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涌入通天塔的人群纷纷响应。
“斩奸佞!清君侧!”
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眼见这股大势便要掠出通天塔,如浪滔一般,席卷整个京都。
晏南天面沉如水,指尖却已按捺不住微微发颤。
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与运势吗?
若此番就能成事,预备多时的温暖暖便也用不上了。
极好,极好。
再不用烦心如何向阿昭解释。
云昭见晏南天手指在颤,不禁幽幽叹了口气——这人,实在不够沉稳。
不像人家,剑都斩一半在敌人脖子里面了,手还是稳如泰山。不到尘埃落定,连眼神都不会动一下。
此刻高兴就太早了,这里的事,显然还没完。
云昭瞥向大神官。
果然,只见那大神官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神袍飞扬,念起另一段咒言。
“嗡……”
奇异的震荡顺着神坛,漫向高阔无尽的八面塔壁。
满壁符咒隐隐发亮,流光聚向塔顶。
云昭心头涌起了不妙的预感。
她方才就感知到塔顶有东西,只是急着下来破坏祭祀,便没顾上。
不知道会不会是什么杀器……
念头刚一动,眼前景象忽然变了。
“咚——”
一声清越至极的仙音响彻耳畔。
仙雾缥缈,祥云漫天。
五彩斑斓的霞光之中,只见峨冠博带的仙神踏云而来。
素手沾甘露,点向凡尘中人。
“渡尔登仙。”
金玉之音涤荡周身,忽一霎,褪去肉体凡胎,轻盈若雾,通身和畅。
云昭:啧。
这点化凡人的场景,还真是像模像样。
大神官一声暴喝:“通天塔将成,尔等补天有功,皆是功臣!得预言者,通天机缘近在眼前,再要行差踏错,神仙也难救!”
众人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面面相觑。
登仙?三千年了,人间盼了三千年的登仙!
陈平安气得一蹦三尺高:“什么狗屁预言!哪里是什么预言!这是黄泉镜!它就是把昔日仙神点化凡人的场面照进你们心识里面罢了!我还能不知道它!假的!都是假的!”
云昭:“哦……”
东方敛给她看过善堂里面发生的事。
天照镜与黄昏镜是阴阳相生的一对至宝,可以把场景照进人心,帮助仙神广收香火。
天照镜碎,那聒噪的器灵也覆到了刑天剑上,与剑相融,生成了一只话很多的剑灵。
她看了陈平安一眼。
陈平安仍在絮叨:“黄泉镜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信它谁傻!它就是想把黄泉邪骨弄出来,它就不想想,黄泉邪骨降临了能有它什么好!像它这种器灵,还不够邪骨一口闷!蠢东西!不带脑子!”
大神官轻蔑冷笑:“是信自己眼见为实,还是信一个太监信口雌黄,诸位自行斟酌吧。”
他不再理会这些人,径自返回祭祀神坛正中,主持阵法去了。
反正旁人也破不开这道与整座通天塔共鸣的封印。
晏南天脸色变得难看,叫过陈平安:“有多少人能看见方才的画面?”
陈平安:“起码整个京都吧。”
晏南天唇角紧抿。
这么多人登仙?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信。
但是架不住天上掉馅饼砸到头,把人砸成傻子,都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天命之子。
他不必出塔已经能够想象出上面的场景——方才聚成的“造反大势”,已在众人半信半疑之间消泯了一半。
晏南天笑着叹息一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父皇真是宝刀未老。”
“不怪你。”云昭安慰他,“你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哪里想得了这么多。”
晏南天:“……”
并没有被安慰到。
“你去外面主持大局。”云昭提步走向金阶,“我去看看那个黄泉镜。那个太监,随我来!”
晏南天微微蹙眉,迟疑一瞬,用眼神示意老赵带几个人跟上。
身处通天塔中,敏锐的五感给云昭带来了沉重负担。
穿过一重重青红光芒,就像是蹚在血海。
她提着一口真气,全速登上塔顶。
她看见了黄泉镜。
黄铜般的镜面,反射出幽暗微光。
它高悬塔顶,嵌在通天塔封印之中。
“拿不着,有封印!”陈平安趴在老赵背上,抬手指指点点,“而且拿到这个家伙也没用,它就是个装神弄鬼的破镜子,一点实力都没有!”
