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哥儿肖似秦王,五官身形,尤其?是性情,十足十随了他。秦王对?这个长子,自小便极为纵容溺爱,休说岚姐儿,就是珩哥儿都要远远排在后面。
秦王妃不欲惹得秦王不满,斟酌着道:“王爷,瑞哥儿与珩哥儿璟哥儿年岁相仿,几人一道启蒙正好,也能玩到一处去。琅哥儿大了,不屑与年岁小的弟弟们在一起,不若还是让琅哥儿留在府里读书,珩哥儿进宫去。”
谁知,秦王妃的小心翼翼,还是惹来了秦王不快,他沉下脸,生气地道:“阿爹的话,就是圣旨,让琅哥儿留在府里,便是抗旨不尊!你经常称琅哥儿这不好,那不好,要多管加管束。亏我知晓你是他的亲生母亲,不清楚的,还以为你是那恶毒的后母。琅哥儿如?何?不好了,他懂事听话,结实活泼,谁见了不夸他一句生得一幅有福气的相。要是被阿爹得知你嫌弃他的嫡长孙,你可担待得起!
秦王妃头又开始疼,秦王一意孤行,她除非将琅哥儿腿打断,让他卧床不起,无法?进宫。
虎毒不食子,秦王妃眼皮跳了跳,她忙摇头,将这些全?抛诸于?脑后,暗暗祈求琅哥儿能懂事些。
几个皇孙一起进了宫读书,圣上亲自从翰林院,三殿三阁指了官员为先生。平时白日他们上学,下学后前去承庆殿请安,一起住在承庆殿偏殿,隔几日回府一次。
江南道开始清洗,大多官员都忘记了当时清查海税之事,如?今秋后算账,打得官员措手不及,通气已晚,朝堂上下一片血雨腥风。
宫里也不太平,琅哥儿将珩哥儿推下台阶,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第九十六章
七月流火, 秋老虎肆虐了几日就难以为继。午后方过,乌云渐渐聚集,在天空低低悬垂, 世间万物都被罩上了一层灰。
“阿爹,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琅哥儿友爱兄弟, 最心疼琅哥儿。定是瑞哥儿使了坏, 定是瑞哥儿!”
秦王急得脸都白了,小黄门拦住了他,他到底不敢硬闯, 跳脚拼了命大喊阿爹,“阿爹,琅哥儿是你的嫡长孙, 珩哥儿可怜啊,他那?般聪慧孝顺,阿爹,你要明察。还珩哥儿一个公道啊!”
黄大伴走了出去,客客气气地道:“王爷, 圣上龙体欠安,请王爷莫要大吵大闹,扰了圣上歇息。”
秦王心里?骂了声阉狗,阴沉沉地盯了过去。黄大伴目不斜视, 淡定地吩咐小黄门:“莫要忘了规矩,请宿卫过来。”
宿卫便是守卫承庆殿的禁军, 秦王虽不甘,只得强忍着怒意离开。
黄大伴望着秦王怒气冲冲的背影, 轻轻摇头叹息,转身回了大殿。
天气闷沉,秦王浑身上下如浸入了水中,月白府绸长衫变成了淡青,赤红的脸,灰色的唇,眼里?淬着狠戾,呼哧着奔回偏殿。
珩哥儿躺在软塌上,郑太医正领着太医给珩哥儿止血扎针。
秦王妃魂不守舍坐在一旁,握住了他的小手,双目红肿得快睁不开,不断流泪。
琅哥儿整个人痴痴呆呆立在角落,有水迹,在他脚边蔓延开。
殷贵妃坐在一边,望着满屋的混乱,微叹了口气,对秦王妃道:“我也是当阿娘的,知?道你心急难受,就不多?劝你了。你好生守着珩哥儿,我替你看着琅哥儿,他吓坏了,唉。”
秦王妃虽明白殷贵妃这时肯担起这份责,不过是要展示大度,秦王妃却承她?这份情。
殷贵妃执掌后宫多?年,琅哥儿能放心交给她?看顾。如今的情形下,殷贵妃生怕琅哥儿出事,哪会害了他。
现在她?也不想看到琅哥儿,惟恐自?己会亲手掐死他。恨不得躺着人事不省的人,不是她?的珩哥儿,而是他!
