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因得到疾医的话,放心点头,野参的药效上来以后,继续随着那些疼痛,再次用力。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痛喊声断断续续传出,声嘶力竭,在这雪天里面,也更加让人忧心。
男子一身织金云兽纹的灰绿色圆袍,立在屋外,黑金鹤氅为他遮挡着风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居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红了眼眶。
居室里面,稳婆高声喊道:“孩子的头出来了!”
谢宝因脸上露出个笑,在接着捱过两次疼痛以后,疼到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的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出。
很快便发出啼哭声。
她展颜,是孩子。
同时稳婆也在稳稳用双手接住,利落拿过烫红的交刀剪断坎炁,然后把孩子递给在旁边的李媪,笑道:“贺喜女君!”
等体内的胞衣被产出来后,没有力气的谢宝因也被侍女扶着去坐床躺下,等侍女用热水把她身体擦拭干净以后,才去卧榻躺着。
李媪用襁褓包好孩子,看见居室外面站着一个身肩落满雪的男子,猛地被下到,赶紧低头行礼:“贺喜家主与女君得了个女郎!”
跟家主贺喜完后,她抱着襁褓去了帷帐里面,跪坐在木盆旁边,亲自用温水把孩子身上的污秽洗干净。
林业绥心里的那口气也终于松下,唇角扬起弧度,开心又幸喜的笑着,眉眼间也落满庆幸二字。
在偏过头去的瞬间,清泪也跟着落下。
半刻过去,几个侍女先后从居室出来,稳婆也拿着女子产出的胎衣紧跟其后,向男主禀告:“家主,已经可以进去。”
林业绥怔了半晌,一边解开鹤氅,一边往居室里面走去。
女子已经换好干净的白绢中衣,躺在卧榻上面,双目轻合,大约是前面被侍奉着饮下汤药,现在血色已经开始恢复起来,透着淡淡的红,但是嘴唇因为前面的用力已经起皮发干。
他坐在卧榻旁边,伸手过去,想要去触碰,但是又怕碰碎这尊玉人。
谢宝因早就察觉到脚步声和身侧的吐息,缓好力气后,好奇的睁眼,看到泪痕未干的八尺郎君,她抬手去摸,忍不住流出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入云鬓,她声音也略有些嘶哑:“郎君。”
林业绥轻嗯一声,指腹揩过女子泪珠。
合上眼睛,谢宝因垂手,轻启唇,说出一句声弱到不可闻的话来:“我想听道观里的经文了。”
从雪地里行走回来的男子会心一笑,忘记了腿脚冰凉的刺骨,起身去拿来几案上的那卷竹简,缓缓翻开后,一字一字的念出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声。
外面大雪飞扬,李媪抱着洗干净的女郎来居室里面,本来是想要给家主和女君也看看他们自己的孩子,但是刚进去救听到他们家主清冷似神仙的声音,而疲累的女君已经在卧榻上面安睡过去。
男主正念到《三清宝诰》。
他说:“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作者有话说】
熬了个通宵,先睡了呼呼呼
[1]坼剖:类似剖腹产的意思。文献来源——《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
[2]“坐产”资料来源:隋代的《诸病源候论》、 宋代杨康侯《十产论》。
[3]坎炁(qi):脐带。
[4]条狼氏:《周礼》官名。掌清除道路,驱避行人。
外面庭院大雪纷飞, 宛似飘絮。
孩子的啼哭声突然响起,震落檐上的一片雪,混杂在其中, 让人分不清这雪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瓦檐间来的。
乳媪听见哭声, 赶紧弯腰抱起孩子,先是抱着哄了哄,片刻过后,发现这个娘子还是在哭,立马知道是饿了, 马上抱去女君的居室。
居室里面,侍奉正在侍奉女君盥洗。
乳媪抱着怀里的娘子走去室中央的几案前, 一边弯腰,一边屈膝跪坐着:“女君,娘子应该是饿了,需要喂食。”
