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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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绥从容自若的放下竹简,手肘落在凭几上,撑颔,好整以暇的瞧着女子:“我爱看的书,多的是幼福不知道以及...”
他玩味道:“不能知道的。”
谢宝因笑睨一眼,不再跟他说话,正要抬手擦头发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但是顾及着男子在,想了想后,还是站起身,去居室门口询问侍女:“阿兕回来了吗。”
林业绥在室内听到女子的声音,处之泰然的看起竹简来。
侍女低头回禀:“乳媪在日入时分就带着娘子回来了,只是女君看书入迷,娘子也睡了,所以才没有来女君和家主的居室,现在要不要去叫乳媪抱来?”
谢宝因回头看了眼室内放置的漏刻,已经快要黄昏:“不用。”
然后放心回去。
看见女子重新跽坐下来,林业绥放下竹简,顺手握住她手,夺走干巾,抬手擦着她柔软的发丝,问道:“阿兕今天去了哪里,让你这么着急问她有没有回来。”
谢宝因愣住:“郎君听清了...?”
她明明还特地去居室门口问的。
林业绥敛眸,他当然没有听清楚,只是想到白天,稍微动脑就能猜到,但是面对妻子所问,还是笑着嗯了声。
谢宝因也只好笑着跟他说道:“母亲看见她很欢乐,又是第一次见,所以留在母亲的居室,因为怕阿兕夜半会哭闹,让夫人不能好好歇息,所以才着急问。”
她说完,抬头去看男子:“郎君归家后,还没去见过母亲?”
林业绥低头笑起来,把今日行程老实交代:“归家后到坐了半刻,然后就去了书斋,回来看你那么认真,便先去沐浴了,再是喊你用食。”
那就是知道林圆韫在郗氏那里,怎么还来问她。
谢宝因不免嗔目:“那你还问我。”
林业绥把女子发丝慢慢擦到半干,明明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对自己说真话,却连理由都懒得编,只说:“忘了。”
他当时是想要把林圆韫带回来,但是自己不能时时都在家中,何必叫女子日后难做。
刚说完,侍女来到门口:“女君,汤药已好。”
林业绥开口令道:“进来。”
侍女端着漆木盘,低头走到几案旁,跪坐下去,把木盘上面的漆碗放下后,又低头立马离开。
擦完女子头发的林业绥也起身去横杆处归置干巾。
谢宝因则捧着漆碗,一口饮尽温热的汤药,要自己嘴角药痕的时候,男子走过来,先一步弯腰为她揩去。
林业绥收回手,在北面坐下后,忽然问了句:“苦吗?”
谢宝因稍怔,直直向男子看去,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只当是问汤药苦不苦,随即轻笑摇头:“吃多就不觉得苦。”
她这么聪慧,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拿书的间隙,抬眼看过去,笑着吐出二字:“过来。”
谢宝因把药碗放下,从席上膝行几步到男子面前,先发制人的说起别的话:“听说陛下想要让三大王乘步撵上朝,三大王拒绝了?”
前些日子,三大王李风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走在路上竟然被路面上冻成冰的积雪滑倒,摔断了腿,缠绵病榻很久,一能起来,便开始上朝。
只是现在走路依旧有些跛,恐难好全。
要是认真一想,三大王断腿的前面两天,刚得到天子命其统领三千屯兵的恩泽,就这一样,便可抵消七大王过半的圣眷。
三大王的这场灾难,怕是被人有意为之。
如此看来,天子要效仿陇南赵氏,即使三大王没有要争位的心思,无法配合他,但是只要天子对第三子表露出稍微的宠爱,郑氏自己就会慌乱起来。
可是这一出,也会让三大王处于利刃之下,招来各方注意,而且天子虽然宠爱三大王,却并不眷爱郑贵妃,宫中还是以贤淑妃最得圣眷。
