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君恩—— by骑猪上高速
骑猪上高速  发于:2024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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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承弼招了招手,数十个人自身后出现,缠住了那护卫。
谢承弼将缰绳在手中缠绕几圈,随着一声马鞭,他狼一般的眼眸在夜色中发亮,像是兴奋极了。
马蹄声越发的近,几乎已经擦着薛琅而来。
“薛大人——”身后传来谢承弼懒散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他骑着马,马几乎与奔跑的薛琅齐平,“再跑的快一些。”
薛琅慌不择路,只觉得那声音如同催命符,不知何时就会有一把长枪贯穿自己的喉咙,这使他不得不费力的,侧目去看谢承弼。
胸腔呼吸剧烈,鼻息中几乎蔓着血腥气,薛琅一时不察踩到一块活石,整个人立不稳,从几人高的小坡上栽了下去。
摔倒前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喊他,“——薛琅!”
可很快他就什么都听不清了,从小坡上滚下去时身上到处都被尖锐的地方擦过,到最后不知撞在什么地方,头脑昏沉,身体散架,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本能地发出痛苦的低吟声。
“薛琅!”
很快有人将他搀起来,他两耳嗡鸣,几乎听不到声音,勉强睁开眼看清那人的脸,竟是谢承弼。
谢承弼将人一把抱起来,也不知是拿来的力气,薛琅竟用自己几乎动不了的手臂从怀里掏了个东西。
谢承弼瞧见他的动作,可他并未多想——他就是想破头也不会想到,薛琅都摔成这样了,竟然还有余力反击。
直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进身体,谢承弼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刚刚拿的是把刀啊。
薛琅攥着手里的短匕,发狠地往里刺了两下,直到温热的血留了他一手,他才咬住牙,那张脸上溅了血迹和脏污,竟在夜色中浮现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谢承弼,这次……你陪我吧。”
他那孤注一掷的悲凉神色如一记重锤,砸的谢承弼怔在原地。

薛琅说罢便再没了力气,松开手昏了过去。
谢承弼反应过来,捏住他的脸,粗糙的手往他脸上的血迹一刮,在那张白皙的脸上延长出一道越发浅淡的红线。
他一手揽着薛琅,一手牵绳上马,薛琅身形瘦削,他并不觉得吃力。
回到城门口,正轻点人数的将士迎过来,“大公子。”
他们很快看到自家大公子怀里抱着个人,纷纷疑惑,“这是……”
谢承弼将薛琅往上垫了垫,用下巴一指,“给你家大公子开城门。”
“是!”
高大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谢承弼驾着马疾驰进了城内。
屋子里摆着今日在院中刚晾晒好的药材还没收拾,一人绑着袖口正在药材中来回穿梭。
忽而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谢承誉脸色巨变,失声吼出,“——站住!”
谢承弼一脚踩在簸箕上,把上面放着的药材踩了个西吧碎,他没意识到,后进来的脚还踹飞了门口一个药罐子。
散落的药材沾了灰,混着药罐子里缓缓流出来的深褐色液体,谢承誉气的头疼,咬牙切齿道,“兄长!”
谢承弼在地上磨蹭两下,疑惑抬脚,“什么东西黏了吧唧的。”
“罢了,你先看他。”
谢承誉收着自己的药材,不经意往兄长怀里一瞥,竟还是个熟人。
“先别捣鼓你那些破玩意儿,来看他。”
谢承誉上去摸脉,“你不是今夜守城门吗。”
“方圆十几里都是我们的人,太子就算要调兵也调不动。”
谢承誉收回手,“他没事。”
鼻尖忽然萦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行医的对这种味道最为敏感,即便有衣服遮掩,谢承誉还是很快察觉到问题,他上前摸了一把,在谢承弼倒吸冷气的声音中瞧见手掌上的血迹。
“兄长,你受伤了?”