云昭定睛观察。
她状态很糟,但心头有强烈的灵感攒动。
如果不是这镜子……
她看见了。
黄泉镜旁,浮着一缕赤红如血的残魂。
厉鬼昭的印记。
云昭哈地笑出声来。
她就知道自己是一只能干大事的鬼!
心念一动,她抬手抓住青红塔壁上那些符咒浮雕,噌噌就往上爬。
这种会被打手心的事,小魔王都在行。
“嘶!”
众人阻止不及,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眨眼就见云昭爬到高处,指尖抓着那些不过毫厘厚的阳雕,身体几乎悬在半空。
“不是,我都说了,那个镜子没用,没用!”陈平安嘶着气,不敢大声吼,怕把她惊掉下去,只能猛掐老赵,“拿它干什么,拿它干什么!而且你也破不掉封印啊!”
老赵:“……”不敢叫,忍住!
云昭悬身半空,探手,一把抓向那缕赤红残魂。
紧绷的指尖微颤。
“嗡……”
本就耳鸣不止,触到残魂的时候,脑海里仿佛被金属利刃来回切割。
青红明灭的视野再添一重血色。
她强行按捺住不适,忍着眩晕,反身爬回安全处。
指节颤得厉害,低头一看,无尽深渊。
她猛爬几步,实在支撑不住了,看着堪堪到了金阶边缘,干脆手一松,用力斜身往下摔。
“嗡——”
金阶越来越近。
云昭:“嘶。”
好像偏了一点点,要是那些侍卫接不住,她就要磕碰着往下掉。
她偏头往下看,瞳仁骤然收缩!
金阶之上,竟然空无一人。
人呢?都死哪去了!
云昭来不及细想,一边用力拧腰,一边伸出手臂去够那坚硬的旋阶。
哪怕撞断胳膊,也得把自己挂上去。
近了,近了……
眼前忽然一花。
她先是看见一角黑袍,旋即,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撞入视野。
这只手先是摁在剑柄上,骨节微动,离开剑柄。
她还没回过神,腰间蓦然一紧,身体落进了某个坚硬熟悉的怀抱。
抬眸,漫天青红光芒之间,她看见了天人般的脸。
他正缓缓垂下头来。
视线相对。
幽黑的眼眸中浮起杀机。
“死遁躲我是吧?”他的唇角毫无笑意地勾起,“你可以啊。”
云昭:“?”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感觉到了他的体温。
她家鬼,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这不是她家太上,而是当年的杀神——她又一次在厉鬼昭的记忆里面邂逅了他。
他把她往金阶上一放,手指落下,覆上剑柄,轻叩。
这是他杀人之前的习惯。
云昭:“……”
死遁,躲他?
看来离开水镜之后,厉鬼昭又见过了他,并且不知道对他做了什么,把他得罪得不轻。
云昭冲他笑:“要不然我们先办正事?你有没有看到下面好大一个阵,在那儿召黄泉邪骨呢。”
他冷冰冰看着她,五指依次落下,握住剑柄。
他笑道:“杀你再去,来得及。”
云昭:“……”
谁家好人次次见面就是喊打喊杀。
云昭气死了:“杀杀杀!单身到死吧,死鬼!”
身为一名杀人不眨眼的杀神,他被她凶得微微倒仰。
“我不是死鬼,”他认真道,“你才是。还有。”
他眉尾微挑,神色骄矜。
“像我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单身到死。诅咒无效,你咒错人了。”
云昭:“……”
不想理他,直接转身顺着金阶往下走。
“哎不是。”他道,“我说我要杀你,你是听不见?”
云昭:呵呵。她还能不知道他?
他拎着剑,一步掠到她身边。
侧眸打量她一眼,他嫌弃道:“你怎么这么弱。”
云昭假笑:“弱不弱的,我又不用跟你打。”
“哈!”他笑出声,“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人。”
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剑柄上,又硬又重,发出很有质量感的敲击声。
他阴声恫吓:“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哦。”云昭反问,“那你说说,我(厉鬼昭)怎么你了,总不能始乱终弃?”