天子究竟是想要两虎相斗保住东宫,还是要借此招保住七大王?毕竟七大王唯一不能让天子满意的点就是他出身昭国郑氏。
大约是三大王与七大王过于显眼,太子就好像已经销声匿迹,没有人再去在意。
唯一能够值得说的消息就是东宫那边在去年九月新诏封了几个世家女郎为良娣、良媛和昭训,虽然都是末等世家的女郎,但是其中良娣和昭训都先后有了身孕。
林业绥低头看着案上的《坐忘论》,又牵过女子的手,手指轻轻挠着她掌心:“步撵是帝王所用,而且百官车驾都不能进阙门,要是不拒绝,就是真的有了僭越之心。”
虽然这是天子给的恩泽,但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要易储的信号,就连统领三千屯兵也是,各处宫门共有三万屯兵,屯兵又关乎宫城安危,从来都不轻易交权出去。
在太子之前最先焦急的必定会是郑氏大淮房。
天子的这盘局,已经开始了。
手心被他挠着,却是心间在搔痒。
谢宝因视线放长,去看男子在看的竹简,只隐隐看到句“抱元守一,至度神仙,子未能守,但坐荣官”,这好像是论成道之法的。
林业绥见女子想看,嘴角噙着笑,长臂环住她的纤腰,直接把人带到怀中,指腹不经心的握着她手,揉捏着软软的指腹。
两人就这么相依在一起。
谢宝因看了几句,心也跟着静下来。
李风从长生殿出来,又被天子遣去了郑贵妃殿中,说什么他摔断腿后,贵妃日夜担忧,身为人子,应该去报一声平安。
要是真的担忧,又何必去给天子吹耳旁风,嘴上说他身为大王,理应为帝王分忧,不该赋闲在家,心里却是打得别的算盘。
迈入殿内,跛着脚的李风还没有开口,郑贵妃看见自己儿子现在的情况,先哭起来:“我是郑氏的女儿,三郎恨我吧。”
她和郑洵善都没有想到郑彧和李毓竟然敢这么快就下手。
“我不恨阿姨,只是阿姨也不要再指望我们之间能有母子温情,说到底你我也算不得是母子,不过借你肚皮来这世上一遭。”李风淡漠非常,这腿虽好不全,可只要慢些走路,与寻常无异,他没有什么怨怼,“改日我就会上书回洛阳去。”
郑贵妃抹去眼泪,只说:“陛下这么不喜东宫,贤淑妃又记恨太子咬她之仇,要是真的让七大王来日即位,怎么可能会放过太子?”
其他人不知,但是她知道,三哥和太子情同至亲手足。
太子愿意为这个弟弟放血治病。
三哥曾经也是天子所爱的儿子,只是不顾劝阻的为太子说话才被贬斥去了洛阳,很多时候她都怀疑这个儿子怕真是从哀献皇后腹中出来的。
李风摩挲着指腹,忽然笑道:“你们要争便去争,扯大哥做什么?”
日出时分,在林业绥离家后,侍女才端水进居室去侍奉。
谢宝因踞坐在临窗的坐床上面,斜侧着什么,趴在凭几上,透过大开的窗牗看着庭院的景色醒神,自从平旦时分被男子弄醒就睡不着了,还说什么让她睡她的。
侍女把铜盆、平盘放在矮床上,浸湿巾帕后,双手奉巾,恭敬喊道:“女君。”
谢宝因回过神来,坐正身体,盥洗过后,出声命道:“让李媪到东堂等我,我去完夫人屋舍就过去。”
侍女端起矮床上的东西,低头应下,退出去。
转眼间,乳媪也抱着林圆韫来到她这里。
谢宝因本来想要先去更衣再抱,但是林圆韫已经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看她,难以抵挡的她只好先伸手去抱,随后便有一只小手来扯她胸前中衣。
她皱起眉来,抬头问乳媪:“今天还没喂过羊奶?”
乳媪立即反应过来,笑道:“喂过了,只是娘子吃得少,可能是娘子想女君了。”
话音刚落地,林圆韫就因为吃不到奶,直接张嘴哭起来,小手还攥扯着衣物。
谢宝因只好解开中衣哺乳,看到她马上就偃旗息鼓,还吮吸得香甜,无奈的用指腹轻轻摸过孩子鼻头,哑然一笑:“你哪里是想我了?”
被摸鼻头的林圆韫咧嘴笑起来,乳媪和室内等着侍奉女君更衣的侍女也不禁跟着一笑。
等喂完林圆韫,谢宝因撑着凭几起身,更好衣,穿好平履,发髻上斜插与正插好宽玉钗和玉篦后,不放心的和乳媪说道:“要是有人来这里要带走娘子,你先命人去找我,不要越俎代庖。”
乳媪略显为难的问道:“要是夫人...”
