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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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哄哄的人一走,老宅迅速恢复平静。
显金低头,掸了掸裙裾上的褶子,再抬头时随口招呼陈笺方,“张妈说晚上吃面,我要了菌菇的码子,你要吃什么提前说。”
陈笺方走到显金身边,笑一笑,“和你吃一样的码子,省得张妈做两份。”
二人说着便朝井口中庭去,显金仿若无其事问,“五爷爷一直跟着老夫人吗?”
陈笺方微颔首,“自祖父死后,五爷爷跟着祖母闯,六爷爷守祖业——两位长辈虽是同父同母,性子却极为不同,六爷爷向来乖张反骨,胆子奇大。”
君子本不语人长短,更何况是自家长辈。
陈笺方却说得很详尽,“六爷爷犯下大错,后来的结果,你我皆知。五爷爷与他截然不同,向来温和、顾全大局且行事踏实,在长房这么些年,没出过什么大错处。”
显金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陈笺方止步蹙眉,“可是今日五爷爷寻你不是?”
显金摇摇头。
“四处寻了店子的错漏?”
显金再摇头。
陈笺方想不出了,“那是……他哪里不好?”
就只能是五爷哪里不好?
就不能是她不好吗?
显金勾了勾唇角,有点想笑,好赖忍住了,便道,“五老爷今日一进店子,便直奔盈利、成本几何问个不停,我未答话,便又绕着弯子问店子的经营和刚做的六丈宣……”
陈笺方略微疑惑显金不畅的点,下意识为陈五老爷找补,“许是见你将店子打理得好,便多嘴问两句罢?”
肯定不是。
问的全是商业机密。
哪家好人一进人店里就问“嘿!老板!你这一个月能赚多少呀?你这面还挺好吃,原料在哪儿买的呀?调料怎么打的呀?”
你这商业间谍,连掩护都不打,就很侮辱人智商噢!
显金张口想同陈笺方解释,又觉得一开口定是长篇大论,久久说不完,很是耽误吃面。
便囫囵摆摆手,“哎呀哎呀,赚钱的事,你也不懂!”
说着便往出走,吃面去了。
留下陈笺方一人,目瞪口呆地在风中摇曳:这么快就嫌弃他不赚钱回家了吗!
小稻香中,举杯换盏,无酒静三分,有酒亲亲热。
陈五老爷见大家伙都喝得面红耳赤、十分放松,便向董管事提了一杯,头歪在酒杯上,醉醺醺道,“老董,听小女娃的话,舒坦吗?”
董管事酒杯碰了碰陈五老爷的杯壁,姿态很收敛,脸上虽升起了坨红,语气却仍是清醒的,“瞧您说的,您不也是听老夫人的指令吗?”
陈五老爷没想到董管事这样回答,片刻怔愣后,笑起来,“那可不一样!我是听嫂子的话,你是听小娘生的黄毛丫头的话!”
董管事仰头将杯中酒喝完。
董老头子爱干净得很,日日修须,面上整洁,时刻挂着恭谨又亲和的笑意。
如今这抹笑意有点淡。
“小娘生的,也是人,也说人话,也吃白饭。”董管事筷子夹一颗椒盐花生,“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陈五老爷闻言,又提了一杯酒,“是是是!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黄酒温润不辣嗓子,但后劲十足,玩的就是喧嚣过后的心跳。
“老董,你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就没意思了。”陈五老爷顺手拿小勺给董管事舀了半勺花生,“你帮陈家做工,我给长房做工,谁又与谁不一样呀!”
“这几个月,你们泾县铺子的收益可谓是翻倍,好几样东西卖得贼好,当初叫你跟着老三来泾县,谁都清楚,老三就是个幌子,你才是真正做主那个人……如今呢?老家做出东西来了,你以为老夫人还会把这功劳算你头上?”
陈五老爷借着酒劲,眯着眼看董管事神色,“任你去问谁,都只会说那黄毛丫头真厉害!你算甚?你就是个给他人做嫁衣的冤蛋!”
董管事莫名举手。
是不是挑拨错了人?
连钟大娘都卷不动他,又岂会被你这三言两语癫乱阵脚?
不要小看一个临退休人员躺平摸鱼的决心!
“本也是金姐儿的功劳。”
董管事嚼着花生,“合该全归到她。”
最好把他手上流水簿册核算的差事也归走!
他对全职当一条咸鱼,一点意见都没有!

