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也只是猜测,早些年,臣弟还在冷宫之时,听嬷嬷说过,父皇有个隐癖。”闻景晔压低了声音,“他喜欢殴打虐待长得漂亮的少年。”
太子霍然起身。
闻景晔吓了一跳,抚着心口,“臣弟,臣弟随便说说的,皇兄莫生气。”
片刻后,太子坐下来,窗柩被吹得吱呀一声响,东宫殿内罕见的沉寂。
见气氛不对,闻景晔起身,“天色也不早了,臣弟先行告退。”
只是他刚走出两步,太子迟疑着叫住了他。
“你且说说,我听着,不生气。”
闻景晔转过身,见太子扶着头坐在木椅上,低下头,嘴角含出一道隐秘笑意来,“太子若真想知道,去曲公公那一问便知。”
太子这才恍惚想起,当年曲嘉文从他宫里出去后,就去了皇上身边,地位水涨船高,很快就混到了皇帝身边大太监的位置,没多久就把王禄踩了下去。
他为什么升的那么快,没有人想过。
次日,太子下了朝便赶去乾安殿,曲嘉文正在院里训几个小太监,让他们做事仔细些,伺候好主子,一步行差踏错,在宫里就是掉脑袋的事。
等散了伙,他转过身,瞧见了太子,便行了礼,“太子殿下来了,今日陛下不曾清醒。”
“我寻你的,有事问你。”
“奴才定知无不言。”
太子只道,“能否让我看看你手臂。”
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听得曲嘉文一怔,有些不解,“太子这是?”
太子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目光竟有些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让我看一眼。”
“太子殿下,”曲嘉文低声道,“这里是乾安殿。”
太子抓住他手臂,曲嘉文瞬间慌乱,挣扎着去拉袖子,却还是不及太子手快。
衣袖被撩上去时,狰狞丑陋的疤痕密密麻麻地交错在手臂上,曲嘉文先是一怔,接着剧烈挣了一下,然后很快用袖子遮好,似乎对这些疤痕感到难以启齿。
太子站在原地,面色茫然。
接着他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哑声问,“是谁做的?”
曲嘉文身体抖了抖,抿着唇不说话,脸色微白。
太子默默闭上了眼。
能让曲嘉文这般畏惧的,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太子下了台阶,朝着殿外走去,他走的慢,曲嘉文回头看去,竟看出些萧索之意。
不免心生感慨。
他并不曾做错什么,可到头来,皇后没了,皇帝疑他。
或许身居高位,这样的性子本身就是错处。
太子走出乾安殿,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这个宫里头一回叫他觉得无比恶心。
太监走过来问太子要去哪,他随口说了句出宫,不多时,便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他坐在马车里,从阴沉的皇宫慢慢走向市井繁华。
不多时,马车停了,他没动,坐在外头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问,“太子,下车吗。”
太子掀开帘子,瞧见那牌匾上的两个大字——薛府。
“为何带我来这里。”
听到他语气中隐约的不悦,太监惶恐道,“奴才,奴才以为殿下出宫是想来看薛大人的,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薛府的下人是认得太子轿辇的,于是连忙回去通报。
薛琅将手中的东西搁下,拿了帕子擦完手又匆匆披了衣裳,可当他来到门口时,却并未看见太子。
下人支支吾吾道,“太子刚刚已经走了。”
长街熙熙攘攘,独薛府前没什么人,因为听过薛大人的手段,那些老百姓都不敢靠近。
薛琅脸上的神色慢慢淡下来。
薛重唤瞧着,竟平白生出丝心疼来,他站在薛琅边上,轻声道,“大人,太子许是有急事,等不忙了就会来的。”
薛琅有些讶然地瞥他一眼,转身离开,带着讥嘲的语气道,“我又不是后宫等着承宠的嫔妃。”
太子来不来,他并不在意。
薛重唤呆了片刻,这才抬脚跟上,嘴角竟隐约露出笑意。
次日在朝堂上,有人递了豫章的折子,说那里官员猖狂,借假造印信,文书等盗支粮米草料、洗改文册,并且侵占百姓屯田,太子怒,将相关官员逮出来斥责一番。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们有谁愿自请去豫章巡查视事的?”