走到庭院里面的谢宝因回头冷冷看着:“家中女君是我,林氏宗妇是我,女郎的母亲也是我。你要明白,在这家中我能够保住你,但是旁人却未必能够从我手里保下你。”
乳母想起前年的事情,赶紧低头应是。
来到北面的屋舍,谢宝因远远就看见有个侍女从居室那边跑来,两交叠腹部,低头行礼后,立马就双膝跪下,伏地请罪:“禀女君,夫人现在还在念经,命令不准任何人去烦扰。”
郗氏归家后,所住屋舍侍奉的奴仆还是之前那些。
谢宝因垂下视线,不冷不淡的看着这个上半身已经快与地齐平的侍女,很快也就认出她是近身侍奉妇人的侍女桃寿,心里知道什么是好坏,人也善良,当年吴媪那件事也已经竭力规劝妇人。
她无意去为难一个侍女,弯起个浅笑:“起来吧,母亲既然在念佛,我在外面等等。”
知道妇人是有意要为难这个女君的桃寿瞬间松了口气,把额头从手背上离开后,慢慢直起上半身,再从地上站起,行礼离开。
谢宝因站在兰庭的台阶前,默默听着室内的经声。
快两刻过去,郗氏终于念完经,随后又喊人侍奉用食,等用完后,慢吞吞的盥洗荡口才愿意见儿妇。
谢宝因从庭院进去居室,看见妇人端坐在北面坐席上,她端过侍女手里的热汤,走过去奉上:“不知道母亲昨夜睡得好不好。”
“自己家中,睡得自然是比那寺庙里面好。”郗氏故意磨蹭半瞬,然后才去接过汤盏,低头慢悠悠的饮起来,始终没有开口说让女子坐下之类的话,随后似笑非笑的说道,“家中事务繁多,又有二郎的亲迎礼在即,真是辛苦你还记得来我这里省视,虽然本来是应该体谅你,不要再前来,但是想着有你能每天都来陪我说话也挺好。”
谢宝因垂眼,自顾自的在坐席上跽坐着,从容笑道:“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2],都是我应尽的礼数。”
只是礼数。
郗氏把汤碗放在几案上,弄出不小的动静:“圆韫可来了?”
谢宝因抬头,坦然与妇人对视,说得进退有度:“我来母亲这里的时候,她刚吃完睡下,母亲要是想见,等日正时分过去,我就命乳媪抱来母亲这里,只是没多久恐怕又要哭奶喝。”
郗氏静默许久都没说话,脸上算不得好看,之后断断续续说上没几句就称自己累了。
谢宝因从郗氏那里离开,又去往东堂。
李媪看见女君前来,低头迎上去:“二郎亲迎礼所需要用的东西,我都按照女君所说,不同器皿祭食都分出类别,再命不同的人来负责,确实比平时要快。”
谢宝因慢下脚步,从西面上阶:“我以前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治理这些事务就是这样做的,我只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3]’。”
这几天她都在居室养病,对于家中事务只引导两句,具体的都让这些奴仆去办。
跟在女子旁边走的李媪尴尬笑笑,苍白的补了句:“那也是女君聪慧。”
谢宝因神色浅淡,上阶后,径直步入堂上,这里面放置的都是些后日亲迎礼上所要用的礼器,必须慎重,在粗略扫视一眼后,她肃然问道:“东西都周备了吗。”
李媪马上认真起来,但是不敢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下余地:“我都是按照女君所给的礼账准备的,还需要女君亲自看过,要是有缺失,我再补上。”
谢宝因颔首,然后走过去把堂上的器皿都看过一遍。
当日在林卫铆的居室门外,鼎中要盛放的一只去蹄豚,各一对的肺脊、祭肺,十四尾鱼,除去尾骨的一对腊兔,还有用来煮汤的肉,醯酱、肉酱、黎稷,以及酒樽、酒爵以及酒勺等礼器器皿。
看完后,她往旁边伸过手去。
李媪立即把帛书交到女子手中。
谢宝因看着礼账,核实无错后,叠起帛书,又问:“二郎去袁家亲迎时,要带着送去袁家的布帛和鹿皮可都周备了。”
见到器皿祭食无误,李媪松下口气,然后更加谨慎:“因为那些都是后日要由二郎亲自带去袁家的,我忧虑放在别处找不到,又忧虑和祭食放在一起会有味道,所以命人放在旁边。”
随后亲自引女君去看,只见几案上面摆着三四个漆木平盘,上面盖着巾帕遮尘。
李媪亲自掀开,平盘里放置着黑、红两色的布帛各五匹以及两张鹿皮。
谢宝因垂眸看了几眼,但是心里忧思越来越重,不放心的弯下腰,把布帛与鹿皮都谨慎的把每一寸都摸过,发现没有勾丝破损才安心。
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站在堂前被外面日光给晃到,她抬手遮眼,脑中也忽然闪过什么,遮挡的手缓缓垂下,往回走了几步,立在漆盘前,思忖着拿起一张鹿皮,严谨的去摸白色的梅点处。
李媪不由得紧张起来,侍立旁边:“女君,可是鹿皮有问题?”