跽坐在案前的谢宝因早就已经蹙起眉来, 孩子的哭声更是让她心里变得不安,她盥洗好后,便扶着凭几缓缓起身, 走去坐床旁边换了个更容易哺乳的踞坐, 然后解开交窬裙的腰带,用手从交领处伸入上襦里面, 因为涨感严重,所以没有穿抱腹, 现在就方便许多。
她用侍女递来的热帕擦拭过后, 伸手从乳母那里抱来孩子, 耐心哺乳, 原来那震天的嚎哭也逐渐没有, 只看到孩子香甜吃着,又看到孩子眼睛哭得通红,心疼的用指腹轻轻摸了下她的眼皮。
很快居室外面又传来声音,李媪双手放在腹前,轻着脚步来到女子面前,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满心都在孩子身上,只是轻轻颔首。
李媪看着女子在亲自哺乳,不解道:“女君怎么还亲自来。”
世家夫人要管理家中和宗族的事务,很多都是生下来就交给乳媪、保母去带,宫里面最开始也是因为担心生母与孩子过于亲密,联合外戚威胁到皇权,所以才有了保母。
孩子不安的动了两下,吐奶不愿意再喝,又是一副要哭的相貌,谢宝因伸手轻轻拍着她身体,出声哄着,然后淡淡笑道:“不亲自哺乳,便不顺心。”
她在谢家亲眼目睹过十娘和范氏的关系,两人虽然是母女,但是却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只剩下父母的威严,虽然说世家大多如此,但她也看过有父母温情的世家,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不愿意那样。
应该说每个孩子,她都不愿意那样。
李媪看着女君怀中的娘子,笑道:“等以后娘子长大,一定会最黏女君,半刻都舍不得和女君分开。”
孩子刚生下来半个月不到,脾胃里面吃不了多少,吃到后面的时候已经睡了起来,直到彻底睡熟,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
李媪看见女君哺乳完,赶紧走过去侍奉。
谢宝因抬头看了眼,然后又收回视线,接过她奉到面前的热帕,熟练的擦去胸前绵绵不绝的乳白汁水,手一伸,李媪又双手接着。
她整理好上襦,撑着凭几站起来,垂头系好交窬裙头上长到可绕腰身两圈再垂地的腰带,抬头的时候,看到衣物穿得过多的孩子,命道:“室内有炭火,把襁褓打开,出去居室再包好。”
因为孩子是足月生下来的,再加上她妊娠的时候,又进食过很多滋育的,所以孩子比起寻常百姓的来,要健壮许多,就连有些世家里面初生的郎君娘子大约都没有她壮实。
诞生的这半个月来,哪怕是遇上现在的阴寒不暖,也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小病,早夭的忧虑也不再那么重。
这么想来,当时她虽然因为孩子过大生的艰难,但是也值得。
乳媪有一丝犹豫,毕竟这位女君是刚做母亲,而且外面又有风雪,但还是往孩子后背摸去,发现已经开始发汗,赶紧抱着离开。
等侍女侍奉着女君披好鹤氅裘后,李媪也跟着女君去了议事的厅堂。
进入堂上,谢宝因走到厅堂朝向南方门口的北面坐席前,右腿慢慢屈膝的同时,左腿也跟着一起弯曲,然后两只腿并拢落在里面填充了动物皮毛的席上,上半身也缓缓往后坐,臀骨压在小腿处和足跟:“家中的事务都怎么样了。”
李媪也在东面屈膝跪坐下来:“明日就是除夕,家中的事情都已经按照女君所说的治理好了,外郡的几个别墅也没有什么事情,还有万年县也在日出时分把别墅内的事情送来了长乐巷。”
老妪在说的时候,侍女进来奉上了热汤,谢宝因一边听着,一边抬臂饮汤,等老妪说完,汤也刚好饮完,她举止缓慢的垂手:“万年县别墅的事情直接拿来给我。”
那个别墅是渭城谢氏给她的,不属于博陵林氏的财物。
李媪面前几案上也有热汤,她也跟着饮了口:“我等下就送来给女君。”
谢宝因放下漆碗,视线一抬,就能直接看到堂外的寒冽:“不用这么急,明日送来就行。”又问,“三夫人那边有没有遣人过去。”
饮完汤,李媪两只手放在腿上,禀话:“已经去请了。”
议完家务,谢宝因微微垂头,手扶着几案起身,李媪也已经先一步站起,等女君从案后走出来后,又侍奉在旁边跟着行至堂外阶前。
刚站定,就看见庭院里面的一片雪白中,有一小小的人影,正在由远及近的走来。
没多久就看清楚了是谁。
李媪低头对那人低头行礼:“六娘。”然后又侧过身体,对女子行礼,“女君,那我先走了。”
谢宝因点头。
林却意走到堂前阶上,伸手脱了鹤氅裘,扑进长嫂怀中,下意识嗅了嗅:“长嫂身上好香。”
谢宝因忍不住笑起来:“三娘怎么没来?”
