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轰!”
双剑交架,锋锐寒光漫进二人眼底。
只一霎,二人同时借力向后飞掠,姿态还未用老,又如鬼魅一般变招,凌空撞在了一处。
“轰!”
火光四溅。
这一记对砍用的都是全力。
灵力潮轰然爆发,半空浮云被尽数震散,冲击波犹如实质,层层荡开——百里外的山峰上,树木齐唰唰向后仰倒。
风暴乱流正当中,二人同时旋身再斩。
双剑一白一黑,寒光照亮二人眉眼。
眸中冰凉杀意如出一辙。
举剑再斩!
“轰!轰!轰!”
清古城注定是个不眠夜。
这一夜狂风呼啸,滚雷阵阵,时不时“刺啦”一声惊响,似是闪电,又像是剑光。
到了下半夜,那毁天灭地般的动静总算停歇下来。
一间悬着昏黄风灯的旧酒馆迎来了两位新客。
一位身形瘦挑,眉眼懒淡,生着一张天然风流的俊脸。
另一位身穿黑袍,黑纱覆面,左足微跛,身上带着股难言的冷戾气息,一看就很不好惹。
二人随意寻了张木桌落坐。
同时拎起指骨,敲桌。
男的扬声说道:“拿最好的酒来。”
店小二莫名有点心惊:“嗳!嗳!二位客官且稍等!”
他转身向后厨吆喝了一嗓子,笑吟吟转头一看,见这二人冷冰冰盯着对方,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店小二最怕客人在酒馆里打架,头皮一炸,赶紧走上前,一边用白抹布装模作样擦了擦桌,一边闲聊缓和气氛:“二位客官稍坐坐,不着急行路。这鬼天气,噼啪轰隆闹腾的哟,我看今夜呀,八成还没完!”
两个人同时偏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古怪。
店小二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尴尬地摸摸后脖子,勉强挤出个笑脸:“不、不对么?”
那二人都笑了,拖声拖气:“对——自然没完。”
店小二:“……”
幸好美酒送到了。
拎酒上桌,拍开泥封,注满两只浅底大碗。
“二位客官,慢用,慢用。”
这二人对视一眼。
伸手拿碗时,另一只手都覆在剑柄上。
端起酒碗,举到唇边,四目相对——眼睛凉凉盯着对方,同时饮尽。
没办法,两个都是老阴人,谁也信不过谁。
别看他们能坐一桌喝酒,真要有机会捅死对方,这二人一个比一个下手狠。
落下两只空碗后,东方敛主动拎起酒坛子来倒酒。
他微挑着眉毛向对方示意:这种时候可不兴动手啊。
夜玄女松开剑柄,懒懒向后一靠,随口问:“我怎么在这地方?”
东方敛动作微顿,笑:“不告诉你。”
夜玄女冷笑:“爱说不说。”
视线相对,彼此都十分嫌弃。
“哎,”东方敛单手摁着木桌,身体前倾,“有个事,我问你。”
夜玄女端起碗,视线凉凉瞥向一旁,不爱搭理。
东方敛用力敲桌:“我认真跟你说话,别不当回事。我告诉你,回头假圣母要是拿我家小女鬼威胁我,逼婚,恶心不死你。”
夜玄女眯了下眼睛。
“你家,小女鬼?”语气意味不明。
东方敛也往后一靠,懒笑:“怎么,像我这么出色的男人,能没个把红颜知己?”
夜玄女:“……啧。”
东方敛严肃敲桌:“帮我想下,假圣母可能把我家小女鬼藏在哪?”
夜玄女盯着他,目光十分古怪。
东方敛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是,你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有相好怎么了。”
夜玄女缓声问:“你什么时候有的相好。我怎么不知道。”
“嘶。”东方敛微微后仰,有点牙疼,“不是,你我什么关系,我的私事,需要向你报备?”
夜玄女笑出声,眉眼一弯,神情恶劣:“……”
本想说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来恶心对方,居然被规则封口。
半晌,悻悻道:“我好奇。”
“哦。”东方敛挑了下眉尾,一脸漫不经心,“就一漂亮女鬼,对我一见钟情,硬要给我当媳妇。我看她长得还行,可以考虑。”
他省略了女鬼要他等她三千年的鬼话。
等什么等,看对眼了直接成亲,这样那样。
夜玄女皱眉沉吟,若有所思:“……青楼?”
