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僧人大约也是没有想到会有贵人突然来访,赶紧去喊来主事的师父。
身穿淄衣的禅师赶来的时候,男子正负手站在大雄宝殿前,抬眼看着里头的释迦牟尼金像,没有敬畏,没有所求,没有鄙夷。
深黑的眼眸里不起任何波澜,像是一滩死水。
世家不信佛,天子也不信佛,没有哪个贵人会信,以前有个极贵的人信,佛教差点就因此起来了,可惜那位死了,神牌现在还挂在他们寺庙里。
他叹了声,双手合十:“贵人突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林业绥收回目光,只说了句:“林家大夫人。”
禅师立马便明白,引人前往。
寮房内,窗户四开,外面雾气波涌。
林业绥抬脚进去,拱手作揖,尽到孝道二字:“母亲一切可还好?”
刚做完早课的郗氏手上木鱼槌还未放下,听见母亲二字,面上露出一丝欣喜,缓缓偏过头,看了眼这个儿子,又往他身后看去,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的刻薄:“她没跟着你来?”
说完就后悔,只能干硬的敲了几下木鱼。
“幼福刚生完孩子,身体不适合受凉奔波。”林业绥早就已经习惯,只淡淡乜去一眼,“母亲同为女子,应当可以体谅。”
就这一句话,郗氏便无话可说了,她放下木鱼槌,闭上眼睛,拨弄了几下手上拿着的佛珠串,口里念了几句经文:“让她好好养身体,怎么也为你生了个孩子。”
林业绥忽然忍不住想笑,世上已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母亲,幼福在她那里的价值原来只是生了孩子。
每逢年节,女子费尽心思命家中奴仆送来的那些节礼通宝,衣物炭木都不算什么。
要还是这样,回去又做什么。
听不到后话,郗氏想着自己哪里说错,可怎么也想不到,只好开口问:“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二郎要行亲迎礼,夫人身为母亲,应该回去观礼。”林业绥声音冷了几分,“幼福也心疼母亲独自在这里修行,昨夜跟我商量着接你回家,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
离家一年多,郗氏怎么会不想回去,但她知道谢宝因不能做主,当初是自己这个亲儿子送她来的:“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不重要,母亲怎么想才重要。”林业绥望向远处山峦,这里常年被云雾所笼,要是梁槐死在这里,比缈山更适合。
郗氏捏着佛珠:“我该怎么想。”
“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我们,现在博陵林氏已经开始起势。”林业绥踱步至窗边,拾起案桌上的经书,翻开瞧着,出口的话都是孝顺,“母亲从前也总是念着想要孙辈,现在也有了阿兕,要是回家了,也应该要把放手家中事务,念念佛经,百事不管,含饴弄孙就是最好的。”
他抬眼,笑问:“母亲觉得呢?”
郗氏觉得自己糊涂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那么轻易就听懂了男子这句话的意思。
这不是商量,这是要求她去做到的事,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归家。
林勉在世的时候,还是总说从安最像他,但是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像了,尤其是这城府深沉。
郗氏叹出口气,露出个欣慰的笑:“好,我都听你的。”
第68章 有了嫌隙
去年十月开始下的雪, 到了今年二月才止住,五个月的雪,一旦有了消融之意, 两三日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曾经侵袭天地间的白色, 再也看不见。
瓦檐缝隙间,也有雪水连绵不断的顺着滴落下来,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或是地砖泥土中,沉闷响脆的声音间错开来。