他的眸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懂的幽光。
唇角抿了下,没说话。
云昭:“……”
不会真是始乱终弃?应该不至于……就冲着他这张脸也不至于。
奇怪,她一个鬼,为什么要死遁?她在哪儿遁的?
她问:“你从哪里来?”
半晌没等到他回答,云昭偏头望去,见他轻轻动了下眉梢。
他懒声道:“你管得着?”
云昭:“……”
“哎,”他拎起剑柄戳了戳她,“你怎么没死?”
云昭微笑回敬:“你管得着?”
东方敛:“啧。”
他忽地抬手勾住她的脖子。
硬玉似的手指握在她肩头,用力捏了几下,咔咔咔。
云昭:“嘶!”
“真活了。”他惊奇道,“说说,怎么活的,你教我,算我欠你个人情。”
云昭完全不想搭理他。
自从进入通天塔,她的状况就不太好。
双眼刺痛,两耳嗡鸣,头昏脑胀。触碰到厉鬼昭留下的血色残魂之后,视野更是红茫茫一片,浑身没力气。
她仰头看他。
她明示他:“我走不动了。累。”
虽然这个家伙很可恶,但是他手稳,被他抱着很舒服,很有安全感。
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偏头,望向金阶旁的无尽深渊。
“是挺远。”他说。
云昭认真点头:“嗯。”
“行。”
他的手指从她肩膀上挪开。
她正准备被抱,他忽地抬手握住她胳膊——纵身一跃。
失重感骤然袭来!
云昭:“?!”
跳下去了!
心脏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头发乱飞,耳畔灌满风声,青红巨壁在眼前飞掠。
他就这么拎着她,直通通往下跳。
云昭气死了,顶着烈风吼他:“你拉我殉情啊!”
他愉快地大笑:“你想得美!”
云昭:“……”
“呼——嗡——”
泛着青红光芒的塔底渐渐近了。
不像是人从高处落下,更像是这块沉重坚固的地面轰然砸向她。
云昭刺激得魂魄直往头顶蹿。
在她下意识闭上双眼的瞬间,他将她往怀里一带,扣住脑袋,摁在他胸前。
“砰。”
这家伙,手重得要命,身体又硬,云昭感觉自己要撞出鼻血。
“轰!”
他没减速,就这么直通通砸了下来。青金地层陷下好大一个坑。
冲击气流向着四方荡开,整座巨塔在震颤,发出一阵阵恐怖的金鸣声。
“轰——嗡——嗡!”
通天塔变成了一只被敲钟的金钟。
鸣颤久久不息。
云昭:“……”
她恍恍惚惚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发现自己除了流鼻血之外,竟然没受别的伤。
他笑吟吟俯下身来看她:“怎么样,好玩吧!”
云昭:“……”
他挑了挑眉,若无其事道:“这不比跟小白脸在一起有意思?”
云昭迷惑:“什么小白脸?”
他摆摆手,扶她站稳。
云昭抬眸望向塔底正中的祭祀神坛。
“……咦?”
祭祀已经被破坏,祭坛上横七竖八躺着神官们的尸体,那四件四象神器落在地上,失去了光泽。
一道道沁开的血色符咒,悬浮在祭坛四周,似虚似实。
是她熟悉的图案。
“大封咒。”
云昭心头一跳。
脑海里传出尖锐的剧痛,眼前血色泛滥,她感应到了一些破碎画面。
厉鬼昭的记忆。
破这封印时,祭坛周围数个方向上同时浮起了大封咒,与塔中的封印遥相呼应,共同镇压太上——是那些没被炸掉的太上庙。
破印的人,是厉鬼昭。
厉鬼昭不要命地攻击这个封印,一道又一道大封咒在虚空中浮起,闪烁着血色金光,刺得她遍体鳞伤。
身上的鬼气在不断消散。
她强行破掉一个个大封咒,将它们变成沁开的血色虚咒,她的身体也在不断变得透明虚弱,鬼气淋漓。
当她把这个封印彻底撕碎时,自身已是强弩之末。
鬼身在不断溃散,她撑不了多久了。
她撕掉封印,杀光了祭祀的神官。
凭借一己之力,她强行破掉封印了太上三千多年的大封印,他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可惜她已经等不到他了。
云昭心旌摇荡。
她就知道,自己是个能干大事的鬼。
破掉封印之后,厉鬼昭并没有理会祭坛上方的黄泉邪骨——她是个鬼,还有未了的执念。
晏!南!天!