东方敛吃惊:“你怎么知道!”
夜玄女拎起指骨,一下一下点着木头桌面。
——“还有青楼。”
——“咱俩的事,那个鬼都不知道。”
夜玄女气笑出声。
可以啊,背着他,勾搭到一块了。
东方敛弯起眉眼,勾唇假笑,随手拎起酒坛子给对方盛满:“说说,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知道我家小女鬼在哪?那假圣母居然学我家小女鬼,啧,像不像话你说!”
夜玄女表情复杂。半晌,缓声道:“你白天离我远点,我保她无事。”
东方敛狐疑:“真的假的。”
夜玄女举碗饮尽:“爱信不信。”
东方敛:“啧。”
二人都不再说话,沉默着,一碗接一碗,把一大坛子烈酒喝个精光。
该结账了。
东方敛挑挑眉,示意对方去。
夜玄女不动如山,眼神往柜台一划,请。
东方敛:“?”
夜玄女:“?”
两个人,都没钱。
眼瞅着店小二把毛巾甩上肩膀,屁颠颠奔这边过来。
东方敛和夜玄女轻嘶一口凉气,心虚打鼓。
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催命。
东方敛忽然拔剑:“来,不是说继续!”
夜玄女冷笑:“怕你?”
“铮——铛!”
双剑交架,电光石火之间过了七八招,嫌这酒馆逼仄打不痛快,双双掠出门去。
剑气掀起毡布,许久才缓缓飘落。
店小二:“哎——哎!没付钱啊!没付钱!”
气到跺脚!
两个看着人模狗样,居然跑单!
“轰!”
半空又起霹雳惊雷,这鬼天气,轰隆隆又造作起来了。
店小二气得直抽自己嘴巴:“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夜玄女的黑袍在夜风中飞扬。
“她”故意没有驱散一身酒意,拎着剑,一剑一剑轰在刑天剑上。
身形微晃,姿态肆意。
东方敛是个阴人,但不屑占这种便宜。见状,他也故意留着酒意,与这旗鼓相当的对手战了个酣畅淋漓。
东方敛恨铁不成钢:“不是我说你,有这本事,整那些邪门玩意儿。”
夜玄女微微冷笑:“你管得着。”
东方敛:“啧。”
夜玄女一剑斩来,惊天剑意照亮半个夜空,“有本事你禁了杀生祭祀,没本事待一边凉快去。”
东方敛笑了:“行。你说的。”
借着几分酒意,他微微眯眸仔细打量这个对手。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夜玄女身上,竟能看出清平君的影子。
可这人和清平君分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像清平君那种小白脸,根本没有实力与自己并肩作战,但不知为何,他打从心底相信那是个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战友,一个很能打的硬骨头。
东方敛嗤地一笑,摇摇头,举剑再斩。
“不打了。”对方轻身闪开,“告辞。”
东方敛下意识望了眼东天。
距离天亮,还有半个多时辰。
这就不打了?
“哦。”东方敛懒懒收剑,并起两根手指,朝对方挥了挥,“去。”
夜玄女就近落入一片竹林,盘膝坐稳。
“她”感受着左边小腿受过肘击的淤青疼痛,从乾坤袋里找出伤药,放在身前。
然后随手摘来一段硬竹,削成个簪,歪歪斜斜刻了个“敛”字,与伤药摆在一处。
提醒她。
刚做完这件事,竹叶尖上泛起一层薄红。
天亮了。
云昭醒来,但没全醒。
她意识回归,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头重脚轻,眼花缭乱,像喝醉了酒一样。
晕乎乎凝聚起视线,发现身前蹲着一个人。
“嗯?”
她摇了摇头,更晕了。
对方转过一张好看得发光的脸,瞥着她,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云昭尽力让视野不乱转,定睛去望。
一瓶伤药,一支刻着几根杂草的竹簪。
他用指尖敲了敲竹簪上的杂草,问:“这刻的什么玩意,险?殓?”