家中就只有她们两位娘子,所以姊妹二人从来都是形影不离。
林却意从长嫂怀中离开,跟着一起往居室那边走:“我们所住的东边屋舍有个奴仆犯下过失,听起来很严重,所以阿姊在那里治理。”
已经到了年末,居在外郡的世家为了能够跟建邺有紧密联系,所以每年都会在腊月初就送年礼来建邺,家中事务比平时更多,谢宝因刚生产完,身体还没有恢复好,不想舍本而事末,所以把家中的一些事务也交给林妙意去治理,她以后也是要去其他世家做新妇的。
林却意在看完孩子没多久后,便离开了。
到了晡时,风雪开始大起来,天也开始变得阴沉。
林业绥归家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他走过庭院,路过位于屋舍西面的居室而不入,而是径直去了位于东面的那间居室。
奴仆拿着罗伞给男子遮雪,到了居室外面就收起伞不再跟着,这半月来,他们家主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回到原来的居室。
居室里面,谢宝因箕踞在坐床上面哺乳,看到男子从外面进来,想起他今天是匆匆离家的,便随口一问:“出了什么事情。”
把解下大氅放去横杆后,林业绥踱步去坐床那边,拿了个高软枕置于女子腿上,能够让她把怀抱孩子的双手落在上面,不至于哺乳后,双臂酸痛。
随后走去室内中央的几案旁边,在北面坐席跽坐下来,把冷僵的手伸在炭火上面烤着,云淡风轻的说了句:“三大王回来了。”
谢宝因滞住。
林业绥没听到女子的声音,回头去看,解释道:“秘密诏回建邺的。”
谢宝因认真想着近来建邺里面发生的事情:“陛下难道真的因为郑戎的事而对七大王生了嫌隙?”
消息竟然会如此严密。
这几个月来,天子依旧还是宠爱贤淑妃的,对七大王的圣眷也是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突然诏三大王回来,而且人的嘴巴从来都是最不牢固的,从建邺到洛阳最快也要二十日,那么诏令至少是在十一月下旬发出的,中间不管怎么避免,都需要经手好几个人,但是却没有半点的风声流到建邺的这些世家耳中。
天子的心思已经变得难猜,看来今年的除夕,贤淑妃和七大王已经不能舒心的过了。
林业绥看着迸裂出火星的炭盆,拿起木箸拨弄了一下,笑道:“幼福可听说过陇南赵氏?”
谢宝因颔首:“略知一二。”
陇南赵氏是在前朝显贵的世家,那时候士族刚刚开始冒头,压在皇权之上,赵氏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和皇室通婚,最后竟然导致后宫只能看见赵氏的妃子,也因此彻底埋下祸端。
因为诸大王都是出自赵氏,所以短时间内都不能够再通婚,但是为了权势,还是想办法从极其偏远的旁支中选了女郎送入宫中为后,嫡宗的女郎则继续去嫁给诸王。
但是赵氏的那个旁支因为出了一个皇后,又诞下太子,便开始依附于皇权,从中得到权力后,开始慢慢和嫡宗平坐。
嫡宗心中不甘,开始扶持诸侯王,各自为伍的两支便开始了...
