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晏南天已经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低低交待左右。
很快,布在人群中的探子有意煽风点火,局势更是乱成一团。
闹到这般田地,今夜是不可能继续祭祀了。
在晏南天的默许下,各家利落出手,早已准备好的人手一拥而上,把自家的“祭品”抢回家。
返回东华宫,晏南天没换下出行的衣裳,坐等宫中宣召。
他微微用盏盖撇走茶沫,摇头轻叹:“百姓愚昧,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
“话不是这么说。”云昭轻敲桌面,“换成你,要是什么内幕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还不是只能听信别人?”
晏南天:“……此番凶险了。”
云昭只觉莫名其妙:“你绑上权贵时不觉得凶险,绑上百姓就凶险了?”
晏南天苦笑摇头。
云昭一本正经地教他:“难道你不曾听过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晏南天:“……夫子讲这话的时候,你趴在案桌睡觉,被罚抄,忘了?”
云昭理直气壮:“罚抄记住那也是记住。”
晏南天扶额,正想伸手弹她脑壳,宫中来人,传他觐见。
他缓缓起身:“我去了。”
云昭没心没肺地并起两根手指挥了挥。
到了禁城外,却见山下乌泱泱跪满了人,仿佛一片巨浪。
“殿下,”心腹悄声提醒,“那都是为您请命的百姓。”
晏南天微微挑眉:“如此。”
垂眸理了理广袖,挺起腰背,大步踏入朱雀门。
进了大殿,身上便是一重——毫不掩饰的威压与杀机锁定了他。
晏南天只能当做不知道。
皇帝歪倚在龙榻上,见他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敬忠公公立在一旁,厚重的眼皮冷冷垂着。
晏南天下跪行礼,无人叫起。
他便跪着说道:“父皇实不该行人祭召邪之事,恐怕酿成大祸。儿臣并未将此事传开,还望父皇悬崖勒马。”
皇帝与敬忠公公对视一眼,两个都笑了。
“不是你不想传,传出去没人信罢了。”皇帝叹了口气,“小云昭倒是有几分急智,就这么把朕架到了天下百姓的对面,朕成坏人了。”
晏南天叩首道:“不关云昭的事,父皇责罚儿臣一个便是。”
皇帝疲倦地阖上眼睛,手指动了动,示意敬忠处理。
敬忠公公冷笑:“谁敢责罚储君殿下呀。储君殿下可是深得民心呢,您瞧瞧,外头百姓都跪满了,您要是有个闪失,这九重山不得被人掀喽!”
晏南天只对着龙榻磕头:“儿臣绝无异心。”
“陛下已经乏了,储君殿下您请回!往后这些日子,您便好好在东华宫中闭门思过罢!”
老太监把“储君”二字咬得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
晏南天:“是。”
居然只是幽禁。
望着晏南天退出宫殿,敬忠蹲坐到龙榻旁边,给皇帝枯朽的身体渡入真气。
敬忠轻声道:“陛下无需烦心,老奴已经安排妥当,往后人祭便由明转暗,绝不会再出半点差池。”
许多,皇帝喉间鹤皮动了下,发出个模糊的字音:“嗯。”
夜色掩住了晏南天的神情。
他眸中冷光微闪,轻声交待心腹:“别苑那边动手吧,做干净。”
“是。”
他闭了闭眼,藏好情绪,深吸一口气,提步踏入东华宫。
“我回来了,阿昭。不用担……”
他失笑,收声。
这小魔王,哪有半分担心的模样?
她托着腮,正望着窗外发呆。
他走到她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沏了杯茶解渴——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
眼前忽然掠过行天舟上的画面。
她细致妥帖,喂那阴神一盏茶。
手指陡然捏紧,在杯盏发出细微破裂声时,晏南天疾疾停手。
他告诫自己:‘不,不能与她计较。我与她的今日,来之不易。’
举杯,一口吞饮,压下阴戾的妒焰。
“阿昭。”他放下杯盏,哑声开口,“如今,只有一条路了。”
云昭扬了扬下巴:“你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请岳父配合……刺杀父皇!”
云昭:“?”
晏南天微叹:“风险很大,实不该将岳父拉进漩涡,只是形势如此,实在没有办法了。”
云昭摆手:“不是,这不是重点。”
晏南天虚心请教:“那重点是?”
