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榕道:“在我眼前,我发现了一个宁远侯;也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还有千千万万个宁远侯?当初就是宁远侯这样的人,逼得我们铤而走险,宁远侯压迫的人当中难道就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吗?”
郑湘听了一时无言,认真想了半响,眼睛里盛满了星辰,只见她郑重地对姜榕道:“宁远侯事发之后,陛下是在内省,但厉帝却是在逃避……”
郑湘自从跟姜榕在一起后,很少说厉帝的事情。
“逃避一切……他身为皇帝应该做的事情,继而沉迷于酒色,日日痛饮,人也慢慢变得格外暴力,谁进谏就打谁杀谁,看谁不顺眼了也要打杀,不如意了就随意点人打杀……这样的国家怎能长久?”
姜榕扣住郑湘纤腰的手,慢慢收紧,继续听她说:“陛下比他强多了,为政勤勉,知人善任、宽仁待下,虚心纳谏,所以……”
“陛下,你会成功的,必会开创三百年太平。”郑湘朝姜榕嫣然一笑。
姜榕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笑完反应过来,脸又绷起来,拍了下郑湘的背,状若吃醋道:“以后不许说什么厉帝,晦气!”
郑湘轻轻啐了一口,推了下姜榕:“是你先引我说起这事的。不过,他确实晦气。”
郑湘自从与姜榕在一起后,诸事顺畅,身心畅快,往日的暗沉逐渐抛在脑后,脚步迈入了光明的坦途,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
有时还会偶尔提到几句过去的事情,不过晦气的人,提了都嫌晦气,不提最好。
姜榕听到这话,一手托起郑湘的后背,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抱起来,抬脚正要往内室走。
郑湘忙低声吼他:“快放我下来,等会小花要回来用膳。”
姜榕听了,脸上闪过懊恼之色,不情不愿将人放下来,没好气道:“早晚将这小子送出蓬莱殿。”
郑湘站稳后,掩唇而笑,尔后瞪了姜榕一眼,冷笑道:“当初没有小孩时,你想要,有了,你又嫌弃他碍事。”
姜榕强行辩解道:“还不是因为你对他溺爱太甚,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伴随着“阿娘”“爹”的乱叫。
郑湘将眉毛一挑,转身看向小花,脸上露出笑容。小花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像小炮仗似的扑过来。
姜榕大手一伸,抓住小花的领子,将人拎起来,还晃动了一下,道:“四皇子姜灿,你已经三岁了,以后不要这么冒冒失失。你娘身子弱,你将你娘撞倒了怎么办?”
小花,大名姜灿,听了父亲这般话,立马转向母亲,不安道:“阿娘,你生病了?”
郑湘将人从姜榕手下接住按坐到椅子上,笑说:“我好着呢,是你爹脑子今儿生病了。”
姜灿信以为真,挣扎着站到椅子上,要为父亲吹吹额头,据他说,这样能止疼,也能好得快。
郑湘推了一下姜榕,揶揄道:“快去让你儿子吹吹,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孝心。”
姜榕怎么会乖乖让个小家伙吹额头?他抱起姜灿,打了一下他的屁股,道:“好话赖话都分不清,该打。”
姜灿不服:“阿娘说,她说的就是对的。”
姜榕一顿,扬起的手又拍了一下:“你说的对。”
“那爹你为什么打我啊?”姜灿不解。
郑湘笑道:“你爹给你拍身上的土呢,别歪缠,你们爷俩换过衣服洗完手,过来用饭。”
“哦。”父子异口同声叹了一下,乖乖依照郑湘说的去做。
第81章 月宫仙子
夜色浓烈,殿外偶然传来几声虫鸣,静悄悄的,恋恋不舍的月亮为郑湘沉梦的内室布下银光粼粼的光泽。
绵长的呼吸声就像秋风吹出的涟漪,一道又一道在凉如水的深夜里荡漾。
姜榕支着头,目光注视着郑湘看个没够,借着窗外的月色,只见她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姜榕的心变得轻飘飘的,翻过窗户,飘了出去,托着湘湘,将她送到银月上,高居在月宫之中,远离人世的挣扎和痛苦,既安全又璀璨。
睡梦之中,郑湘翻个身,将洁白的手臂搭在姜榕的臂膀上,嘴里咕囔了一句,惊醒了不寐沉思的姜榕。他将被子拉了拉,又把人往怀里一揽,将凉夜驱赶出去。
次日醒来,郑湘的喉咙变得沙哑,传太医看了,太医诊完笑道:“娘娘只着了一点凉,不妨事,饮食略清淡些,衣服穿暖和些,就好了。”
蕙香急问:“可要吃药?”