谢宝因在坐席旁边, 脱下高齿木屐,踩在席上, 先是单膝跪下,然后撑着书案,双膝并拢落在柔软的锦席上,足背着席, 两股紧紧贴着足跟,高耸的乌黑发髻间正插一柄云头篦,斜插两根白玉簪, 虽然还在养病, 但是没有憔悴下去,只是气色显得寡淡。
玉藻端着漆木平盘亲自进室内侍奉, 在案旁跪坐下来。
谢宝因伸手去拿放在最上面的竹简时,动作突然顿住, 眼里的思念缓缓流淌出来:“你让乳媪把阿兕抱来这里。”
玉藻把平盘上面的纹饰漆碗放在书案上:“只是两三日没见, 而且娘子有乳媪、保母照顾, 她们每天都来居室把娘子的情况禀给女君听, 不必过多忧虑, 女君先喝完药汤,等病愈就能见到娘子。”
最近化雪,刚开始有点回暖的天气又急转直下的变冷起来,今天还是三月十五,虽然说初十已经把娘子的满月礼办完,但是直到今天娘子才是真正诞生满三月,女君也刚生完三个月,身体看着康健,其实还是需要好好调养,才不会伤到根本。
再加上家中已经开始准备林二郎的亲迎礼,连着劳累几日,一时不注意就感染风寒。
谢宝因放下手里的竹简,端起手边的漆碗,用短箸搅着黢黑发黄的汤药,等把碗底那些沉底的药末翻起来后,直接一口饮尽。
玉藻双手捧过女子递来的碗,立马又从漆木平盘上拿出一张鼓鼓的干荷叶,她小心打开,里面是表面被撒着白色糖粉的干梅果。
苦水入喉,谢宝因抬手抵在鼻下,慢慢缓着,然后才伸手从散着芳香的荷叶中摸了一颗梅果,放进嘴里,用牙齿一点一点的嚼着,把前面的汤药盖了过去。
侍奉完女君喝药,玉藻把荷叶包起拿到平盘上,同时抬起膝盖,蹲在地上,再端起漆木盘起身要出去,看到炭盆里面已经只剩下灰:“我去命侍女进来添炭。”
谢宝因把竹简在书案上面摊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出声喊住人:“你命人去问问家中老妪,瑞炭还有多少。”
元日的时候,天子赏赐内外朝官,其中除却有各种保暖的动物皮毛,其中三省九卿以及东宫、大王还另外赐下外藩进贡而来的瑞炭。
林业绥身为九卿之一,林家也得到一条,瑞炭长三尺,呈现炭青色,而且坚硬如铁,热气逼人,能烧十日不灭。
她记得冬日里面,自己和男子所居住的西边屋舍只用了一尺,东边屋舍那边当时也送了半尺过去,应该还有剩余。
玉藻端着漆木盘,低头领命,从居室出去就喊来侍女去问,然后又命人重新端炭火进去。
听见耳畔炭火发出的哔啵声,谢宝因偏头看去。
侍女低头端着炭火鲜红的炭盆放在离坐席五指远的地上,再把只剩微弱星火和炭火的铜盆端走。
身旁热意逐渐攀升,谢宝因也觉得温暖起来,收回视线,继续落在泛旧的竹片上面,逐字看着。
隅中时分的时候,家中老妪从居室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先手贴着腹部,行礼唤人:“女君”
谢宝因轻轻颔首,然后说:“有什么事。”
老妪走上前,因为女君跽坐在席上,为尊敬和不僭越,脑袋始终都微微低着回话:“女君问瑞炭的事情,我特来禀告。”
谢宝因右手落在竹简上,笑道:“最近家中事忙,怎么还亲自来。”
老妪依旧站得笔直,两只腿并拢,掌心紧贴着腹部,不敢乱半点礼数:“女君问事,不敢怠慢,瑞炭剩有一尺多,不知道女君有何用处,我这就去取来。”
谢宝因伸出右手,置于炭盆上取暖,眼睛却盯着竹简:“夫人在宝华寺已经修行完,今天就要归家,虽然已经是三春之季,但是这两天的阴寒实在过重,我都已经病倒,更何况是夫人。”
林业绥前几天去完宝华寺回来后,便说郗氏愿意回到家中,只是想要等三月十五在寺庙中烧完香再回。
她淡淡命道:“你现在就拿着瑞炭去夫人的屋舍那边,命家中奴仆赶紧烧红,放进夫人居室里面,顺便再看看屋舍收拾得怎么样,还有今天室内燎炉中的焚香不准再用前几天的那味重香,选淡雅清香。”
老妪再低头,领命离开。
等老妪走后,谢宝因继续看阅起面前的经典,中途想了下三天后林卫铆行亲迎礼的事情,等抬起头,身旁的炭火又变成一堆灰,浅浅的寒意开始聚拢。
玉藻进来奉汤,看到炭盆,边把白陶碗放在女君左手边,边说:“我这就去命人来换。”
谢宝因看着漏刻,已经日正时分,她卷起竹简:“不必换了,你先去看看阿兕有没有醒,要是醒来,让乳媪给她穿好衣服,准备跟我去见见她祖母。”