这话一出,朝堂上下陷入死寂。
豫章有问题,这大家都心知肚明,往年巡查都是走个过场,官员心里头知道,地方官知道,就连皇帝都清清楚楚,这问题已经延存了数十年,若是要整治,殊非易事?
那里民风彪悍,土匪猖獗,就算派人去剿,但土匪与百姓沆瀣一气,官兵去了他们就跑,官兵撤了他们又回来,简直像个抓不住的泥鳅,这种情形下想要整治豫章,几乎没有可能。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先帝都没做成的事儿,凭他们又能干什么?
那地方偏僻,又常年干旱,去了就是受罪,谁要去巡查一遭,回来得褪层皮。
太子这时候突然翻出来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肯接盘,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吗。
太子的目光扫过大殿内肃然站着的文武百官,最终一顿,沉沉道,“薛琅。”
薛琅上前两步,跪下,“臣在。”
“这次的巡查就交给你去办。”
此话一出,百官面面相觑。
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太子却偏偏给了薛琅,虽然嘴上不说,但皇帝恐怕也撑不过这个冬天,这个节骨眼不更应该把党羽都留在自己身边方便传唤吗?
太子此举,很难不让人多想。
难道太子已经厌弃了薛琅?
薛琅面不改色,“臣必不辜负太子所托。”
当日沈云鹤去寻太子,他进去时头一眼瞧见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务,接着是坐在椅子上定定看着窗外的太子。
天色渐冷,窗外灌进来的都是冷风,外头只余棵光秃秃的树,太子轻声道,“我母妃的君子兰熬不过冬日,都枯死了。”
分明是平静的语气,沈云鹤却从中感受到无可压抑的痛苦。
他默然半晌,苍白宽慰,“殿下,逝者不可追。”
太子收回目光,眨了下眼,有些不大好意思,“窗外风沙有些大,吹着眼了。”
他起身将窗子关上,“之清找我何事?”
沈云鹤上前两步,问,“殿下,为何是薛琅。”
太子维持着关窗的动作,好半晌才轻轻叹息道,“他不能再待在京城了。”
沈云鹤高山清雪似的眉间轻轻蹙着,“何意。”
太子摇摇头,皇帝再如何也是他的父皇,何况还是一国之君,这等隐秘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豫章那地方你是清楚的,让他去,太危险了。”
“之清,”太子道,“你是关心他的安危吗。”
沈云鹤一怔,“我怕殿下在宫中,无人可用。”
“不必忧心我,我意已决。”
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下令是明日就动身,薛琅回了薛府就叫人收拾行李,准备马车,薛重唤知道他要去豫章时,有些着急,“大人,那地方实在危险,太子为何派你前去。”
薛琅抱着个白兔儿摸着,被问的有些不耐,“我怎么知道。”
他看得出太子铁了心让他去,于是没去东宫问,心头却总觉有些不爽。
他越来越看不明白太子了。
哪怕是死了娘,也不至于连头脑都昏了。
摸了会儿,薛琅新生烦躁,把兔儿丢给薛重唤,他扔的力度不小,兔子被吓着了,直往薛重唤怀里钻。
一扭头,闻景晔堂而皇之地登了他家大门,这时候就是皇帝亲来,薛琅也没好脸色,于是直截了当赶人,“出去。”
闻景晔顺手抓住他的袖子,好声好气道,“兰玉,你都要走了,还不允我看看你。”
薛重唤自觉抱着兔子退下。
屋里只剩了他二人。
薛琅将袖子抽出来,冷笑,“我走了,你怕是高兴的很。”
闻景晔笑道,“哪里哪里。”
“你来做什么。”
闻景晔抬起头来,笑的露了尖锐犬齿,背着手的模样像极了刚刚手里摸着的兔儿,可薛琅知道,这人可比兔子会咬人多了。
“兰玉,今夜我想同你一起睡。”
薛琅转身,走了两步坐在椅子上,面色冷淡,“你想得美。”
闻景晔大喇喇往他床上一坐,鞋子踢到一边,小孩儿似的耍赖,“反正我今日就待在你这不走了。”
“若四殿下真是喜欢我这,那这屋子便让给殿下了。”
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闻景晔有些无奈,“你这一去,少说一月半,我的好父皇可活不到那时候。”