太医摇头道:“不用吃药。我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娘娘若是想吃就煎上一剂,若是不想吃,就放着吧。”说完,太医就在蕙香的引领下去写方子。
她拿到方子之后,正要命人去熬,却听皇后阻止道:“是药三分毒,方子先放着,你去吩咐厨上做些清淡的饮食。”
蕙香打发了一个小宫女去御厨,然后给皇后倒茶,道:“娘娘身子素来强壮,一年到头连个咳嗽都没有,这次也许明日就好了。”
郑湘吃了半盏茶,想了想,对蕙香道:“你给金珠说一声,让她今日带着小皇子去贵妃处,托贵妃照顾一日。他年龄小,身子弱,我怕传给他。你去后殿看着小公主,今日不必来前头了。”
蕙香连忙应了一声,先去找金珠说了,然后回到后殿的东配殿。金珠听完,先打发小宫女给周贵妃说一声,然后命人收拾衣服玩具器物,簇拥着小花去了仙居殿。
皇后请太医的消息传到前面,姜榕趁着间隙回来一趟,忙问怎么了。
“就是着凉了,不碍事,这事弄得人仰马翻,乱糟糟的。”郑湘回道。沙哑的声音,更添了几分魅力。
姜榕懊恼道:“早知晚上……不闹你早些休息就好了。”
郑湘听了,朝姜榕啐了一口,垂下头道:“这和昨天晚上有什么关系,不过这几日没睡好罢了。”
姜榕又懊恼道:“那也怪我。”
郑湘嗤的一声笑了,又立马板住脸,佯怒道:“你还不走,小心我拿鸡毛掸子赶你。”
姜榕闻言,目光落在门口大花瓶里放的五彩鸡毛掸子,一面走,一面回头撂话:“前头有大臣等我,我可不是怕鸡毛掸子才走的。”
郑湘柳眉一竖,姜榕立刻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走了。郑湘靠近窗户,见他回首看来,立刻隔着窗户吓他:“我要追上来了。”
姜榕的目光穿过窗户,与郑湘对上,他先是笑了一下,瞧见郑湘扬了扬拳头,立马假装惧怕,如漏网之鱼般急匆匆跑了。
待不见了姜榕的背影,郑湘倚着窗户大笑起来。姜榕回来见郑湘精神尚好,便将心放下,但是他一踏进宣政殿的书房,心又吊了起来。
有几位袍泽结伴过来给宁远侯请求,请求他念在宁远侯愚蠢无知的份上,许他戴罪立功。
姜榕心中下了决心要公事公办,以正纲纪,不然以后这国家还要如何管?他若不把这群悍将收拾妥帖,以后小花就不可能坐稳大周江山。
因而,他认真听了袍泽的求情,搪塞几句,让他们散了,心中琢磨如何处理这事,既要震慑不法权贵,又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南北统一在即,北虏又要人去守,正是用武将的时候。姜榕穿过皇位最外层的荣光,坐到上面,才真切知道当了皇帝,并不代表高枕无忧。
他低头望去,只觉得危如累卵,略有倾些,便会砸死砸伤无数条人命,因而不得不时时小心。
