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渭城谢氏
几声鹤唳起,惊了建邺长极巷谢家笼中的鸟,吓得鸟雀一顿乱扑乱飞将笼子弄得摇晃,随即发出骇人的声响,待在屋舍里面歇凉闲聊的仆妇们都急得赶紧出来看,见庭院里那两只仙鹤没有事才稍稍安心,地上的鸟就算是摔个半死,已经没有人去在意。
挽着云髻的女子从屋舍东面缓步走来,坠地的蓝色破裙堆在翘头履之上,后垂的青丝以红绳缠绕,再以玉佩扣环相束,两者相得益彰,头上那支宝石步摇与同配的明月珰也轻轻晃动,只见体态丰腴,曲眉丰颊。
听见这里凄惨声,她停下脚步,弯身提起地上的笼子,神情不怒自威:“怎么回事。”
里面管事的仆妇脸上带着笑,赶紧出来应和:“五女郎,可能是这仙鹤不适应建邺的气候。”
谢宝因轻摇纨扇,竹骨轻叩在上襦交领处不动,不动声色的看着。
渭城谢氏,数百年间的声望和权势几乎都由建邺将军房撑起,只是在本朝立国时,将军房死了大半儿郎,自始此房不仅再无武将出,子弟也逐渐凋落,已极少能有出仕之人,在朝中继续巩固家族地位。
高祖谢太公膝下仅一老来子,此子早逝,故过继扬烈房的庶长子为宗嗣,改名德,德生贤。
谢贤纳顺阳范夫人女郎为正室夫人,范夫人连生四女,无子,于天台观中求仙问道后,得命理偏方,纳侧室李夫人,李夫人怀上后,范夫人也随之怀上。后来李夫人生五女郎谢宝因,范夫人生六郎晋滉,此后范夫人再生三子,五八之年又再得幺女珍果。
谢宝因从小就被范夫人带在身边长大,但是亲疏有别,自己生的肯定要看重一些,在前面几个女郎都嫁出去后,范夫人对她的教导认真起来,管理家中与宗族的事务也教的差不多。
月余前,范夫人身体感到不舒服,为了养病,把家中的事务全部都交给谢宝因管着,但是她这病嘴上说是受寒导致的,用药汤也不见有什么好转,最后遣家中奴仆跑到天台观去拿来几枚金丹吃了,现在才勉强有些精神,第二日就说要做场法会才放心,不能无缘无故就受神仙的恩惠。
因为五月初一是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所以想借着神仙的日子办一场祈福、却病延寿的斋醮法会,这对仙鹤就是重金买来要送给天台观的结缘礼。
月初仙鹤还没有到建邺的时候,刘媪就已经先跑去范夫人那里,照顾仙鹤不仅有额外的钱财,整日下来除去喂食的三餐,也不用再费什么心思,坐着歇凉守就行,但是家中的仆妇仗着跟先祖有关系,拿夫人女郎的东西或者欺上瞒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些事情最难管,时日一长就成了家里的祸害。
谢宝因本来不想管的,只是范夫人先一步说自己还需要再卧榻养病,她只能再多管几日:“金丹、甜果和水都随着仙鹤一起洞庭郡运过来的,怎么还会水土不服。”
刘媪笑着糊弄:“人离开家乡,气候口味稍微有所变化就会浑身不舒服,仙鹤是神仙骑乘去往天庭的,所以症状才会更厉害,吃的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不是家乡,哪里能开心起来。”
谢宝因不说话,去到庭院里,围着鹤走了一圈,然后垂眸看着地上藏匿起来的米糠:“在从水路来建邺的那几日,家中奴仆都说没有什么不适,张乳媪还说仙鹤刚到家中那两天还吃下很多金丹甜果,甩水跟大家玩闹,只是我忙着夫人的斋醮事宜,不能亲自看见。”
刘媪继续狡辩着:“五女郎从小就有人侍奉着,很多事情不知道也正常。”
谢宝因把鸟笼交给近旁的奴仆,一面摇纨扇,一面笑盈盈看着家中的这位老仆妇,温言说道:“夫人病倒,所以才让我帮忙管管家中的事务,我年纪还小,这些天来都靠阿婆教导,好几次这里出事,阿婆自己能够处理好,我也懒得多问,为了就是我们能够和气相处,希望各位可以保我管家这段日子不生出什么大祸,去夫人面前挨罚,但也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刘媪自然也不敢再多辩什么,急忙踩着女子给的台阶低头认错:“是我辜负了五女郎的好心。”