云昭:“……”这文盲,一定是她家死鬼没错。
“你找到我啦。”她迷糊地摁住额头,“嘶……我好像病了。头晕。”
他弯起眼睛,藏好杀意,略微靠近了些,认真打量她的醉眼。
很好,这假圣母竟然不会喝酒。
看他怎么套她的话。
问出小女鬼下落,然后可以送她去死。
“嗯,我找到你了。”他随口答话,阴险地眯了眯眼,心下正算计,身躯忽一僵。
她抓住了他的手。
她动作自然,行云流水,竟然没激起他的本能防御。
有那么一瞬间东方敛心脏都惊停了。
他这辈子,只让一个人,哦不,一只鬼这么近过身。
陇阳道那是实在动不了一根手指,被她盯着看半天。青楼外面被女鬼强吻,那就是一时大意。
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眸光微冷,杀意已决。
他的手指不动声色探向剑柄,周身气息沉静到极致,只等她出招。
云昭兴冲冲地告诉他:“我昨天看到一个蛇,养得特别好。等我好一点,带你去看它!你肯定喜欢死了!”
东方敛:“……”
什么玩意儿?!
冰冷坚硬也好,炽热坚硬也罢,她都喜欢。(两个都是手)
“你都不知道那个蛇养得有多好!”云昭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比划给他看,“有这么肥!”
东方敛唇角微抽。
“不是。”他十分无语,“你自己喜欢,别扯上我。”
云昭脑子晕乎乎转不动。
她迷茫地看着他,认真告诉他:“是你喜欢,我才喜欢。”
东方敛:“?”
还有这么强行拉关系的?
他哈地笑出声,大声为自己正名:“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喜欢长条玩意儿!”
云昭点头:“哦。”
习惯了。这家伙全身上下第二硬的就是嘴。
喜欢她不承认,喜欢蛇也不承认。
东方敛压低眉眼,唇角勾着笑,眸底却是冷的。
他仔细打量她。
她醉酒的样子,更像小女鬼了。
他目光复杂。
与北天那些酒囊饭袋相比,白玄女显然是个更加阴险强劲的敌手。
能屈能伸,能装能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可不会天真地认为白玄女做这么多事是因为看上了他。
对方如此有恃无恐,敢把周身弱点这么明晃晃暴露给他,必是藏了什么阴招。
眸底冷光微闪,手指轻轻叩击膝盖。
黑剑上,忽然睁开一只眼睛。
刑天剑大叫:“啊?啊?啊?孤男寡女,小树林,这还不上!这还不上!等什么!你是不是男人了!是不是男人!知不知道双修有多强!共享香火啊共享香火!强强联手,天下无敌!天下无敌!”
东方敛唇角一抽,陡然摁剑。
黑剑“嘎”地噤声。
云昭抬起摇晃的视线,一脸不爽:“你这剑可以送去回炉重造了。”
东方敛难得与她意见一致:“不错。”
云昭摆手:“回头赶紧安排。”
剑主:“行。”
刑天剑:“???”
不是,不是,它在帮她说话啊!她怎么反手坑剑!
云昭摇摇晃晃起身。
往前跛脚走两步,纳闷地回头招呼他:“走啊?”
东方敛表情复杂。
犹豫一瞬,他扬手,把那瓶伤药抛到她手上,“药。”
云昭:“哦……”
她对他没有半分戒心,拨开瓶塞,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倒。
“唔!”
这粉末,又苦又呛!
云昭五官瞬间皱成一团。
她脑子醉得稀里糊涂,却还记得“良药苦口”四个字,抖了抖瓶底,坚强地把那苦粉粉往下吞咽。
一咽一个愁眉苦脸。
东方敛:“……”
早知道这么容易,他就照里头下毒。
“哎,不是。”他欲言又止。
云昭冲他弯起眼睛:“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能怕吃药?也没多苦,比这更苦的我都吃过!”
她轻飘飘走出两步。
旋身,惊奇笑道:“咦,好像真没那么晕了!”
东方敛:“……”
他歪了歪脸,露出个假笑。
算了,也不是非得告诉她那伤药是外敷用。
他问:“你去哪?”