秦王妃哽咽着欠身道谢,殷贵妃叮嘱了郑太医正几句,伸出了手臂,罗嬷嬷忙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殷贵妃挪着脚步,走到琅哥儿面前,温和?地道:“琅哥儿,阿娘要守着弟弟,太医在给弟弟诊治,你是个好孩子,莫要担心,且随着我去歇一阵,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弟弟也醒来了。”
琅哥儿愣愣看着殷贵妃,她?的脸像是橘子皮一样黄,眼珠也灰中带黄,他不由?得瑟缩了下,往后退了两步。
殷贵妃对琅哥儿身后,同样吓得没了人色的书童道:“快扶着些琅哥儿,取了他的换洗衣衫取了,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衫。”
书童回过神,赶忙上前扶着了琅哥儿,罗嬷嬷叫了两个小黄门,上前帮着书童,一起将琅哥儿带出了偏殿。
秦王冲回偏殿,与殷贵妃琅哥儿一行迎面相?遇,他顿了下,立刻冲上前,将琅哥儿拽到了怀里?。
“你要作甚,你要作甚,你害了我的珩哥儿还不够,还要害了我的琅哥儿!”
琅哥儿一下扑到秦王怀里?,扯着嗓子大哭起来:“阿爹,阿爹救命啊!”
殷贵妃来回走了一趟,已经累得浑身脱力?,秦王咆哮大喊,琅哥儿嘶声大哭,她?着实?没了力?气,对着罗嬷嬷虚弱地道:“扶我回宫。”
秦王阴毒地望着殷贵妃一行,朝地上狠狠地淬了口:“呸!假模假样充当好人,母子俩都不是好东西!”
琅哥儿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闭着眼睛只管哭喊阿爹救命,秦王厌烦地道:“闭嘴!”
琅哥儿的哭声被吓了回去,伸长脖子,打了个长长的嗝。
秦王推开琅哥儿,对伺候的小厮道:“带他回王府!”
小厮拉着琅哥儿离开了,秦王疾步进屋,软塌前围满了人,他面目狰狞,挥舞着手臂吼道:“滚开,滚,都滚!”
屋内伺候的人害怕,哗啦啦退了出去。郑太医正对秦王妃低声回禀了几句,秦王已经挥拳来到了塌前,他胡乱见了礼,朝太医们使了眼色,赶紧逼退出屋。
珩哥儿小小的身子躺在塌上,小脸惨白,染上血渍的衣衫已经更换过,只在伤口的发?髻边,留着些干涸的血,发?丝纠结成团。
秦王妃握着珩哥儿的手,侧身在塌边一动不动坐着。珩哥儿的手心冰凉,秦王妃舍不得放开,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秦王呆呆站在那?里?看着珩哥儿,不知?为何,他感到莫名慌乱。他不敢多?看,片刻后便狼狈移开了目光,急转身在殿内走来走去。
秦王妃仿若未闻,只一下下,轻轻抚摸着珩哥儿的小手,“阿娘在,阿娘在,珩哥儿莫要怕。阿娘陪着你,阿娘陪着你。”
秦王的脚步声咚咚,响声震天。秦王妃怕珩哥儿听不见,便俯身贴着他,呢喃着,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安抚着:“珩哥儿莫怕,阿娘在,有阿娘在。”
秦王收着下颚,眼珠上翻,朝秦王妃飞快瞥一眼,狰狞又凶狠。
“贱妇!”秦王咬牙切齿地骂,也不知?他是在骂谁。
珩哥儿躺在那?里?,生死难料。秦王平时虽最宠琅哥儿,珩哥儿到底也是他亲生儿子,如何会不心疼。
最令秦王不安的便是,先前他被黄大伴拦住了,没能见到圣上。
黄大伴只是圣上身边的一条阉狗,若非领了圣意,他如何敢拦住自?己!