谢宝因伸手去扶刘媪,贴心的给她扇风:“阿婆也宽心,大约真是仙鹤挑人侍奉,我遣人去祖师观里面请几名女冠来就是,阿婆也好去忙自己的事。”
刘媪高兴的连连应下,将自己带来的两个仆妇也一并带走,剩下的人已经不用再吩咐,手脚利落的就把金丹甜果舀在金锡盆里,端去给仙鹤吃,供仙鹤洗濯和喝的水也全部换了一遍新。
谢宝因原本是在十女郎所居住的屋舍里,把那位女郎哄睡下后,打算也跟着睡一会儿,现在被这事给折腾完,就算是有几分困意也清醒过来,离开这里就直接往自己住的屋舍走去。
躺在屋舍外面眯眼打盹的侍婢眼皮子忽开忽合,迷糊的看见个身影走进庭院里面来,马上起来迎:“女郎怎么回来了,没有累到吧。”
谢宝因笑着摇头,将脏掉的手帕交给她就直接进屋舍了。
玉藻展开帕子一瞧,青莲色上大团的黄色糖渍,扭头命侍女倒来盆水在庭院里,然后坐着亲自洗:“看来十女郎又把糖水当成好玩的了。”
谢宝因在内室脱下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又和屋舍外面的人说道:“孩童天性就是如此,再大些自然会懂事。”
话说完,主仆二人也开始各自忙各自的。
几下洗好,玉藻端着水直接泼在庭院里,回阴凉处晾好帕子后,放下挽起的衣袖走到外面,看见内室的女子在打呵欠:“女郎怎么不在十女郎那里陪着一起睡会儿。”
喝了口侍女先晾好的凉茶润嗓,谢宝因才愿开口说话:“本来是想要在那里睡的,谁知道那两只仙鹤接着就出事。”
把衣袖放下来后,玉藻进去内室里面,听后忿忿而言:“那里怎么日日出事。”
“这我不大清楚。”谢宝因放下茶盏,“但是两只仙鹤是再也不用遭罪了。”
玉藻拿起胡床上的绣篮,坐在屋舍外面收尾昨日剩的几针,闻言回头惊喜的看向里面:“女郎把刘媪从家里赶出去了?”
“怎么会。”谢宝因边说,边跪坐在席上,在书案上找着记录家中钱财发放的竹简,“我自然是用好话给请去别处的。”
“那仆妇不知道暗中贪了多少东西,害得仙鹤几次都不舒服,要是真的出了事,还不知道女君那边要怎么骂女郎。”玉藻咬断丝线,伸手抹平绣好的鹤,“女郎何必对她那么好。”
谢宝因拿着竹简走到几案旁边,抚好破裙后,直接屈膝在席垫上面跽坐着,顺手又把算筒拿过来,拨弄着算筹核对账目,淡淡道:“她与太公的乳媪有亲,就算是犯下天大的错事,我也不能够罚。”
玉藻无奈的嗟叹一声。
近日,范夫人开始慢慢把管理家里事务的权力往回收,但是刘媪一来,她就说还要再卧榻养病,就是知道这个仆妇会干出些什么事情来,以前被祸害得太厉害,所以这次干脆不管。
在居室养病的范夫人正吃着荔枝膏,听李傅母[1]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知道养仙鹤的屋舍那边又出了事情,笑问一句:“五女郎是如何处置的奴僕。”
李傅母才舀了一勺进嘴里,顾不得细嚼慢咽品滋味,囫囵咽下,立马开口应答:“应该是说得好话,那仆妇还挺高兴。”
没什么胃口的范夫人搁下漆碗,用手帕擦嘴:“她还是只求自己安稳。”
李傅母也跟着丢掉漆碗,不敢再吃,从跪坐着的食案边起身去端来茶汤侍奉这位夫人:“五女郎还年轻,被那个仆妇搬出太公来给吓到了。”
“就是喂养过大父几个月,恩情从前就已经还清,五女郎哪里会不知道这些,”范夫人接过茶盏,眼里闪过几丝精明,“她就是不想揽这些闲事,怕伤了与家中那些仆妇的感情。”
几个郎君女郎少时就由范夫人抚育长大,比起范夫人的亲疏有别,专门负责抚育的李傅母都一起护着,但是顾及到妇人的身份,只能笑道:“倘若五女郎要治理,夫人心中必然又会不适。”
范夫人嫁进渭城谢氏将近三十载都没有把家中这个仆妇给赶出去,不是怕一个奴仆,只是想要看看这个仆妇可以不要命到何种地步,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郎突然把她的乐趣给赶出去了,还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