“被扎了一小下而已,不必惊慌,回头我自己上点药就行。”
谢承弼在沙场驰骋多年,对自己的身体极为了解,他说无妨,那就不用管。
“那用我上次调的那瓶药吧,雕梅的银瓶。”
“那瓶啊?”谢承弼思索片刻,“好像用完了。”
“……”
那药是专治外伤的,也不知他这兄长到底受过多少伤竟这么快就用完了。
恰好宫里有人来传旨,说要让谢承弼入宫,谢承弼刚要起身接旨,传旨的太监袖着手,笑眯眯道,“皇上也要见薛大人。”
谢承弼向他展示了一番不省人事的薛琅。
太监笑意不变,仍坚持道,“陛下有旨,大公子只管带人去了便是。”
薛琅受伤原就不重,昏睡一天也算睡够了。
他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屋内昏暗,到了该点灯的时辰了,殿内烧着两炉炭盆,不光不冷,还热的薛琅喉咙有些发干。
他走到桌案前倒水,水壶是满的,倒出来的茶水泛着剔透的青绿色,入口喝着温度正好。
只是薛琅不曾发觉,他渴极了,一杯接一杯地灌,直到四五杯下肚才停下来。
他打量着这屋子,只觉得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只觉心底坐立不安。
太子反了,谢承弼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宫外,只能是有人召他来……如今他在宫里,莫不是五皇子安排?
门忽然被推开。
有人抬脚跨过门褴进来,屏风挡住上面,从薛琅的视线看去,只能瞧见来人绛蓝衣摆绣了云纹,随着走路在空中如烟雾般浮动。
直到瞧见那人的脸,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薛琅望着他,心底并无震颤,甚至分外平静。
只是有一种淡淡的,稍纵即逝的窒息感。一切都如上辈子一般,时运不可撼动,即便他救下了太子,即便他没有走上辈子的路,可最终还是无可改变。
“你醒了。”闻景晔接过身后宫女手里的药,“刚好,把药喝了。”
薛琅将药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刚把空碗递出去,嘴里便被塞了一粒糖丸。
闻景晔的手指还抵在他唇边,薛琅想都没想便用舌头将药丸推出去,接着吐到了地上。
糖丸在地上转了两圈,最后滚去了角落。
闻景晔看着,忽而叹一口气,“这是我专门给你挑的,不喜欢吗?”
“闻景晔,你想做什么?”
“薛大人这话问的,”闻景晔笑着转头,面容无害,“我都不知该怎么答了。”
薛琅静静打量他片刻,“原来是你。”
闻景晔歪了歪头,“你看上去不太开心。”
“太子呢。”
闻景晔的脸微微变了脸色,几乎让人不寒而栗,“兰玉真是好生关心我那没用的皇兄。”
“他的确没用,”薛琅声音冷凝如冰,“可造反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薛琅还算了解太子,如今皇帝尚在,以他的心性,绝不会去造反。
闻景晔牵住薛琅衣袖,“又不是我空口无凭,当日好多人都看见了,太子可是要发动兵变呢。”
见这人胡搅蛮缠的样子,薛琅连最后一点耐心都失去了,心头的厌烦如星火燎原般上窜,他抽回衣袖,准备离开,闻景晔没有阻拦。
只是刚推开门,门外站着两个太监,面容和善,却挡着不肯走。
“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朝廷命官。”
闻景晔的声音从后面不疾不徐地传来,“太子造反那日,父皇震怒,下旨封锁皇宫,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宫廷。薛大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薛琅转身,看着十足把握的闻景晔,忽然笑了,“你打算将我困在这里。”
“薛大人说的什么话,我对薛大人,可是十分仰慕,不敢有半分不敬。”
从他嘴里摩挲出的“薛大人”三个字,带着一股极轻极淡的,莫名的暧昧和亲昵,薛琅未曾注意到。
“近日父皇的病越发重了,”闻景晔语气遗憾道,“我日夜陪侍在乾安宫,祈求父皇能早日好起来。
“薛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想必也会以父皇圣体为先,所以封锁皇宫的这段时日,只能委屈薛大人在此处暂且住下了。”

乾安殿。
龙床上的人已经病的极重,因为不能见风,所以窗子从未开过,门上也装了厚厚的帘子,掀开进去时,那股浓郁的中药味和人体的臭味混在一起,几乎叫人无法喘气。
“陛下。”
重重叠叠的帐子间,曲嘉文坐在龙床上,轻声唤醒床上的人,皇帝睁开眼,眼中一片浑浊,暗的没有一丝光。
“该吃仙丹了,陛下。”
短短几日,皇帝形如枯槁,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珠却凸了起来,整个人身上只剩下一层扒在骨骼上的老皮,似乎对“仙丹”二字略有反应,他艰难的发出难听的呻吟声。
曲嘉文将他上半身抱起来,拿了一颗艳红如血的丹药塞进去,又拿了茶水来,皇帝就着水吞咽两口,勉强将丹药咽了下去,只是下去的慢,还卡在喉管里。曲嘉文给他顺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好受了些。
倘若他还清醒着,想必能闻得出那丹药的不对劲来,只是皇帝没了神志,吞吃只剩本能。