勋贵们有与宁远侯不对付的,见他竟为了传宗接代做出许多荒唐事,觉得又是可笑又是无语,这下可好,侯府估计是没了,只剩下烂瓦破罐,正应了宁远侯的话,这下有没有儿子都没关系了。
也有与宁远侯交好的,念他可怜又糊涂,这些天都在奔走为他求情。
也有为宁远侯收拾乱摊子的,将他抢来的民女民妇送回家中,又送上大笔钱财,求得了解,以期能减轻他的罪责。
但是包揽词讼、克扣军饷以及放印子钱,这些人就不敢插手了。
显德元年、一年和三年时,朝堂就拿差不多的罪名,砍了和流了不少官员和世家。宁远侯只怕凶多吉少,这事估计牵连甚广。
有人求到代国夫人面前,陆凤仪细细听了,哀叹怜悯几声,道:“国有国法,当今圣上圣明烛照,这事只怕不好弄,我听说好几家都没有插手,唯有你跑前跑后,一片真心。罢了,我走一趟,成与不成,也算是一片心意。”
那袍泽千恩万谢,要留下财物,代国夫人婉言拒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不与你说谎话假话。天子圣明,宁远侯做下如此糊涂事,若轻轻放过,那起子世家必要闹翻天,朝廷就乱了。到时内忧外患,只怕大周不宁。”
“将军是经历过前梁灭亡时的情形,那时公卿大臣何等仓皇,若国朝不稳,只怕他们就是我们的明天。”
那袍泽听完默然不语,当日皇帝与宁远侯的谈话在有心人的传播下,众人都有所耳闻。
陆凤仪继续道:“不过陛下如何圣裁,我们尽自己的一份力和一份心。”那袍泽又谢,就带着财物离去。
在他走后,陆凤仪叫来儿孙,郑洵、郑冲、郑涯、何琴、郑延玉(大郎)、郑延画和郑延琦等人站在堂下。
她道:“往日里我叫你们谨言慎行,你们嘴上不说,但估计心里嫌我絮叨。有宫里的娘娘、皇子和公主在,咱们难免自视尊贵了几分。”
郑洵等人忙道不敢,连说老夫人教训得是,心里没有半点狂妄。
陆凤仪听了,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原是我想多了。可你们看看宁远侯的下场,便知我素日没有想多。宁远侯糊涂被人摆弄,铸成大错,你们要引以为戒,戒贪戒奢,否则就不要怪我到时大义灭亲。”
众人忙唬地跪下应了。陆凤仪见他们记下,又说了几句,让众人离去,只留下何琴和孙女郑延画在跟前侍奉。
郑洵两人几年来只见过皇后几面,虽说血脉相通,但是终究情分不如老太太深厚。有老太太在一日,皇帝皇后也多给侯府几分颜面。
为着将来,郑洵夫妇和兄弟将老太太当佛祖敬着,以期将来皇后皇子公主能对他们更好上几分。
郑洵出了院门,把兄弟儿子叫到书房,详细地给他们掰扯了宁远侯的事情,最后叮嘱道:“咱们在外面行事务必小心,多少人盯着咱们呢。”其他几人都应了。
次日一早,陆凤仪来到皇宫。她应承了事情,不管成与不成,自然要付出行动,不然那位将军如何看她?如何看皇后?