五女郎心里十分清楚这点,所以才不想管。
她要是真管起来,只怕家中的女郎没有谁能比得过。
妇人把手里的茶盏放下,抚掌大笑:“绕来绕去,还是父母你最懂我。”
笑过之后,她又敛起目光,眼神和话语都变得尖锐起来:“这个仆妇我早晚都会让她把性命留在我手里的。”
李傅母屏息。
【??作者有话说】
[1]古时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穀梁传·襄公三十年》:“ 伯姬臣:妇人之义,傅母不在,宵不下堂。”
第2章 正室夫人
谢宝因核对完昨日家中各项开支的账目,捂嘴打了个哈欠,看着已经指向晡时的漏刻,走进内室拿出玉牌,又把为方便翻阅竹简而脱下的金镯重新戴进手里,然后才拿着连成片的竹简往屋舍外面走,刚好和端着药进来的玉藻碰上。
女子躲过一劫的笑道:“看来今天又不凑巧了。”
玉藻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她家女郎就已经离开了,只留她在原地摇头叹息,转身把汤药拿去疱屋继续温着。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人也烦闷,代为管家的谢宝因白日里几乎不能歇息,又累又伤神,以前头晕乏力、心有郁结的顽疾又出来了,往年每到这个节气都不怎么能够出去,很多时候都是穿着薄薄的罗衣歇息,口中还需要含着块蝉玉,这样才能好受,但是现在家里的事情全部都来找,没办法做到这么讲究,只能看医拿药,但药石吃多毕竟也伤身。
这么想着,玉藻心里不免变得愤懑,只是觉得连照顾十女郎这种事情也拿来找女郎,真不知道养着那些乳媪是干什么的。
待她进内室看到几案伤被遗落下来的东西,赶紧拿着追出去,很快便看到谢宝因正在逗飞到她身边来的鸟,那鸟也不害怕人,反而还高歌着舒展羽翅。
远观半刻,她才走上前,尽心叮嘱:“这天气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女郎怎么也要把这个给拿着。”
谢宝因看见鸟雀都成双飞走,也收起玩心,对近身侍奉自己的侍女弯起嘴角,然后接过素面的纨扇,点点头就背过身去,看着远处走过来的一个人。
玉藻也偏头去看,发现是在南边屋舍侍奉的柳斐,心中揣着迷惑回去。
柳斐手里面不知道捧着什么东西,脚步迈得碎,但是却快,看起来特别无措,看到谢宝因,就好像是看到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赶紧走过来:“五女郎,天台观的女冠刚刚金丹送来了。”
谢宝因扇着纨扇,心里思索完才去伸手过去:“给我吧,等下我给夫人送去,你趁着现在,那女冠还在外面,命家中的奴仆用车驾把人送回去,再把那些紫纱也一起送过去,那是夫人早就嘱咐过的。”
柳斐是两三载前被驱逐到南边屋舍的,她本来是在六郎所居住的屋舍侍奉,后来长大,貌相变媚,范夫人特别怕她勾得六郎做出些败坏家风的事,但是没有过错,她父兄也忠心,范夫人只好把人留在谢家,只是也不准柳斐再出现在几个郎君和阿郎面前,最好也不要让她看到。
所以这个人才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宝因接过描有金鹤的袖珍锦盒,正要离开,又突然反应过来:“回来的时候再顺路去祖师观请几个女冠来,直接带去养有两只仙鹤的那处屋舍就是。”
柳斐赶紧高兴的应下来。
等侍女走后,谢宝因也往范夫人所住的屋舍去了,只是她没有进居室,看见在庭院里坐在胡床上做女功的侍女时,背过双手弯腰看了眼,盈盈笑道:“做得比我好。”
“夫人那个才叫好,女郎现在跟着夫人学,以后就看不上我这个了。”侍女抬头看到人,一边说话,一边要起来行礼。
谢宝因把纨扇递到拿着竹简的手里,然后背向身后,另一只手落在侍女肩上,摁她坐回原处,又往屋舍瞧去:“夫人的病好了吗?”