第127章 弱小无助
陈老五脸上的笑仍旧没有打折扣,两只眼睛无时无刻不亲和、不温善,这幅表情像只面具般焊在了他的脸上。
人啊,面具戴久了,自己都以为真的了。
陈老五笑着附和,语气豁达又理解,“是,也是你说的这个理!”
“只是独木不成林,陈记这一年在泾县有多风光,咱都清楚,若说你没出力,我可不信!”
陈老五手背靠在额头上,指头捻着小酒盅,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没你们几只老麻雀,那只小鸡崽儿飞得起来?我可听说了,那小鸡崽儿前两日夜探熊知府府邸,回了宣城府,愣是没回陈家给嫂子请个安……”
陈老五手背拍手心,语气惋惜,“你说,这落在嫂子眼中,叫个啥?不就是翅膀硬了要飞了吗?”
董管事嘴里嚼着花生米,喝了口酒,“这意思是,老夫人派您来给泾县作坊紧紧皮子?”
陈老五向后一靠,圆嘟嘟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那倒也没有,只是你想想,如今陈家还用得上她,若哪日陈家用不上她了,你、老李还有在座这几位爷们儿,岂不是就是跟错了人?站错了线吗?”
董管事浑然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十分稳重地吃花生米。
跟错人?
老哥哥诶!
他都快五十了!
他现在还站什么队啊!
如今手上袖套三条杠,拿着一个月二十两的薪酬,包吃包住,还有几个小伙子听他安排,一年满打满算能存够二百两银子……
甚至,他每天可以不出现在店子里诶!
金姐儿说了,“人在心不在,还不如人不在,心也不在,凡两道杠以上的,实行牛皮筋制度,灵活上班,完成了任务的、没有事儿做的,你爱来不来,你来我还得包你一顿饭!没完成任务的,你也爱来不来,反正我只认结果,你一次没完成我不说啥,两次没完成直接减杠!”
他虽然不太明白,牛皮筋制度究竟是个啥制度,但他听懂了后面的话。
只要你能完成任务,你一天到晚不在店里都无所谓。
而他的任务只有两个——站在店里镇场子,在显金忙不过来的时候,充当卖货推销的角色;承担了两个店子的账簿册清理。
前者,显金没给他规定卖货多寡;后者,因日清日结打底,忙也就是每个月发工钱、入账目、走票号的那五六天。
其他时间,他是自由的小鸟,欢快地飞向雀神的怀抱。
这不香嘛!
不香吗!?
这和他理想中的晚年生活,没啥大差距嘛!
就算,就算啊,金姐儿往后嫁人了,对陈家没用了,君不见陈家那几个老爷郎君,对这小姑娘很是看得上嘛,特别是陈二郎,他可是经常看着陈二郎出入藏书阁,啥也不看,只盯着内院东南角那几间逼仄瓦房出神的……
保不齐,他,连带着他以后的子子孙孙,还得叫这姑娘一声“二奶奶”呢!
好吧好吧,退一万步,就算以后这金姐儿嫁不进陈家,那也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为陈家卖命,一年就是二百两啊,三年就是六百两啊,他也够了。
最最重要的是,金姐儿这人实在,能处,有问题她是真上,既解决问题,又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既能保他一顿饱,又能保他顿顿饱。
这笔帐,从情绪到钱,从工作强度到工作要求,他还是会算的。
董管事慢条斯理地嚼着花生米。
花生米,香香的。
再慢条斯理地开口,“照五老爷这么说,站哪条线?跟哪个人?做什么事?才不算错呀?”
陈五老爷眯眯眼,小觑了觑董管事说这话的神色,笑得带着悔意,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总是张口乱说。”话在嘴上转了个弯子,叹口气,“你也晓得,老六是因为谁没了命的,老六是该死,但我好歹是他的胞兄,看那丫头不就不自觉地带点偏见吗?她既然好,那下回,我做东,请她做上宾,老董,你可得当陪客啊!”
董管事笑了笑,端起酒盅,主动碰了碰陈五老爷的杯子,“成,你说话,我作陪。”
陈五老爷仰头将酒喝干净,笑嘻嘻地露出杯子底,转过头又去同旁人说话。
待酒足饭饱,结账走人时,陈五老爷着人将董管事送回去,“……你个老东西,年纪最大,我不放心!别冻死在街上,明儿让我去官衙认人!让陆儿送吧你!”