薛琅并未纠正他对当今圣上的称谓,只侧过头,不冷不热地盯他。
“恐怕等你再回来,这个皇宫,就易主喽。”
“易主也不会是你,皇上的意思呢。”
闻景晔这时候装傻了,“我不知晓呀。”
“你整日待在他那,他脑子又不清醒,你能不知晓?”薛琅忽而打量他几眼,讥讽道,“皇帝不会中意的是你吧。”
闻景晔歪着头笑,“兰玉猜猜呢。”
“这有什么好猜?”薛琅语气笃定,又像是说给闻景晔的警告,“不管皇帝最后怎么想,那个位置一定是太子的。”
果不其然,即便极力掩饰,薛琅仍旧看出他面色不逾。
“不管谁为帝……”闻景晔深深望着他,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薛琅隐隐察觉不安,警惕地注视着闻景晔一举一动,却见对方忽而往床上一躺,攥着他的被子闻个不停,“不管谁为帝,反正我今夜就要睡这里。”
薛琅懒得与他争辩什么,也上了床,还把自己的被子统统抢了来。
闻景晔不阻止,甚至还往床里头缩了缩,甚是乖巧懂事。
等夜深人静,薛琅睡熟了,自己循着热度抱过去时,闻景晔才弯了嘴角,伸手把人捞进怀里,捏着对方的耳垂面颊,低下头狠狠亲了一记。
唇舌间熟悉的味道简直让他欲罢不能。
许是感到不舒服,薛琅哼了一声,闻景晔立刻顿住,屏住呼吸,盯着薛琅直到他的呼吸重新绵长规律起来。
他自幼无人教导,所以不被礼法所缚,知道自个儿喜欢薛琅,就顺着心意做,从不管这人是不是跟自己一样是个男子,也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世俗会怎么看他。
他想要的东西,就会拼了命的去攥在手心里。
至于太子,他生来万千宠爱,要什么有什么,自然不会开窍,不知珍惜。
翌日清晨,薛琅早早起来洗漱穿衣用早膳,将还坐在床上衣衫不整的闻景晔忽视了个彻底。
薛府伺候人的奴才往床上看了一遭又一遭,那目光,可不清白。
等薛琅出门时,闻景晔才叫他,“你就这么把我丢在这了。”
薛琅恍若未闻。
等府门大开的时候,府外正正经经站着七八个武士模样的人。
“薛大人,我们奉太子命令前来随行,护大人一路周全。”
薛琅:……
跟在他身后的闻景晔一瞧就露了笑容。
这可都是太子身边身手最好的护卫,没想到一个不留全派给薛琅了。
这样最好。
薛琅不会武,也看不出他们的厉害之处,言语间也不大在乎,只点了头让他们跟在队伍后头。
随即薛重唤召了人,浩浩荡荡的随从自薛府踏出,乍一看去竟有将近百人之数。
薛琅嘴上答应的痛快,但没铺好后路之前,他是极怕死的,这些人几乎动用薛府所有的壮实家丁。
就是太子的几个护卫,见了这阵仗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于是这么大一支队伍,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下,慢慢悠悠地出城去了。
屋内熏香缭绕,太子妃拿着食盒走进去,一推门就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她慢慢上前,道,“殿下,妾煮了银耳莲子粥,你也别老看公务,公务这么多,歇会儿吧。”
太子将毫笔搁下,问,“几时了。”
“巳时三刻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有太监通传,“殿下,薛大人已经走了。”
太子微怔,“走了?走了多久了。”
太监回,“现在约莫已经出城了。”
太子沉默半晌,无声挥手,让太监下去了,他摸着手下的奏折,神色却有些恍惚,低声道,“他是不是怨了我?”
太子妃有些不大明白,“谁?薛大人吗?”
然而太子似乎并未同她说话,自顾自道,“不然怎么离开也不同我道别。”
太子妃张了张嘴,声音却有些哽住,其实她与太子大多时候都是这样。
不是没羡慕过其他夫妻相敬如宾,太子对她也是极好的,只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
直到她提着食盒出来仍旧在想,候在殿外的宫女迎上来,“主子。”
见太子妃神色不对,便问,“是太子不爱喝银耳莲子粥吗?”