云昭正色申明:“云满霜不是你岳父,你别乱叫。”
晏南天:“……”
他倒是从善如流,“请云将军配合,刺上。阿昭以为如何?”
他微微悬起了心脏。
“可以啊。”云昭一口答应,“但你有计划吗?”
晏南天喉结滚动,指尖轻微一颤:“……有。”
云昭:“说来听听。”
晏南天心中沉沉一叹。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你知道的,父皇病倒之后,疑心很重。”他把视线投向窗外,“如今他敢信的,除了敬忠之外,只剩你爹了。”
他扯着唇角轻笑了下。
“他自己薄情寡义,作成了孤家寡人,却总惦念着当年时光。他曾经与你爹有过约定,待你我的孩子出世,两位亲家定要欢聚一处,扔掉俗世种种,痛痛快快饮一场酒。”
晏南天一点一点抬起眸光。
他的眼睛很冷,叫人骨缝生寒。
他缓声道:“刺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在他这辈子最信任的人身旁,在他多年来最放松最愉悦的时刻。云将军,他会愿意吗?”
云昭与他对视。
半晌,她轻声道:“人生总有很多不得已。”
晏南天:“好。”
“但是。”云昭皱起了眉头。
晏南天手指微蜷,胸腔开始缩紧。
云昭眨了眨眼:“你跟我,哪来的孩子。”
他端出了毕生演技,愁眉苦脸道:“怀胎要十月,自然不可能变出来。所以没办法,只能委屈我了。”
云昭:“?”
晏南天叹气:“牺牲我清白的名声,就说我偷偷养了外室,生了个私生子。”
云昭表情复杂:“……”
“而且,”晏南天叹气,“云将军也得牺牲风评,我那外室,得是云将军从前留下的私生女。如此,才能生造出一个既有晏氏血脉,又有云家血脉的孩子。”
他故作平静地凝视着她。
口中泛起一阵苦涩。
他仿佛站在悬崖边,寒风不断穿透他的心脏,又冷又疼。
他真心害怕。
怕她因此想起那些事,将他打落万丈深渊。
等待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万般煎熬。
云昭的神色总算是动了下,她唇角微抽,一脸无语:“你这不是偷情故事,是鬼故事。你父皇能信?”
晏南天微微晃神。
风从窗外来,掠过他汗湿的衣背,激起一串串麻凉。
他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垂眸淡笑:“我自有办法让他信。”
云昭:“哦。”
对坐片刻,她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
晏南天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嗯?”
云昭乐呵呵道:“你那外室,藏哪儿?怎么认识的?好不好看?说来听听!”
晏南天:“……”
看着她那双漆黑明亮、满是愉悦、一无所知的眼睛,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喜该愁。
“快点呀!”云昭催促,“编一个我听听!”
晏南天:“……不。”
云昭很不高兴:“你真没劲。”
晏南天微笑摇头:“嗯,我没劲。那种糟心故事,这辈子也不要给你听。”
他只觉心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承受着凌迟之刑,另一半却在飘然狂欢。
阿昭……阿昭!