秦王额头的青筋突起,他遭了算计,肯定是齐重渊在算计他!
秦王府进献锦绣布庄,百姓官员皆齐声夸赞。圣上却将办江南道官员的差使,交给了齐重渊。
锦绣布庄的金山银海,统统打了水漂!
秦王妃头像被人狠狠拽住又松开,疼得她?呼吸都困难,眼泪顺着眼角,落到耳朵里?,耳中嗡嗡作响。
对着秦王的无能狂怒,辱骂,秦王妃早已经熟练到充耳不闻。
秦王没蠢到这个份上,但他先已经慌了,悔了,怕了!
秦王妃也怕,她?的珩哥儿,她?的岚姐儿。
若没有他们,她?就能如闵穂娘那?样,不管不顾疯一场。
“她?安的什么好心,她?要害了琅哥儿!”
秦王骂得唾沫横飞,骂了殷贵妃,再抬手指着秦王妃,“琅哥儿被害死,就恰好顺了你的意!你不喜琅哥儿,你巴不得他死!”
“毒妇!你个毒妇!琅哥儿怎地就不好了,你恨得要他死!”
“我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这么个毒妇!王府就你生了儿子,将我其他儿子都害死了,让他们不得出生!你还要再害死琅哥儿,你存心要我绝后!”
秦王的咆哮怒骂,从殿内传出来。殿外的一众人噤若寒战,深深垂着头,恨不得堵住耳朵,生怕被牵扯进去。
郑太医正不敢再听下去,留下两个太医候着,匆匆前去了正殿。
承庆殿笼罩在乌云中,明黄的琉璃瓦灰蒙蒙,殿内昏暗阴森,药味浓烈。
圣上倒在软塌上,脸色清灰浮肿,嘴唇与脸的颜色一样,搭在身上的锦被微微起伏,远远看上去仿佛已经大行。
黄大伴寸步不离守着圣上,看着小炉上熬煮的药。郑太医正轻手轻躬身上前,他打了个手势,郑太医正便在离软塌一射之地站住了。
“珩哥儿如何了?”黄大伴上前低声问?道。
郑太医正眼神飘向软塌那?边,愁眉不展道:“伤口不算深,血已止住,只伤了头,要待他醒来方?能看出好歹。”
黄大伴暗叹了声,“伤了头确是麻烦之事。秦王与王妃可到了?”
郑太医正嗫嚅着,将秦王吵闹之事说?了,“先前周王爷将瑞哥儿与璟哥儿一起,领了回去看顾。王妃守着了珩哥儿,我已药方?交给了随嬷嬷,先熬煮好药,待珩哥儿醒来后服用。”
几个皇孙一起上学,珩哥儿最为聪明,学习最好。璟郡王与瑞哥儿居中,琅哥儿学习最差。
都是金尊玉贵的皇孙,又正是淘气的年岁,平时会互相?拌嘴,吵闹不休。这次不知?是谁起头,珩哥儿琅哥儿这对亲兄弟起了争执,琅哥儿被激怒,嗷嗷叫着撞开了瑞哥儿与璟郡王,挥拳欲揍珩哥儿。
珩哥儿见机不对,转身就逃,一时没看清脚下,从白玉台阶上滚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伺候的小厮宫人尚未回过神,珩哥儿便已经躺在了地上。
郑太医正说?完,欲上前替圣上请脉。黄大伴拦住了他,摆摆手,叹道:“圣上好不容易方?睡着,你且过一阵,等圣上醒来之后再请脉。”
圣上最近的身子每况愈下,食欲不振,夜尿频繁且排解困难,浮沫中已带了血。
郑太医正见过如圣上一样的病患,已经药石无医。圣上的身体状况,只有秦谅等几个心腹重臣知?晓。
黄大伴自?小伺候圣上,深得圣上信任。先前圣上得知?珩哥儿出事,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郑太医正已经先来替圣上施过针,开了药方?,忙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初秋的雨,从乌云间淅淅沥沥洒落,水意从窗棂空隙处涌入,大殿内一片昏暗。
圣上喜欢明亮,黄大伴取了火折子,点亮几盏八角宫灯放在角落。灯光氤氲,黄大伴眼前也亮了起来,余光瞄见圣上不知?何时已醒来,面若死灰,双目失神望着某处。
黄大伴心神微凛,躬身上前:“圣上,药正好温着,老奴伺候圣上服药。”
圣上没回答,哑声道:“珩哥儿可有醒来?”