太子妃缓缓摇头,仍旧蹙着眉头。
走了两步,忽然脚步顿住。
她想起刚进门时的那股香气是什么味道了,她曾无意在薛琅身上闻到过,馥郁的,迷醉的,荼靡花的香气。
皇帝之后又叫了太子过去,他少有的清明,但脑子一清醒了,就拽着太子,说让他把薛琅叫过来。
太子坐在龙床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言语中竟有些罕见的冷淡,“父皇,薛琅去豫章巡查,少说也得走个一月半月的。”
皇帝一听就急了,睁着眼,喘着粗气,“谁让……谁让你调他去的!”
太子敛下眉目,看着皇帝那急切的样子,他心底竟有些厌恶。
“父皇,你有何事找他,待他回来,儿臣会转告的。”
皇帝将他推,只在嘴里喃喃着,“要薛琅,要把薛琅找过来。”
“找过来做什么。”
皇帝双眼显出片刻茫然,接着痴笑道,“朕要同他,说说话。”
几息后,他慢慢站起身来,“父皇,儿臣还有公务处理,先行告退了。”
皇帝伸手想拽他,岂料拽了个空,“回——”
他极力抻着枯瘦的脖子,像只索命的恶鬼,“回来。”
昔日他最疼爱,最器重的太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乾安殿。
天愈发的冷了,薛琅离开京城,心中总觉不安,于是脚程都快了不少,很快便到了巡查之地,当地官员早听说京城派了人来,表面功夫都打点好了,金银珠玉,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薛琅对他们呈上来的假案卷伪账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流程的巡查一番便也罢了。
当地官员原本心中忐忑,不明白朝堂忽然派监察史来是何意,如今倒是松了口气。
只等着把这祖宗招待完,再原模原样地给送回去完事。
薛琅只在豫章待了七日便离开了,只是没出多久,他们的马车便在小路上遭人拦截。
彼时他正在马车里看书,只听前方忽然一声大喝,“薛琅小儿,爷爷今日取你性命!”
“活捉薛琅!”
接着是兵刃交戈,马声嘶鸣,到处乱做一团。
拦路人武艺非凡,对薛府的家丁下手如同砍瓜切菜,太子护卫一马当先,倒是将将撑住了。
在旁伺候的薛重唤眉目一肃,道,“大人,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他一掀开帘子,正见外面马上一人将家丁竖着劈下去,人分两半,鲜血四溅。
那人抬头,对上薛重唤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眼,高声道,“我与薛琅仇深似海,你这张脸就是褪了皮我也忘不了,拿命来!”
薛重唤:……
马车内的薛琅:……
第四十三章 进退两难
贼子骑马而来,横冲直撞地撂倒好几个薛府家丁,薛重唤跳下马车,马车左右摇摆起来,薛琅扶住窗子才勉强稳了身形。
后边忽然扎进来半截尖锐利剑,薛琅猛地旋身,目光震颤。
那利剑是直直破开马车粗重的梁木进来的,足见持剑人的力气有多大。
还不等他反应,马车后头那一块就被震开了个大口子,一人迅速钻进来,抓住想要往外去的薛琅,薛琅发狠地踹了他两脚,接着去按袖中小箭。
咻咻——
因二人挨的极近,袖箭几乎是瞬间没入身体,薛琅听见环着自己那人闷哼两声,接着闻见股浓郁的血腥气。
“薛大人,”那人压抑着声音,还有些许气急败坏,“别乱动。”
薛琅一怔,“你……”
这些日子以来,太子派来的那几个护卫都默默跟在后面,似乎隐隐与薛家的那些人形成隔阂,那几个人整日抱着剑,休息的时候或靠在树干上或蹲在很高的树枝子上,给东西就吃,不给也不来要,这么多日了,从没见过他们攀谈,各个都板着张脸。
而这个,薛琅稍微有些印象,应该是那些护卫之一。
护卫披着件宽大衣袍,他将薛琅扣进怀里,低声道,“待会儿抓紧我,别乱动。”
他一抬手,用衣袍将薛琅遮了个严实,而后从刚刚戳出来的马车后面的洞里翻了出去。
薛琅被掩在衣袍底下,用力抱住护卫,听着近在耳边的刀刃声,几乎能感觉到每次交接时护卫身上与手臂上肌肉的震颤,他用力闭上眼,埋在护卫怀里,企图将这些声音和危险都隔绝在外。
正将人踹倒在地准备砍人的护卫察觉到胸口前的人把头埋了过来,温热气息令他迟钝了片刻,贼子便趁着这功夫溜走逃跑了。
护卫猛的掷出袖中的一把匕首,正中那人后心,接着从其他护卫破开的口子中带着薛琅冲了出去,他脚下生风,踩着地上枯枝走的飞快。
薛重唤很快就被抓了起来,贼子首领就是刚刚那个高喊跟薛琅有仇的人,他留着一截络腮胡,抓着薛重唤翻来覆去看了看。
“薛琅!”