他盯着她,自虐一般想象她有朝一日得知了真相,自己惨笑着,扯开胸膛,撕出心来给她看的样子。
可真痛快。
别苑位于京都以北,洛水河畔。
夏日炎炎,帝桂林最是茂盛,明黄的叶片在烈日下泛起金彩光层,淡红玉色的叶梗隐在金光下,看不分明。
到了秋冬时节,叶梗会转为赤血般的颜色,金黄叶面上也会沁出斑斑点点的红。
传说那是人皇陨落时溅满群山的血。
“沙沙——沙沙——”
云满霜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具活尸。
活尸正在侧廊下走来走去,怀里抱着个白胖可爱的婴儿,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模糊不清的哄睡歌。
这一幕并不会让人感觉温馨。
且不说温暖暖是个活尸,只说这婴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婴儿的母亲此刻又在何处,绝对便是个惨绝人寰的鬼故事。
晏南天把事情做得很干净,明面上一片岁月静好,毫无破绽。
云满霜叹息一声,视线转向天际。
“他会来吗?”他自语般问。
“会。”黑伞下的赵宗元笑叹,“他自知生死难料,也就剩这点念想了。何况。”
这只透明的鬼侧目望向自家二哥。
“他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赵宗元转头提醒老柳,“最后这句不要翻译。”
以免徒增感伤。
老柳老实地点点头,对自家将军说:“会。他自知生死难料,也就剩这点念想了,何况他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你了,最后这句不要翻译。”
云满霜:“……”
赵宗元:“……”
云满霜摇了摇头,失笑。
他往前一步,走到阳光下。
“他从前,热血意气,酷爱冒险。”云满霜语气平静,“换那时候的他自己,恐怕也不敢想象将来有一日为了活命,竟能无恶不作,丑态毕露。”
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终归是变成了苟命怕死的老王八。
“他信我,因为他相信我还是从前的云满霜。迂腐,重信,把清誉看得比天还大。”
云满霜轻轻摇头。
“他没想过他为什么会变成今日的样子,我却已经亲身见证。”他的目光深邃如海,“因为权力。”
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世间最美味的毒。
一旦尝到,谁也不愿意撒手。
云满霜在水镜世界里做过一国之主,纵横天下,指哪打哪,所向披靡。
他也试过了真正把权力握在掌心的滋味。
赵宗元凝望云满霜的背影,许久,沉沉吐出一口鬼气:“他若知道二哥尝过,怕就不敢来了。”
云满霜叹气:“谁敢说自己不会变——我也变了。”
他转过头,望向执黑伞的老柳,以及老柳身边的鬼魂赵宗元。
“三弟,老柳,你们怎么看?”
赵宗元:“……”
得,变了,但没完全变。
傍晚时分,云满霜刚把酒坛子搬出来,端坐帝桂树下,便听到院外重甲铿锵作响。
重兵如潮水般涌来,顷刻包围了这座别苑。
院门被撞开。
老太监敬忠垂着一双厚重的眼皮,将形容枯槁的帝王搀下龙辇。
皇帝抬了抬手。
甲胄声整齐响起,两列禁军退守在别苑外。
皇帝只带着敬忠公公一个人,缓缓踏进了门槛。
“云二弟,喝酒都不叫我,这可做得不地道!”皇帝呵呵笑道。
云满霜也不问他为何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沉默着,提起酒坛,注满另一只大瓷碗。
“叮凌凌。”
酒液清澈,浓香四溢。
皇帝老实不客气地摸到他对面坐下。
敬忠公公没来得及用袖子揩木凳,轻“嗐”一声,悄悄跺脚。
云满霜又提起酒坛,再倒满一碗,摆到左手边。
皇帝目露怀念:“三弟的位置啊,他若是还在就好了。”
云满霜面无表情:“他在。”
皇帝摇头叹息:“他呀,当年若是娶亲留个血脉多好,替他把孩子养大,也好留个念想。”
云满霜:“他自己就在。”
皇帝又道:“兄弟三人终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许多话再无机会讲。”
云满霜望了望左手边阴沁沁的空处:“……你真的可以讲。”
“想什么呢云老憨,”皇帝有点气喘,笑容倒是难得爽朗,“你以为我这次来,是要送你去见三弟?你可把大哥看轻了!”
赵宗元垂眸笑了下。
“孩子呢?抱过来我看看。”皇帝端起酒碗啜了一口。
敬忠公公一脸心疼,又不敢劝。
侍女抱了婴儿过来,它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住赵宗元“咯咯”笑。
皇帝以为婴儿在看自己,抬起手,想摸摸它娇嫩的胖脸。
婴儿“哇”一下大哭起来。
皇帝枯瘪的手尴尬停在半空,自嘲地笑道:“婴儿能见鬼,知道我命不久矣,怕我。”
“那不会。”云满霜道,“它见着三弟就高兴。”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侍女把婴儿抱走:“行了,我知道你怨我。但是二弟啊,三弟的死,你觉得真能怪我么?他有话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他都以死相逼了,我有什么不能答应?”
云满霜盯着皇帝的眼睛。
这双眼睛已经浑浊,从里面找不出半点真心。
他抬起手中的碗,狠狠闷下一大口。
“咚!”