谢宝因闻言,只是浅浅一笑,不置一言,随后拿着鹿皮徐步去到门口,放在日光下看,终于看到有一处梅点的颜色不同其他,因为她双手常年养护,指腹无茧,所以一摸就能感觉到上面有着不太明显的针脚,刚好绕成一小圈。
她五指渐渐收拢,眸中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面有愠怒。
“鹿皮都经过哪些人的手?”
【??作者有话说】
[1]标志(立志。)《南齐书·高逸传·明僧绍》:“ 齐郡明僧绍标志高栖,躭情坟素,幽贞之操,宜加賁饰。”
[2]《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3]《庄子·田子方》:“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李媪被这话问得愣住, 有些不明其因。
谢宝因轻吐出口气,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卸掉一些手上的力气, 松开这鹿皮, 垂眸看着被自己抓皱的地方,指腹不急不缓的抚平,唇瓣隐隐带着几缕笑意。
她抬头,扫过去,顺手将鹿皮递给站在一旁的侍女玉藻, 在揉碎的日光下面,女子的明眸却渐渐冷了下来, 再也看不见往日的仁爱:“送张被烧过的鹿皮给袁家,难道你是要博陵林氏被人耻笑?”
这话刚说出,最先有反应的是双手从女子那里接过鹿皮的玉藻,她以前在谢家的时候, 女功就很好,闻言就立即低头仔细观察起来。
女子忽如其来的冷声质问,李媪心里突然慌神, 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谢宝因以上位者的姿态看了她一眼, 里面是不悦和愤恨,她转身走回堂上, 徐步到北面朝向门口的坐席上,屈膝缓缓跽坐着, 望向前方的眸光依旧让人寒战。
玉藻捧着鹿皮很久, 还是看不出这鹿皮究竟是哪里被烧过了, 最后她学着女君那样, 举到日光下面去, 半刻不到就马上惊呼出声。
她知道李媪因为自己小女的事情,对待女君十分忠诚,所以这突然起来的冷声诘问,一定会让这个老妪心里多想,但是家中事务繁多,在女君的心里,每个人每件事都要她这个老媪重要。
玉藻不想女君失去这位忠诚的奴仆,主动跟老妪说道:“鹿皮梅点这里的地方是被人用极细的鱼线另外缝补上去的,所补的皮也是其他与鹿皮相似的动物皮毛,看着很像,但是在光下面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颜色比纯正的鹿皮要淡。”
李媪听到侍女的话,脑袋里面嗡嗡的直响,赶紧回想着最近几天的事情,想要纠举出究竟是哪里出现的问题,但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到,并没有哪里是有问题的。
两家姻亲一直都是最重要的礼事,尤其是这纳币,挣得是家族在建邺的声誉,曾经有世家亲迎,因为当时鹿皮极其难得,所以就用其他的动物皮毛东拼西凑,再找到技艺高超的工匠缝制起来,伪装成鹿皮送去女家,在事情败露以后,很快就成为士族讥笑的对象。
听说最后不仅两家的婚事不再作数,就连那世家子弟的父亲也彻底失去颜面,自己上书请求调离建邺,一家人都跟着离开了,所以自己治理事务的这些时日,她半点都不敢松懈,生怕被家主和女君降罪,到底是哪里被给乘人之危了。
很久都没有听见老妪的声音,谢宝因也只是耐心的坐着,静静的看着前面低着头的老妪,双眸因为半阖着,所以变得细长,就好像是神龛上那庄严的神佛,即使看不出情绪,但是自有威严:“命人去把那些要送去袁家的东西全部都重新拿出来,再次详察,要是后日二郎带去袁家的纳币中还有损坏的,我只能好好治理治理家中这些奴仆。”
玉藻低头领命,赶紧和几个侍女一起开始详察漆木盘中其他的器皿皮毛。
堂上悉窣的翻动声,吓得李媪心里更加惊恐,一直低着脑袋,紧贴腹部的两只手也开始出汗,在女君的沉默之下,她终于再也扛不过去,惶迫的膝盖跪下,双手马上分开,交叉在一起,置于额头上,然后马上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屏息禀道:“鹿皮绢帛都是由家中其他奴仆从外郡购来的,拿回来后,先是和其他器皿一起搁在东堂,因为怕出事,所以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有奴仆在守着,昨夜还是我亲自来守的,请女君明察。”