尖锐的鬼啸回荡在塔中,厉鬼昭拖着残破的身躯,掠出通天塔,去杀自己的仇敌晏南天。
临走时,厉鬼昭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将一缕血色残魂掷下。
她走了。
云昭额心微微刺痛,破碎画面在眼前消散。
回过神,只见东方敛已大步踏向祭坛正中,拎起带鞘的黑剑劈向悬浮在半空的黄泉邪骨。
云昭:“哎你等——”
清沉的重剑呼啸声一掠而过。
东方敛真正动手时,向来不打招呼。
“铮嗡——”
重剑穿过了黄泉邪骨,仿佛穿透一道影子。
他回眸望向她,笑吟吟点头:“嗯?等?”
云昭有气无力:“……没事。”
她走到他身边,定睛看那黄泉邪骨,“假的?”
他探出一只手,在那根邪骨上来来回回横穿。
云昭:“……很好玩?”
他假笑:“还行。”
他把手收回,很顺手搭在她的肩头,敲了敲:“影子这么真,这骨头已经来到世间了,只是藏在别处。”
云昭点头受教:“哦……”
“所以。”他俯身,盯住她眼睛,一本正经地敬告她,“去把它找出来,别想小白脸,知不知道?”
她谨慎地问:“你说的小白脸是哪一个?”
不怪她糊涂,她和他相遇的所有时间线,都已经搅成一团乱麻了。
“清平君”应该能算。晏南天大概也算。天知道厉鬼昭还有没有别的小白脸?
东方敛被她的表情气笑:“你到底有几个小白脸?”
云昭:“……”
天知道我有几个小白脸!
她抬眸望向他,心头忽然一动。
她上前一步,靠向他。
他瞳仁微缩,忍着没退。
她抬起手,穿过他两侧,搂住他精瘦的腰。
东方敛:“你。”
她把脸倚在他坚硬的身躯上,鼻尖轻轻蹭他,闻他味道。
幽微的暗香。
极其冰寒,极其炽热,又冷又野。
还有……冥烛香火的味道。
她略微后退了些,伸手握住他剑柄。
一只大手覆了上来,把她的手和剑柄一起握进掌心。
他声线微绷:“你干什么。”
指骨无意识地捏她,手那么重,捏得她骨头疼。
云昭把剑往外拔。
他唇角往下抿,黑眸中所有情绪消散,低头望着她,顺着她的力道,一寸寸拔出了刑天剑。
“铮——”
它已不复完整,一道闪电形状的裂纹几乎将剑身一断为二。
没有剑灵。
他并不是三千年前的杀神。
他是……被厉鬼昭释放出来的太上真身。
就在云昭的视线落在残破的刑天剑上,眸光微微亮起时,他的身影开始消散。
她堪破了天机,他不能继续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空了。
云昭醍醐灌顶。
难怪,刚才她一问他的来处,他就说不出话。
他是穿越时空来找她的。
封印解除之后,他发现厉鬼昭已经魂飞魄散,而她最后留下的残念是……找,晏,南,天。
这个阴神,刚活过来,大概又快气死了。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回到此时此刻,想找她问个明白。
顺便找她麻烦。
结果厉鬼昭已经不在了,他遇到了她本人。
他很生气,但他还是没舍得伤她一根头发,只冷着脸抱了她、牵了她、带她“跳塔殉情”,提醒她黄泉阴骨在别处,警告她不要惦记小白脸。
这家伙可真是……
云昭抬头盯着他正在消失的脸,心中愉悦泛滥。
“等了我三千年的死鬼!”她大声告诉他,“你继续等着,等你媳妇我救你!”