云满霜把空碗重重搁在木桌上,提起酒坛,又注满一碗。
“三弟,干!”
他碰了碰左边桌侧那只盛满烈酒的大瓷碗。
皇帝也叹着气抬起碗,去碰赵老三那只。
双碗相触,忽有一道刻骨寒意顺着手腕攀上来,阴沁沁袭向心肺。
皇帝手一抖。
将死之人,身上阳气浅薄,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赵宗元的身影。
呼吸猛一滞,瞳仁收缩。
放下碗,揉了下眼,发现那处空空荡荡,哪有什么赵宗元。
毕竟做了多年皇帝,只惊了一惊便笑了起来。
“赵三弟惦记了一辈子小侄女,如今有了侄孙,说什么也得来看看!”他再次用碗撞了撞桌上那只酒碗,“来,三弟,大哥敬你!你在便好了,云老二这个闷葫芦,跟他喝酒最无趣!”
云满霜不说话并默默干掉了一大碗酒。
皇帝絮絮说起了从前。
“当年阴平山、血河岸、郑家堡、凝云桥几场大仗,我们兄弟三人杀得是真痛快!人生若能重来一次便好了,这么多年来,我再无一刻能有那时开怀!”
云满霜沉默着连干了三碗酒。
放下碗,他总算瓮声开口:“你还漏了一件。”
“哦?”见他难得接话,皇帝不禁打起精神,挑高眉毛,“哪一件?”
云满霜抿唇片刻,沉声道:“陇阳道。”
皇帝微窒,脸上显出些不悦:“朕说的是兄弟三人,陇阳道只有你和朕,没有那逆贼!”
云满霜认真告诉他:“三弟对你我,仁至义尽。那处没有敌袭的道口,便是三弟独守。”
皇帝眸光微闪:“……你知道了。”
云满霜心头一震,蓦地抬眼:“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将碗重重往木桌上一顿,酒液溅出,疾声喝问,“你知道,竟如此待他?!”
敬忠公公皱眉上前:“大胆~”
皇帝竖手,示意敬忠退后。
“叛了便是叛了。”皇帝沉声道,“赵氏站先太子,人尽皆知。我若心慈手软,如何震慑其余那些心怀不轨的叛逆之徒?”
云满霜盯着他,眸中有怒焰燃烧。
失望?痛心?不,这些词语,抵不上他心头情绪万一。
他咬牙开口,一字一顿:“三弟真不值!”
“不,二哥,”赵宗元的鬼魂探过身来,拍了拍云满霜肩膀,“有你在,便值得!”
皇帝哼笑:“有什么值不值,为君效命,本就是他应尽之义!”
他抬眸瞥向云满霜。
“你也一样!”他用微颤枯瘦的手指点了点云满霜,“既然回来了,那也不用再走,镇西军有老九接手,你且在这里含饴弄孙。”
云满霜冷冷看着他:“你以为我会答应?你可知道九皇子给镇西军造成了多少损失!”
“那又如何。”皇帝声线转冷,“总好过你拥兵自重,铸成大错!敬忠!”
敬忠公公垂首上前:“老奴在。”
皇帝道:“废了我二弟修为罢,以免他想七想八,钻了牛角尖,又让我伤心。”
“是。”敬忠公公笑吟吟望向云满霜,“大将军王,那……得罪啦。”
云满霜把手中的碗重重磕在木桌上。
他虎目透出精光,逼视皇帝:“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敬忠稍等。他拨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抬起渐显疲累的眼睛,问:“哪件事?”
“九皇子触犯军纪,我已将其……”云满霜缓声道,“就地正法。”
皇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敬忠公公轻吸一口凉气,周身气势一震,立刻将修为催升到顶峰。
“你……”皇帝难以置信,“你反了天了?!”
云满霜危坐不动:“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
皇帝依旧不敢相信,他眯起一双曾经锐利过的鹰目,阴沉沉盯住云满霜。
“你的妻女,都掌握在朕的手心。”皇帝寒声道,“今日就算你有把握杀出重围,就不用顾忌她们性命了么!”