黄大伴忙将珩哥儿的情况说?了:“圣上且放宽心养病,先保重龙体为上啊。”
圣上问?道:“老大呢?”
黄大伴踟蹰了下,先前秦王喊得那?般大声,圣上肯定听到了,他犹豫着,想要将偏殿的事掩饰一二,圣上缓缓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黄大伴对着圣上凌厉的眼神,连忙垂下了头,不敢再隐瞒,将秦王如何吵闹,一五一十如实?回禀了。
圣上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失望如乌云,层层叠叠涌来,他终是疲倦地闭上了眼。
黄大伴不敢打扰,只能将药放到一边,准备待过一阵,再重新煎一剂。
圣上继续阖眼躺着,黄大伴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时,听到他哑着嗓子道:“传旨下去,政事堂并六部尚书,枢密使,皇城使,京兆府,周王,齐氏宗正,三阁三殿,一并前来承庆殿。”
黄大伴心下惊骇,忙应旨走出殿外,叫来小黄门吩咐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雨水从瑞兽嘴中倾倒,掉落进沟渠中,天空暗黑,遮天蔽日。
黄大伴袖着手,望着暴雨中的殿宇。
真正要大变天了啊!
第九十七章
齐重渊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 将瑞哥儿璟哥儿送回王府,唤来周王妃,吩咐道:“宫里出?了些事, 你将他们照看好。”
周王妃吃了一惊, 忙拉过瑞哥儿到面前,仔细查看?, “究竟出?了何事?”
璟哥儿呆呆望着周王妃与瑞哥儿, 拘束又无助。齐重渊瞄见?他, 掸了掸衣衫,略微提了秦王两个儿子打架的事,“外面的?事情你少?问, 你身为二?伯母,别疏忽了璟哥儿。”
福王惨死,他这一枝, 以?后便?成了皇室宗亲,齐重渊大度得很,何须与一个幼童计较。
府里李侧妃与妾室夏氏前后脚刚生了孩子,李侧妃又生了个女儿,夏氏则生了个儿子。李侧妃生了孩子之后, 生了温病。乳母领着孩子搬到了别的?院子住着,她想念孩子,拖着病体哭个不停。
周王妃忙得不可开交,齐重渊又将璟哥儿领回来交给她。璟哥儿身份尊贵, 被封为了郡王,福王与福王妃都已?过世, 若他有?丁点闪失,周王妃的?罪过就大了。
周王妃看?到璟哥儿可怜巴巴的?模样, 心?软了软,伸手将他拉过来,温柔地道:“璟哥儿乖,二?伯母带你先去洗漱,等下与妹妹福姐儿一起用饭玩耍。”
璟哥儿乖巧地嗯了声,与瑞哥儿一起立在了周王妃身前。齐重渊见?已?经安排好,抬腿朝屋外走去。
周王妃愣了下,道:“李氏病得厉害,只怕就是这两天的?事情,王爷可要去瞧瞧?”
齐重渊停下脚步,眉头皱起,道:“太医都治不好,我去看?了又有?何用?你多费些心?,不拘什么?贵重的?药,悉数给她找来服用便?是。”
周王妃说是,望着齐重渊大步离去的?步伐,神情悲哀又嘲讽。
替他生儿育女算得什么?,侧妃妾室,不过都是后宅一个女人?而已?。他后宅从不缺人?,死活何须在意?。
莺鸣与春烟被宠幸之后,齐重渊新鲜了两日,与往常一样,照例大部分时日,都歇在乌衣巷。
薛恽骂文素素狐媚子,肯定给齐重渊下了蛊。他不死心?,还要继续送人?,被周王妃坚定回绝了。
周王妃不信文素素给齐重渊下蛊的?胡话,但她始终不明白,以?齐重渊凉薄的?性情,为何会对文素素念念不忘?