云昭正在大笑,东方敛动了。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忽然就被一只又硬又重的手摁住了后脑勺。
他俯身,凑近。
俊美容颜在她眼前放大,他微垂着幽黑的眸,唇角勾起一丝恶劣的笑意,偏头一口咬向她的唇。
他动作太快,极其强势,完全不给半点反抗余地。
云昭呼吸一滞。
被他摁住的脑袋和后脖子泛起一阵酥麻,心尖悸颤,双手下意识抓向他腰侧的衣袍。
抓了个空。
双唇交织之际,他的身影彻底散去,徒留一声极轻、极低的坏笑。
他就这么消失在她眼前。
云昭:“……”
怔怔回神,呼吸里尽是他攻击性十足的气息,她轻轻吸气,那气息便袭入肺腑,叫人心悸。
周围嘈杂的声浪一鼓脑涌向她。
“云姑娘!云姑娘!你没事吧云姑娘!”
“怎么回事,没磕到头啊!”
“你是不是没好好接住她?!”
“我真的接稳了啊!不信,不信你问那个太监!”
云昭感觉行动有点困难,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胳膊上凌乱地抓了五六七八只手掌,仿佛五花大绑。
她从塔顶摔下来,侍卫们接住了她。
云昭用力站稳:“……我没事。”
嗓音发哑,还有点绵软。
她不动声色轻咳一声,环视左右,找到陈平安:“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嗳!”陈平安拨开看守他的侍卫,屁颠颠跳到云昭面前。
老赵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两个侍卫上前盯紧了,绝不能让这太监说出对殿下不利的话。
云昭知道晏南天不会让自己和陈平安单独相处,便也懒得耽搁计较。
她问:“我看到了一个将来才会出现的人,为什么?”
陈平安睁大双眼:“在这儿?!”
云昭点头。
“不可能啊!”陈平安一脸震惊,“除非是创世级别的神器,才有逆转时空因果的能力!就像我们上次碰……”
一个侍卫重重咳嗽,打断陈平安。
禁止聊两个人的过去。
陈平安很不爽地瘪了瘪嘴。
云昭脑海里自行补全了陈平安没说完的话——就像我们上次碰到的水镜世界,那是因为整个青金鬼城都是创世神器开天斧。
“创世神器?”她若有所思。
“对!”陈平安非常笃定,“能颠倒时空因果的,只有创世神器!要是这里时空错乱,出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众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可能?”
“那就是,”陈平安指着周围,掷地有声,“这玩意儿,它变成了创世神器!”
众人都嘶了一口凉气,抬头望向这座恢弘壮丽的巨塔。
青金、红骨与建木铸造了八面光辉灿烂的塔壁,其上遍刻符咒,玄光流转。
整座巨塔通天彻地,只待有朝一日复连天地。
它确实是个神器。
“但是那不可能。”陈平安猛摇头,“世间只有一个创世神器,那就是盘古大神用来开天辟地的开天斧。不是我说,就区区凡人蝼蚁造个塔,也配?”
众人:“……”
众人都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有云昭的心脏一阵阵发沉。
她都见到“未来”的东方敛了,这意味着通天塔确实变成了创世神器。
倘若是东方敛干的倒还好,可要是不是呢?
他提醒她黄泉邪骨藏在别处……莫非与它有关?
云昭思忖着问:“通天塔始终不能连接天地,为什么?”
“通天塔是死的嘛!”陈平安道,“我说多少次了,没有器灵,神器就是个死摆设!喏,就像那个刑天剑是吧,要不是我,它有啥用,唵,它有啥用你说!所以它需要器灵,器灵!”
这话听着实在很不靠谱,侍卫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打断陈平安,只好求助地望向侍卫长老赵。
老赵脸色也很纠结。
殿下既要这太监替他办事,又生怕这太监提醒了云姑娘过去的事。
既要又要,为难的还不都是他们这些做手下的。
“咳咳,那个,”老赵硬着头皮强行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殿下那边怕是不容易。”
“是啊是啊,”另一名侍卫连连点头,“你我知道那升仙画面是黄泉镜投照而来,可是京都百姓却不知晓。殿下破坏祭祀,恐怕要变成众矢之的。”
陈平安很不爽地嘀咕:“真破坏了倒好,关键他也没本事破坏啊!”