谢宝因想到陇南赵氏最后的下场,并未止住,反坦然说之:“同族两支自相残杀,死亡殆尽。”
林业绥哑然而笑,天子诏李风回建邺,目的便在此。
谢宝因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破颜微微一笑:“但是三大王未必会愿意。”
郑贵妃怀着三大王时,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铅粉或者进食了什么,只知道三大王诞生下来就是满脸的脓包,十分可怖,吓得郑贵妃做了月余的噩梦,整日都是以泪洗脸,不肯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哀献皇后也不再勉强,只是让保母把孩子抱去她那里,由她亲自照料带大,在细心抚育之下,三大王的面容也渐渐好转,现在脸上也只是残留了一些极浅的疤痕。
因为这层缘故,所以即使哀献皇后只带了三大王四年就薨逝,但是三大王心里却始终都认她为亲母,每逢忌辰或者忌日都要焚香抄写经文。
洛阳城也是哀献皇后从小就向往的,她流出的几首诗中都有表达此意,三大王四年前也突然请命去洛阳。
可...太子和三大王相处得怎么样,所有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人前多说过半句话,或是多瞧对方一眼。
世家夫人都说太子是嫉恨三大王分走了自己的母爱。
林业绥的眸中映着猩红炭火,唇角温润如玉的笑着,心里却在算计着旁人的命,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三大王的回来,对太子而言都是好事。
谢宝因却倒嘶一口气。
林业绥赶紧站起身走过去,发现孩子只是吃进雪山山巅的那枚红果,所以把女子给扯痛了:“看来是吃饱了,我命人来抱下去。”
就算是没吃饱,也应该让乳媪去哺乳了。
谢宝因轻轻点头,任由侍女进来抱走孩子,然后拿帕子擦拭着:“六娘来也说我身上香,究竟是什么香。”
她记得男子前几日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这些天她从来都没有用过什么香。
林业绥看着在认真穿白绢中衣的女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谢宝因面露不解,好好的,念诗干什么。
看到她反应这么迟钝的相貌,林业绥无奈一笑,只好在原地跽坐下来,跟女子平视着,明明白白的亲自告知。
是奶香。
李风因为是临时接到回建邺的诏令,所以一路上都被风雪阻挡,紧赶慢赶才在今日抵达建邺城,回王邸沐浴过后,换上公服,进宫前去谒见天子。
谒见完,又按照圣命,不太情愿的去见生母郑贵妃。
入到殿内,李风拱手,毫无半分温情:“敬祝阿姨安康。”
四年未见,妇人都还来不及开口叙些母子情,男子又扔下一句“长途劳顿,有些乏累,我便先行归家去歇息了”,然后转身离开。
郑贵妃心里纵使是有千言万语,但也只能独自哀叹一句。
她心里明白,谁都怨不得。
李风毫不留念的出了兰台宫后,登车却命令不回王邸。
驭夫不明,遂问:“不知道三大王要去往哪里。”
“东宫。”
【??作者有话说】
真是没有规矩。
李风眯着凤眼看向郑彧, 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嫌恶,视线稍微一偏,又落在他舅父郑洵善身上。
宫里的除夕家宴, 他们也只能算得上是外戚, 天子相邀,竟然就真的敢来,要知道,今日太子都没有被天子诏来。
他执起酒樽,也不管什么要抬臂挡面的礼数, 直接仰头入喉,嘲意浮现嘴角。
储君不能来, 郑彧却年年被诏来。
坐在天子旁边的贤淑妃施施然朝喝闷酒的李风看去,几下打量,露出个温婉的笑来:“四年没有见到三郎,现在看来, 相貌不仅未变,还比离开建邺的时候更加俊朗了,是不是洛阳的山水格外养人。”
满脸浅粉疤痕的李风抬手, 拿袖子擦去嘴边的酒水, 死死盯着上位,这句话不仅讥讽他的相貌, 还是在指责他为什么要回来建邺。
他嘲弄的笑意反而更深,宫妃竟敢坐在皇后尊位, 虽然看不惯, 但是此刻也只能说:“要是论俊俏, 我们几个兄弟中还有谁能够比得上七弟?说到这里, 我记得在年幼时, 贤淑妃好像犯过一阵很厉害的眼疾,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转。”
贤淑妃欣慰点头:“劳三郎挂念,已经好了。”
李风很可惜的哦了声:“我看贤淑妃跽坐在皇后才能坐的上席,刚才又说我这样的相貌是俊俏,还以为贤淑妃眼疾未愈呢。”
坐在下位的郑贵妃原本还因为贤淑妃那般讥讽自己儿子而心疼的攥紧手,等听到李风说的话,又微笑着端起酒樽,抬臂饮酒。
贵妃与淑妃同属内宫正一品,并且还以贵妃为尊,只是因为淑妃得了个“贤”的封号,而她没有封号,所以贤淑妃这才成了内宫的贵人。
可贤淑妃想做的是皇后,死都想做。
这番动静,惹得宴上众人瞩目。
郑彧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三大王是被秘密诏回的,天子是什么心思,尚不明朗。
郑洵善则留心观察着天子反应,想要看看贤淑妃母子是否还依旧得天子宠爱,诏三大王回来又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原因。
李毓也只是旁观,最后看天子一直不说话,他身为人子,从席上站起身来解围:“贤淑妃许久未见三兄,一时高兴失言,还望三兄莫怪。”
李风敬上一杯酒:“七弟言重。”
李毓执起酒樽还敬回去:“我昨日归家,偶然碰到三兄的车驾匆匆赶去东宫,本来是想要叙旧的,但是念及三兄日夜劳顿,不敢贸然打搅,只是不知这么着急去东宫,可是洛阳出了什么事情?”