陆凤仪坐车沿着去皇宫北门的路赶去,路两侧的垂柳比着夏日多了几条金黄的丝络,那是柳叶落光后的柳枝,在朝阳下泛着金光。
谁家的桂花香透过车帘,飘到陆凤仪的鼻尖。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朝服,肃穆庄重,左手腕上带着几只因车厢晃动叮叮作响的玉镯。
陆凤仪在满脸陪笑的女官带领下,来到蓬莱殿。
郑湘的身子素来就健康,那日遵医嘱,也没吃药,第一日就好了。因着这一遭,她这几日折腾起药膳,姜榕的舌头饱受荼毒。
她见母亲过来,立马招呼新柳给母亲端上一盅四物鸡汤,劝道:“母亲多用些,这汤滋阴养血,醇厚温补,最适合秋冬时候用。”
汤盅盖子一掀开,陆凤仪就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在女儿的殷切期盼下,她拿勺子喝起来。
待喝完,陆凤仪朝郑湘道:“你身子从小就好,不要吃药把身子吃坏了。你经常燕窝阿胶雪蛤人参吃着,小心补过头,须知过犹不及。”
郑湘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尔后流露出尴尬的神色,讪讪道:“我知道了。”
陆凤仪见状没好气道:“一个两个都不着调,做什么事问问宫中积年的老人和老太医。胡吃乱喝,损了身子,到头来没哭的地方。”
郑湘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这不有母亲在,我怕什么。”
陆凤仪夺过自己的衣袖,瞪了女儿一眼,又叮嘱几句,然后才说起宁远侯的事情。
郑湘一听,立马道:“阿娘,这事你可千万别大包大揽,陛下都气坏了,为了这事左右为难,好几日都不曾睡好觉,嘴上都起燎泡了。”
陆凤仪一听,惊道:“可曾看过太医?可曾吃了药?”
郑湘心虚道:“太医说,饮食清谈些就行,一点药不用吃。”
陆凤仪念了一声佛,庆幸道:“老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末了,陆凤仪嗔了郑湘一眼,继续说宁远侯的事情,“我难道不知这个道理?现在朝野上下都盯着陛下,是徇私枉法,还是秉公执法?”“从长远来说,这关系到大周江山的稳固。”陆凤仪说到这里,与一直盯着自己的郑湘四目相对,“这大周江山稳固最为重要。”
郑湘道:“我心里明白。”
陆凤仪又道:“不过我今日这话,你也带给陛下。有人求情,方显陛下铁面无私。”
郑湘应下来,又让人去把姜灿和小公主抱过来。陆凤仪忙叫停道:“天气渐凉,我过去看他们就行。”
说着,就与郑湘一起来到后殿,小花正在院中和小寺人们蹴鞠,见到母亲,跑过来问好,又给陆凤仪见了礼。
陆凤仪伸手摩挲着姜灿的头,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又放姜灿去玩,然后才到东配殿看小公主。
小公主如今六个月大,眼睛像星子一样明亮,肉嘟嘟的脸,笑起来能让人忘记忧愁,喜得陆凤仪抱着心呀肝呀地叫着。
“阿娘,你见我都没有这么热情。”郑湘忍不住出声道。她手里抓了一把松子,坐在榻沿上磕着吃。
若不是有天仙似的容貌撑着,只怕和普通村妇无甚区别。
陆凤仪抱着小公主转头,笑道:“你小时像小公主这么大,也和小公主一样玉雪可爱。”
当年小婴儿长开后,郑成煜见了比自己升官还高兴。软软糯糯,一逗一笑的小女儿谁不喜欢?
郑湘哼了一声,叫宫女端水过来洗手,然后来到小公主面前,用手戳她的脸,嘴里道:“我得了些黑珍珠,专门留着个小鱼做首饰。”
陆凤仪一顿,嘴角一抽,心道,你可做个人吧。时人以白为美,小公主虽然五官精致,但肌肤呈麦色,犹如泛着光泽的黑珍珠。
不过,小鱼是皇帝的女儿,是公主,天底下顶尊贵的女子,别人有什么不服只能憋在心里。
陆凤仪看过皇子公主,就告辞离宫,临行叮嘱女儿做事不要不着调。
“我真的做事不着调吗?”郑湘罕见地给姜榕削雪梨吃。她用小银刀削皮之后,又切成块,放到白瓷盘中,推到他面前。
姜榕将白瓷盘回推到中间,笑着让道:“你削的,你也吃些。”
郑湘将白瓷盘推回去,摇头道:“梨不能分食,我吃这个。”她用湿帕子擦过手,拿了一个红通通的大石榴比了比。姜榕笑着用叉子独享那盘雪梨。他的嘴角确实起了一圈燎泡,敷了一层厚厚的药。
郑湘剥了石榴,吃了半个,见姜榕吃完雪梨,探身要去瞧他嘴角的燎泡。姜榕忙用手遮了,让她离远点,免得污了她的眼睛。
在姜榕的眼中,郑湘就是月宫中的仙女,用人间饭菜就是屈尊纡贵,是那食物的福。
若是脸上有道疤也就算了,那能彰显他的英勇,但这嘴上的燎泡算什么。
郑湘听到母亲说的进补“过犹不及”,心中猜测姜榕脸上的燎泡或许与她送过去的药膳相关,补过头,可不火气大?