齐重渊心?中憋着数不清的?话,想要对文素素说。他迫不及待看?到她崇拜,含情脉脉的?眼神。
要是告诉了她宫里发生的?事情,秦王这次肯定会被训斥。她肯定会惊讶地问是吗,然后再说王爷的?话定是做不得假,是我没听过没见?过。
“我们村里的?人?没见?过圣上皇后娘娘,都说皇后娘娘肯定用金锄头种地,以?前我也这般认为,哪有?顿顿吃得起肉的?人?家。”
“都怪他们,王爷如何能有?错?”
“王爷是我的?天,我的?天出?错,天就塌啦!”
殷知?晦忙着江南道的?事,不过他向来没趣,跟他说话时,像是面对着老学究,没趣得很。
殷贵妃则喜欢教训他,他每次兴冲冲而去,总是丧气而归。周王妃与殷贵妃如出?一辙,板正得无趣,齐重渊从不喜与她说话。
其他的?姬妾们,柔顺得过了头。齐重渊想到这里,脸沉了沉。
定是周王妃平时管束太过,将她们死死拿捏住,免得她们与她争抢宠爱。
幸好文素素没进?王府,住在乌衣巷,不然的?话,她也会被周王妃害成了一根木头!
思及此,齐重渊不自觉笑出?了声。天气闷沉风雨欲来,青书在满头大汗套车,齐重渊嫌弃马车太慢,想要赶紧见?到文素素,弃车骑马急匆匆赶到了乌衣巷。
门房孙福不在,粗使婆子前来见?礼,“王爷,娘子出?城前去了庄子。”
齐重渊瞬间失望透顶,这时仿佛记起,文素素昨日好似同他说过,今朝要前往庄子。
秋天果子成熟了,她要去看?作坊的?果子蜜饯。
齐重渊惆怅万分,抬眼望着天际的?乌云,盘算着时辰可来得及,他想赶去庄子,给文素素一个惊喜。
恰章长史领着承庆殿的?小?黄门赶了来,圣上宣他进?宫觐见?,齐重渊只能作罢,惋惜地进?了宫。
秋季的?田间地头,草木尚浓绿苍翠,枣,梨,葡萄,石榴,林檎等果子缀满枝头,连空气都变得香甜。
刚成亲十余日的?许梨花,与以?前并无不同,何三贵去皇城司当值,她则继续在铺子里做事。
今朝许梨花被文素素叫了来,随着她一起出?城到了庄子。吴庄头的?二?媳妇陈氏陪着文素素进?了作坊,不断手舞足蹈解释着,掩藏在布巾后的?双眸,神采飞扬。
作坊整洁得一尘不染,所有?做工的?妇人?,都必须修剪指甲,反复净手,将头发束进?布帽中,穿戴干净的?布衫。
“娘子说过,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一定要干净。我都记得,我家那口?子不同意?,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是祖宗留下来的?经验,娘子这就是在胡乱指挥。”
陈氏颇有?大义灭夫的?意?思,她冷笑了下,“他懂个屁!他吴二?病恹恹,却不满我出?来做事,千方百计找茬罢了。”
许梨花初次见?陈氏时,她畏畏缩缩,跟在婆婆张氏后面,说话都不敢大声。
再次见?到陈氏,她几近变了一个人?,许梨花都不敢相认了。
“陈管事真是威风!”许梨花打心?底高兴,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朝她举起大拇指。
陈氏眼角笑意?四溅,爽朗笑道:“许管事也一样威风!”
两人?互相夸赞,快活得笑作一团。许梨花凑上前,好奇地小?声问道:“你骂吴二?郎,你婆母得知?,不与你生气?”