云昭叹了口气:“办正事啊,你是不知道……”
他是不知道外面情况有多么危急了。通天塔大祭,召唤黄泉邪骨,晏南天上位,桩桩件件都是事。
被规则封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云昭已经猜到水镜世界的意图了——以生死为樊笼,困住她和他。
白玄女不死,水镜不会破。
杀掉恶魂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去。
他问:“我不知道什么?”
云昭摇摇头,说正事:“时间紧,想想怎么杀恶魂。”
东方敛轻啧一声,微眯着幽冷狭长的黑眸,拎起那根竹簪,在指间行云流水地转。
夜玄女那家伙还惦记着给她准备伤药和发簪,真是白瞎。
他淡漠挑了挑眉:“你说怎么杀。”
思绪拉回了初见这假圣母的那一天。
听说天下第一美人想嫁给他,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女鬼,于是矜持地前往冰山神殿去见她。
看到脸,他已经很失望了,这白玄女一说话,更是让他十分厌烦。
她邀请他联姻。
大义凛然,道德高尚,口口声声全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危难。绝口不提双修涨修为,绝口不提共享他这个人皇的香火力。
东方敛当场就笑了。
他问她,这么关心百姓,不如让他一剑捅死她,这样恶魂岂不是原地暴毙?
假圣母怎么说来着——自己死不足惜,却绝不忍心扔下西瑶池的百姓。旁的神仙,定不会把百姓真正当作子民。
只一个照面,东方敛就懒得再与这假圣母废话。
多看一眼都嫌弃。
他本来已经走了,结果这人又使阴招,不知道给西瑶池那些百姓灌了什么迷魂汤,成天有人向他祈祷逼婚,然后自尽。
香火反噬源源不绝,犹如附骨之疽。
他都给气乐了。
他懒得与假圣母打交道,便在夜里杀上山,战恶魂。
打了这么些日子,虽说彼此下的都是死手,但凭心而论,夜玄女属实要比假圣母顺眼得多。
他正神游,手臂被人戳了戳。
云昭:“我说话,你没听见?”
东方敛:“什么?”
云昭:“我感觉这里面有内情——我们去摸尸体。”
东方敛听得一头雾水,不想露怯,于是不懂装懂:“行。”
云昭愉快地笑了。
两口子就是这么有默契!
东方敛唇角微抽,见鬼一样盯着云昭的背影。
打死他也没想到,“摸尸体”居然就是字面意思。
她这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他都有点摸不准了。
云昭站在山脚,感受体内磅礴的灵力。
心念微动,扬起双手,蓦然一震!
只见她身上灵力如浪潮般涌出,漫过眼前这座葬岗。
浮土渐次浮起,坑墓一处处敞开,一具具尸骨暴露出来。
云昭笑吟吟转头,望向东方敛:“摸啊。”
东方敛:“……”
他强行忍住,眼角和嘴角都没抽,淡定地扬了扬下颌,“你先。”
“哦。”云昭边往骨堆走,边随口道,“干这个我不是很熟。”
东方敛:“……”
这要怎么熟?
他不动声色,眯眼打量她。
只见她歪歪斜斜掠进乱坟岗,伸手去摸那些骨头。
东方敛:“……”
他忍不住质问自己:我是脑抽了还是怎样?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她摸尸体?
云昭转头招呼他:“你怎么还不来。”
东方敛深吸一口气,瞬移,停在她身边。
他伸出指尖,很敷衍地摸了下面前的枯骨。
云昭面露狐疑:“这我摸过了。”
东方敛:“……”
他感觉自己处于爆发边缘,但看着她这双眼睛,那火气憋在胸口,出不来。
他冷笑着,把手伸远了一些,拎起指骨,恨恨地挨个敲骷髅脑壳。
她点点头,专心查看西瑶池百姓的死亡回忆。
信奉恶魂的那些人,手段实在太酷烈、太血腥、太残忍,每一次血案披露到光天化日之下,都让人如坠冰窟,毛骨悚然。
与这无数件血案相较,云昭昨日撞见的那对卖丸子夫妇的作案手法竟然只能称为平平无奇。
恶魂要的便是最恶的祭祀与供奉。
血腥黑暗的阴影日夜笼罩着整个西瑶池大地。
“哎,”云昭望向敲着脑壳跑到远处的东方敛,“有没有发现?”