郑洵善暗暗咬牙,此言看似兄友弟恭,却甚毒。
洛阳为陪都,就算是出了事也要与天子说。
李风不甚在意,细心解释:“太子是储君,我是王臣,兄长于我也算是半个君,我这次回来,自然是要前去告知,免得被人说我不尊储君。”
他这人骨子里就是最重嫡庶规矩的人,认为人出身在哪里,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那个位置上待着,好好行自己的责任,不负先祖,所以他才看不惯五姐李月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最痛恨凌驾中宫之上的贤淑妃母子几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高位那人,是他容忍的贤淑妃,惯的五公主。
“三郎说得极是,只是前面我突然头疼,所以才喊贤淑妃为我肉肉。”李璋揉着头侧,遣走贤淑妃,“坐回去吧。”
哪有什么头疼,但这已经是在给她台阶下,贤淑妃端庄离开。
“洛阳太远,我也老了,想要你们几个都在身边待着。”李璋又叹了口气,看起来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孤寡老人,“三哥日后就留在建邺吧。”
天子这么一句话,便牵动了好几人的心。
郑彧和李毓面面相觑,向来都坐在上位的贤淑妃被遣走,紧接着三大王就被天子留在建邺,而且还破天荒的诏了三大王亲舅父入宫赴家宴。
郑洵善也察觉出了贤淑妃的圣眷衰落,动起自己的心思。
郑贵妃出身昭国郑氏小淮房,而贤淑妃出身大淮房,两支以大小区分,皆因有共同的先祖,先祖两个儿子先后建功立业,使其显贵,渐渐分出不同支系。
长者为大淮房,幼者为小淮房,所掌权势也以大淮房最盛,小淮房说不上没落,却也不再显贵。
不上不下,才最不甘心。
因此才拼命送了郑贵妃入四大王邸,本都已经封了贵妃,谁知还是被压一头。
李风懒得管这些人的弯弯肠子,无论怎么折腾,如今东宫之位仍是中宫所出,这就够了。
他在宴席散后,便归家去与家人守岁。
其余人也都散了。
除夕家宴散了后,家中奴仆在前面提着行灯,王氏、林妙意与林却意姊妹二人走在后面,几个人一起去往西边屋舍。
来到庭院里面,继续朝东面的居室走的时候,林却意望着一地白玉似的积雪,心里面瞬间起了玩心,不再跟着尊长继续走,而是自顾自的停在原地,弯腰抓了把雪,团成球朝远处的玉兰树砸去。
转瞬片刻就被砸得抖落满树的雪,林却意立即就变得得意忘形起来,大笑抚掌。
王氏走到居室外面,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身去,皱起眉头看向这个侄女:“六娘,还不赶紧过来。”
林妙意站在王氏旁边,抬手把发髻上的步摇插正,看见这个玩心不灭的妹妹,只是抿嘴笑着。
已经痛快玩过的林却意立即低头做出认错的样子,一边拍净手上余雪,一边走过去,然后跟着王氏两个人进居室。
室内灯架上面的灯全部点亮,除此之外,中央几案上也摆着豆形灯盏,旁边摞着几卷竹简,还有装了木筹的算子筒,跽坐在北面坐席的女子身体挺得笔直,脑袋微微垂下,在治理家中的事情。
乳媪在稍远处的席上跪坐着,抱着孩子在哄。
王氏没有过去坐床,而是走去女子那里,在东面跽坐下来:“生下孩子才半个月,谢娘现在应该多休息,况且今日还是除夕夜。”
谢宝因从算子筒里面拿出几根木筹放在案上,指尖拨弄了几下,然后提起笔毫往竹简看去,在上面圈出几处,听到妇人的话,抬头看她:“叔母怎么不去守岁。”
跟着来的两位娘子走到长嫂面前,恭敬地抬起双臂,双手交叠悬在空中,低头行完肃拜礼就去了跪坐在坐床旁边的乳媪那里,看刚被哺乳完的孩子。
旁边就是炭盆,王氏伸手去烤火:“我担心谢娘在这里觉得烦闷,所以才带着她们来的。”
谢宝因笑着抬头去看临近窗牗的坐床,两个娘子已经在逗孩子。
王氏也慢悠悠的说起西堂发生的事:“从安已经在跟你叔父他们几个说四郎明年入仕的事情。”
谢宝因搁下毫笔在旁边,又把木筹一根根的拾起,放进算子筒,不让半点声音响起:“卫罹的年纪已经不小,确实该认真想想他的入仕。”