玉藻听到女子要亲自去,当即劝阻:“女君还没有病愈,室外又那么阴寒,要是再受冷,身体就不止是药石能医治的。”
室内炭火一直不断,谢宝因觉得喉咙干涩,把竹简束带捆好后,左手端起白陶碗,抬臂饮汤,随后言道:“疾医说用完今天的汤药就不用再喝,明天就病愈,今天出去也无碍,而且夫人去宝华寺修行一年多,终于归家,我身为儿妇与家中女君,要是不去,夫人心里会不好受。”
郗氏在做郗家女郎的时候,已经看够其他世家娘子的白眼,一直被疏远,所以最不能看到别人不尊敬她,然后又待她冷漠,自己身为儿妇,还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治理家中与宗族的事务,博陵林氏的子弟与家中奴仆、郎君、娘子都要尊她,今天不管自己有什么缘由,哪怕是病重到不能起来,郗氏只要没有看到自己在,心里都会认为是她不敬姑氏。
玉藻明白事情严重,退出居室后,马上去林圆韫所住的居室。
等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女子从室内走出,腰间佩戴着白玉杂佩,身前曳地裙摆落在重云履上。
乳媪知道女君这几天想女儿,也赶紧抱着林圆韫去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伸手轻轻触碰着孩子白软的脸颊,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像是日光被揉碎撒进了她眼里,明亮又温暖。
抚摩几下,她又命令乳媪先带着林圆韫去郗氏的屋舍中,然后自己携着奴仆去了家门口。
走到临近巷道的门口,碰到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林卫隺几个在家里的郎君娘子一起前来,王侧室和周侧室也不敢怠慢郗氏这个正室夫人,全部都在这里。
几个郎君娘子抬臂向长嫂行肃拜礼,王侧室与周侧室也行揖礼。
尽到礼数,林却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长嫂,阿兕呢。”
谢宝因笑了笑:“已经在母亲的居室里等着。”
林却意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家中奴仆跑到女子跟前,禀道:“女君,夫人的车驾已经来到巷口。”
谢宝因点头,等听到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后,半刻不到,淄车已经缓缓驶到门前。
家中奴仆已经跑下台阶,走去车凳前面,搀扶着妇人下车。
林却意看见很久没有见到的母亲,高兴得跑上前去:“母亲终于舍得回来了。”
郗氏慈爱的点点头,看着这个自小体弱的小女郎,不仅长高,而且还丰腴不少,她又扫了眼门前的女子:“你长嫂接你回来家中是对的,相貌比之前还好。”
然后走上台阶。
妇人一身庄重的上襦下裙,还有浓重的佛香。
谢宝因微微低眉垂眼,温顺的喊了声:“母亲。”
林妙意、林卫罹几人也立马跟在长嫂后面喊妇人。
等女君、郎君和娘子行完礼,王侧室和周侧室才低头行礼喊夫人。
看到家中的郎君娘子还有夫君的侧室都在,郗氏满意点头,随即应了一声“嗯”,再走过女子,径直走到自己生的四郎林卫罹面前:“四郎也壮实不少。”
随后是林妙意,妇人也和善笑道:“三姐的相貌也越来越雅致,你长嫂应该也开始你议婚了。”
郗氏以正室夫人和母亲的身份,存问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林妙意担忧的看向自己长嫂。
谢宝因露出个从容的笑,泰然处之:“门口寒冷,母亲还是先回居室去,侍女已经在那里燃好炭火。”
郗氏不冷不淡的应了声,说了句“我都听你的”,然后一手拉着林却意,一手拉着林妙意进去了。
王侧室和周侧室最怕面对这个正室夫人,更加没有什么话能跟郗氏叙,所以先行离开回自己的住处了。
林卫罹和林卫隺是儿郎,说不上夫人女郎间的话,加上还要进学,拱手行礼离开。
等郗氏走后,谢宝因站在门口命令了几句家中奴仆,随后转身去郗氏的屋舍。