“今天是李傅母来侍奉的,我只在屋舍外面。”侍女心里也明白夫人为什么还要再养病,所以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只能模糊不清的说,“夫人应该醒了,五女郎进去就是。”
谢宝因站着不动,语气淡淡道:“我再看看。”
侍女心里面瞬间什么都变得清楚,做得太好,有时候也会让屋舍里面的那位夫人不高兴,她低头,不再多言。
过了两刻,谢宝因才有要进居室的意思。
醒来没看到有人在旁边侍奉,范夫人早就冷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也直接:“以前事事都做得周全,怎么今天迟了。”
谢宝因像是已经习惯,从容自若的送上竹简,垂头作温顺认错的相貌:“今天身体突然觉得乏顿,所以才放纵自己贪睡,还请阿女郎责罚。”
听到这话,范夫人马上露出和蔼的面目,比起之前,还带着一些笑意,心里似乎也变得舒畅起来:“圣人都还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我们为妇为女的,要是从来都不犯错,那不是比圣人还要高明,那才让人觉得恐怖。”
她伸手接过竹简,粗略看了看,抬头赞赏道:“五女郎在管家中事务上面比其他女郎都要好,我一直都放心,不知道女功做得怎么样。”
谢宝因跪坐在妇人的身边,倒出丹药托在手心里,然后连同温水一起送到范夫人眼前,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要是跟阿女郎比,还只是堪堪入目。”
范夫人细嚼慢咽一番,用温水送服后,才慢言慢语的教导:“还是不能怠慢,虽然以后嫁去做士族夫人,这些事情都不用你亲自动手,但是闲暇的时候做着也不会被人轻看。”
士族夫人除了要管理家里的事务,女功也重要,家里只要有其他夫人来拜访,一来二去,名声也就传出去,范夫人在家里时,范老夫人的好友就经常来往范家,看见过几次她做女功,一直在外面夸赞,于是就有了美名。
陪着一起用过晚食,谢宝因跪坐在轩榥边,绣着祥瑞,眼花光暗的时候,抬头只看见是苍茫夜色,然后又挪到烛下继续做,范夫人看得心里也舒服。
谢宝因从小就喜欢读书,六岁能读史书,刚及十岁已能读懂《诗》《论语》和《道德经》,几个郎君有不懂的不问先生,反而还要来问她。
谢贤考经文史论,也总有谢宝因在背后为六郎出策。
范夫人看不下去,讥笑道:“不学女功,以后要怎么嫁人,要是只知道读书,忘记女子本分,读书就是祸事一件,难道五女郎还能拿这满肚子的学识去外面换个博士来做。”
被点醒的谢宝因这才意识到读书不是女子该做的,于是她白日里学女功,夜里读书,再加上她越来越孝顺,范夫人根本就挑不出什么错,也就随便这位女郎了。
黄昏时,范夫人放下竹简:“你阿翁应该要归家了,今天就先回去好好歇息,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谢宝因搁下手里的东西,当然明白话里的意思,刘媪今天已经被她从那处屋舍请了出去,她把玉牌交回:“只要阿女郎能够身体康健,我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心肝甘愿的。”
范夫人用帕子假意擦着眼角:“五女郎愿意,我还舍不得。”想到前些日子吃剩的药物补品,又说,“一到这种炎热天,你就容易生病,明天我让仆妇送些滋阴养气的补品去你那里,你也应该好好补一下。”
随后,妇人便嘱咐身边的仆妇把送回去。
谢宝因离开时,刚好碰上谢贤,低头喊了声“阿翁”便侧身走开。
谢贤进去屋舍,回想刚才看到的人,竟然还有些不怎么能认出来,不由得感概:“宝因长大不少。”
范夫人拿东西把灯芯挑亮,眸里划过一抹精光,那件事她正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干脆顺着这句话继续往下说:“明年就要满十五,若因成婚的那年正是这样的年纪。”
谢贤点头,难得有几分为人父的柔和:“是该论婚事了。”
“说起她的婚事,如今已有两家欲纳她。”范夫人开怀笑着,“王家三郎中馈乏人,想要鸾胶再续。你是知道的,若因自从病逝,哪怕有文郎在,他跟我们都没有关系了,但是这七载来却对我们体贴周到,比若因还在的时候更好。”
