓄的情感,很美好。
正如同,春季,漫山遍野那含苞待放时的美好。
显金敛眸笑了笑,“你既想与我们一道,那可得抓紧了,照你五爷爷的办事效率,我们顶天下个月就得收拾包裹滚出泾县了哦。”
既此时此刻是美好的,那又何必追究这份美好的期限?
当你看到春天的花儿开放,惊叹于花朵的美丽与多彩时,你会去思考花儿什么时候掉下第一片花瓣吗?
显金深吸一口气,轻轻抓住四下摇晃的灯笼杆子。
灯笼的光终于不再捉迷藏了。
陈笺方心跳如鼓声,一瞬间不敢抬头看显金,耳边响起显金轻言,“且抓稳吧!摇摇晃晃的,路也看不清,还以为蚊子在挠你手背呢!”
第144章 熟人熟地
三月之后,即为立夏,张妈妈带领大家伙在早晨煮皂角叶迎夏,煮过的皂角叶被簪在姑娘、妇人的衣襟口。
男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在老宅排着队,接受张妈妈手持皂角叶的毒打。
照显金看来,以周二狗为首的肌肉男团还是不错的,头肩比非常优越,黝黑的脸端正粗放,穿着粗布褂子站在井边,褂子下是厚厚的胸膛和丝缕成劲的肩胛,几个汉子怂着肩,等待张妈妈拿皂角叶拍露出的高耸入云的肱二头肌。
从此糙汉文,有了脸。
显金靠在朱漆柱子旁,笑眯眯地观看魔力泾县,一扭头却见锁儿鼻子下方两行红艳艳的……鼻血。
显金:……
有点出息吧妹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泾县的交接在四月中基本,来自宣城的信笺在四月下旬抵达,瞿老夫人的亲笔信叫显金回宣城一趟,带好随身包袱,要协同二爷陈猜与五老爷做好泾县的最后交托云云。
信里提了李三顺、提了董管事、提了张妈妈,连来接他们的骡车,车夫是滁州人,备餐时希多偏向淮阳风味,都提到了。
唯独没提陈敷。
好像,陈敷在哪里,跟她关系都不大,这当娘的,心倒是真挺狠。
有用的老大、听话的老二都是儿子,忤逆自我的老三,就可有可无了。
不同于店子落在陈猜名下,这件事带给陈敷的打击还蛮大的,好几天都没出房门,连日常吃喝都是张妈妈送进去的。
事实证明,心理影响生理,情绪影响器质。
在临行前夕,陈敷不负众望地瘸了,病腿重发,且比头一次更痛苦,动一动都鬼哭狼嚎说胡话,“必定是我老娘听说我要回宣城了,便请了苗疆的巫师给我下蛊!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显金十分冷静地看着他肿成红萝卜的脚趾头,笃定地摇摇头,“不可能。”
陈敷噤声,抽泣问,“为啥?”
“下蛊,也挺贵的。”显金真诚开口,“老夫人不一定舍得这笔钱。”
陈敷怔愣片刻后,仰头土拨鼠尖叫,“你走!你从我粉蓝色绸缎罩子里出去!”
行程在即,纵然宣城不远,不过四个时辰的车程,可到底是要搬家出门,拖着个动一动就尖叫的陈敷出门,实在是对人挑战太大。
显金特意请过王医正来看,王医正扫了眼,笑道,“没方儿,还是那法子,多喝水,当牛羊,自然就好。”
当牛羊,就是只能吃草……
显金扫了眼可怜巴巴的陈敷,笑看向王医正,“……昨天便给断了荤腥蛋奶,只是我们近日要回宣城,事儿一件垒着一件,三爷这么坐上四五个时辰的骡车,那可真是遭了罪了。”
王医正愣了愣,“你们要回宣城了?是因为乔放之下狱?”
显金赶忙摇头,“与山长关系不大,铺子缺人手,不过是循例流动。”
王医正方看起来放心地点点头,叹了声,“如今不太平,福建倭寇未平,北疆鞑靼趁乱逼近九疆,朝中清心盛理,一批官儿上,一批官儿下,京官尚且人心惶惶,更何况地方?这世道,能不动弹,最好还是原处待着。”
特别是,别往北走。
显金略有讶异,这些消息,恐怕陈笺方都很难知道吧!