因而她正是心虚,想要弥补一一,听了姜榕躲闪的话语,心中一急,硬凑上前,强行搬着他的脖子仔细瞧了一瞧,问:“疼不疼?痒不痒?”
“不疼不痒,过几日结痂掉了就好了。”姜榕云淡风气道。
郑湘叹了一口气,道:“等下你再喝盅炖雪梨。”虽然不吃药,但去火的食物药多吃些。
姜榕只好应了,又道:“糖少点,我不爱吃甜的。”
“已经吩咐了。”郑湘嘀咕道:“吃个东西,还挑三拣四。”
姜榕:“……”他不是挑三拣四,而是不喜欢吃甜的。
两人正说着话,姜灿从外面跑进来,想往姜榕的怀里滚,就被他一把拦住,笑道:“去找你娘,我嘴上的燎泡会传染。”
姜灿瞅了一眼,麻溜地依偎在郑湘的怀里,睁着大眼睛问父亲:“爹,这个会不会传染给娘啊?”
姜榕一听,气笑了:“不传染大人,专门传染小孩。”
姜灿拍拍小胸脯,心有余悸道:“那爹要好好吃药,早些好了。前几日娘生病不让靠近,这几日爹生病又不要我靠近。”
“吃你的果子去。”姜榕笑喝了一声。
别看姜灿平日跑上跑下,抓虫玩蚂蚁,养得糙,但确实养得精细。
平日的膳食都是太医院擅长儿科的大夫拟的,这也不是随便吊书袋子拟的,而是这大夫调查过许多家才拟定的,有佃户门客,也有朱门绣户。
姜榕是从长到大的,生活习惯告诉他,小孩要想长得壮,肉奶蛋禽不能少。两相结合,就成了姜灿平日的膳食。除了吃食外,照顾的宫女小寺人若是生病立马移走修养,等好了再过来,免得过了病气给姜灿。
衣食住行,皆有细则。
姜灿坐在郑湘的怀中,搬着她的脖子,对着姜榕说长道短,童言稚语引得两人连连发笑。
用过饭,姜灿回后殿睡觉,两人坐着说话,郑湘提到母亲今日过来替宁远侯说情的事情,末了补充了句:“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姜榕伸手捂住郑湘放在桌上的手,眼睛盯着她,郑重地说着:“我已有了想法,你不必担忧。若是你,你要怎么做?”