董管事酒气上脸,满脸潮红地摆摆手,靠在陈五老爷长随身侧,转身往回走,自然顺理成章地错过了陈五老爷东倒西歪地钩住李三顺脖子的画面。
“顺儿——”陈五老爷钩住李三顺脖子,借着酒劲儿亲亲热热,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把六丈宣做出来啦?”
李三顺酒气从喉咙到脑顶门,满得快要从七窍溢出来了。
做纸师傅平时不喝酒,喝酒多了,手会抖。
今天实在抹不过脸,只好喝两杯。
两杯不多,但谁也没告诉他,一杯就是一两啊!
李三顺正想答话,却从胃中翻腾起一股潮水海浪般又酸又冲的气流。
“哇噢——呕——”李三顺朝天喷射,正好吐到陈五老爷头上。
陈五麻了。
是真麻了。
不是因为酸腐的酒糟味,也不是因为在他面前晃荡的那两根消化了一半、挂着粘液丝的面条子。
是因为这该死的命运。
他怀疑自己专门从丁庄绕道来,就是为了度这场生命中必过的劫。
陈五老爷的笑终于淡了,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刚从李三顺胃里出来的面条子捞开,从袖兜里掏出绢帕擦了擦后,愈战愈勇般将眼光盯上了前方那个拥有绝品肱二头肌的男子。
“……二狗……”
狗字还没发完音,就看到前方的男子叉着腰、撩起袖子,借着酒劲儿挑衅身边的郑家兄弟,“来!来!你先跑!我让你五步,我追你,追到你,你就叫我爹!”
“砰——”
随着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响声,三个酒醉男子在空无一人的泾县街道上,展开了一场没有任何意义、但关乎父子名分的追逐。
周二狗一身腱子肉,当然获胜。
高兴得像忘却了写错作业被罚钱的忧伤。
周二狗一只胳膊一个,死死锁住郑家兄弟的咽喉,“叫爹!”
“爹——”
“爹爹爹——”
随即,周二狗痴呆中带着些许父爱的笑声响彻云端。
陈五老爷在原地站定,除了无助,还想求助。
深秋的风划过,也带不走他的无助和弱小。
敲人墙角这事,是很缺德。
但老天爷,倒也不至于这么报复他吧?

第128章 事无巨细
陈五老爷自己掏钱,受了一晚上的磨难,包括但不仅限于,周二狗携两大坨郑姓挂件在月黑风高的泾县县城里狂飙五公里,他赶着骡车都鞭长莫及;
在那三个显眼包飞奔的同时,李三顺还牢记作坊一把手的职能职责,一边吐一边追一边约束下属,“夜深人静,不要喧嚣,哇呕——!”
说实话,属他呕吐的声音,最大。
陈五老爷,很想哭,但他没有时间,他还要把这几个丢人现眼的货色一个一个送回家去。
一晚上折腾下来,天亮了,他顿感两鬓斑白,至少老了五岁。
该怎么样回报他终将逝去的五年?
在回宣城的骡车上,陈五老爷顶着乌青的双眼,一拳头锤在车厢壁内!
他很想骂人,但不知该骂谁!
骂老奸巨猾的董无波!?
还是骂吐得天昏地暗的李三顺!?
还是骂,在深夜的泾县奔跑着看到四点的太阳的周二狗!?
还是那个小娘养的贺显金!?
这些人,他……他都找不着骂点啊!
整个流程顺下来,他这讨骂,且纯属活该。
他花着钱,绕着弯,请着客,来受罪啊!
车厢内壁不够柔软的丝绸让陈老五手心麻麻砾砾的。
长随陆儿小心翼翼地看陈老五的神色,迟疑道,“咱们就这么回去了……?”
现在泾县铺子,多眼馋呀!
那白花花的银子咧!
刚过六月时,泾县送了账册到宣城,盈利可比肩城东的桑皮纸作坊,具体多少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机密,只有老夫人知道,可见老夫人看到泾县账册那笑,便能猜到数额应当不低!
如今这半年,那可是与日俱增啊!——做生意就是这样,找到了门路,就不是你辛苦找钱了,是钱主动背着包裹上门找你!
钱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有钱人,到了一定程度,是不用自己赚钱的。
钱会生钱,甚至会有钱主动扑上来,求你赚它呀!
就这么放手了?