走到郗氏居室外面的时候,便听见妇人在笑道:“你长嫂的能力谁也比不上,她嫁给你长兄后,家中一应事务都被她治理得很好,连我都要敬仰起来,渭城谢氏的女郎名不虚传。”
转瞬又说起其他的:“我们六娘以后可要心存善念,不要乱杀生,三娘也要记得我说的,要为家中子弟祈福。”
谢宝因止住脚步,站在兰庭阶前,缓缓转过身,仰首看瓦檐间滴落下来的雪水,默默听着的同时,唇角勾起一抹笑,垂落在身侧的掌心伸出去,接住那水滴。
一下一下,砸得生疼,砸得掌心发了红。
当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比林妙意更清楚是为什么,所以听到妇人后面的话,立即明白妇人是在暗着指摘长嫂,赶紧转移注意。
等室内开始聊起其他的事情,谢宝因弯起个灿烂的笑,进去居室,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前面郗氏说的话,双手放在腹前,面色如常的与跽坐在席上的妇人说道:“母亲归家路远,不知道要不要命疱屋去做些饭食端来。”
林妙意朝女子看去,唇角的笑和往常一样,但愿是没有听见前面的话,她虽然不知道这个从来都不喜欢自己性情的嫡母为什么一回来就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但是知道妇人心中肯定和长嫂之间有了嫌隙。
“还真觉得腹中有些恐。”郗氏笑着点头,“有些想念你刚嫁来林氏时,给我做的那道雪霞羹,不知道疱屋会不会做。”
这是想要她亲自去做。
谢宝因眉眼笑开,从端着漆木盘的侍女那里双手端过漆碗,然后在妇人旁边跽坐,亲自奉汤:“疱屋那些人会,母亲要是爱吃,我命疱屋天天做。”
郗氏一句话都没有应,视线没有任何偏移,一眼也不看旁边的女子,直到过了很久,才伸手去接漆碗,对女子说的话,有些提不起兴致的应了声,片晌又道:“圆韫在哪里,抱来让我看看。”
妇人接了汤,谢宝因双膝离地,缓缓起身,走去居室门口,命侍女去疱屋,又命另外的奴仆让乳媪来这里。
乳媪就在旁边居室,很快就来了。
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孙辈,还是盼了好几年的,郗氏就算是再不喜欢女子,也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欢乐的一直看着,好像还不知足,又从乳媪那里小心的抱过。
林却意也跑过去看。
“大郎说是你主动提到要接我归家,你确实有孝心,我也老了,现在又做了祖母,不想再管家中事务。”抱着孙女的郗氏开口感叹,“在回建邺的路上,我还遇到袁二夫人...就是二郎新妇的母亲,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现在有了孙女,我也不去修行了,在家中含饴弄孙。”
妇人亲口跟别人说不会再去修行,为的就是防止日后林业绥再送她离家。
谢宝因浅浅笑着:“母亲一年前就不应该去修行,在家中也是一样的,去宝华寺那么远的地方,反而让我和家主担心,庆幸已经归家。”
看见女子不管怎么样都是波澜不惊的相貌,郗氏收起笑:“家中事情多,你就先去治理,圆韫我帮你照顾。”
谢宝因看了眼乳媪,要她好好照顾林圆韫。
乳母也看懂女君的眼神,赶紧低头,表示会尽心尽职。
“那我不再烦劳母亲。”
离开妇人所住的屋舍,一直屏息谨慎的谢宝因吐出一口气,垂眸看着被水滴砸过的掌心,嫣然一笑,然后朝西边屋舍走。
日昳时分刚到半刻,林业绥就登车归家。
裴敬搏有些奇怪的看着男子离开,自从开始处理积压的案宗,林廷尉就很少会在天黑之前归家。
而童官知道今天是夫人回府的日子,他们家主一定会提前归家的,所以早就已经把车驾停在大理寺官署外。
见到家主阔步走来,他赶紧放好车凳。
林业绥踩上凳阶,几步上车,弯腰入了车舆。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童官看了男子,马上问家中的奴仆:“夫人归家了吗。”
奴仆看见家主归来,赶紧行礼:“夫人在日正时分就回来了,女君、郎君和娘子都出来相迎,随后女君和两位娘子就跟着去了夫人所住的屋舍。”
林业绥乜去一眼,静默着迈步。
童官赶紧跟上:“家主!”