薛重唤配合地缩了缩身子,“你们是谁,抓我做什么。”
首领将他往后一丢,吩咐道,“绑上带走!”
“大哥,刚刚有人跑了!”
首领踩着脚蹬翻身上马,拎着马缰绳一转方向,头也没回地往前走,高亢声音慢慢传来,“捉到薛琅就行,不用管他。”
“那大哥,其他人怎么办?”
“活着老子还得给他们掏口粮,找个地儿杀了埋了就是。”
除薛重唤以外,其他人都被绑起来塞了口,挖了个坑活埋进去。
护卫走了许久都没停,薛琅听见刀兵声渐渐褪去,接着是呼呼风声,他被人牢牢抱着,少说也跑了有一个时辰,那人手上力道不曾松懈半分,只是呼吸声越发急促。
又过片刻,护卫停了,薛琅立刻将人推开,将身上罩着的衣袍一掀,看着周遭陌生的地方,问,“这是哪?”
护卫低喘着气,身上的汗湿透了衣襟,“不知。”
薛琅瞧着有些嫌弃,便又离得远了两步,“接下来去哪。”
“不知。”
“那些人是谁?”
“不知。”
连着三个不知,薛琅心头有些不悦,他这人对比他官阶低的人,通常没什么好脸色,护卫有些愣怔,不明白他为何不悦。
这些人冲着薛琅而来,若是他自己都不知,别人就更不会得知了。
护卫蹲下身子,看着地面上的车轮留下来的印子,“前面应该有人家。”
二人于是便往前走,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处村子,那些贼人早有准备,是守着他们来劫的,这种情形下那些通往京城的路都不能走了。护卫跟村里的人打听过了,往前翻两座山就是离京城最近的镇子,虽然时间长了些,却是最妥当的方法。
薛重唤被绑着丢进了一间房,房中床桌都有,虽简陋却也整洁。
他原本已做好经受酷刑的准备,可这些人不曾为难他,送进来的一日三餐也很丰富,跟人说话也是有问必答,不见丝毫怠慢,除了将他限制在此处外,并无其他行动。
也不知薛大人如何了。
他们对薛府的其他人,可是毫不留情的。
太子在东宫来回走了两趟,手里攥着一封密报,眸色暗沉入水。
他派出去那么多护卫,全是废物!
沈云鹤拾阶而上,还未登门,就见太子朝他走来,神色竟有丝慌张,“之清,兰玉出事了。”
看完密报后,沈云鹤神色也渐渐凝起来,他抬起眼来,“太子,你要如何。”
太子默然,似也是拿不准主意。
沈云鹤提醒道,“陛下昨日刚派了重兵守卫皇宫。”
也许是皇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怕有人觊觎皇位对他不利,昨日清醒时就匆匆将大量军队调来皇宫。
太子手中无兵,身边甚至连一个护卫都没有,若要动兵救人,无异于造反。
二人纷纷陷入沉寂。
太子面色发怔,他扶着桌案前的椅背,因为用了力气而显得手指发白。
救薛琅,如同造反。
不救,薛琅死。
沈云鹤深深望着他,等他做出选择。
太子默然半晌,“之清,前些日子我查出母后的死另有其人,你说,会是谁呢。”
沈云鹤垂下眼,掩住眼底思绪,沉默不言。
太子骤然发笑,“兰玉,是兰玉啊。”
他收回手,往前走了两步,身形有些摇晃,接着又笑出了声,“我的母后因他而死,我应当恨他,又怎么会冒着造反的风险去救他。”
无人看到他垂着的衣袖下,是一双攥的死紧,几乎刺破皮肤的手。
“所以太子才将他派去豫章吗?”
