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焱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拍着桌子,大声喝彩。这场景她能记一辈子,乐一辈子。
如果可以,太子妃李瑶芝宁愿闭上眼睛,假装不认识这人。柳相差点拿不住手里的茶盏,心里骂道,他教过的太子是人,不是猴啊!”
众人见帝后笑了,也都不再忍耐,纷纷大笑起来。
阿高和阿唐归位,二人也是第一次见兄长的表演,指着姜灿颤抖着手指,笑岔了气,断断续续道:“比、比不得、比不得……”
和太子豁出去的表演相比,他们的表演就像是随意糊弄似的。
怪不得人家能当太子啊!
姜榕笑着拉着郑湘的手,拍着道:“别笑了,小心笑得肚子疼了。”郑湘摇着头,直不起身子,眼泪都飙了出来。
“这混账孩子,做什么鬼样子!”姜榕笑骂道,但为着这一份孝心,他心里是极为畅快的。
姜灿模仿着,突然将衣服脱去,露出杏黄色的衣衫,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坚毅凝重起来,恍若那个稚嫩的小孩一下子长大了。
他取过舞童装扮的莉莉奉上的剑,拿起做剑器浑脱舞,剑若游电,雷霆万钧,名动四方。
姜榕面带笑容地看着姜灿,意气风发的青年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时光,他回头看向郑湘,郑湘亦微笑回视。
殿中的繁华刹那间退去,只留下如朗月般的心上人,凝睇含笑。
“儿臣恭祝父皇母后万寿无疆,仙福永享。”太子的声音遥遥传来。
姜榕惟愿时光在这一刻凝固,与湘湘并肩,握住她的手,便是仙福永享。
天空阴云沉沉,看不见一丝亮光,呼啸的寒风吹着空寂肃穆的皇宫。
宣政殿中众人皆屏息凝神,面色沉重,重臣与太子跪在御榻前,姜榕躺在榻上,骨瘦如柴,脸色青黑,已然到了弥留时刻。
郑湘坐在他的身侧,握住他瘦得只剩下一层枯皮的手,低声啜泣。
“我去后,太子于灵柩前即位,诸王不必回京奔丧……”姜榕缓了几缓才将话说完。他用尽了浑身力气,实际却是气若游丝。
姜灿跪行至榻边,哭道:“爹……”
姜榕转动眼珠看向郑湘,又道:“军国大事不决者取皇后裁处……”
殿内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没有人想到皇帝竟然将朝政大权分给皇后。
然而,郑湘闻言,明白他的担忧,摇头道:“太子做得很好,我也累了。”
说罢,她看向重臣和儿L子,道:“这一句就不必加遗诏上了。”
姜榕缓了缓,道:“罢了。太子日后要孝顺你阿娘。去吧,你们都去吧。”
郑湘抬头道:“太子与诸位爱卿都出去吧。我与陛下说会儿L话。”
太子磕了头,领着众人出去,殿下只剩下两人。殿内灯火如昼,但四周依然落下半透明的影子,仿佛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鬼。
郑湘用手拭泪,埋怨道:“小花以后就是皇帝,你何必说这个,最后弄得母不母,子不子,徒生嫌隙。你就是乱操心,瞎出主意。”
“我不放心你啊……”姜榕的眼睛注视着郑湘,里面满是临别的悲伤。
“不放心我什么?你去了,我是太后,谁敢给我脸色?当初咱们就说好了。”郑湘像往常一样嗔他。
“对不起……我想努力活下去,但现在我快要死了……对不起……”姜榕虚弱道。
郑湘的喉咙仿佛被人用利剑破开,痛得说不出话来,只缓缓摇头,眼泪滴落在姜榕的下颚上。
姜榕麻木的皮肤竟然感到了火辣辣地烫意,他蓦地哭着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郑湘忍住啜泣,骂道:“你怕什么,不过是死罢了,若人死后有知,你把下面打点好,一直等着我就是了。”
姜榕被骂得又哭又笑:“我都要死了,你还骂我……”
郑湘柳眉一竖:“这辈子骂你,下辈子也要骂你,怎么着,你不服气啊?”