闻景晔走进来时觉得难闻,叫人开了窗子,又撤了一盆炭火下去。
“殿下。”曲嘉文神色稍稍正经了些,从床上坐起来,跟他说这些时日皇帝的身体情况。
闻景晔抬手打断了他,显然并不想知道自己这位父皇何时殡天,“你找的人,抓的并不是薛琅。”
曲嘉文低下头,“他们认错了人,抓了薛琅身边的侍从。”
他忽然跪了下去,“奴才办事不力,请殿下降罪。”
“无妨,他并没有见到太子,我将他关在文德殿了,我这些日子都宿在文德殿,你若有事寻我,叫人通传。”
薛琅不待见曲嘉文,还是别让他看见的好。
“奴才明白。”
闻景晔又去看了皇帝一眼,见他睡不安稳,浑身时不时抽搐一下,知道他这临了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就明日吧。”
曲嘉文抬起头,“明日?会不会太仓促。”
“若是让那些太子党们反应过来,我们就更没时间了。”他转过身,面颊被笼罩出一块阴影来,“成败在此一举。”
翌日,忽然有人打着太子旗号起兵谋反,清早宫内不少官员都被叫来干活,这么一下全被困住,有的躲起来,有的被叛军杀了。
文德殿与乾安宫离得近,薛琅隐约能听到声响,心中顿觉不安,只是出不去严防死守的门,只能在殿内等着。
这些日子,他已经冷静下来。
谢承弼投靠的并非是五皇子,而是四皇子闻景晔。
上辈子他依附于皇帝才能走到那般地位,可惜皇帝死的早,他也没活几年快活日子。
这辈子依附于太子,看重的仍旧是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或许从皇帝晚年昏庸之时开始,下一个皇帝的人选,便由不得他做决定了。
此时,听着外面并不清晰的刀兵声,他心底竟有种尘埃落定的死寂。
他早已死了。
多出来的这些年原本就是恩赐。
只是他的陵墓还未修好,到了地府,亦没有能买通阴兵的钱财,这次死了,不知下辈子会投胎到什么地方呢。
若他生在富足人家,若他不曾活的那般艰难,也许他真能做一个沈云鹤嘴里那样的“君子”呢。
不,或许也不会。
以他的性子,若是娇养出来,只会仗势欺人。
不过也说不准。
投胎或许连人的性子都一并改了。
他胡思乱想着,直到外面刀戈剑影稍歇。
知道自己会死,薛琅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不甘来,他冲出殿内,抱着必死的决心,看守他的太监见他头发散乱,手中拿着一根簪子,如厉鬼般走出来,一时间不敢拿他。
薛琅被有意无意地放了出来,离这里最近的是乾安殿,他慢慢走过去,见地上躺着许多尸体,血从他们身上流了一地,还有许多跪着的人,他们掩面而泣,哭声在殿外久久回荡着。
皇帝驾崩。
殿内忽然有人走出来,他手上拿着一卷圣旨,微微仰着头,脸上表情是极致的淡漠,当那双眼往下一扫时,所有人都感觉到心惊的压迫感。
这个从冷宫走出来的四皇子,时至今日,终于走到了让人仰望的位置。
短暂的沉寂过后,那些跪着的人站起身来,重新以更加臣服的姿态跪了下去,“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先只有一个人说,随即声音便越来越大,几乎响彻整个乾安殿,那声万岁盘旋在天空,久久未曾散去。
在那些人中,一个红衣甲胄的高大男人很难不引人瞩目,他挂在腰间的刀还滴滴落着鲜血,将那一小块石砖染成暗红色,他是最先下跪喊皇上的。
谢承弼。
他带兵回来了。
这样的话不论多大的宫变都会被悄无声息的压下去,兴许死了一些人,但这些人是太子党,是五皇子党,是中立党,闻景晔正好借此拔除几只苍蝇。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谢承弼侧目看来,眉峰下压,眼底的血气尚未褪去,那一眼如有实质,只是见到薛琅时怔了怔。
闻景晔也瞧见了他,接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在所有跪下来的人中,只有闻景晔和薛琅遥遥相对,中间隔着太子党的鲜血和尸体。
薛琅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登不上台面。
头发松散不曾束髻,衣衫也只着了中衣,身形在刺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有人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薛大人。
是太子亲信,当红大官薛琅。
脑海里遽然回想起当日闻景晔在他府上说的话,原来这就是那份大礼。
薛琅垂在两侧的指尖微微抽搐,接着如同本能般,他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行大礼,叩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几乎能闻到不远处的血腥气,他哽住喉咙,“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哪怕已预料到自己的死亡,可他仍怀有一丝希冀,他这样渴望活着,又怎么会做出忠诚旧主的事来。
太子落败的那一刻,薛琅就已经弃他而去了。
只要闻景晔肯容他,他就会苟延残喘地一直活下去。
除非有一天,生不如死。
又要开学了,抓狂!吼叫!撕扯被子!发疯!