众人:“……”
确实是白白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了。
陈平安愁得直揪头发。
晏南天不中用,那眼下这状况就彻底打成死结了——破不掉封印,太上出不来,太上出不来,破不掉封印。
死循环。
更别说那祭坛还在召唤黄泉邪骨。
简直无解又恐怖。
云昭忽有所感:“黄泉邪骨,它有没有可能变成器灵?”
陈平安双眼一亮,醍醐灌顶:“啊!说不定真能行!先前不是说要龙么,龙可不就是聚天地精华而生的灵物?这黄泉邪骨虽然至阴至邪,但它灵性啊!它做器灵,我觉得行!”
云昭心头一凛。
通天塔迟迟建不成,皇帝却要死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召黄泉邪骨来做器灵,也不管会不会给世间带来滔天大祸。
想通这一层,众人后背都起了白毛汗。
“走!去找殿下!”
通天塔外,气氛古怪。
这世间谁不向往成仙成神,谁不想要长生不老?
亲眼见到神迹之后,许多人心思浮动,盘算不休——祭了旁人,换自己脱凡登仙?这很难不让人意动。
晏南天皱紧眉头,语带讥诮:“人啊,本性如此,自私自利。”
侍卫们谨慎地护着他,脸色都很难看。
好不容易造就了这番造反大势,转眼即成空。
殿下今夜此举,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权贵,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谁都不愿深想。
晏南天垂着眸,双手拢在袖中,指尖轻轻叩击。
他很清楚,这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只要有第一个人摈弃所谓的道德道义,站出来喊一声“继续祭祀”,人们便会纷纷应和。
就这么败了么?
父皇啊父皇,终究是老谋深算。
这么反将一军,骑虎难下的便成了自己。
身后传来脚步。
晏南天一边转身一边扬起笑容:“阿昭。”
她的脚步声他从来不会认错。
云昭微虚着双眼,视线掠过人潮。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整个京都倾巢而出,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里。
晏南天扬袖护住她,低低道:“这些人看见‘神迹’,已经鬼迷心窍,我败了,该向父皇负荆请罪。”
云昭挑眉:“不是吧,你这就认输了?”
晏南天苦笑:“还能怎么办?”
封印破不掉,大势也去了。
总不能靠着身边这三猫两狗的心腹强行造反。
“看着!”云昭调动体内真气,掠到高处,大声问道,“成仙的场面大家都看见了吗?”
她这一嗓子就像炸进了油锅。
人群顿时沸腾。
“看见了!”有人兴奋地喊,“看见了!”
云昭蓦地转向塔座前方的“祭品”,问:“你们也看见啦?”
方香君站出来,目光复杂地盯着云昭,扬声道:“看见了!”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
“这些人都是祭品,怎么可能成仙?撒谎,这女子一定是在撒谎!她想躲祭祀!”
“不错!快把这些祭品送进去!”
晏南天拉住云昭,沉声道:“没用了,都做着成仙美梦。”
云昭敷衍地拍了拍他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把嗓门放得更大:“所以,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仙!但是!”
场间一静,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她说话。
云昭道:“大家都亲眼看见了,皇帝要用百姓来祭祀,储君却认为权贵子弟承载了更多气运与香火,应该让他们来祭。大家说,应该听谁的?”
人群顿时大乱。
“储君!”
“当然是储君有道理!王公贵族世代享福,也该轮到他们为天下人牺牲一次吧!”
“储君!听储君的!”
“哪个当官的想动储君,便是与我们老百姓为敌!”
“对!”
与百姓相比,权贵毕竟人太少,在这种场合下他们发不出什么声音。
云昭偏头瞥向晏南天,挑了下眉尾。
她悄声道:“怎么样,我给你把水搅浑。皇帝此刻敢动你,就是公然与百姓为敌。”
晏南天扶额轻叹:“很好。只是有一样——我犯了错,目前已经不是储君了。”
云昭:“……一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