陆儿继续低声道,“您让我蹲门口看店子的销路,我看了,去水西大街的多是读书人,买的是描红册和刀纸,去水东大街的‘看吧’就有点苗头了,尽是些穿锦着绣的姑娘、奶奶,多是泾县的富户,出来时人手一本厚厚的册子,我聘了个要饭的小姑娘进去看,你猜怎么着?店子还卖茶!”
“我粗粗算了算,就冲这人数、卖价,一个月泾县的收益,至少这个数——”
陆儿比了个“一”。
陈老五眯眯眼,“一张票子?”
一张票子五十两。
保守,太过保守,保守限制了人的思维呀……
陆儿摇摇头,“一百两!”
陆儿鬼鬼祟祟地低头朝四周看了看。
陈老五斥道,“咱们在骡车上!”
噢,除非有人藏在车底或是躲在车盖上……
陆儿赶忙低头朝车窗外看去。
陈老五:……
陈家招工,是不是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标准?
比如脑子灵光的,不准来?
“磨磨唧唧,快说吧!”陈老五明显动怒。
陆儿忙道,“且我打听到,那小娘们心眼子多得跟筛子似的,如今全泾县的印刷都得从她手上过,啥书呀、本儿呀,要找城东头的尚记印刷就得买陈记的纸……还有那各大私塾、书院的本子、纸张全从陈记走……那水东大街的店子先前是宋记的祖业,现如今变成个看书喝茶的地儿了!
“您自己想想,读书人、女人、考生的生意,她愣是一个没落,全划拉进生意经——就这么一年,泾县除了擦屁股的草纸不是从陈记出的,其他只要跟纸沾边的生意,陈记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陈老五愣,愣之后就惊,面上却看着十分平静,眸光低了低,迟疑道,“……莫非,真是那小娘养的挣下的?”
董无波有几斤几两重,他是清楚的,有点本事,但没这么大的本事。
刚回宣城府,陈老五一进宅门,便见陈二爷陈猜急急匆匆朝外走。
陈老五笑呵呵地搭上句话,“哪儿搁去呀?”
陈猜是个锯嘴闷葫芦,见到五叔,满脑门子官司却不知从何说起,“哎呀”一声便道,“城东,作坊出了点事!哎呀,说不清,等回来跟您详说!”
陈老五笑眯眯地点头,从袖兜里掏了两块拿油纸包着的丁庄米糕,“……多半没吃午饭,特意给你带的。”
陈猜感激地接过,“您记得我爱吃丁庄的米糕!”
陈老五亲昵地揉揉陈猜的脑袋,“你就是五十、六十、八十岁了,不也是五爷爷的亲侄儿吗?”
陈猜感动地摆摆手,拖着胖墩墩的身体转身笨拙地向外小跑。
待人走过回廊,陈老五侧身同陆儿轻声交代,“……去,问问哪个作坊、那间铺子出什么事了?别打草惊蛇。”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进正堂,便见瞿老夫人正吃午饭,长房遗孀段氏陪着用饭,二房的许氏站在瞿老夫人身边夹菜。
三房的孙氏,估计又躲在房间里打火锅。
陈老五笑眯眯,“嫂子,我回来了。”
瞿老夫人点点头,许氏忙转身见了礼,段氏抬眸看了陈老五一眼,神色很淡漠。
陈老五心头嗤一声,老大这都没了,这段氏还端着知府夫人的架子。
陈老五回头转念一想,男人没了,人儿子还顶事呢,一个陈笺方又能保长房长盛不衰三十年,便慈祥和蔼地同那二人都打了招呼。
瞿老夫人吩咐人端椅子放凳子,把拐杖往边上一顺,示意陈老五站近点,“可顺畅?这几年丁庄的草料越发紧俏,我听说福荣记的二当家入秋后就立刻去定了草料,一下定金就是三百两,我生怕你去晚了,啥也捞不到。”
陈老五想起丁庄的农户一听说是陈记来收,气氛之热闹,态度之热情,恨不能将一整个草场卖出来,甚至价格上也谈得很是公道。
就有一点不愉快。
有个庄头一听陈记就问他,“……咦?去年那个小姑娘哪儿去了?今儿怎么没来?若她来,我还预备杀了家里年猪,给她搞一顿正儿八经刨猪汤来着。”
什么小姑娘不小姑娘的,陈记哪儿来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生意也敢做,不怕不靠谱吗?