“我在旁边听了几句。”王氏道,“谢娘也知道博陵林氏从开国以来,族中就很少再出过军中建功的子弟,当年二郎也是从著作局入仕的,现在他擢升著作郎,刚好空出著作佐郎,你叔父的意思让四郎也跟二郎一样以此职入仕,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
太.祖没有北渡之前,博陵林氏的子弟在军中都是有能力的将帅,只是后来来到建邺,世代子弟都是文武皆全的渭城谢氏自然就接过了兵权。
不过现在,随着世族轴心人物谢太公那辈人的凋零,又没有像王孝公那样的人才出世,兵权其实早就已经丧失,只剩一副空壳留在军中。
谢宝因想起那篇策论:“卫罹想要去哪里。”
“河源郡。”王氏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是不满,“听说是想要去做什么司马幕僚,要去领兵打仗,你说他长兄当年是身为长子与家主去的,身上肩负的是博陵林氏,现在林氏已经开始慢慢好起来,他不好好留在建邺和长兄、二兄一起,竟然还要去会死人的地方,林氏子弟本就单薄。”
现在西北好像是有外患,林卫罹也还是因为踏春宴的事情生出从军的决心。
谢宝因暗叹一声:“他长兄是怎么说的?”
王氏摇头:“从安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侍女端来热汤,她们也至此止住话头。
饮完汤,王氏主动说起了林勤带回来的妇人,她虽然很想要子嗣,但是脑袋还清醒,跟林勤说可以留下她们母子,做侧室也可以,不过她原来看中的那个侍女也已经说好,必须要留下来为妾,而且过继之事她不能做主,毕竟要入家谱,就算是她同意,林氏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林勤听完她的话,同意点头。
黄昏时分刚到,王氏家中的奴仆就找来这里:“夫人,阿郎要归家去了。”
王氏连忙起身离开。
快夜半时分的时候,只听见建邺城各家的爆竹声都开始响起,宫城最盛,击鼓驱疫的傩仪队伍也正在穿行建邺各坊市。
虽然是大雪,但是也十分欢乐。
林却意跽坐在室内,已经变得心烦虑乱,视线不断的看向居室外面,但是又谨守礼数,挺直的身体丝毫不动。
谢宝因抬眼瞧去,会心一笑:“再不去,四郎、五郎就要先走了。”
得到长嫂的准允,两位跽坐的娘子先后从席上站起,再行肃拜礼后,走出居室,在庭院里又停下再行礼。
谢宝因卷起竹简,听见睡在卧榻上面的孩子在哭,有些不知所措的喊来乳媪:“前面不是刚哺乳完。”
乳媪过去抱起孩子:“娘子应该是被外面的声音给吵醒的。”
但是怎么都哄不好。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谢宝因把竹简摞好,扶着几案起身后,缓了缓被坐麻的双腿,然后亲自去哄,片刻就被哄好,只是离开她怀中又要哭,小手紧攥着她衣襟不放手。
乳媪解释:“娘子应该是认人。”
没有办法的谢宝因虽然无奈,但也是开心的,于是只好继续抱在怀中。
在外面微弱的灯盏下,依旧还可以看见鹅雪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堆在地上。
幽深的夜色中,有人手执罗伞走来。
居室外面的侍女纷纷行礼,乳媪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去,发现一个男子脱下大氅,走了进来。
她连忙从席上爬起来:“家主。”
林业绥轻轻颔首,然后命乳媪先出去候着
谢宝因踞坐在卧榻旁,刚刚本来想要试试把孩子放下去,但还是不行,此时看到男子回来,问道:“刚到夜半,郎君怎么就回来了。”
林业绥在炭盆前跽坐着烤火,骨血里面的阴寒也开始渐渐散去:“没有我,四郎、五郎他们几个会更欢乐。”
谢宝因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抓住自己手指的女儿,心里竟然会因为男子的这句话觉得酸涩,明明是一家人,怎么说出没有他会更欢乐的话来,不过想起这一年多来,又好像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