郑湘想了想,道:“若是旁的事情,我还能遮掩一一,但现在的罪名包揽词讼和克扣军饷,一个涉及内政,一个涉及军政,若不严惩,只怕遗患无穷。”
天空挂着一弯新月,蓬莱殿的窗户透出暖橙色的光,就像十五金月的光辉一样。
透过银红色的窗纱,看到影影绰绰的两人对坐着,中间了放了几盘点心和一壶茶。
不过两人没有动饮食,一人说一人点头,俄而又换过来。这自然亲昵的氛围萦绕着一股温馨,在秋日的寒夜里散发着莹莹光辉。
灯灭了,仅留下外室的一支蜡烛透着些微光。姜榕的嘴角重涂了一层药,黑夜中,他抱着郑湘长吁短叹。
郑湘伸手拧住他腰间的软肉,威胁道:“赶紧睡觉,哼哼唧唧做什么。”
姜榕哀叹一声:“太医说要我饮食清谈,唉,难熬啊。”
郑湘知道姜榕除了不太爱吃甜的,其他都能吃,但想起他晚膳吃得欢,刚想要反驳,突然灵光一闪,心领神会,拿过他的胳膊咬了一口,骂道:“天天净想着什么坏主意,赶紧睡觉,不许想七想八。”
姜榕叹道:“睡不着啊。”
郑湘道:“那你到外面耍几套拳法再回来。”
“晚上才是属于姜成林的美好时光,朕才舍不得浪费。”姜榕笑了一声,翻个身,连带着郑湘也转了方向,惊得她叫出声。
“再乱动,你睡外面的榻上。”郑湘嗔道。
两人说着话,困意来袭,接连睡去。
过了半个月,宁远侯的案子判下来,他对罪名供认不讳。判宁远侯削去爵位、斩首、抄家,籍没三族。但宁远侯三族之内没有亲人,籍没三族就无从说起。
朝廷新贵,被人抓住弱点,攻破防线,做下滔天祸事,可恨可怜又可悲。
判决出来,武将纷纷跪下求情。姜榕说起宁远侯的一桩桩旧事来,说到动情之处,忍不住捶胸顿足,落下眼泪,武将们也跟着落泪。
后来在柳温等人的劝说下,为了保全宁远侯死后脸面,将斩首改为赐死。
宁远侯为了追逐一个没影的子嗣和世家应有的奢靡生活,不顾一切向前追,现在梦醒了,回首过去,只觉得自己愚不可及,荒唐至极,无颜面对袍泽,拿剑自刎了。
姜榕听到这个消息后,半响没有说话,又洒下泪来,魏国公等人皆劝皇帝。
姜榕道:“咱们已经失去一个兄弟,不能再失去了。往常我告诫你们,只是有些人不爱听,但是待酿成大祸已经是回天乏术。”
“你们中若有人发现兄弟们违法犯科,顾着脸面不愿当年指出的,你们不愿做,我来做这个恶人。若宁远侯早先有人提醒,阻止他做祸事,怎么会到了今天的地步?”
姜榕说着捶胸顿足,魏国公等人连忙都说知道了,让陛下节哀,是他们监督不利。
宁远侯案件了结,那几个掮客无赖斩首,革职抄家流放的官员有若干,牵扯颇广,军中上下也被清理一遍。
事后,姜榕心生感慨,对郑湘感叹:“宁远侯性子原本淳厚,又讲义气,到了京师不出四年,就变成了曾经杀之而欲快的人的模样,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郑湘静静地听着,伸手捧着姜榕的手给他以无声的安慰和支持。
姜榕顿了下,接着道:“我怕自己有一天也像宁远侯那样变成面目可怖的模样。宁远侯被人抓住弱点……”
说着,他抬头看向郑湘。郑湘的表情先是疑惑,又立马转怒,将姜榕的手一撂,道:“我可不是你的弱点。成日乱想,小心秃头。”
姜榕脸上错愕,随后大笑起来:“对对对,你不是我的弱点,是我的闪光点。”
郑湘啐了一口,道:“我一亮,能把你眼睛闪瞎。”
第82章 游戏
端居在宫阙之中,日复一日,除了奏疏的内容不同,其他的几l乎相同,宫中的生活就像搁旧了的窗纱,盯着退色的文彩,回忆当初的彩绣辉煌。
然而宫阙之中有了郑湘,就完全不同了。她的光辉足以让一切隐形,只剩下她那可与日月争辉的华光;又足以让一切现形,变得更加美好和真实。
姜榕如是想道。
批阅奏疏,头昏脑涨,他一想起郑湘,脸上就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毛笔搁在骨节上久久不能落墨,但他的脑海中已经勾勒出张张栩栩如生的画卷。