谢贤脱去外衣,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随言附和:“前几日下朝,王侍郎与我也透过风,只是二女嫁一门不妥。”
他虽然有六个女儿,但是二女郎和四女郎都是早夭,十女郎又还小,如今长大成人还没有出嫁也就谢宝因一个,怎么能把两个女郎都先后嫁到一家。
范夫人只好又说:“兰因也想要为卢四娶五女郎做侧室。”
“宝因去做卢氏的侧室?”谢贤拿起《论语》,还没有开始看,就已经连着冷笑几声,“她还真是聪明,女郎嫁出去果然开始有异心,都开始把心思用到谢家来了。”
“兰因是这样说的,但是我觉得嫁过去,妻妾先不论,做个娥皇女英的美名也好。”范夫人略显慌张的咽了咽口水,强撑起笑颜,还不忘为女儿找补说辞,“王三虽是三大士族的子弟,但是卢四近日也刚擢升。”
“拒绝王三的正室,去做卢氏的侧室,岂不是在羞辱王氏?当真是个妇人,只为家里这点事情算计。”谢贤扔下竹简,目光冷冽,俨然已经动气,“他卢家再擢升又如何,要是没有我们点头,别说擢升,只怕陇南之地才是他死后居所。”
他生怕如此不开智的妇人日后坏事,言辞愈发激烈:“卢家祖上是如何几近灭门的,几朝几代落得声名狼藉,现今连个士族都不再是,娶个谢门女儿为妻已是恩赐,竟然还敢肖想做侧室,真是一介竖子。”
范阳卢氏一族的权势地位在汉末时是天下世林独一份,皇帝要去妃殿都需先问过卢氏的故事流传至今,可其权势让子弟渐失志向,仗着自家位高权重开始胡乱非为。
好日子没享几年,各地纷纷起义,处于权利中枢的卢氏大支被灭门,血流满金陵各街道,各州郡的卢氏分支也惨遭屠杀,范阳卢氏迅速衰败,不再被列入士族。
历经五朝休养,卢氏远支的卢兴受封国公,仗着有开国之功请求重入士族,皇帝让他去征求谢氏的意见,被谢氏拒绝,所以卢氏虽家族显贵,子弟多有官爵,却并不是望族。
唯恐眼前人又积攒怨忿加重病情,谢贤削去原先的躁怒,缓和下语气来再次重申:“我早就已经跟你说过,渭城谢家的女郎从来没有嫡庶之分,她与你生的同样都是谢氏女郎,你所生是正室夫人,她必然也是正室夫人,所嫁的士族不会比她们差。”
范夫人埋头不再作声,亲生的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人护着自己的肉是天性,在有些事上难免亲疏,这些男人又怎么会知道妇人怀胎十月的苦。
谢贤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兴致,只想着说完正事,赶紧就走:“张衣朴被遣去寻修道的五公主,六郎也要一起去,他多去看看天下,心胸自然就能开阔。”
刚一说完,谢贤就站起身去拿横杆上的外衣,边穿边继续嘱咐:“明天就走,今夜就给六郎收拾好行装,出发也不至于着急。”
范夫人也随着起身,命令居室外的奴僕侍从,而后再问:“有五公主的踪迹了?”
谢贤捡起丢下竹简:“说是在青城山那边见到过。”
历代就只出了这一位特立独行的公主,范夫人难免好奇多问:“五公主修道的心这么坚定,还以为陛下这次就由着她去了,怎么还要去找。”
本朝立国时,因太.祖出身寒门,为抬高门第,神化政权,自称老子李耳后人,大封老子,修宫阙庙宇供奉,道教一举被抬为国家宗教。
太.祖崩后,其第三女入道门祈福,百岁羽化,诏封“上元大法师”,其居所天台观成为皇室道观,一国祈福盛事皆在此。
皇室里面效仿的风气也兴起,公主入道门的事后面都时有发生,但多是为了逃避公主的责任,名为修道,实际还在享用着金银。
除了这位五公主。
司马月七岁慕仙修道,九岁自请入道门,于天台观请三洞大法师授法箓,法会庄严隆重,道号“怀安”,修道八年之久,一直不愿再回宫,爱女心切的天子和贤淑妃担忧道观清苦,时常会遣人去请她回宫,结果从此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一只脚已踏出去的谢贤顿住脚步,想起这个皇室公主的荒唐行径,好笑道:“也就郑氏才把皇室当个宝。”
第3章 士族议婚
今早一起,谢宝因破天荒的向玉藻讨来汤药喝,一碗不够又想再喝第二碗,吓得玉藻后退好几步:“女郎,这汤药不能这么喝。”
谢宝因把身体靠在卧榻的隐囊上,左手揉着头侧,似乎不怎么舒服,闭眼询问道:“六郎是今天要离家随张特使去找五公主?”