陈氏朝她挤眉弄眼,得意?地道:“以?前她将孙子们当成眼珠子一样看?顾,公公说甚就是甚,从不敢反对。现在婆母也忙得很,孙子都不管了,儿子们都几十岁的?人?,婆母说他们又不是吃奶的?小?童,再要阿娘操心?,就是废物。公公再发话,婆母要不当做没听见?,要不就直接顶回去。有?次我私底下听到婆母与她妹妹嘀咕,说活到了这把年岁,她可算是活出?了滋味,想如何就如何,自己能赚到银钱,她不靠任何人?。公公敢如以?前那般对她吆五喝六,就与他和离!”
许梨花听得瞪圆了眼睛,“张管事也威风!”
陈氏笑个不停,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淡了下来,与她背过身,嘀嘀咕咕说起了大嫂赵氏。
“大嫂与大哥三天两头吵架,大哥跟着公公做事,跟公公一样,在家说一不二?。大嫂以?前都听大哥的?,从不敢问他在外面的?事情。大哥喜欢新鲜,经常去吃花酒。大嫂不高兴了,与大哥大吵了一场,大哥说要休了她,大嫂干脆家都不回,就住在了作坊里。”
许梨花顿时来了气,骂道:“真当是不要脸!你婆母也是女人?,她就不管管?”
陈氏叹了声,“婆母只表面上说大哥几句,公公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媳妇再好,能好得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去?”
许梨花道也是,“胳膊肘不外拐,儿媳妇终究是外人?,等儿媳妇熬成了婆,才算是苦尽甘来了。”
陈氏苦笑一声,振奋起精神道:“不说这些丧气的?事了,走,我领你去见?个人?,你估计会更惊奇。”
许梨花好奇地说好,跟着陈氏来到了作坊做梨干的?地方。一走进?,许梨花便?眼尖发现一个妇人?尤其麻利,只眨眼间,梨的?核与果肉就分离开了。
陈氏没故弄玄虚,直接道:“许管事可还记得李赖皮,她就是李赖皮的?妻子吴氏,李赖皮犯事被发卖之后,她带着一双儿女,如今日子过得舒坦得很,她勤快,手脚麻利,工钱就数她赚得多。她说待女儿大上两岁,要将女儿送进?云秀坊学识字算账。”
文素素来过了数次,作坊的?妇人?们都见?怪不怪了,吴氏一样如此,只管低头做自己的?事。
许梨花在云秀坊,见?多了绣娘们能独挡一面,赚到钱后,在家中能挺直胸脯做人?的?变化。
见?到吴氏,许梨花依然想笑,又想哭。
这辈子,从牛头村到毛源县城,从茂苑县城到京城,她已?离家千万里。
第一次来庄子回去的?路上,文素素问她可要出?来做事。从她到云秀坊的?那一天起,才算真正走出?了家门。
许梨花不禁看?向文素素,同样严实包裹在布衫里的?她,正低声与一个妇人?低声说着话。
似乎察觉到她的?打量,文素素抬眼看?来,一闪而过的?凌厉锋芒,令许梨花心?口?瞬间一紧。
还是那个能布局杀人?的?老大!
许梨花不感到惧怕,反而莫名地安心?,朝着文素素咧嘴傻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她,才能护着瘦猴子他们几人?,一路杀到了京城,还庇护了许多如她们一样的?女子!
几人?从作坊里出?来,陈氏去忙了,还没到用午饭的?时辰,文素素便?领着几人?在庄子里随便?闲逛。
李三娘如今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打趣许梨花道:“许娘子成了亲之后,这气势愈发足了,贵子还真是个如意?郎君。”
许梨花道:“贵子哥待我还不错,不过,我这气势,可不是来自贵子哥,是来自我自己。嘻嘻,当然是老大的?功劳,没有?老大,我哪有?今日。”
李三娘听得一愣,感激地道:“老孙也经常同我说,我们这是走了大运,遇到了娘子这个主?子。”
文素素只听着她们说笑,并不插话。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来到了庄子外面,天上有?乌云飘过,看?起来仿佛要下雨,几辆从官道拐下来的?马车,行驶匆匆,朝通往西边的?庄子小?道拐去。
这一带都是权贵们的?庄子,与齐重渊庄子相邻的?,西边是福王的?庄子,东边则是秦谅的?庄子。
文素素望着马车一行,许梨花打量了几眼,问道:“这马车真是气派,定是西边庄子的?主?家来了。老大可认识?”