第四十七章 背信弃义
衣摆拖在地上,发出沙拉沙拉的轻响,那响声在薛琅身前停下,接着他被人扶了起来。
闻景晔望着他,深如夜色的眼底竟浮现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
在场众多官员,只有薛琅被他扶起,这本就说明了一些东西。
闻景晔叫人带他回去,薛琅温顺地跟着那人走,并且此后几日都安安静静的待在宫内,不曾出门。
伺候他的宫女太监也没有半分怠慢,尽心尽力地侍奉着。
皇帝死了,改立新帝,朝野上下都忙碌起来,自那日后,他再没见过闻景晔。
外头飘了雪,夜里格外阴冷,似乎有窗子被风吹开,而后被守夜的太监轻手轻脚的关上。
薛琅感觉到那股子冷风,几乎吹进他骨头缝里,于是他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兴许是宫内点的香过于安神,他在夜里总睡的沉,以至于那双手都摸到他胸口了,薛琅才茫然地睁开眼。
胸口处微凉的摩挲让他以为是只耗子什么的,于是很快清醒坐了起来。
闻景晔坐在床边,收回手,“吓到你了。”
多日不见,他身上已经换了明黄布料,只是腰间系着白带,以此悼念先帝。
他抓了一把薛琅的乌黑发亮的墨发攥在手里,深邃眼底略显青黑,言语间也尽是疲惫,想来是这些日子累得不轻。
他将薛琅鬓边的发丝拢到后面,不知怎么,那专注又温热的眼神令薛琅从内而外感到不适。
薛琅看一眼外面漆黑的天色,不知他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做什么,想问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又咽了下去,最终默然不语。
“今夜吃了什么?”
“我过来时瞧见外头一株梅花开了,明日攀折一枝赠你。”
“这屋里还是冷了,我又叫人端了个盆炭来。”
闻景晔絮絮叨叨,似乎半分都不曾察觉这样的交谈有多怪异。
薛琅垂下眼,“太子呢。”
他声音不算大,可却如一把尖锐利刃,顷刻便削断了闻景晔所有的话。
屋内死寂,窗外刮着风雪,炭盆发出轻微声响。
先帝已死,太子造反被废,可背后仍有不少党羽。
太子呢?
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而闻景晔却觉得他心中始终挂念着那个废物太子,哪怕如今他为帝,薛琅在意的,仍不是他。他站起身来,唇角紧紧绷着,眼底隐隐压着躁怒。
稀薄的烛光从后面照过来,将薛琅整个人都笼在闻景晔的影子中,他垂眼望着,薛琅抬了下巴,即便在下位,也依旧仿佛是俯视的神色。
半晌,闻景晔忽然笑了,他笑的并不明显,只是嘴角轻启,“朕听说废太子前些日子知道了一些事。”
他眼眸微动,露出森森诡谲,声音压得极低,“先皇后的死,是你做的。”
战栗感从五脏六腑传递出来,汗毛一根根竖起,最终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难怪他突然转变了态度。
难怪他要自己去豫章。
闻景晔伸手将薛琅从床上拽起来,穿好鞋子,拽了屏风上自己的大氅替薛琅披上,接着拉着他的手走出了宫殿。
殿门一开,扑面而来的风雪凝结了薛琅身上所有的温度,他缩了缩脖子,“去哪?”