云满霜只冷冰冰盯着他,身上气势节节攀升。
“嘎——吱——”
台阶上方,两扇雕花黑木门缓缓敞开。
皇帝沉着脸,抬眸一看。
只见新点起的灯火下,正正站着一个人。
一身玄黑长袍,头发束得一丝不乱,双手拢在身前,温润如玉,风仪万千。
晏南天。
“父皇莫不是忘记了,谁才是这间别苑的主人?”
晏南天一步一步踏下台阶,走到云满霜身旁,站定。
他温声告诉皇帝:“湘阳夫人和阿昭都有我看顾着呢。”
皇帝眯起眼睛,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好,好,好哇!朕看你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既然如此,”皇帝咳嗽着,蓦地起身,“今日这里,便一个也不用走了!”
敬忠公公微笑着护到皇帝身前。
潜在院墙上的暗卫发出一声清哨,立刻便有重甲禁军破门而入,铿锵举刀。
“云满霜。”皇帝真心实意地痛心疾首,“朕万万没想到,你竟叛朕!待朕得道登仙,难不成还会委屈了你这老兄弟?”
云满霜摇头:“你怕是还不晓得上古仙神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以为他们会渡你?”
皇帝轻声笑叹:“我晏氏祖上清平神君,自然会渡我这个不肖子孙。”
他疲倦地摆了摆手,“你们这些人啊,没有福气!罢,罢,谋逆当斩!”
一众禁卫齐齐落刀,刀锋直指云满霜等人,步步逼近。
敬忠公公周身真气涌动,顺德公公也气喘吁吁赶到,开始撸袖子。
众人围向台阶下的那小猫三两个人。
便在这时,周遭忽然传来脆响。
只见左右厢房的大窗轰然破开,跳出埋伏好的东华宫精锐。
“杀啊——”
两队人马瞬间杀成一堆。
云满霜反手拔剑,杀向敬忠公公,转眼便过了十余招。
他边打边笑:“晏老七!你有个屁的诚心!这老奴一身修为,瞒了我兄弟几十年!”
皇帝已经站到了战圈之外。
皇帝哼笑:“瞒你又如何,你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心怀不轨?怎么,是朕冤枉你了?”
“呸!”
云满霜抡剑猛攻。
“晏老七,没发觉这屋子里全是鬼气?睁大眼睛看看,三弟找你索命来了!”
“咣啷!”
沉沉一只酒碗莫名翻倒在地,摔得粉碎。
皇帝面色微凛。
那酒液洒落满地,皇帝只觉两眼一花,竟把它看成了血。
他用力闭了闭眼,摇头。
阴风袭来,裹着沉沉血腥气。
皇帝摁住额头。
他已是将死之人,肩火将灭,魂魄不稳。
赵宗元挟一身鬼气攻他魂魄,皇帝立刻便陷入幻觉。
只见四壁、地砖、廊柱……一处一处,渗出血来。
鬼气森森,腥风阵阵。
皇帝寒毛倒竖,腮帮子上浮起鸡皮。
“来人,来人,护驾!护驾!”
禁卫分心护驾,立刻被砍倒了好几个。
皇帝摁着头,怒道:“云满霜!枉朕那么信任你!”
云满霜力战敬忠。
他这个战神最擅长的是在战场上打正面大决战,单论个人修为,并不是登峰造极。
而敬忠却是真正的高手。
一对一,云满霜其实不敌,被逼得步步倒退。
他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扬声回道:“信任?信任便是抓我妻儿,害我将士,废我修为?被你信任可真是老子的福气!”
皇帝:“……”
皇帝草草环视一圈。
虽说对方有备而来,但却少了敬忠、顺德这样的大内高手。
只待敬忠拿下云满霜,其余这些人便不足为虑。
皇帝心下一定:“护驾,护着朕,离开这鬼院子!”
“是!”
众人护着皇帝往外撤,只见晏南天持剑站在门前,挡住去路。
皇帝怒声道:“顺德你在哪,给朕杀了这个逆子!”
“嗳!嗳!”
顺德公公摇晃着一身胖肉,疾步几步,脱离战圈。
途经云满霜与敬忠的战场时,他连声嚷嚷着“让让,陛下叫我呢”,身躯一挤,从敬忠身边穿过。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看着憨厚笨重的顺德公公,忽然轻飘飘旋身,一掌击中敬忠后心。
“砰!”