看着老妪恭敬的五体投地,谢宝因嘴角捻着一抹笑,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她出生在渭城谢氏,从小跟着范氏开始学习如何治理家里事务,家中这些奴仆有身为奴隶的,从西北等各郡被俘擒后送来,他们不敢僭越主人,但也有从建邺周边各郡赎为世家奴仆的。
因为与奴隶终身都归于主人不同,所以总会有心计。
她不着痕迹的把语气给缓下来,轻声笑着,如山间潺潺溪水抚慰人心:“你何必伏地,我心里当然知道不是你的错,也知道你对博陵林氏的忠心,这些日子以来,家中的事务多亏有你辅佐我治理,所以我才能安心养病,要是我现在还来怀疑你,那我就是人面兽心的夷狄之人了。”
范氏把这些奴仆当成玩物对待,高兴就看他们用心计,看他们困兽犹斗,增添兴趣,不高兴就直接要他们性命,但是谢宝因与用猛厉的范氏不同,她读遍经史,治家更像一个国家君主,除了赏善罚恶,恩威并行,更明白“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的道理。[1]
她收起脸上的笑,掩藏起所有的喜怒:“你先起来,我还有话要问。”
李媪依旧是不敢动,哪怕已经得到家中这位女君的宽言温语,身体反而还更加伏下去,胸脯也彻底紧贴着地:“女君把二郎亲迎礼的事务交给我治理,就是信任我,我却不能够把事情治理好,我失职有罪,等女君把事情查清,不管要怎么惩诫都至死无怨言。”
详察好后,玉藻从旁边低头走过来,回禀道:“女君,其他都是好的。”
跽坐在几案后面的谢宝因在心里思索着,落在双膝上的手指慢慢摩挲着交窬裙上面的暗纹,眼睛凝视着伏拜自己的老妪,像是已经有了决断,缓缓出声:“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要查,你先去把经手过鹿皮的奴仆列出来,不管是做什么的,只要进过东堂的都要列上去,日正时分之前送去我那里,鹿皮也要尽快去外郡再找。”
李媪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地,只要一呼吸,细微的尘土就会被吸入鼻孔,她屏气不息,连连应声:“我立马就去,绝对不敢再溺职。”
谢宝因抬手撑着几案,直起身体,由跽坐变为双膝跪地,然后被近身侍奉的侍女双手托住右臂,扶着站起,她从案后走出,:“今日堂上所发生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你们的性命也就该结束了。”
堂上奴仆想到夫人已经归家,夫人对女君又有嫌隙,以为女君是怕她们去告状,一瞬间全部伏跪在地,表示自己对女君的忠诚。
谢宝因冷漠的扫视脚下,直接出去。
玉藻也跟着恭敬侍奉在旁边,有所顾忌的提醒一句:“夫人那边的奴仆要不要也去说一下。”
谢宝因从西面下阶,宽博曳地的裙摆被风拂动,语气不冷不热:“不用去说,我不怕夫人那边知道,只是不想惊惊动瓮中的东西,你要是去说,既然把鸟惊飞,又会让夫人心里觉得不舒适,自己身边的奴仆都不能信任。”
玉藻惊叹道:“女君知道是谁。”
谢宝因眉眼淡淡的:“我非神非仙,怎么可能看几眼就知道所有的事情,既然祸端出在家中,也只能是这些奴仆引起的。”
要是存心想害博陵林氏就不会只毁一件,而且烧毁又何必再费尽心思去补好。
家中是需要好好治理一番,这些奴仆也该知道现在博陵林氏的女君是谁。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后,伏跪在地上的李媪才敢喘气,原本紧绷起来的身体瞬间塌陷起来,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手背上的额头也发着冷,就这么趴着缓了好久,她才从前面的惶恐里找到方寸,在深吸几口气后,撑着地的两只手掌用了气力,支撑着上半身慢慢从地上直起,方额已经全部是汗,前面掌心放的地方也是湿的。
她看着前方女君坐过的席位,想起女君说的,艰难撑着膝盖起身,出去命人找来笔墨和粗藤碾碎压成的纸,坐在草席上面开始列家中奴仆的人名。