“去夫人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相依看书
谢宝因独自走回所住的屋舍外, 她脚下走得极其缓慢,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明眸也黯淡。
听见庭院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 微微抬头朝翠竹遮挡的屋舍里面望去,嘴角泛起笑意,自嘲的叹出口气,径直入内。
只是走了这么久的路,还没有彻底病愈的她只觉得脑袋一时有些昏痛发涨。
谢宝因站在原地, 缓了缓,随后抬脚继续走。
玉藻从疱屋出来, 看到女君回来,往屋舍门口看了好几眼:“娘子和乳媪怎么没有跟着女君一起回来。”
谢宝因站在居室门口,垂下虚扶额头的手:“还在夫人的屋舍里。”
玉藻察觉到女君身体不舒服,赶紧走过去:“夫人有没有为难女君。”
谢宝因目光滞泄半刻, 然后不着痕迹的瞥向别处,言笑道:“夫人是吃斋念佛的人。”
玉藻叹出一口气,虽然是吃斋念佛的人, 但是就怕心里面还记恨着前年李秀姑、妇的事情, 她东张西望的往四周看着,看见庭院里面没有侍女在, 小声问道:“夫人那时候既然是自愿去宝华寺修行的,也不想看见女君, 为什么还要再请回来。”
“袁二娘子就快要嫁进博陵林氏, 按照礼数, 堂上要有父母在, 舅氏虽然已逝, 但是姑氏还在,如果姑氏连亲迎礼不愿意回来,袁二娘一生都不能释怀,我既然是家中女君,林氏宗妇,也是她未来的长嫂,更加不能让她刚成新妇就觉得姑氏不喜欢自己。”谢宝因低声说道,“而且更加要顾及礼数,不能让其他世家夫人说我治理家中事务,操办叔弟的亲迎礼,却连最简单的礼数都不明白,见笑于大方之家。”
亲迎当日,新婿登车去女家迎回新妇,舅姑要在家门前相迎,亲迎礼过后,新妇还要夙兴舅姑,就算舅姑已逝,也要三月后亲祭家庙,不然这门婚事就是不作数的。
请期那日,袁家二夫人就已经在暗地里询问过礼部宾者关于郗氏去宝华寺修行的事情,想知道能不能赶在三月十八前归家。
袁家怎么会舍得自己女郎受委屈。
谢宝因走进居室,脱下重云履,裙摆重新垂地,然后穿上木屐走去室中央的几案旁,疲倦的单膝跪下,再用双手扶着案面,慢慢把双腿折叠起来:“这一年半载来,你性情不是已经变好,怎么现在又犯起从前的弊病。”
跟着进到室内的玉藻知道自己说错,两只手紧紧交握在腹前,脑袋整颗垂下,言明自己的心迹:“我看女君病还痊愈就出去,前面回来看着身体也不舒服,日后又要战战兢兢,担忧女君会成心疾。”
谢宝因看见案上的博山炉里没有青烟飘出,伸手拎起炉盖,用香箸拨出一个浅坑,又伸手从锦盒中取出一粒香丸,夹着放进去,再用滚烫的香灰半埋好,看着渐渐升起燎烟的博山炉,她笑道:“那天胡僧送给阿兕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他说智慧无量,身心自在。智慧无量只要自己勤勉努力,开智就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所谓至诚则金石为开。但是身心自在又谈何容易,只要在这人间一日,就没有人能够身心都变得逍遥自在,不止是我,谢家的母亲以及所有世家夫人都有自己不能说出口的心事。除却宗妇,士族的子弟也不能逍遥自在,你看六郎他逍遥了吗?身为博陵林氏家主的郎君又逍遥了?你也有自己的苦楚。”
郗氏一归家就对林妙意几个娘子郎君显露出自己的慈爱,不过就是为了故意冷淡她,要让自己这个林氏的宗妇知道身为姑氏的她心里有怨愤,并且对她这个儿妇不满。
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是一些冷言冷语的话,或者刻意疏远,她如履薄冰十九年,如果连这个都不能听,又怎么能够治理家中事务。
在她下定决心要出手解决掉李秀姑妇的时候,已经不再想着自己能够让郗氏喜爱,现在郗氏回来,她尊敬侍奉着就行,既是为了礼数,也是为了全孝道二字。
谢宝因合好炉盖,接过玉藻递来的巾帕,轻轻擦去不小心沾染到香灰:“做女郎、做宗妇,现在这些事情都无法避免,你以为我是从小在家中是听着好话长大的吗,遇到有人不喜欢自己就要大哭一场,怨天恨地。活这么久,总有自己让不得如意的事情和人,我只知道做自己应该做的,身为女郎,我侍奉父母,身为宗妇,我治理家中事务,身为儿妇,我侍奉舅姑。我只想做到孟轲所说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至于其余的,随我的意去活。”
阅看经典竹简就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件随她意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是她努力去做好谢氏女郎才能遂愿的。
谢宝因声音变得极轻:“要是就因为这些事情变成心疾,那我早就已经死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玉藻被惊吓到,赶紧跪地伏下:“女君千万不要这么说。”
谢宝因视线落在这个侍女身上,静默很久以后才不冷不淡的开口:“你是跟着我从谢氏来的,我今天也把心里话都跟你说了。”
她什么都不怕,只怕郗氏想要把林圆韫从她身边带走。
玉藻知道女子的意思,自己要是再这样下去,在女子那里就再也没有退路留给她,虽然只有额头抵在手背上,但是她却觉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落在了上面,压得手疼,她开口标志[1]:“我要是再不知轻重,女君尽管处置我。”
谢宝因称心点头:“不必伏跪我。”
玉藻这才敢从地上起来,站好后,两只手按着腹部,低头出去。
位处北面的屋舍中,母子二人相处还算是融洽。
跽坐在堂上西面坐席的林业绥起身要离开的时候,看了眼抱着林圆韫的乳媪。
郗氏察觉到男子的眼神,虽然心里瞬间就变得不满,但是想到他去宝华寺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又谈笑道:“她母亲日正时分把孩子抱到我这里来的,而且我这做祖母的第一次看到自己亲孙女,你还不让我们祖孙俩多待待了?”