空中风雪迷人眼,守夜的宫人在前面掌灯,二人踩着脚下厚厚一层雪,雪面淡淡泛着光,黑夜亮如白昼,哪怕不掌灯也能看的清楚,几人行走之处在积雪中留下长长的印子。咯吱咯吱的声响中,闻景晔握他握的紧,薛琅感觉不适,挣了挣,却被攥的更紧。
也不知走了多久,薛琅全身都要僵了,那件大氅之下,他穿的十分单薄,冷风自小腿灌上去,大氅根本留不住多少暖气。
最终他们停在了死牢。
守门的侍卫下跪行礼,“卑职叩见陛下。”
闻景晔拉着薛琅,风雪将他的眉眼染上一层白霜,淡淡道,“开门。”
薛琅心底已经隐隐有了念头,他被闻景晔攥着往里走,里面比外头冷上数倍,薛琅当即被冻了个激灵,那条细长甬道很长,很黑,掌灯人这时才终于有了用处。
等到了最角落的牢笼前,闻景晔一把将薛琅拽到身前,将他的头抵在冰冷的牢门前,“看吧。”
墙上的灯被火把点亮了几个,勉强能看清半个牢笼里面的情况,但薛琅看不见太子,也许是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兰玉!”
有人自黑暗中跑出来,因为太急还往前跌了一下,薛琅的手被那双脏污带血,冷如铜铁一般的手握住,一抬眼,对上熟悉的眼睛。
太子身上的衣服破烂,染了血,伤口从缝隙中若隐若现,他发丝凌乱,嘴唇干裂,只死死攥着薛琅的手,“你……”
话音未落便牵动喉咙的伤口,急促地咳嗽起来。
闻景晔屏退四处,伸手提着薛琅的大氅领子,将人拽回到自己这来,太子怕薛琅伤了手,犹豫片刻便松了手。
“你做什么。”
冰冷的手攥住他的后脖颈,食指挑起薛琅的下颚,闻景晔看着牢中的太子,轻笑,“皇兄,如今你该称朕陛下。”
薛琅对这种被拿捏的姿势很抗拒,只是他思索半晌,还是没动手。
“兰玉,”闻景晔凑在他耳边,用太子也足能听清的声音道,“他旁边的那个牢房,是朕为你准备的,不过朕可以给你个机会选择。”
他在烛火下略显阴森的视线从薛琅脖颈转到太子身上,“你是想以太子党的身份,同废太子一同关押此处,还是想以两朝重臣的位置,来到朕这边。”
即便衣衫狼狈,身形因在牢中饱受折磨而瘦削,但太子那双眼睛,依旧如往昔般温柔明亮。
只是他如今一无所有。
不论他为何造反,大局已定,他败了。
何况他知道先皇后为自己所杀,若他不死,那自己的头上便悬了一把不知何时便会坠落下来的利剑。
薛琅根本没有犹豫,甚至他的眼神都没有看向太子,只拂开大氅向新主跪了下去,“陛下,臣与太子并不相熟。”

第四十八章 另投新主
闻景晔笑了一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笑弯了腰,得扶着粗糙墙壁才能勉强站的住。
他迫不及待的去看太子,太子果然也没令他失望。
难以置信,疑惑,厌憎,怀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张脸上,最后呈现出的竟是种空洞的茫然。
眼珠僵硬缓慢地动了动,握着牢门的手无力垂下。
薛琅跪在地上,神态语气与从前别无二致,只是效忠的人却换了一个。
太子恍然惊觉,他好似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自调兵失败被冠上谋逆罪名打入死牢,父皇殡天他都是从狱卒口中知道的,即便知道母后的死有薛琅手笔,可仍不忍怪罪于他。
沈云鹤的话清晰的在耳前回荡。
他看向薛琅,眼底浮现着最后的希冀,“那时候,在芙云阁,你……”
薛琅知道他想问什么,这是闻景晔没有听到过的事,于是他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薛琅。
薛琅低下头,声音平淡如水,“我早知是太子。”
“薛琅……”太子轻声念着他的名字,随即提高了声调,猛地扑到牢门前,发出剧烈的声响,“薛琅!”