玉藻跪在方几旁边,收拾着上面药物补品,虽然心里不想这位女郎再被累到,但是刚刚她们说的那些话也肯定已经听见了,所以她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先前夫人那边的仆妇来送这些东西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谢宝因抬眼瞧着屋舍外面的阴天,忍着五脏六腑的不舒服,动身起来:“趁着现在还不算太热,我去夫人那里送送,不用你们陪。”
旁边仆妇眼疾手快地挂起帷幔,服侍女郎对镜梳妆。
快到范夫人的屋舍时,六郎谢晋渠正好向范夫人请完辞出来,两人一碰面,谢宝因就言辞犀利,只是语气却极为柔和:“不知道六郎史论参悟的怎么样了。”
谢晋渠的名才在建邺城都是有名的,但要是真比起学识史见,自然比不过谢宝因,所以心里一直都忧闷着,现在难得高兴起来:“阿姊的仇记得还真深。”
郑家七郎有一卷奇书,那卷书虽然是奇,但也就是记载一些前朝历代的野史,谢宝因知道后,放下手里早就已经烂熟于心的正史,想要看着野史添趣味,在她刚要娶请郑家八娘代为借阅的时候,竟然被谢晋渠捷足先登。
谢宝因不置可否的挑眉,难得灵动一回。
谢晋渠捏起腔调来,先将人一军:“你身为女郎,不喜欢女功却喜欢读书,现在不读正书,又来读野书,是为了什么。”
“正史写胜者,野史写秘闻,真假虽然难辨,但是我心里自有考量。”谢宝因似笑非笑,说着在范夫人与家中奴仆面前都绝不会说的话,“我读书也只是闲暇看看,你一个要出仕的郎君,理应陶冶性情,怀济世之心,不去读些贾谊、晁错的大赋,也不读七子,又是为什么。”
面前这个人天天看书,但都只看一些绮艳伤感的辞赋,家里阿翁不知道,其他人未必就不知道。
谢晋渠败下阵来,立即心虚的爽声笑道:“我是郎君,阿姊又怎么可以跟我相提并论。”
谢宝因也只是笑一笑,然后关心起他人来。
姊弟刚说了几句话,奴仆就跑来说出使的车队快过长极巷了,得赶紧去巷道里面等着,第一次远行的谢晋渠生怕失去这次好机会,辞别的话都来不及好好说,转身就赶紧跑去外面,身形逍遥,无拘无束,如一尾海中的鱼。
谢宝因看了很久,最后竟然生出痴呆。
路过这里的侍女觉得十分新奇,只是朝远处东张西望也看不到有什么,皱着眉头纳闷:“五女郎在这里看什么。”
谢宝因的神思回笼,那份跃跃欲试的痴呆立马就沉到心里最深处,又是平常跟家中奴仆说话和善的语气:“看这天下还真是大,不知道我们又能够走到哪里去。”
侍女虽然不懂,但是知道这位女郎是家中出名的读书不要命的女郎,更被称为“诸生”,讲得肯定是那些有趣或者有道理的,所以也跟着一起笑。
外出已经月余,张衣朴等人一行辗转在都江郡以及周边的修道名山,终于在青城山寻到五公主的踪迹,抵达的那日已经接近夜半,所以他们在所属辖道的驿馆歇过一夜后,才进山谒见。
张衣朴在观门外略顿稍许,随即提袍进观,远远朝东岳大帝塑像躬身深拜,给了贯通宝作香油钱,便转身去找主事的。
监观让他去静室等候。
日正时分,一名女冠翩然而至,褐帔紫纱,袖领循带,皆就取足,身二十三条,两袖十六条,合三十九条,着青纱之裙,束发戴飞云凤冠。
这是真人的道服。
张衣朴在惊愕过后,赶忙行过君臣礼:“公主金安。”
李月手拿拂尘用力一挥,略显不满的高声提醒道:“贫道道号怀安。”
张衣朴在女子走来时,往后退了一步半,保持着臣子和公主的距离,又再次拱手躬身的请求:“陛下在建邺城外的缈山为怀安真人修建怀安观,谴某请真人回去修道。”
李月放下拂尘,净手虔心点香,开口即是冷言冷语,尽是藐视的语气:“我在缈山,你们逼我回宫,我在青城山,你们逼我回缈山,要是有天我去了天外山,你们是不是又要逼我回青城山?”
张衣朴被质问的说不出话来,对于天子的家事,他一个外臣不好置喙,只是听闻这位公主在出家前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修道或许是她唯一能快乐的事。
随着点香的缭缭烟气,静室外走来一人,语气强硬到不容拒绝:“若是圣旨要诏怀安真人回去呢。”
李月回头看那人,横眉冷竖,不屑的轻呵一声:“天要诏我,圣旨也留不住我,人又岂能与天分庭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