陈老五心里过了一遍,面上却很稳沉,“咱们陈记厚道又业大的名声在外,就算是旁人先去,庄头和农户也更愿意出给咱,这回收料收得很顺利,花了二百两银子定了十个月的草料,我看过那些料,韧劲足又长,很适合做熟宣。”
“你办事妥帖,我向来放心。”瞿老夫人又预备叫人再拿副碗筷来。
商贾人家,又都是长辈晚辈,男女之别没这么严苛。
陈老五赶忙推辞,“嫂子,路上吃过啦!吃的方糕和凉水,对付两口,胃里现在实着呢!”话锋一转,笑着说起瞿老夫人一定感兴趣的事,“待收完草料,我还特意回了趟老家儿,二郎瘦弱了,许是受他老师影响,神色看上去也有些疲倦,我还给他留了两只山里新收的参。”
果然,瞿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蹙眉,“二郎很疲倦?”
陈老五笑道,“您的孙儿您知道,二郎向来担得起事,青城山院散了,他把那些没去处的读书人接手了,找了个宅子,自己的书不读,给人家全天当夫子,晚上回来再做文章温书——日夜颠倒、黑白忙碌,这能不疲倦吗?”
瞿老夫人眉梢间有冷戾,看向段氏,“二郎的信里,与你说过这些事没?”
段氏轻轻擦了嘴,将绢帕放在一边,神色如常——也就是没有神色,“他都有功名加身了,若他爹不死,已娶妻生子,媳妇既不是他主官,又不是他上峰,二郎倒也不用事无巨细地汇报吧?”

第129章 背后坏话
瞿老夫人面色从冷色变成厉色,“老大媳妇,他便是成了家生了子,乃至有了孙辈,你做母亲的也该上心管教、贴心照顾,何来这番话?”
瞿老夫人头微微一偏,“老大积劳成疾,莫不是也因你不管不顾才酿成的坏果?”
段氏抿抿唇,伸手将桌上的绢帕拿起,攥在手心里,微微张口企图说些什么,却终于忍下,也不知心中过了几段话、几个想法,段氏终究开始开了口,“大爷自登科后,终日胸痛胸闷,媳妇问过原由,是因小时发了高热未将养好,便被夫子从床上掀起来读书,至此落下的病根。”
瞿老夫人看向段氏,“你什么意思?”
段氏神色很淡,“媳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爷身上的病根自小就存下的,媳妇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叫个向来健壮的男人一朝猝死,母亲的怨怪很是没有道理。”
瞿老夫人双目圆瞪,急促地大喘了几下。
陈老五垂首安静立于其旁,面容整个藏进了黑暗中,不知神色如何,只看他肩头垂立,十分放松,绝没有因这番争吵而紧张。
二房的许氏有些着急,在桌子底下伸手拽了拽大嫂的袖口。
她这大嫂,啥都好,人才好、家世好、运道好,就一点不好,这口上不服软——先前跟着大伯在任上,天高皇帝远,谁也不挨着谁,过年节时短暂地回来一趟,她那婆母也只有捧着、顺着、关怀着的。如今大伯去了,大嫂回了宣城,这远香了好几年,如今开始近臭了。
近臭的具体表现为,大嫂和婆母就说不到一块去,一个说前门楼子,一个说腊枪头子,婆母要强,大嫂清冷,婆母气得头顶冒烟,大嫂仍旧面若冰雪……
她在冰火两重天下,很是焦灼,很是焦灼呀。
且不论家和才能万事兴,单单一点,这城门失火,容易殃及池鱼啊!
每每二人斗法,最后当炮灰的,总是她。
偏生,她还记吃不记打,比如现在,她克制不住张口劝架的欲望——“怎么又说到大伯了……大伯刚过冥诞,正是大家都伤心的时候,大嫂也不是这意思,娘也不是这意思……”
瞿老夫人目光灼灼地扫视过来,“我是什么意思,你大嫂是什么意思,你又听懂了又明白了,全天下就你一个明白人!”
许氏瞬时脸色通红:您有本事跟大嫂厉害去呀……每次都骂我干啥呀!
只有她受伤的成就达成。
她这张嘴呀!真是闲人许大姐呀!
大嫂段氏轻垂眸,敛过衣袖,平平和和道,“二郎与他爹不同,他爹耳根子软,二郎是有主意的。这么大的郎君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母亲,您也该放宽心了。”
不待瞿老夫人做出反应,段氏起身告辞,未与陈老五有任何眼神接触,径直朝外走去。
许氏手里的筷子还夹着块烤鸭。
夹都夹起来了。
许氏犹豫之后,还是把瞿老夫人的碗,当作烤鸭最后的归宿,顺便还夹了几根葱丝和一块面皮。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此时此刻我还有心思吃烤鸭!?