经过前面被女君责问,鹿皮的事情,她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等墨迹干了,她叠起来拿在手中,命另外一个老妪带着奴仆去外郡跑一趟。
已经快要日正时分,李媪马上走去西边的屋舍。
同时,长乐巷道里也有有奴仆神色急切的进入家门,疾步跑去西边,站在居室外面的庭院里,拱手行礼喊“女君”。
侍女听到,走上前告知:“夫人在厅堂议事,屋舍那边的侍女在这里。”
奴仆听到这话,低头静立。
宴客议事的厅堂内,北面坐席面前的几案上面摆着博山炉,香粉化作清幽的馨香从炉内弯弯绕绕的飘出,旁边还摆着盛有热汤的漆碗与竹片开始泛黄暗沉的连缀竹简。
谢宝因跽坐在锦席上,身骨笔直,专心事书,炉中澄澈的青烟飘过她波澜不惊、没有喜怒的眉眼,衬得身为世家夫人的她格外平易近民。
侍女的双手恭敬交叉在腹部,手臂伸的笔直,双脚并拢的站在堂上,自从她前面行过揖礼,女君只是颔了颔首,然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谢宝因看完竹片上面的最后一个字,手指缓缓从左边开始卷起,声音里面听不出任何情绪:“夫人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
屏住呼吸的侍女偷偷换了口气:“夫人说女君要治理家中事务,现在家里又有二郎的亲迎礼需要女君劳神,夫人忧虑乳媪难以照顾大娘子,再加上夫人刚归家,心里想念想大娘子这个孙女,以前天天盼着要做祖母,现在终于成为祖母,只想时时都放在身边看着。”
谢宝因用束带捆着竹简,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等把竹简捆束好,她才轻笑颔首,和善开口:“你先回夫人那里去,娘子现在还没醒,等她醒来,我就命乳媪抱去夫人那里。”
侍女看见这位女君没有动怒,心里忍不住的发笑庆幸,当即更加敬爱的行礼,脚步轻快的低头离开。
郗氏那边的奴仆刚走,谢宝因敛起笑,命人让乳媪把林圆韫抱来这里,她继续拾来另一卷竹简,拆开束带,指尖落在上面,轻轻滚向右边,继续看起来。
半刻过去,乳媪抱着怀中哭闹的孩子来到堂上,因为没有哄好娘子,所以声音变得虚心:“女君。”
林圆韫的哭声十分洪亮,谢宝因正视过去,微蹙眉:“怎么回事?”
乳媪手掌还一直在拍着孩子,赶紧解释:“可能是还没睡够就被我给抱来见女君。”
谢宝因只觉得心被揪着,看乳媪一直哄不好,已经顾不上责备,只想赶紧止住孩子的哭声,立即命道:“给我。”
乳媪弯着胸脯,马上走去坐席旁,谨慎把襁褓递过去。
把林圆韫抱在怀里后,谢宝因拍着孩子背部,双臂轻轻左右晃动,等听不见哭声,她也冷声道:“日昳十分就要回来,要是迟了半刻,建邺城里想要进世家做乳媪保母的妇人多的是。”
乳母立马就像蚊虫扑腾的翅膀一样,频频点头。
笑着摸了摸林圆韫软软呼呼像凝脂的脸颊后,谢宝因才把孩子交给乳媪,看见乳媪抱着襁褓离开,眉眼落下来,刚要继续阅看竹简,突然又记起另外一件事情。
她抬头问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前面是谁来这里找我。”
“家主身边的奴仆童官。”侍女低头禀道,“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找女君,现在应该还在庭院里站着。”
谢宝因听到是林业绥身边的奴仆,暂时搁下别的事情:“让他进来。”
侍女朝女君行完礼,才慢慢倒退出去。
很快就看见厅堂外面进来个人影,童官来到堂上作揖叉手:“女君。”
谢宝因没有应礼,直接问道:“你们家主遣你回来有什么事情。”
女君在上,身为奴仆的童官不敢站直身体,微躬答道:“家主日正时分从大理寺归家,但是在经过望仙门的时候,车驾忽然被宫卫拦停,长生殿的内侍走了出来,那名内侍说是陛下也急诏了家主入宫,家主特意命我回来跟女君禀告。”
林业绥以前每次晚归都会派遣身边奴仆回来跟她说,但是自从安福公主的事情结束以后,男子就很少再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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