卧室外面的次间北墙上挂着一副三月三日游春图,他的湘湘就在画中倚花而笑,桃花人面两两相映。
“驾驾”殿外传来仿佛骑马的童声,打断了姜榕的思考。他抬头看去,只见自家的傻儿子骑着竹马,一手执缰,一手拿着不知从哪儿捡的木棍当马鞭。
他犹如骑了真的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在宣政殿横冲直撞。
竹马用竹篾编了龙头,外面用绸缎包裹,龙眼怒睁,神态毕现,栩栩如生,尾部是木雕的轮子,中间是一截青翠色的竹竿。
“快停下,你怎么跑这里了?”姜榕笑问。
姜灿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显然骑竹马是个“力气活”。
“爹,我娘哩?我想和娘一起骑竹马。”姜灿叫着“吁”一声,“勒”住马,乌黑的眼睛在活泼得四处张望,寻找娘亲。
“你娘去骑马了。”姜榕道。
姜灿听了,在“马上”像模像样地行了礼,然后告辞离去找他母亲。他是骑“竹马”去的。
姜榕待姜灿走远,忍不住伏案大笑,旁边侍立的宫女寺人无不掩口而笑。
梁忠忍住笑意,道:“启禀陛下,小皇子不是一人骑马来的,他带了一队人。”
姜榕不用出去看,脑海中就浮现姜灿领着一些孩童大的小寺人骑着竹马满宫乱跑。
他刚才想错了,这宫中闪光的除了他的湘湘,还有他的傻儿子,也有他的小公主。
姜榕此刻神清气爽,又低下头批阅奏疏,脑子清明,笔下如有神助。
从宣政殿到跑马场的距离不近。见小皇子一股脑地向前冲,金珠心疼道:“娘娘等会就回来了,小皇子不如在这里玩一会儿。”
姜灿新得了竹马这个玩具,正爱不释手,哪里肯听金珠姑姑的劝,道:“我让娘看看我的马。”他还拍了拍龙头。
金珠无奈:“不可逞强,累了就停下来休息,渴了叫我给你喂水。”姜灿重重地点头,眼睛看着前方,脸上都是急行军一往无前的气势。
姜榕批改了几l本,总觉得不放心傻儿子,于是放下笔,也前往马球场。
走到半路,遇见被寺人用羊车拉着的姜灿。他仰身靠着,翘着二郎腿,额头还有半干的汗珠儿,从荷包里掏吃的往嘴里塞,而他的竹马则被身后的寺人拎着。
“哎呀,这不是四皇子吗?你怎么不骑马了?”姜榕凑上前俯身笑道。
姜灿仰头一看,发现是父亲,清澈的眼睛荡漾着单纯和天真:“马儿累了,要吃草。”
姜榕配合地点头,道:“原来这样啊。”
姜灿拍拍羊车,邀请道:“爹,你累不累,要坐车吗?”
这是宫中特意为皇子定制的小型羊车,袖珍可爱,上面描金绘银,对于姜榕而言不仅连腿都伸不直,还花里胡哨,但对于姜灿而言刚刚好。
“不了,你坐吧。”姜榕敬谢不敏。
姜灿伸手将一个荷包举着给姜榕,姜榕弯腰接过来,里面放着几l块盐渍梅子干。
他大方道:“爹吃。”
姜榕接过来,吃了两块,又还给姜灿。他知道皇后对姜灿的零食管得严,这梅子要么是他攒下来的,要么是讨了他娘或者周贵妃的喜欢得来的。
木轮碾过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羊车上清脆的铃铛声,在宫殿里回荡。
不多一会儿,父子一行来到跑马场,姜灿从羊车上下来,趴在栏杆上,睁大眼睛看着在里面策马的女子。
郑湘在和一女骑手打马球,两人正追逐一只马球。郑湘俯身侧转,左手执缰,右手挥杆,眼睛盯着地上滚动的马球。
那女骑手也丝毫不退让,尽管相对于郑湘,她在球运行轨迹的右侧,再用右手挥球着实不方便,但浑身气势一点都没有输。
“砰”一声,球被打进门里。寺人洪亮的嗓音高喊着:“皇后进一球!”在进球后的休息之际,郑湘抬头看见姜榕等人过来,便驱马来到入口,翻身从马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