他假笑:“有。”
云昭激动:“什么?”
他道:“这里没鬼。”
云昭:“……”
忙活这么半天,她身上的酒意也渐渐散去。
她微微眯起眼睛,盯他那道潇洒不羁的身影,脑海里浮起见面之后的点点滴滴。
……不对劲。
她问:“看见供奉恶魂的家伙怎么杀人了?”
他转过头来,眸光微微一定,若无其事道:“嗯,这尸体是给糟蹋得挺惨烈哈。”
云昭:啧!
这家伙,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就不是她家死鬼!
他是三千年前的东方敛。
她认错了人,他竟然跟她装得有来有去。
很好玩是吧?
云昭轻轻磨了下牙,忍住。不揭穿。
她可不想再跟他打一架。
心里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还有些失落——她家鬼神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哎。”她恹恹招手,把他叫回来。
东方敛垂眸:“怎么?”
云昭:“我这边拿的记忆,你要不要看?”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云昭有心算无心,还是看出了他眼睛里微妙的变化。
他摁住了惊奇,若无其事道:“行。我看看。”
云昭:啧。
原来这个时候的东方敛连这招都不会!
没用的家伙!
她气咻咻地抬起手,摁住他肩膀。
凝神,意念一动。
给他挑了个最血腥残暴的画面,怼到他脸上。
东方敛:嘶!
好一个内脏糊脸!
他淡定地、缓慢地转动眼珠,望向她,假笑:“你这一手可以啊,还挺唬人。”
云昭睨他:“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
赶紧给他教会,省得他在这里混水摸鱼。
东方敛:“好啊。”
云昭心下冷笑。
她就知道,这个家伙一定感兴趣。
学完再杀她么。她懂。
他连天都能捅,欺师灭祖什么的,根本不是事。
她脾气急,没耐心,也不懂得循序渐进。
不过教了片刻功夫,她就一脸暴躁:“这样,就是这样啊,这样都不知道?就是这样!”
东方敛也很不耐烦:“这样这样,这样是哪样!”
云昭生气:“这样就是这样!我当初一学就会,你怎么就不行!”
东方敛:“?”
他气到后仰,随手从乱坟堆里抓来几只供碗,往碗底塞一枚石子,几只碗换来换去,绕得她眼花缭乱。
只见那枚石子忽而有、忽而无,移形换影,在几只供碗之间反复横跳。
他眉眼挑衅:“来来来,你学一个我看看!这样,这样!”
云昭:“……”
她为什么要学江湖骗子的把戏?
他问:“怎么样,会不会?”
云昭:“……”
东方敛唇角微勾,凉凉笑了下,把速度放得极慢。
“啪,啪,啪。”
那些供碗一只接一只翻开,然后一只接一只合上。
他眉眼漫不经心,手上动作疏懒却利落。
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步步让她看得清晰分明。
他挑眉道:“教人这么教,懂?”
云昭:“啧。”
本来觉得他教得挺好,这一个“懂”,又让她浑身不爽。
她摁住脾气:“行。”
她这个人,向来不服输。
她认认真真回忆片刻,教他如何调动神魂,以神魂之力操纵体内灵力,渡向尸身,与尸体上残留的灵性共鸣。
东方敛很有悟性。
他微垂着幽冷狭长的黑眸,一边感悟,一边信手去摁边上的骷髅,若有所思。
云昭也没闲着,她拿过那几只供碗,罩上石子,“啪啪啪”换来换去。
东方敛没抬眼睛,若无其事开口:“这招术,有点意思。”
沉吟片刻,他抓过远处一具骸骨,拎起手指去敲它脑壳。
“有意思。”
他微微挑眉,按捺着兴奋,淡定去玩另一只骷髅。
云昭:“……”
她扔开手里的供碗。
她学的这玩意儿就完全没意思。
葬岗密布枯骨。
浅层埋的是新骨,越往下年份越足。
绝大部分的人,一生经历平平无奇,乏善可陈,除了特别虔诚之外再无特别之处——没有强烈的爱和恨,没有奇遇,也没有特别倒霉,写话本里都没人看。
扒拉了一阵,云昭无聊得双眼放空,神色恹恹。
“哎。”她拖声拖气地唤他,“你那边有没有发现啊——”
“有。”东方敛同情地拍了拍面前那具骷髅,“这女的实惨。她男人为了讨好姘头,把娘俩扔井里淹死了。”
云昭:“……”
东方敛:“不过。”
云昭微笑:“不过?”