敬忠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喷出。
云满霜重剑斩落,敬忠匆忙抬手硬拼,伤上加伤。
“顺德?!你!”
顺德一阵猛攻。
院门前,晏南天轻笑:“不然父皇以为宫中替我通风报信的是谁?”
皇帝摁住额头:“是朕小看你了。”
晏南天抿唇笑笑。
敬忠又挨了一记,咽下血,怒道:“顺德,你为何如此!”
顺德叹气:“咱们这些人,毕生所求不过就是主子的恩宠罢了。陛下只认您这一个心腹,我也得为自个儿寻个出路啊。”
敬忠目眦欲裂。
院中血光飞溅,刀兵相接。
战斗持续了很久。
敬忠公公是个硬骨头,身上伤痕一道接一道绽出,骨骼一处接一处破碎,他始终力战不倒。
直至阖上双眼前一刻,他仍然试图冲向皇帝,掩护主子撤退。
敬忠一倒,场间便是收割。
眼见尘埃落定,胜负已分,晏南天撩开衣袍,缓缓单膝下跪。
他用指尖挑起长剑,奉向皇帝。
“恭请父皇升天。”
皇帝回眸望向云满霜。
那个曾经与自己生死相随的兄弟,此刻只斜提着染血的长剑,目光冰凉。
“云老二……”
云满霜望向身旁面容憨厚的侍卫老柳。
片刻,他目光一定,抬眸,望向皇帝。
云满霜道:“大哥。”
皇帝眼睛微亮。
却听云满霜扬声道:“我与三弟,都没什么话要对你说了。”
皇帝叹了口气。
曾经的生死兄弟,当真已经弃他而去。
皇帝回过头,望向跪在地上的晏南天。
胜负已定,这个儿子再不掩饰眼睛里冰冷又炽热的勃勃野心。
他跪在地上,抬眸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赢了。
他在享受最后一段向人跪拜的时光。
四目相对。
晏南天微微勾起唇角。
皇帝喘息着,沉声开口:“晏氏一族,每一个皇帝临死前,都会传给储君一个秘密。但,你已被褫夺储君之位,这个秘密,朕不打算告诉你了!”
他也是修行之人。
真气一凝,直取心脉。
“铮。”
耳畔响起弦断之音,他缓缓后仰跌去,濒死之际,清晰地看见了赵宗元年轻的脸。
返程路上,晏南天喂皇帝吃下了一只尸蝼蛄。
顺德公公屁颠颠追在边上,好奇地问:“殿下,那云满霜与敬忠硬拼半天,已是强弩之末,为何不就势将他拿下?放他走,难道不怕纵虎归山?”
晏南天眸光泛懒。
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龙辇扶手,他轻声吐气。
“不能。”他垂下桃花眸,清秀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羞赧的笑意,“我答应过阿昭,不让能岳父出事。答应她的事,我都会做到。”
顺德张了张口:“……嗳!云姑娘愿与殿下冰释前嫌,真是再好不过!”
晏南天低低笑出声。
顺德问:“那殿下,通天塔大祭,是否立刻停下?”
晏南天侧眸,似笑非笑:“为何要停?”
“啊?”顺德呆愣。
晏南天压低嗓门:“停了大祭,那阴神不就被放出来了?孤要将他,镇压到死。告诉他们,停下召唤黄泉邪骨,其余照旧。”
他望向身旁变得乖顺听话的活尸皇帝。
“阿昭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会将她好生护在身旁——停。”
龙辇停了下来。
“顺德,你带‘父皇’回宫。”晏南天脚步轻快,笑容愉悦,“我要去买阿昭最喜欢的桃花酿和桂花糕。”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任何事情令她烦心。
他大步离开的背影,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云昭把东华宫中的人全都叫到殿前。
众人不知道这位小祖宗又要作什么妖,只能陪着笑,一双双眼睛惴惴看向她。
“我要出宫。”云昭直言。
众人悄然吸一口气,毫不意外。
“殿下交待,近日外面凶险无比,云姑娘千万不可以任性。”
“云姑娘等殿下回……嘶!”
云昭二话不说举起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径直大步往外走:“谁挡我一下试试!挡我便是杀我!”
留下来看护她的老赵头痛欲裂:“云姑娘啊,祖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