姜榕缓缓道:“好……好,我们说定了。你说话,我听着,我想听你说话……”
郑湘的眼睛盯着姜榕,缓缓说起两人的初见、相识、相处、相知和相伴来。
“我第一次见你,觉得这人高大魁梧,眼睛凶凶的,瞧着不像个好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又是吓我,又是逼我,只顾自己开心,一点都不在意我……”
“跟了你,初开始连个皇后都没封,小气吝啬,还振振有词……”
在郑湘的说话声中,姜榕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像睡去般,那只拼尽全力抓着她的手,也渐渐滑落。
郑湘仍在说话,直到抽噎地说不下去,才放声大哭,哭声惊动外面的太子和重臣。
姜灿跌跌撞撞闯进来,先看了哭得悲恸的母后,又看了似乎毫无声息的父亲,壮着胆子试了试父亲的气息。
“爹,爹……”他伏在父亲的身上大哭,想起父亲对自己的疼爱和栽培,顿时心如刀绞,悲恸难抑。
“皇帝龙驭宾天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郑湘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姜榕去了,精神恍惚,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她只跟着说跟着做,旁的再无精力,眼睛盯着姜榕入了棺,心钝钝地疼,连大声呼喊阻止都做不到。
姜灿依照皇帝遗诏在灵柩前登基,继姜榕之后成为大周的第一任皇帝。
姜榕在几年前都不大管事,将事情交给太子处理,如今新皇登基一切有条不紊。
先帝和皇太后伉俪情深,姜灿身为其子自是明白。皇太后自先帝去后,就神思不属,茶饭不思,整个人如失了魂般。
一众儿L孙都来劝皇太后节哀,郑湘木木地听了,左右耳朵仿佛贯通般,一点子劝说都没听进去。
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
姜灿这位新皇面临着一件棘手的事情,皇太后仍住在蓬莱殿中。
乾元殿、宣政殿和蓬莱殿处在中轴线上,乾元殿是大朝会的宫殿,宣政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而蓬莱殿既可以是皇帝的寝殿,也可以是皇后的寝殿。
唯独不是皇太后的寝殿。
姜灿托姜焱委婉劝说母亲搬宫,搬到更宽敞更华丽的宁寿宫。
郑湘正伤心,注意力涣散,根本抓不到女儿L说的是什么。姜灿请姜焱再劝,气得姜焱撂手不干,回公主府了。阿娘悲恸不已,新帝不劝慰就算了,连阿娘都往外赶。
新帝仍在东宫处理政务,朝臣急得上火,最后请八十岁的老太师柳温出面,劝太后搬宫。
一见面,柳温就直言不讳地说出让郑湘搬宫的话,郑湘听完先是发怔,然后泪水簌簌而下。
柳温鹤发鸡皮,颤颤巍巍,但精神尚好,劝道:“先帝最放心不下的是太后,他已经去了,太后要保重自身。”
“如今新皇登基,也该入住宣政殿了。太后你这样住着蓬莱殿,只怕引发朝臣猜测,藩王异动。”
郑湘委屈地哽咽道:“我没注意到这些。我今儿L就搬,不,我再住一夜,明天就搬。”
柳温叹息一声,到他这个年纪已经诸事看透,只得道:“新帝是极有孝心的好孩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嗯。”郑湘道。
柳温突然想起一事,道:“我听闻太后曾与宁国公主约定,要接宁国回长安。如今宁国才过四十,只怕还不到回来的时候。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若娘娘不在了,又有谁会替宁国公主操心此事呢?”
柳温的一番话,在茫茫荒野中点燃了明光,也点燃了郑湘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当年送万晴和亲,郑湘一直心存愧疚。宁国比她小,她要努力活着,实现自己的诺言。
柳温颤颤巍巍地走了,郑湘回到卧室,挥退宫人,抱着枕头痛哭起来。
姜成林走了,只剩下她一人,连他们一起居住的宫殿都要被人收走了。
殿外的宫人听到哭声想去里面看,金珠摇头挡住了众人,含着泪道:“娘娘心里难过,让她哭一哭也好。”
宫女担忧道:“金珠嬷嬷,奴婢怕娘娘出什么意外,咱们要不要悄悄去看看。只看一眼。”
金珠摇头道:“不用。娘娘会好好活下去的。”
郑湘大哭了一场,哀伤、不舍、痛苦、思念……都哭了出来,脑子渐渐清明了。
她出来后,顶着红肿的眼睛,吩咐众人收拾东西,又派人去请皇帝过来。
姜灿一听,立马过来,不是他逼娘搬宫,而是……现实如此,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父皇为了朝野安宁,不许藩王进京奔丧。他也知道,三位兄弟都对父皇濡慕至极,父子之情不逊于自己。
本来不能奔丧也就罢了,但再加上太后不挪宫,只怕会传出不好的流言来。
天地良心,姜灿才三十四岁,早四五年前就拿到了朝政大权,真是正常流程上位的皇帝。
“儿L子拜见阿娘。”姜灿朝坐着的母亲行礼,看见母亲精神比之前好上许多,顿时心中一松。
“起来吧。”郑湘看见满脸憔悴的儿L子,叹道:“这些日子苦了你。”
姜灿忙道:“儿L子不辛苦,看到母亲精神好,儿L子心中甚为高兴。”
郑湘没好气道:“行吧,我明天就搬宫。”
姜灿忙跪下道:“儿L子叨扰阿娘,罪该万死。”
“起来!”郑湘斥责一声,道:“什么死不死的,你爹把天下交给你,你好好干。有什么话,你直接和我说,拐弯抹角,一点都不如小时爽利。”
姜灿只是笑,没有说话。
“去忙你的吧。我这里收拾东西,乱糟糟的,不留你了。”郑湘撵人。姜灿担忧地看了眼母亲,只好离去。
姜灿走后,郑湘怔怔地坐着出神,蓬莱殿有她此生最美好的回忆,仿佛随处就能看见姜成林。
然而,她明天就要离开了。
夜晚,郑湘躺在床上,默默淌泪,罗衾孤冷。
她突然不想去什么宁寿宫,要挪宫就搬到飘雪阁。
在飘雪阁,她与姜榕初次见面。
再说,飘雪阁有什么厉鬼在,姜成林即便成了鬼,也不敢不来保护她。
就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着,郑湘进入了梦乡,可是梦里没有姜成林。
次日一早,新上任的帝后过来恭请皇太后搬宫。
郑湘昨晚关于搬宫的壮志在白日里,慢慢瘪了下去。
她清醒地认识到,那个随她任意胡闹的人不在了,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人踽踽独行。
时光如流水般淌过,郑湘在此后的岁月中不是在送人,就是在等人。
终于在十五年后,她等来自己要等的那人,也终于可以放心地去找那个一直在等她的人了。
永熙十六年,皇太后崩,享年七十,与周太祖合葬于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