他踢了下另一具骨头:“姘头信奉夜玄女,把这男的当成人牲给祭了。死更惨。”
他高高兴兴摸尸体去了。
云昭诡异地读懂了他的思路:“……你去找姘头?”
东方敛挑眉:“对!”
走出两步,他很无语地侧过半张帅脸:“会不会说人话!”
云昭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中午,东方敛仍没找到姘头。
他若无其事问云昭:“你这招术可以啊,哪学来的。”
云昭望天——跟你学的啊。
他又道:“没做过几年鬼,怕是领悟不出来。”
云昭点头:“嗯……”
他可不就是个陈年老鬼?
东方敛观她神色,不动声色随口试探:“鬼在哪呢?”
云昭叹气:“我也想知道。”
东方敛:“哦。”
试探失败。
他摁住剑柄,指节捏到发白。忍。
云昭很快有了新发现。
她找到了一具自刎而死的尸体。
“东方敛!”她掠到他身边,拎起指骨,敲他肩膀。
东方敛正在专心看八卦,冷不丁被她吓一跳:“嘶!”
眼前光影变幻。
云昭和东方敛站在一处血腥祭坛上,看一大群人在祭坛下匍匐跪拜,大声祈求人皇东方敛与白玄女联姻,铲除夜间恶魂,拯救西瑶池百姓。
东方敛压住杀意,侧眸瞥她:“不是,这还反复摁我头看?”
云昭扬了扬下颌,示意他:“你看他们表情!”
“嗯?”
他微微眯眸,漫不经心看着那些人跪拜完毕,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祭坛正中,抓起血迹斑斑的刀具自刎。
动作果断,毫不迟疑。
他问:“怎么?”
云昭一脸疑惑:“我以为这些自刎逼婚的应该是最虔诚的那一批。但你看。”
东方敛受了不少香火反噬,见到这些人就烦得不行。
他耐下性子,定睛打量。
他道:“不像狂热,倒像仇恨。”
云昭点头:“对!”
她拎起指骨,很用力地敲他肩骨。
这回东方敛有了防备,没嘶。
云昭十分遗憾。
画面一转,死者自刎前一阵,刚给自己全家办完了丧事——他出门在外时,家中不幸遭遇血洗,老母、爱妻、襁褓中的孩子都被虐杀。
是那些供奉恶魂的人干的。
他们把血肉涂得满屋子都是,推开门时,死者足足愣了一炷香。
然后嚎哑了嗓子。
一夕之间,他悲惨跌落地狱,余生再无任何光明和希望。
他去祭坛自刎,是为了复仇——向恶魂,以及供奉恶魂的那些人渣复仇。
画面消失,云昭与东方敛四目相对。
她问:“香火反噬,会很难受?”
他眸光微闪,慢声道:“还行。”
云昭:“哦。”
她家这个硬骨头,只要死不了,什么都能硬撑着。
“我在想……”云昭若有所思,“其他自刎的人,是不是也都这样?”
东方敛勾唇笑了下:“有区别?”
云昭思忖片刻:“……不知道。”
两个人继续埋头寻尸。
半晌,东方敛懒声唤她:“哎。”
云昭抬眸:“嗯?”
他看她酒快彻底醒了,便好言相劝:“虽然我确实很出色,但也不至于非我不可吧?结婚又不是结仇,多个朋友多条路。”
云昭:“你哪只眼睛见我非你不可了?”
东方敛抬起两根手指,指了指双眼。
云昭:“……其实吧。”
东方敛做出认真听她说话的表情:“其实?”
云昭假笑:“我喜欢的,另有其人——你只是跟他很像罢了。”
东方敛:“?”
他问:“有多像?”
云昭弯起眼睛:“很像很像!你早晚知道。”
东方敛:“……”
整半天他是个替身?
“不是,”他道,“那我家小女鬼……”