太子从未如此失态,薛琅离得近,被吓了一跳,往旁边躲开的时候恰好避开太子的手,他惊魂未定,抬眼就看到太子脸上一闪而逝的恨意。
那一刻,薛琅觉得太子是被什么恶鬼附了身。
“这么多年的情谊,竟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太子苍白的面容红了些许,略显狰狞的神色一顿,接着吐出口鲜血。
薛琅脸上被溅到零星几点,他眨了下眼,看着太子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下去。
那双不忿不甘的眼睛依旧瞪着他。
薛琅心底凉了一片。
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从死牢出来以后,薛琅便成了名正言顺的新帝宠臣。
薛琅收敛了一贯在他面前伸出来的尖锐爪牙,说话的时候克己复礼,完全是个懂尊卑,知进退的臣子。
只是闻景晔仍不满意。
他坐在桌案后,手里按着本薛琅呈上来的奏折,嗓音缓慢,“你要去巡查下岐,为何。”
“下岐是臣管辖之地,近日频繁出事,实是臣监督不力,故请奏陛下派臣前去。”
闻景晔合上奏章,轻步走下来,拉住薛琅起来,牵着他的手重新坐到桌案后,接着从面前零零点点挑出好几本摞在一起,往薛琅面前一推,“看看。”
薛琅眸色一闪,低头,“臣不敢。”
闻景晔轻笑一声,低声道,“你怕我?”
说完也不等薛琅回应,自顾自的点点头,像是在憋笑,“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杀了你?折磨你?”
薛琅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先前他抛出橄榄枝,自己没给半分好脸色,如今他登基为帝,自己该躲的远一些。
难不成闻景晔真的不给活路?
闻景晔伸手勾住他的衣带,将人拉的离自己近了些,“这些奏章我都驳回去了,明日我会在上朝时加封你为侍御史。很快,整个朝堂都会知道你是我宠信的臣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比你跟太子的时候,还要宠信。”
薛琅淡淡垂着眼,面色不改,“多谢陛下。”
他心中并未起半分波澜。
人做事总是会有所求,他摸不清闻景晔所求,是以放不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更遑论这人上辈子登基时还一旨要了他的命。
他想问闻景晔要如何处置太子,可他似乎不喜自己问太子,于是犹豫片刻,闭口不言。
闻景晔支着头,肖似母亲的面容眉眼薄厉阴柔,食指轻扣着桌案,隐隐有些不耐。
哪怕薛琅愿意臣服他,可他对太子跟对自己,还是差了点东西。
但不知是差了什么,因此总会觉得燥怒。
薛琅实在不愿与他共处一室,“臣……”
闻景晔阖上双目,打断他,“你今日陪着我,宫门落锁也无妨,就在我这里歇下。”
薛琅面色微变,慢慢道,“这不合规矩。”
“我是皇帝,”闻景晔浑不在意,自小也不知什么礼数,“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翌日上朝,薛琅从闻景晔寝宫的偏殿出来,扶正官帽,拍了拍略显褶皱的官服,没多大效果,又拍了拍,直到站在文臣中间的位置,他才停下动作,专心等着早朝开始。
“沈大人。”
听见声音,薛琅循声看去,因病告假多日的沈云鹤站在身后,似乎听说是自太子被废后便一直在家养病。
原先薛琅以为他是在跟太子撇清关系,虽然他沈云鹤高风亮节,但他背后沈家几百口人,都是要吃饭的,他背着整个沈家,入了浑浊官场,就注定无法逍遥自在。
所以说啊,这个世道,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受罪。
要是以往,薛琅制定呛他两句,可如今摸不清闻景晔心思,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实在是没那闲工夫管别人。
只是这次沈云鹤竟走上前来主动与他搭话。
“你见过他了。”
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薛琅揣着明白装糊涂,“沈大人说谁?”
“太子。”
听到的官员皆心神一震,觉得这人莫不是疯了,可转头一看,沈大人,又默默转回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做人,不敢多说一句。
沈家权势虽算不上滔天,却是京城扎根最深最稳的一个,便是皇帝想要动,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能说出这种话的,恐怕也就只有沈云鹤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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