“见?过一面。”文素素道。
在元宵焰火时,秦谅的?夫人?方老夫人?前来与周王妃说话,她上前见?过礼。
许梨花没再多问,抬手眺望天空,道:“老大,我们回去吧,要下雨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管事婆子模样的?中年仆妇匆匆跑了来,朝着文素素曲了曲膝,客气地道:“文娘子,我是皇城使府老夫人?身边伺候的?王嬷嬷,老夫人?见?到文娘子也在,差我来与文娘子道个好,打声招呼。”
文素素曲膝还了礼,忙道不敢当,“老夫人?客气了,先前我见?到马车过来,就猜到应当是老夫人?来了庄子。马上要下雨了,方不敢贸然上前见?礼,耽误了老夫人?的?行程。”
王嬷嬷道:“老夫人?说,离庄子就半里路,这雨长了飞毛腿,也跑得没这般快,来得及。老夫人?还说,文娘子若是得空,请文娘子到庄子里去坐坐,帮着瞧瞧作坊。”
除了福王府,秦氏的?庄子也开办了作坊,学着周王府的?庄子一样,做些菜干果干蜜饯。秦谅三儿两女,儿孙成群,作坊做出?来的?一应菜干等,不对外售卖,只供给自己府里吃。
文素素爽快答应了,道:“老夫人?从京城赶来,辛苦劳累,老夫人?先洗漱歇息,我午后再上门来拜访。”
王嬷嬷很是爽利应了,与文素素告别后,疾步匆匆跑了回去,马车很快驶离。
许梨花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马,后知?后觉道:“老大,可是方老夫人?请老大去做客?”
文素素颔首说是,许梨花激动得快跳起来,“老大,我听贵子哥说过,方老夫人?出?身武官之家,年轻时学了一手好枪法?,连秦皇城使都不是她的?对手,被圣上夸赞过无数次,真真威风极了!老大被方老夫人?请去做客,老大,我可能跟着老大一起去,我太想见?见?方老夫人?了!”
文素素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作坊张氏陈氏她们管得很好,她一次次到庄子,就是等着这一日。
先前大手笔送出?去铺子的?经营,作坊的?操作方式,这时也该有?收获了。
京郊的?雨,比京城晚了些,终是纷纷扬扬洒落。
文素素在午后起身,上了马车带着许梨花,李三娘一起,前去拜访方老夫人?。
圣上召集朝廷重臣,下达了一系列的?旨意?。
周王齐重渊深肖朕躬,立为太子。其长子齐瑞,立为皇太孙。
秦王治家不严,力不能支,由亲王降为郡王,着府邸内反省,无诏不得出?入。
四皇子五皇子分封郡王。
东宫荒废日久,太子暂居当前的?府邸,待修葺完毕后搬入,举行册封大典。
户部侍郎殷知?晦,调任太子詹事。政事堂丞相沈士庵,三阁三殿大学士,共同辅佐太子朝政。
殷贵妃柔婉秀嘉,抚育太子,执掌宫务有?功,赐号“柔嘉”贵妃。
其余如太子府邸的?官员人?事,后宅妻妾的?诰封,随后由吏部礼部共同拟定,告示天下。
倾盆大雨停了,天际变成了澄澈的?蓝。
走出?承庆殿,齐重渊胸腔鼓动,心?砰砰跳着,不断搅动,像是下一刻就要飞胸腔。
他是太子,他成了太子!
朝臣已?经恭贺过,他们的?叩拜之声,如余音绕梁,在齐重渊耳边不断回荡。
齐重渊袖着手,矜持地望天。浓浓的?喜悦中,夹杂着一丝遗憾。
他是太子,大齐身份第二?尊贵的?储君,出?行仪仗声势浩大,不便?随意?出?行。
可惜,要是文素素在京城的?话就好了。
她若是得知?,他不但成了她的?天,还即将是大齐天下所有?子民的?天,又该是何种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