——瞿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许氏,隔了一会儿平息心情后,方长舒出一口气,一边捏鼻梁一边告诉许氏,“你也去吃饭吧,我同你五叔说说话。”
许氏忙点点头,圆嘟嘟的脸与夫君陈猜十分相配,放过烤鸭后便在裙裾上擦擦手往外走。
瞿老夫人示意陈老五坐下,“跟我详细说说吧。”
陈老五应了声“是”,弯腰坐了一半的凳子,笑道,“泾县铺子在阿敷的打理下不错,董管事和李师傅都是能干的,如今吞了宋记,干了许多事儿,看起来咱们家生意在老家做得很好呀,阿敷素日不着调,如今被您扔出来自生自灭,倒也是个能立起来的汉子……”
陈老五还想说,却被瞿老夫人摆摆手制止住,“不说旁人,只说二郎。”
陈老五看向段氏刚走的方向。
瞿老夫人不耐道,“不用管她们,妇人之仁,以为宽容就是爱护,殊不知宽容便是放纵!”
再摆手,“跟我详细说说二郎的近况。两月前对青城山院乔夫子被官衙带走一事,倒是略有耳闻,原以为不会影响到二郎的学业,如今听你说起,却是我疏忽了。”
陈老五略有局促地搓搓手,像是为因他而起的这场婆媳争执而内疚,话语间便也转了风向,“唉——我也是因为看到二郎突然瘦削而心疼,刚未曾顾忌大侄儿媳妇也在,如今想来大侄儿媳妇说得也有道理,这乔夫子桃李满天下,又是探花郎出身,乔家在京师颇有根基,乔家女婿还有爵位,乔夫子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咱们家二郎这时候站出来善后,也是叫乔家看到他的真心不是!”
“难!”
瞿老夫人鼻梁酸涩,揉了一会儿,总算好些,“除非那宁远侯全须全尾地从福建回来,清清白白地洗刷掉通敌叛国地罪名,乔家才能堂堂正正地起复。”
陈老五一副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的样子,略带迟疑道,“那……那咱们家二郎岂不是在做无用功?”
瞿老夫人紧紧抿唇,没有回答。
陈老五想了想,再道,“不仅如此,听说金姐儿……”
瞿老夫人神色缓和了一些,“金姐儿怎么了?”
陈老五准确地抓住了瞿老夫人的神色变化,笑容可掬,“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说金姐儿和乔家关系也不浅,甚至在乔夫子落狱后,将他的独女接到了咱们老宅养着。”
瞿老夫人微微蹙眉。
陈老五又是一笑,“养着倒也没事,养个姑娘的钱,咱们倒出得起,只是以后咋办?正如嫂子所说,乔家是生是死,咱们尚且不知,二郎帮山院的同窗落在他人口中还能赚个忠义耿直的名声,可……可擅自养着乔家罪人的姑娘,这传出去了,别人会不会以为咱们家也跟在乔夫子身后帮着做些通敌呀、叛国呀、惹恼朝廷的事儿呀?”

第130章 拿捏到位
瞿老夫人眉头拧成一个“川”,隔了一会儿,到底保持了自己的判断,轻摇摇头,“那不至于,祸不及妻儿,屠不尽女稚,这是规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这么干。咱们家把乔夫子的女儿养着也成,只是这些杂事不该叫二郎分心,祸害他读书的辰光。”
瞿老夫人话声听起来像是有了决断。
陈老五没说话,等着她开口。
“既然青城山院都散了,那二郎还留在那儿有何意义?叫二郎尽快回来。”瞿老夫人沉声道。
陈老五恭恭敬敬应是。
陈笺方在哪儿,对人影响不大。
把他放在宣城府更好。
正好,借着陈笺方作筏子,把大房段氏和瞿氏的矛盾给勾起来——方才不就因为这事儿干了一架吗!
再者说了,陈笺方离开泾县,他想对泾县做个什么也便利了,免得陈笺方在那儿,他想做个啥都投鼠忌器,就怕陈笺方哪股轴劲儿发了,在瞿氏跟前出他言语。
陈老五道,“那咱就赶在年前,叫二郎回来?年后也成,左右要回老家过年,咱们回来时便一并带过来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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