清清冷冷的声音,令太子猛然一顿。
不论如何,薛琅此行遇险,皆是因他。
在他人看来,太子想要为母报仇,所以置他于险地,这说得通。
沈云鹤面色不变,“王家满门惨死,皇后心中,并不欢喜。”
皇后乃是名门烈女,母家出事,她绝不是独活的性子。
他哑着声音,“你走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内除了他再无一人,太子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手里来回摸着一块金锁,是他出生时,皇后打了给他长命百岁的。
他了解他的母后,是个骨子里很倔强的人。
若没有薛琅。
皇后难道就真的不会寻死吗。
她真的不会想用自己王家罪臣之女的血,来铺平她儿子的帝王之路吗。
太子慢慢低下身子,捂住脸,喉咙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怒吼。
他失去了至亲,却不知道该恨谁,是薛琅?还是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太子。
薛重唤被关了三天,已经跟经常来送饭的兄弟搞好了关系,知道他是饥荒年间全家死绝,为了奔个生路落草为寇,为人倒是耿直,基本藏不住事。他告诉这兄弟自己夜里经常睡不着,让他来回动静轻点,大兄弟当即表示入夜后不再进屋,让他好好睡。
于是薛重唤寻了个功夫,挣脱了他磨了三天的绳子,趁夜跑了出去,窗子上的封木都是这大兄弟怕他呼吸不畅,给生生卸掉了。
没走两步,忽而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和交谈声,他左右打量,躲进了假山后面。
几个人走了过去,薛重唤听见熟悉的声音便往前挪了些,刚好能从后面看到人。
膀粗腰圆的土匪头子声音洪亮,“放心,照大人的吩咐,只抓了没为难,好生伺候着呢。”
“我也只是来看一眼。”
另一道声音说话阴柔,正是站在土匪头子边上略有些瘦削的男人,薛重唤眯着眼瞧了半天,终于在对方侧目时看清了他的样子。
叫不出名字,但这人他曾在曲嘉文身边见过几次,记得还算清楚。
难道绑架他的,是曲嘉文?
可曲嘉文为何要对大人下手?
他是皇帝的人,难道说是皇帝要斩草除根?也不对,若是皇帝,为何还要“好生伺候”?
他转过身,在那些人消失后快步离开。
总而言之,先寻到大人再说。
夜凉如水,天儿又冷了一些。护卫带着薛琅日夜兼程翻过了两座山,终于来到京城城底,薛琅搓着袖子,往手里哈气,身上衣衫被山中枝子钩破,显得有些狼狈。
护卫也好不到哪去,山中不乏挡路的石头跟树干,他在前面开路,一把斧子都已经翻卷了,在后面跟着的薛琅仍嫌他太慢。
他没问薛琅为什么这么急着往京城赶,只默默护送他回宫。
只是刚要进城,城门忽然关了,薛琅拽住在关门前跑出来的一个人,“为何今日不让进。”
那人攥着手里的包袱,神色惶恐,“太子,太子造反了!”
薛琅面色一变,抓着那人的力道都大了几分,“你说什么!”
许是薛琅眉目太厉,那人打了个抖,把包袱拽回来,捂着赶紧跑了。
“他怎么会造反……”
护卫循声看去,见薛琅整个人都不太对劲,略有些脏了的面颊紧紧绷着,双目发红。
“他怎能造反!”薛琅猛地将手里的树枝扔在地上,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字,“蠢货,蠢货!”
他这一生都寄在太子身上了,如今眼见要拨开云雾,太子反了。
他这一辈子都白过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当初为何要救他!
合该让他去死!
护卫见他些微癫狂神色,心下猛颤,伸手拽住薛琅伶仃手腕。
薛琅回过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要进宫。
“来人,”不远处遥遥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将他拿下。”
薛琅抬头看去,越过逃跑的百姓,望见一人红衣金带,骑着高头大马,眉眼狼厉,比上次相见,更多了些让人畏惧跪伏的血气。
“谢承弼……”
他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应在边疆吗?驻守边疆的将士无诏归京可是重罪。
护卫挡在他身前,手中举着把刚刚捡来的断剑,“大人,你先走。”
短暂的失神后,薛琅转身就跑。
太子造反,原本不知成没成,若是成了,顶多背个骂名,可既然谢承弼出现在这,那这皇宫,怕是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