王医正待显金向来有无限耐心,笑着翘起山羊胡,“好歹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情往来总留有三分关窍。”
显金记下了。
陈敷连声哼哼。
王医正一转头,又是一张极不耐烦的棺材丧气脸,“哼什么!待老夫给你扎上银针,先给你把痛止住!”
陈敷听说过四川有种剧目,叫变脸,今日万分有幸,终于见到实物表演。
显金也看过中医,知道真正好的中医可不是那些江湖术士,真正好的大夫几幅银针下去,患症便可得到七八分缓解,陈敷抱着疼痛感减轻很多的脚喜极而泣,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悲愤问道,“我上次脚痛,怎么不见您帮我施针缓解啊!”
他硬生生疼了七八天啊,疼得他以为脚上长了几根尖刺!
王医正理所应当地捻针揉穴,“上次是上次,这次显金不是着急赶路吗?”
陈敷:???
他很想土拨鼠尖叫。
但是他不敢,他的脚上还扎着那么那么那么长的针。
显金送王医正出门,王医正看了看天,“至宣城若有恙,可来信,老夫如若不至,也必会遣徒。”
这么久以来,王医正一直以来待她都很好。
显金感激地点头,“是,逢佳节年关,显金必定记得给你写信问好。”
王医正手捋胡子,摆摆手,“无须无须,好事莫来信,来信无好事……”王医正抬脚向水东走去,“好好的吧!”
你若好好的,也算对得起那位与之有两三分相似的故人啦!
显金站在门廊看王医正走远。
施针后第三日,陈敷虽仍旧一瘸一拐,但疼痛感减轻了许多,显金看天气正好,便终于驾骡车出行,宣城总共派出四架骡车,显金自己掏钱在泾县又买了一架,才将家当装完。
显金、宝珠、张妈妈和锁儿乘一辆,周二狗、郑家兄弟乘一辆,陈敷、李三顺还有陆八蛋乘一辆。
“看吧”两位姐姐还在张文博家中茶庄做事,只待泾县铺子一事交接尘埃落定,显金在宣城扎下根来,再考虑将他们拖家带口接过来。
与两位姐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手上工作没做完的希望之星。
都稍后再来。
宝珠将头巴巴地在骡车车壁,听“哐哐哐”的声音,隔了一会儿轻扯显金衣角,“我们还会回来吗?”
泾县对显金是过客,对宝珠是家乡。
显金反手握住宝珠的手,笃定道,“会的,到时山长与宝元,也会一起回来。”
宝珠眼眶微红,深深抽了抽气,努力不叫眼泪珠子落下来,将头埋在张妈妈怀里。
显金伸手抚了抚宝珠的后脑勺,轻轻叹口气。
车帘子被风吹动,城墙上乔山长所书‘猷州’二字风骨犹存——听陈笺方说,县丞崔衡坚持不将这副城池牌匾取下,头上顶的压力不比当不上知县的少。
显金仰了仰头,再见了,我亲爱的过客。
骡车的行驶感受不比马车,更不比后世的宽敞大巴;石子儿堆砌的城道,也不比泥糊的官道。
显金于泾县往返宣城很多次。
她直觉此次,路更陡。
显金撩开车帘,看外面重峦叠嶂,五架骡车在树林中穿行。
显金蹙眉,问驾车的车夫,“这是哪条道?”
车夫抖了抖手里的麻绳,囫囵道,“走的老路,听守城墙的官兵说,昨夜大雨,城道被几棵栽倒的大树挡住了,绕不开,咱们走老路,多一个时辰,但今天肯定能到宣城。”
多一个时辰?
显金眯了眯眼,想起瞿老夫人那封信,问车夫,“听口音,您是滁州人?”
车夫笑笑,“这都听得出来?滁州到宣城混口饭吃!刚进牙行,就被陈家租了。”
显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地名。
可始终想不起来。
显金沉着脸将车帘放下。
张妈妈轻声问,“怎么了?”
显金摇摇头,蹙眉开口,“没怎么,只是心跳得有点厉害……”
显金话还没落地,便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摇晃!
显金下意识地抱住宝珠,手死死撑在车厢内壁,半蹲起来,一把将车帘摇开,待看清车窗外的景象,不由瞳孔猛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