林业绥沉默着打量了妇人几眼,凛然开口道:“阿兕夜里会哭奶,只认她母亲。”
“日入时分我就让乳媪抱回你们那里去。”郗氏一幅不堪其扰的样子,像是不愿给帮忙带孩子的姑氏,“归家第一夜,我还想睡个好觉。”
随后去逗弄兕姐儿,只听咯咯的笑声。
“母亲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西边屋舍的居室中,中央几案前,谢宝因在这里跽坐已经很久,中间侍女担心这位女君会觉得劳累,进来把凭几放在其身后,半圆的木头把她整个腰身圈住,炭火也已经换了两次。
但女子浑然不知,竹简看得入迷,被压着的双腿一次也没有动过,应该早就麻到没有知觉了。
侍女端着炭火成灰的铜盆要再次退出去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女君稍微动一动,不然腿脚血液不通会出大事的,她正要开口的时候,看到居室门口进来的人,赶紧行礼,低着头从这人身边走过,离开室内。
忽然感觉被黑影所笼罩。
谢宝因仰头往身后去看,唇角渐渐弯起。
男子只穿着白绢中衣,外面披着黑金纹样的鹤氅裘,发梢还有湿意的黑发散开来,他立在女子坐席凭几的后面,微微垂头注视着妻子。
谢宝因问了句:“郎君怎么归家这么早。”
林业绥绕过她,走去旁边的坐席踞坐着,用木棍把豆形铜灯里面被油浸润着的芯绒挑在边沿:“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被他这么一提醒,谢宝因扶着凭几往身后的窗牗和居室门口看过去,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已经变得黯淡下来,侍女也不知道什么进来把灯盏也给点好。
林业绥长臂伸过去,掌心覆在女子垂着不知道有多久的脖颈上,温和开口:“疱屋已经把晚食送来,先用食。”
谢宝因点头,想要直起上半身,但是很快臀骨又重新压了下去,她看向男子。
林业绥看见妻子无助的眼神,拧眉不解:“怎么了。”
谢宝因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腿...麻了,郎君能不能出去叫个侍女进来。”
以前在谢家的时候也因为看书痴迷,久坐导致被压的双腿血液不通,侍女揉了很久才好,最严重的一次还请了疾医来治。
林业绥轻笑一声,从席上起身,重新走到她身后,弯腰把凭几拿开后,屈膝直接箕踞下去,把人圈入怀中,横在腰间的手用力,稍稍抬起她后,同时用手穿过膝弯,把弯曲的双足伸直,温厚的手掌轻重缓急的揉捏着:“可要去请疾医?”
被按压的小腿逐渐开始有知觉,谢宝因摇了摇头,整个身体也都放心的靠在男子胸膛里。
用过食,谢宝因便去沐浴了。
林业绥踞坐在居室坐席上,有些感到无趣的拿起女子摊开的竹简阅看着,发现里面竟然是以往历代皇后的生平。
谢宝因从湢室出来,回到居室后,拿着干巾走到东面席地而坐,看见自己前面看的竹简在男子那里,笑道:“郎君也喜欢看这个?”
这卷竹简类似于《春秋》《左传》之类的史书文学,在遵循史实的前提之下,又详细刻画其中人物性情,比如在本朝的史书中,关于太.祖皇后只用短短百余字便记载了一个女子帮助寒门丈夫四处周旋拉拢人才,最后被俘虏七年,直至统一才得以与丈夫儿女团圆的故事,但是在这里却用了极大笔墨来描写太.祖皇后所遭受的侮辱和身心上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